孫 麒

(上海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 上海 200234)

上海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末趙均影宋鈔本《古文苑》(以下簡稱“影鈔本”)九卷，紙色古黃，字大如錢，墨色如漆，覆寫極精。曾經(jīng)毛氏汲古閣、汪氏藝蕓書舍、瞿氏鐵琴銅劍樓、張元濟(jì)先生等遞藏，為海內(nèi)外所罕見，2008年入選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列第02190號。以下擬從版本學(xué)及?？睂W(xué)角度，略述此本。

1 《古文苑》版本系統(tǒng)

《古文苑》收錄自東周至南朝齊永明間文章二百六十馀篇，傳為唐人所編，世傳北宋孫洙(巨源)于佛寺經(jīng)龕中得之。其所錄詩文，“皆史傳所不載，《文選》所未取，而間見于諸集及樂府”(按:見韓元吉題記)，在保存漢魏六朝文學(xué)史料及?？陛嬝矫嬗兄匾獙W(xué)術(shù)價值。

《古文苑》有兩個版本系統(tǒng)，一為九卷本系統(tǒng)，一為二十一卷本系統(tǒng)。南宋淳熙間，韓元吉(無咎)編次為九卷，刻之婺州。至紹定時，章樵為之訓(xùn)注，補(bǔ)遺刊誤，析為二十一卷。由于九卷本無注，加之“句讀聱牙，字畫奇古，未有音釋”，流傳絕少。自婺州本后，僅有明仿宋淳熙刊本、清嘉慶間顧廣圻序?qū)O星衍仿宋刊本及覆刻本數(shù)種，間有鈔本傳世。而章氏二十一卷本成書后，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所載，僅目前存世之明本就有成化本、弘治本、萬歷本等數(shù)種，清代《四庫全書》、近代《四部叢刊》、《叢書集成初編》，乃至?xí)r下《中華再造善本》，所收錄者皆為二十一卷本。

由于章序稱二十一卷本“復(fù)取漢晉間文，史冊之所遺，以補(bǔ)其數(shù)”，《四庫總目》認(rèn)為其“則已非經(jīng)龕之舊本矣”，清顧廣圻《重刻宋九卷本〈古文苑〉序》亦稱“淳熙間韓元吉記其末，云‘訛舛謬缺者，多不敢是正而補(bǔ)之’，蓋傳疑也，可謂慎矣。后此有章樵者為之注，改分廿一卷，移易篇第，增竄文句，夐非舊觀”。學(xué)界對章樵訓(xùn)注之二十一卷本評價普遍不高，而多推重九卷本。然宋九卷本流傳絕少，極為難得。故顧序云“然自前明以來，章本遍行，韓本殆絕”，所言不虛。今宋版九卷本《古文苑》難得一見，影宋鈔最精妙者唯趙均此本，至可寶貴。

2 影鈔本《古文苑》述略

2.1 趙均其人

趙均之父趙宧光，字凡夫，為宋太宗趙炅第八子元儼之后，宋王室南渡，于吳郡太倉留有一脈，即晚明吳郡趙氏家族。宧光之父一生悠游，擇吳郡寒山而葬。宧光終生不仕，攜妻兒隱居寒山，以高士名冠吳中。宧光通六書之學(xué)，著書數(shù)萬卷。其妻陸卿子以詩名，為明代“吳門兩大家”之一。子靈均承家學(xué)，能詩善畫，所配文淑亦善詩。一門詩畫酬和，有“吳門三秀”之譽(yù)。清光緒《蘇州府志·趙宧光傳》稱“(宧光)子均，字靈均，有志節(jié)。從父傳六書之學(xué)，又從燕山僧見林授大梵字并諸字母，移日分夜，父子自相講習(xí)，遂得其精?！薄端膸烊珪偰俊贩Q“宧光六書之學(xué)，雖強(qiáng)作解事，所著《說文長箋》，頗為論者所非。而篆隸筆法，尚能講解。故均承其家學(xué)，亦喜搜求金石?！?/p>

2.2 影鈔本概述

影鈔本《古文苑》九卷，一函四冊。藍(lán)綾封面，封面書簽篆書“古文苑九卷”五字。目錄及卷一為第一冊，卷二至卷三為第二冊，卷四至卷六為第三冊，卷七至卷九為第四冊。全書用特制黃紙抄成，紙色古雅，墨色鮮亮，書品完好。正文半頁十行，行十八字。正文字大如錢，極為古樸，《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古文苑九卷影鈔宋本”條中錄孫岷自題識，稱“趙凡夫藏宋刻《古文苑》一部，紙墨甚鮮，筆畫端楷，深為寶重。靈均作雙鉤郭填法，臨摹一本，友人葉林宗見而異之，較諸他刻殊不相同，因倩筆錄成，藏之家塾?！壁w均鈔本鈐有趙均多枚印記，應(yīng)為趙均臨摹之本，但非孫氏所稱“雙鉤郭填法”，而系描紅所成。

正文后有手書宋諱半頁，其右半行書云:

宋版諱字雖各本互有不同，然總不出此二十馀之字，錄以留查。獨(dú)《古文苑》及《林和靖集》諱者，又有“樹”字，“眺”字，《唐文粹》亦諱“樹”字。

其左半楷書錄缺筆諱字二十馀，如下所示:

匡/胤/恒/禎、貞、徵、真、慎/曙/桓、完/構(gòu)、購、覯/悙、敦/玄、瑗/鏡、敬、驚/殷/弘/朗/勖/讓/彀/樹、豎/眺、窕

諱字旁鈐有“趙/靈均”(白方)，“趙均/私印”(白方)，全書又朱筆訂訛補(bǔ)闕，天頭處亦時有批校，校語字跡、諱字字跡與正文皆極相似，應(yīng)皆為趙均親筆所書。

3 影鈔本《古文苑》特點

3.1 跋文及鈐印

影鈔本《古文苑》卷首有張元濟(jì)先生所書跋文一通，茲全文鈔錄如下:

是書宋淳熙初刻，為無注本。至紹定時，章樵為之訓(xùn)注，析為二十一卷，刊于嘉熙丙申。會淳祐重修，刊本乃存。二十年前余輯印《四部叢刊》，曾假諸鐵琴銅劍樓瞿氏影印行世。瞿氏又有影寫宋刻無注本，志稱原刻本為趙凡夫舊藏，紙墨鮮明，字書端楷，其子靈均鉤摹一本，葉林宗見而異之，錄成一冊。其后陸敕光又假諸林宗，命諸童子竭三日夜之力抄成，僅存其款式而已。是本鈐有靈均名號印章，卷末并有手書宋諱半葉，蓋即最初均摹之本。全書用朱筆校正，補(bǔ)缺訂訛，備極矜慎。審其字跡與所錄宋諱相類，疑即靈均所為。卷末有何義門跋，謂為毛斧季所贈。蓋已由小宛堂而入于汲古閣矣。凡夫所藏宋刻，其后即不復(fù)見。今恐未必尚在人間，然則能窺見是書宋刻真面者，賴此而已，可不寶諸。甲申初春海鹽張元濟(jì)，時年七十又八。

跋文鈐印三方:“重涉/渾水”(朱長)、“元濟(jì)”(白長)、“戊戌黨/錮孑遺”(朱長)。跋文后為目錄、正文，正文末有淳熙六年韓元吉序文。

書末有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何焯題識，云:

此書趙靈均以油紙影寫宋本，毛丈斧季所贈，后人珍惜之?？滴醣昵锶侦逃?。

是本除上述趙均印、張元濟(jì)印外，還鈐有“汪印/士鐘”(白方，目錄頁)，“毛/晉”(上下連珠朱方，正文首頁)，“汲古/閣”(朱方，正文首頁)，“海寧陳/琰友年/氏曾觀”(朱方，卷一末)，“甄胄/天水氏/世家”(朱方，書末)，“蓮華/莊”(白方，書前空白頁)，“松韻/齋藏”(朱方，書前空白頁)等。從收藏印鑒及前張元濟(jì)、何焯等題識可知，是本曾經(jīng)毛氏汲古閣、汪氏藝蕓書舍、瞿氏鐵琴銅劍樓等收藏，民國間張元濟(jì)自常熟瞿氏借得并題跋，后輾轉(zhuǎn)入本館收藏。是書屢經(jīng)名家收藏題跋，流傳有緒，尤顯難得。

3.2 影鈔之精妙

近人雷夢水《古書經(jīng)眼錄》“《古文苑》九卷”條，曾述其經(jīng)眼宋淳熙間韓元吉刊本，“只取首尾二冊與蘭陵孫氏重刊宋本(按:即清嘉慶間孫星衍刊本)略為?？保瑒t此本行格字?jǐn)?shù)俱同，亦有互異者……目錄第四頁第十五行，蕭記室‘琛’宋本作‘深’;第二十行，‘沈右率約’宋本無‘右’字?！菁懿垦住?，宋本無‘炎’字。第五頁第一行‘謝文學(xué)脁’，宋本無‘脁’字;第二行‘王中書融’，宋本無‘融’字;‘蕭記室琛’，宋本無‘琛’字。第三行‘劉中書繪’，宋本無‘繪’字。第四行‘別王丞僧孺’，宋本無‘孺’字。第七行‘謝文學(xué)脁’，宋本無‘脁’字。第八行‘王中融書’，宋本無‘融’字。第九行‘沈右率約’，宋本‘率’作‘軍’，并無‘約’字。第十四行‘和王中書劉中書繪’，宋本無‘繪’字。第七頁第十一行‘南巡頌’，宋本下有‘王粲’二字;又第十二行‘太廟頌’下‘王粲’二字，宋本無之。第九頁第十五行‘愽’宋本作‘博’。卷一第三頁第十五行墨丁，宋本作‘相’。第九頁第十一行絲宋本作絲‘鉤’，宋本作‘釣’;第十九行‘鉤’，宋本作‘釣’。第十頁第七行‘鉤’，宋本作‘釣’;又第八行‘鉤’，宋本作‘釣’。第十一頁第五行‘揚(yáng)’，宋本作‘楊’，第十七頁第三行‘旦且’，宋本作‘且旦’。卷八……第十四行‘轅’，宋本作‘(左車右表)’，第四頁第十行‘休’，宋本作‘依’。卷九第九頁，第二十行墨丁，宋本作‘成孝’二字。第十一頁第五行‘杜’，宋本作‘社’?！?/p>

雷氏文中并述其所見宋本“其收藏之圖章……‘楝亭曹氏藏書’，‘云間喬氏圖書’，‘武陵顧氏晉之印’?！A亭朱氏珍藏’……卷一末尾鈐有……‘天祿琳瑯旅谿后樂園得閑堂印’。卷九第一頁首鈐有‘顧從德印’，卷九末尾鈐有‘元康’二字印?！睆牟赜】梢詳喽?，雷氏經(jīng)眼之宋本，即天祿琳瑯?biāo)刂慰啪肀尽豆盼脑贰罚短斓摿宅槙亢缶帯贩Q其“宋槧之精工者，闕筆字特謹(jǐn)嚴(yán)”。

由于宋刊九卷本《古文苑》今已難得一見，而雷氏校語亦詳，筆者取影鈔本與雷氏所列之異文一一核對，皆同，是本摹寫之精細(xì)高妙，由此可見一斑，幾可作“代宋本”視之。

3.3 批校之謹(jǐn)嚴(yán)

趙均影鈔本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即全書經(jīng)朱筆校正，補(bǔ)闕訂訛，備極矜慎。這些朱筆校正文字，絕大部分以小字書于原文右側(cè)，盡量保留原文原貌，極顯校訂之審慎。大體可分為如下幾種情況:

第一，多見于天頭處之批校語，如卷四首頁《柏梁詩》下注“紅字依《藝文》”，又如同卷第九頁第十八行(任昉《別蕭咨議》)“揆景巫衡阿”句，天頭處批“《藝文》‘揆景衡無阿’”等。第二，朱筆徑改原文，如卷五第十六頁(酈炎《對事》)第六行“柏譚”改作“桓譚”，且“桓”字缺末筆，又如卷八第七頁第十一行(《漢樊毅修西岳廟記》)“窺”字改作“寵”字等。第三，朱筆填補(bǔ)空缺，如卷五第七頁第八行(酈炎《遺令書四首》)“有”上原空，補(bǔ)“神而”二字，又如卷九第十二頁第十一行(魏文帝《曹蒼舒誄》)“懿”上原空，補(bǔ)“弟”字，第十二行“歟”下原空二字，補(bǔ)“公子”二字等。第四，朱筆刪空缺，如卷四第八頁第十六行(《奉和南海王殿下詠秋胡妻》其二)“思如萱草”上原空一字，朱筆刪，“思”下補(bǔ)“如”字，又如卷九第十二頁第十六行(魏文帝《曹蒼舒誄》)“不遂”下原空二字，朱筆俱刪。第五，增補(bǔ)文字，除數(shù)處補(bǔ)入大段文字外，馀皆補(bǔ)入一字或數(shù)字，如卷六第十二頁(李尤《孟津銘》)影鈔正文至“乃往克殷”即止，朱筆補(bǔ)錄“大漢承緒，懷附遐鄰;邦事來濟(jì)，各貢厥珍”十六字，核《藝文類聚》卷九“津”類引李尤《孟津銘》，正文至“乃往克殷”止，而《藝文類聚》卷八“河水”類引李尤《河銘》，除同《孟津銘》外，“乃往克殷”下還有如前十六字，則是書批校者當(dāng)據(jù)《藝文類聚》卷八“河水”類補(bǔ)錄。

這些朱筆校補(bǔ)文字，或稱“今本”，或稱“《藝文》”，當(dāng)據(jù)通行本《古文苑》及《藝文類聚》諸書校勘所得。張元濟(jì)先生跋文稱“審其字跡與所錄宋諱相類，疑即靈均所為”，應(yīng)為是。

綜上所述，明趙均影宋鈔本《古文苑》九卷，不僅底本精善難得，摹寫精妙，批校謹(jǐn)嚴(yán)，且屢經(jīng)名家題識，兼及學(xué)術(shù)與藝術(shù)雙重價值，學(xué)界應(yīng)給予相應(yīng)關(guān)注。

1 古文苑［M］.明趙均影宋鈔本.上海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

2 顧廣圻.思適齋集［M］.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十三)［Z］.北京:中華書局，2006.

3 蘇州府志［M］.《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9)［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據(jù)清光緒八年(1882)江蘇書局刻本影印.

4 瞿良士.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 雷夢水.古書經(jīng)眼錄［M］.濟(jì)南:齊魯書社，1984.

6 彭元端等.天祿琳瑯書目后編［M］.清人書目題跋叢刊(十)［Z］.北京:中華書局，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