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化經濟體制改革,完善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必然要求進一步處理好市場與政府、社會自治與政府監(jiān)管的關系。這就需要從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的高度,在法理上認識到行政監(jiān)管的局限性,澄清現行司法解釋中的一些模糊認識,并通過科學立法和合理的司法解釋,完善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正確界定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邊界。
2012年初,南方一些重要媒體經過深入的調查,連篇累牘地報道深圳一起“問題商鋪”買賣合同大案。①[1]該案利益受損方——買方人數多,其中有的是香港、臺灣地區(qū)同胞,涉案金額大,涉及的第三人多、法律關系復雜,并牽涉深圳房地產市場主管部門——深圳國土委是否盡到了監(jiān)管職責,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南方諸多媒體爭相報道。
就法律和法學的立場而言,本案所涉法律理解和適用問題,關鍵點有二:一是現行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規(guī)定是否適用于本案;二是對《合同法》第127條有關“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規(guī)定的理解。第一個問題理論上涉及對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范圍和功能上的定位;第二個問題理論上涉及對合同行為進行行政監(jiān)管的程度和范圍。這兩個問題的本質,都涉及到如何完善合同法律制度以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值得深入剖析、澄清認識。
深圳怡景中心城(簡稱“中心城”)2010年12月開始公開出售商鋪,后陸續(xù)有認購者投訴。媒體跟蹤調查發(fā)現,公開銷售商鋪的“中心城”開發(fā)商——深圳市怡景中心城發(fā)展有限公司(簡稱“怡景公司”),已經不是該物業(yè)的合法產權人,而其合法產權人保怡物業(yè)管理(深圳)有限公司,已將“中心城”物業(yè)抵押給深圳招商銀行,開發(fā)商怡景公司未經招商銀行同意出售抵押物;而且,“中心城”《房地產證》載明“限整體轉讓”,至今未辦理“分割分證”登記,出售商鋪屬于違規(guī)操作。這導致眾多的購買者,盡管已付清全款上千萬甚至上億元人民幣,卻長期拿不到商鋪產權證,所期待的租金收益也因產權證問題分文未入。
典型的個案是:早在2010年12月,受怡景公司出售“中心城”商鋪廣告宣傳的吸引,朱女士交納了91.5萬元定金決定購買一套95平方米的商鋪,并作為合同甲方與乙方(受托方)樂高控股有限公司(簡稱“樂高控股”)、丙方(擔保方)怡景公司簽署了《委托物業(yè)買賣合同》,繳交了總計1325萬余元全款。甲、乙、丙三方約定,朱女士有權于5個工作日內,接收所購買的中心城商鋪,并享受該物業(yè)的租金等全部收益。然而,這個履約日期卻遭到再三推延:先是到期前一天,要求朱女士簽署《補充協(xié)議》,同意將履約日期延至2011年9月30日;進入2011年12月,產權證仍未到手,朱女士多次向乙方和丙方提出“依約退款及補償利息”,對方先以“房產證很快辦好”等理由搪塞,后來直接掛電話不予理睬。最后,朱女士委托律師向對方發(fā)出《律師函》,得到的答復是:“你去法院起訴吧!”
與朱女士一樣有著類似遭遇而問題仍未解決的內地和港臺購買者還有十數人。許多置業(yè)者對漫漫維權路缺乏信心,并感慨到這“恐怕正是樂高控股或怡景公司計劃之中的”。
本案例從合同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建設到行政監(jiān)管理性作為以維護市場經濟的自主性,都給人諸多啟示。
從整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來看,樂高控股和怡景公司明知自己并非商鋪——合同標的法定產權人,在這種情況下,先隱瞞諸多關鍵事實誘騙置業(yè)者對“問題商鋪”認購、支付定金、簽訂合同并付款;隨后,找種種借口拖延履行交付商鋪和產權證明義務;然后,再告知置業(yè)者“去法院起訴”來解決問題。就此而言,依法應可認定為“以欺詐的方式誘導交易”。
樂高控股和怡景公司這么做的“勇氣”,源于其抓住了我國民事法律責任制度不健全的“軟肋”:無論最終如何認定“問題商鋪”買賣合同的效力,也無論本案是依照合同法相關規(guī)定處理,還是按侵權責任法損害賠償制度處理,在經濟上,樂高控股和怡景公司都將是大贏家。這是因為,真正能讓樂高控股和怡景公司屈從于法治權威的那樣一種懲罰性賠償制度,中國還沒有。這就是樂高控股和怡景公司敢于“設套”套取巨額商鋪購買款的制度缺失因素。
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核心,就是由法院在侵權或合同損害賠償之外,針對故意侵權或故意違反合同法的行為,特別是針對經營活動中的欺詐、偽造、假冒等惡意行為,根椐該行為的惡劣性質和程度,以及公共生活對其所能容忍的程度,判令故意侵權或故意違約的一方,另“賠償”被侵害人一筆錢,即懲罰性賠償金,作為一種民事罰款。由于懲罰性賠償金首先是兩個民事主體之間的財產轉移,懲罰性賠償金制度除了懲戒、分配的功能外,還具有導向功能,把社會導向誠實守信,導向公序良俗。
依照中國《侵權責任法》,懲罰性賠償適用于“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 案件(第47條)。顯然,《侵權責任法》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guī)定,并不適用于本案。
中國《合同法》沒有直接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僅僅是在違約責任一章中,以第113條第2款重申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的規(guī)定:經營者對消費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依照《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guī)定承擔損害賠償責任。那么《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規(guī)定,是否可以適用于本案?答案同樣是否定的。因為《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僅適用于“消費者為生活消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第2條),而本案商鋪買賣是以經營為目的,并非“為生活消費需要”的情形。
因此,《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guī)定,在法理上并不適用于本案這種并非為生活消費需要且?guī)в衅墼p因素的交易情況。而這種情況在我國當前的經濟和民商事活動中,并非個案,在某些地方甚至大量存在。結果就是,我們經常感慨誠實守約的一方“吃虧”,甚至,“吃大虧”。這表明,中國《合同法》存在明顯的制度漏洞,缺少一種可普遍適用的反映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侵權責任法》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規(guī)定,如上所述,懲罰和保護的范圍十分有限,同樣存在明顯缺陷。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通過擴張解釋,主張將“訂立合同時,出賣人故意隱瞞所售房屋已經抵押的事實”等三種情形(第9條),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關于一倍以內的懲罰性賠償的規(guī)定。[1]這一司法解釋雖然有可能適用于本案,但是,這一司法解釋及其適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卻值得商榷:
其一,通過擴張解釋將《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到本案“問題商鋪”買賣合同過于牽強,存在司法解釋完全不顧及基本法理的問題。這是因為,《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保護的是消費者生活消費中的合法權益,而商鋪買賣(合同)涉及的一般是經營問題,顯然超出了“消法”的適用范圍。司法解釋這種任意突破上位法律的做法,完全可能帶來把法律關系和法律體系搞混亂、使人無所適從的社會效果。
其二,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的透明度和公眾的認知度,也遠不如《合同法》等民事基本法律。這意味著,司法解釋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指引和規(guī)范作用受到限制,不利于發(fā)揮懲罰性賠償制度固有的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的功能。因此,在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其所追求和所能達到的社會效果,顯然不同于《民法通則》、《合同法》和《侵權責任法》等法律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一般安排。
其三,即使這種擴張解釋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不存在障礙,我國民事責任制度仍然存在缺乏統(tǒng)一而完整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問題,對經營活動中的欺詐、偽造、假冒等惡意行為如何適用懲罰性賠償,《合同法》和《侵權責任法》仍然欠缺具有普遍適用性的制度安排,仍然不能滿足以科學合理的民事責任制度建設來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的基本要求。這是因為,現行法律中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計,主要是針對消費者生活消費中的合法權利進行保護,②忽略了對經營活動中社會一般觀念認為不可容忍的行為進行懲罰,適用范圍窄、懲罰力度小、內容零散,缺乏對懲罰性賠償制度本質的完整理解,導致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計缺少科學性。
總之,判斷一國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否科學的標準,應看它是否具有懲戒或警戒惡意侵權或(和)違法的功能,合理賠償和撫慰受侵害人的功能,以及維護經濟和社會生活中誠信等公德的功能。簡言之,看它是否有利于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
在法理上,懲罰性賠償金適用于經營活動中那些社會一般觀念認為是可鄙(Contemptible)、卑劣(despicable)、壓制性(oppression)、欺詐(fraud)或者惡意(malice)的行為;這類行為不僅違反誠信和公平交易的默示義務,而且是極端的或令人不可容忍的行為,是“為了一個不誠信的目的,故意地實施不道德的行為”。[2]268適用懲罰性賠償金的經濟和法律上的理由是,市場的動機和常規(guī)的違約司法救濟,并不足以防止一些經營者機會主義地行事。[2]268本案例就屬于這種情況。
基于上述考慮,在Kuddus v.Chief Constable of Leicestershire Constabulary[2001](萊切斯特警察局警長)一案中[3],英國最高審判機關——上議院(House of Lords)判決懲罰性賠償(Punitive Damages)可適用于:(1)政府公務人員的壓迫、任意或違憲的行為;(2)被告的違約系基于這樣的算計的(合同)案件,即違約行為可賺取的利潤可能遠超過原告的損害性賠償索賠。
作為案例法,這一判決突破了(英國)合同法違約之訴僅以損害賠償為目的的傳統(tǒng),將懲罰性賠償金準確地適用于行政領域和合同領域,建立起一種反映市場經濟法治精神、可普遍適用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在美國,大約有2%的民(商)事案件適用了懲罰性賠償,以制裁經濟和民商事領域的故意侵權行為,尤其是欺詐性的經營行為(deceptive trade practice);大多數情況下,懲罰性賠償是賠償性賠償(compensatory damages)的10倍以下(以3-5倍常見),賠償金數額在38,000-50,000美元之間。[4]但是,懲罰性賠償并無最高限制。在Liebeck v.McDonald's Restaurants (1994)一案中,原告獲得了480,000美元的懲罰性賠償金,是其獲得的16,0000美元賠償性賠償的3倍;[5]而在TXO Production Corp.v.Alliance Resources Corp.(1993)一案中,10000000美元的懲罰性賠償金是19,000美元賠償性賠償的526倍。[6]對此案,聯邦最高法院確認允許這個不成比例的懲罰性賠償以制裁被告異乎尋常極壞的行為(especially egregious conduct)。[6]
司法實踐中,聯邦最高法院以三個控制指標指導各州法院決定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行為應受譴責的程度(degree of reprehensibility)、遭受的損害與懲罰性賠償金額的比例、可比較的同類案件。[7]
由于懲罰性賠償金指向的是公共生活難以容忍的行為,往往牽涉到各州的(公共)利益,美國各州政府可根據本州的財政狀況,通過立法對受侵害人這部分所得,征收33%到75%不等的所得稅。[8]73-78這樣一來,公共財政和個人收入都獲得了一定的增加。而那些靠損人利己的方式“發(fā)家致富”的企業(yè)是不敢再做這種事。這就是好的法律的分配和導向功能。
因此,一種理性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不僅具有合理賠償受侵害人、有效懲戒侵權人、積極鼓勵守法人的功能,還可減少政府的“作為”從而減少公共財政的支出,增加公共財政的收入。通過這種制度安排,受侵害人就有動力積極維權,通過民事司法途徑解決遇到的問題。這樣就可減輕行政機關因為處理私權個案而疲于奔命的負擔,使行政機關真正有精力去思考和處理社會個體(個人、企業(yè)和團體等)不能自治的公共事務。[9]
成熟市場經濟國家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理論和實踐,提示我們從本質上理解懲罰性賠償金制度的功能,相應地建立一種可廣泛適用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民法通則》、《合同法》和《侵權責任法》等民事基本法律中作出關于懲罰性賠償(金)制度的一般安排,將其適用于安全生產責任、建筑工程責任、環(huán)境污染責任、證券侵權責任、保險侵權責任和知識產權侵權等一切生產經營領域,對經濟和民商事方面一切可鄙的、卑劣的、壓制性的、欺詐的或者惡意的行為,一句話,對生產經營領域應受譴責的行為受施以重拳,以利于所有人懂得如何遵循。這一點對于我們這個奉行成文法的國家,尤為重要。
具體的立法方案可以是,在《民法通則》第六章民事責任第一節(jié)一般規(guī)定中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適用于民事行為中欺詐、偽造或假冒等違反誠信和公平義務的行為;在《合同法》第七章違約責任中規(guī)定:因故意違約行為賺取的利潤明顯超過合同他方依據本法可獲得的損害性賠償的,違約行為人應當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在《侵權責任法》第二章責任構成和責任方式中規(guī)定:侵權人故意侵權獲得的利潤明顯超過被侵權人依據本法可獲得的損害性賠償的,侵權人應當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谶@些原則性規(guī)定,然后在相關的立法中,如《城市房地產管理法》、《食品安全法》、《證券法》和《環(huán)境保護法》等法律中,完善相關民事責任制度,對這些領域的故意違約或侵權行為的懲罰性賠償問題作出具體規(guī)定。同時,修改《個人所得稅法》,建立針對懲罰性賠償金的個人所得稅制度。
總之,懲罰性賠償制度所維護的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的要義是:任何人均不得因其不法行為而獲益,不得通過故意損害他人的方式為自己獲利,行使自己的權利以不損害他人的權利為限。這就需要我們通過科學合理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建設來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
本案例涉及的另一個與市場經濟法治精神有關的問題,是對合同行為進行行政監(jiān)管的程度和范圍,其實質是如何才能維護市場經濟的自主性。市場經濟的自主性是指平等的市場主體能自由地決定與誰交易和如何交易。市場經濟越成熟,市場主體對政府監(jiān)管的依賴就越少,交易成本就越低,經濟效率就越高。因此,市場經濟法治精神,就是要健全經濟法治,約束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行為,維護市場經濟的自主性。市場經濟的自主性,還意味著交易一方沒有正當理由不得單方面地要求政府干預雙方的交易行為,即合同的談判、締約、履行和爭議的處理。
對于中心城“問題商鋪”的買賣,不少人質疑國土規(guī)劃主管部門——深圳國土委是否盡到了監(jiān)管職能。有人認為:本案“涉及二三十億元,影響巨大”不應適用“民不告官不究的邏輯”,進而質疑道:“在明擺著的事實面前,受害者可能不知道該找誰投訴,可國土規(guī)劃部門不會不知道這事歸自己管吧?”③對此,深圳國土委以下列行政行為建議合同各方溝通協(xié)調或者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深房地字第3000493628號《房地產證》是新怡景商業(yè)中心唯一合法有效的房地產證。該證記載:限整體轉讓,不得分割辦理《房地產證》。其產權人為保怡物業(yè)管理(深圳)有限公司。2011年1月5日,市規(guī)劃國土委第一直屬管理局與保怡物業(yè)管理(深圳)有限公司簽訂《深圳市土地使用權出讓合同》(深地合字(2002)9001號)第三補充協(xié)議,約定部分面積可分割轉讓。但該項目至今尚未辦理分割分證登記”。
深圳市規(guī)劃國土委進一步強調:“房地產登記部門為防范房地產交易風險,明確提示必須‘一戶一證’交易。在未辦理分割分證登記的情況下,物業(yè)即進入市場流通屬于違規(guī)行為。對于已在中心城購買商鋪的置業(yè)者,建議積極與銷售方溝通、協(xié)調或者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基于下列原因和理由,本文認為,對于這起“問題商鋪”買賣糾紛,深圳國土委已履行其職責,不宜過多干預。那些期待深圳國土委出面干預拿回本金、利息,甚至得到更多期待利益的人,完全不懂得市場經濟基本國策下政府行政權力的邊界在哪里,把從一開始就應委托律師處理的、屬于個人自治范圍的重大法律事務,期待政府主管部門通過行政監(jiān)管的干預來解決,患的就是一種“政府依賴癥”,其實質是一種“幼稚病”?!爸委煛边@種“病癥”的唯一“藥方”,就是前文所說的建設理性而科學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及相關法律制度,健全民事司法,提高司法公信力,增強社會自治能力。
我國《合同法》第127條規(guī)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和其他有關行政主管部門在各自的職權范圍內,依照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對利用合同危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違法行為,負責監(jiān)督處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具體到本案例,國土規(guī)劃主管部門只有對利用房地產合同從事“危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 活動的,才應履行監(jiān)督職責進行干預;對于不涉及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其他民商事活動,無論金額多寡、影響大小,都不是監(jiān)督和干預的理由,這就是市場經濟的邏輯。
現代市場經濟是一種什么樣的邏輯呢?現代市場經濟就是“平等尊重、保護個人、企業(yè)和社會組織等一切民事主體的權利,行政權被限制在社會個體無法自治的公共事務的范圍內行使,讓一切民事主體——無數的社會個體,能在公平正義的法律框架下,機會均等地行使自己的權利,安排自己的生產和生活,決定自己的命運”,[9]從而使整個社會處于自由而平等競爭的狀況。
因此,市場經濟的邏輯,必然要求正確處理好社會自治、經濟自治與政府監(jiān)管的關系:社會自治、經濟自治是基礎、是主旋律,對社會自治、經濟自治的限制必須是合理的、附條件的。也就是說,只有當所從事的民商事活動危害到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時候,政府監(jiān)管才是合理的。這就是《合同法》第127條的立法指導思想。
本案盡管涉及的人數較多(十數人),金額較大,但是沒有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牽扯其中,深圳國土委只要依照《合同法》和《城市房地產管理法》等法律、法規(guī)適當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無須有求必應。這樣才能放手實行社會自治、經濟自治,走低成本、輕腐敗的政府管理之路。
本案例同時提示,為了避免公眾誤解,防止不必要的行政干預,增強《合同法》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的功能,有必要在《合同法》第127條單列一款,就何為“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作出立法解釋;或者,在《合同法》司法解釋中澄清這一問題。也可以考慮以《合同法》第127條第2款對“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作出原則性解釋,然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列舉性司法解釋。這樣就能明確界定行政機關對合同行為進行監(jiān)督干預的范圍,幫助公眾了解市場經濟的邏輯。
總結法理和以往的實踐,建議將“國家利益”界定為國家在整體上具有的經濟利益、政治利益和國防安全利益;[10]10-20而將“社會公共利益”界定為“不特定的社會成員所享有的共同利益”,具體包括“公民整體上在公共秩序、公共安全、公共環(huán)境、公共設施、公共建筑、公共通訊、公共能源、公共交通、公共水利、公共救災、公共衛(wèi)生、公共防疫、公共醫(yī)療、公共社保、公共教育、公共科技、公共文化、公共體育、公共藝術、公共遺產等方面的共同需要”。[11]有了這樣清晰的立法和(或)司法解釋,中國市場經濟的邏輯將更加明晰,更多的守法、執(zhí)法和司法問題將迎刃而解,“政府依賴癥”也易于治愈。
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必然要求弘揚社會自治主旋律。在民商事領域,社會自治集中表現為個人(體)自治;只有尊重個人(體)自治,把行政監(jiān)管限定在維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范圍內,才能維護好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究其原因,社會自治最符合人性。人群呈正態(tài)分布的科學原理,④治理經濟學的觀點,都支持社會自治。[12]73-79
個人自治、社區(qū)自治、行業(yè)自治和團體自治等各種形式的社會自治,從公共財政的角度來說,其運行成本通常遠低于行政監(jiān)管的開支。就本案而言,以調解、仲裁或審判等個人自治的方式來解決當事人之間的利益(私益)之爭,相關開支由負有(過失)責任的當事人(按比例)支出,這樣就從法律上體現了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中責任自負的原則。這樣的制度安排,可以使生活于其中的人變得更為理性、成熟和文明,更有利于培育個人自治、社會自治。相反,對應由個人自治、社會自治的事務動輒實施行政監(jiān)管和干預,不僅大量增加公共開支——這顯然對非當事人不公平;而且,極不利于培育社會自治,在市場競爭的環(huán)境中,也不適于自由而公平競爭的客觀需要。
政府監(jiān)管有其固有的弱點。如果把政府人格化,她同樣具有人性的弱點:有自己的喜好和偏愛,容易選擇性地失聰、失明、失察。就是最好的政府,也象有眾多子女的父母一樣,一般會重視長子,偏愛幺子,不可能對每一個孩子都做到完全平等對待。因此,從社會平等出發(fā),克服政府監(jiān)管弱點的最好辦法,就是盡可能地培育、實現個人自治、社會自治,同時劃定政府權力的邊界,通過立法、司法和輿論等措施把行政權力“關進籠子里”。
簡言之,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需要倡導個人自治、社會自治。我們不能因為本案涉及金額大、影響大就要求政府部門加強監(jiān)管,超越法律進行干預。好的做法,應當是個人學會自治,而政府則為社會自治、個人自治提供好的制度和機制,加強這方面的指導,進行必要的解釋。
本案例的案情和以上分析提示我們:
第一、應在《民法通則》、《合同法》和《侵權責任法》等民事基本法律中建立一種可廣泛適用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以懲罰經濟和民商事領域一切可鄙的、卑劣的、壓制性的、欺詐的或者惡意的行為,有利于公眾理解和遵循市場經濟法治的要義。
第二、通過完善《合同法》第127條及其司法解釋,明確界定“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有利于培育市場經濟的自主性,對于維護市場經濟法治精神甚為必要。
第三、行政監(jiān)管有其固有的弱點??朔姓O(jiān)管弱點的最好辦法,就是盡可能地培育、實現個人自治、社會自治,同時劃定政府權力的邊界,通過立法、司法和輿論等措施控制行政權力。
注釋:
① 有關案情事實和各方觀點的介紹均取材于《深圳商報》2012年2月8、9、10日有關《1300萬元買來問題商鋪》的系列報道。
② 《侵權責任法》第47條體現的仍然是這種理念。
③ 見于《深圳商報》2012年2月9日有關《1300萬元買來問題商鋪》的報道。
④人群呈正態(tài)分布,不僅身體、生理指標呈正態(tài)分布,而且精神、心理指標也呈正態(tài)分布。這是衛(wèi)生統(tǒng)計學的一項基本發(fā)現,并由此形成了正態(tài)分布與醫(yī)學參考值范圍的理論。參見孫振球:《衛(wèi)生統(tǒng)計學》2001年第四版,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第289頁。
[1]韓延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N].人民法院報,2006-9-20(3).
[2]Scott E.Harrington and Gregory R.Niehaus,Risk,Management and Insurance(2ndEdition)[M].Irwin,2003.
[3]UKHL 29.
[4]Punitive damages[J/OL],2013-3-7 available from http://en.wikipedia.org/wiki/Punitive_damages.
[5]No.D-202 CV-93-02419,1995 WL 360309 (Bernalillo County,N.M.Dist.Ct.August 18,1994).
[6]509US443.
[7]BMW of North American.Inc.v.Gore[1996]S.Ct.1996.
[8]Jerry.J.Phillips,Products Liability[M].West Group,1999.
[9]黃清華.反思行政監(jiān)管,走出社會治理死胡同[N].南方周末,2009-3-4.
[10]黃清華.論科學精神與現代民商事司法實踐的關系[A]//海大法律評論(2012)[C],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11]謝慶.聚焦行政改革和法治建設[N].法制日報,2011-12-23(2).
[12]黃清華.論建設大而好社會和小而強政府[J].嶺南學刊,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