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斌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金瓶梅》自問世之日始,在由明而清的500年間,批評者對其之批評,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知,僅為三家,即明末無名氏、清初張竹坡、清末文龍。明末無名氏之批評本,現(xiàn)存最早者為崇禎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其批評者,研究者或認為是沈德符與馮夢龍,或認為是馮夢龍、李漁等,其實乃皆非,故本文將其稱之為“無名氏”。[1]張竹坡批評本最早者為《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梓行時間在康熙三十二年以前。[2]文龍所批評之《金瓶梅》,迄今既無刻本,亦無排印本,其所用的底本,即張竹坡批評本,亦即在茲堂刊《第一奇書金瓶梅》本,現(xiàn)藏北京圖書館,其所批評之形式,由回評、眉批、旁批組成,全部為文龍手寫,共約六萬馀言?,F(xiàn)所見之“文龍批評本”,主要有兩種,一為《文獻》所載劉輝《北圖藏<金瓶梅>文龍批評本回評輯錄》本,①一為中華書局版黃霖《金瓶梅資料匯編》之文龍《金瓶梅回評》本。[3]411-512這兩種“文龍批評本”,雖然均為回評,但文龍所批《金瓶梅》之精華,已盡在其中。因此,本文旨在以黃霖《金瓶梅資料匯編》(以下簡稱“黃編”)所收文龍《金瓶梅回評》(以下簡稱“文評”)為據(jù),從“主旨認識”、“成就臧否”、“與張批論辨”三個方面,對文龍之于《金瓶梅》的批評略作論析。
文龍,字禹門,約生于清宣宗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卒于清德宗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前后。本姓趙,漢軍,正藍旗人。光緒五年(公元1879年)三月任南陵知縣,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改任蕪湖知縣,光緒十年五月又再任南陵知縣。文龍晚年主要任職于今安徽皖南,且前后有約十年之久,其所批《金瓶梅》底本,即在茲堂《第一奇書》本(以下簡稱“《金瓶梅》”),乃是于“安慶書肆中”購得,凡四帙二十冊。[4]據(jù)“黃編”可知,“文評”第一回的回評之末,有一則為文龍寫于“光緒五年五月十日”的附記,則文龍購《金瓶梅》于“安慶書肆”者,當在光緒五年的四月底或者五月初。“文評”第一回之末,有“光緒五年五月十日”的附記,表明文龍對《金瓶梅》的批評乃始于是日。此外,“文評”第五回、第七回、第十回、第十三回亦均有附記,所署時間皆為“五月十一日”,第十八回的附記為“五月十二日”,第二十三回的附記為“五月十三日”。這些附記的存在,所反映的是文龍僅在“五月十一日”至“五月十三日”的三天內(nèi),就將《金瓶梅》的前23回進行了批評(其中第十五、十六回無批評文字),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批評的心情之急切,在明清小說批評史上,幾乎均無人可與之相比。
對于《金瓶梅》的認識,歷來存在著兩種意見,即“淫書”與“非淫書”,如張竹坡批評本《金瓶梅》,就于卷首附有一篇《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以表明張竹坡認為《金瓶梅》并非為一部淫書。文龍對《金瓶梅》的批評,既是以張竹坡批評本為底本的,則其于張竹坡的這篇“非淫書論”自然是早就讀過的,故其于批評中所反復辨說者,亦為“《金瓶梅》非淫書論”。正因此,“文評”的第一回之首,即有如此一段文字:
《金瓶梅》淫書也,亦戒淫書也。觀其筆墨,無非淫語淫事,開手第一回,便先寫出第一個淫人來,一見武松,使出許多淫態(tài),露出許多淫情,說出許多淫話。設非正直如武松,剛強如武松,其不為金蓮之所淫也蓋罕?!端疂G》以武松為天人,其以此也夫。故吾曰淫書也。究其根源,實戒淫書也。[3]411
文中一連用了十一個“淫”字,以旨在向讀者表明,《金瓶梅》既是一部“淫書”,更是一部“戒淫書”。這就是文龍對《金瓶梅》的認識。而且,文龍的這種認識,是將其寫在《金瓶梅》第一回的回評之首的,既直言不諱,又單刀直入,極具開門見山之特點。所以,在文龍看來,《金瓶梅》實際上就是一部“戒淫書”,其中所寫之種種“淫”,如“淫語”、“淫事”、“淫人”、“淫態(tài)”、“淫情”等,都是作者用來勸戒世人、警醒世人的,觀點相當明確。正因此,文龍在第十三回的回評中,又如是寫道:
皆謂此書為淫書,誠然,而又不然也。但觀其事,只“男女茍合”四字而已。此等事處處有之,時時有之。彼花街柳巷中,個個皆潘金蓮也,人人皆西門慶也。不為說破,各人心里明白,一經(jīng)指出,閱歷深者曰:果有此事;見識淺者曰:竟有此事!是書蓋充量而言之耳,謂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層著眼,深一層存心,遠一層設想,世果有西門慶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惡之不暇,陽世之官府,將以斬立決待其人,陰間之閻羅,將以十八層置其人?!砸挥^此書亦淫;性不淫,觀此書可以止淫。然則書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書又何嘗淫乎?[3]421-422
《金瓶梅》既是“淫書”,又不是“淫書”,之所以又不是“淫書”,是因為書中所寫潘金蓮、西門慶等“淫人”,在現(xiàn)實社會的“花街柳巷中”,不僅隨處可見,而且人人如此。這實際上是文龍在借《金瓶梅》中的人與事,以表達他對現(xiàn)實社會的憤懣之情。所以,他希望讀者在讀《金瓶梅》時,“能高一層著眼,深一層存心,遠一層設想”,若如此,則“人不淫,書又何嘗淫乎”?這是文龍對《金瓶梅》“非淫書論”的再次申辯,而且,這一次的申辯,由于是將《金瓶梅》所寫與現(xiàn)實社會中之“花街柳巷”進行對比后所得,因而更具特點。不獨如此,文龍還在第十一回的回評中,認為“修身齊家之道,教人處世之方”,咸在一部《金瓶梅》之中,若“不此之思,而徒(謂)《金瓶梅》是淫書不是淫書,不亦傎乎”?并于第一百回的回評中說:“或謂《金瓶梅》淫書也,非也。淫者見之謂之淫,不淫者不謂之淫?!庇墒嵌^,可知文龍自始至終都認為《金瓶梅》不是一部“淫書”,其中之“淫”,是作者在借以“戒淫”,所以,它是一部關愛社會的“戒淫書”。
正因為文龍認為《金瓶梅》是一部“戒淫書”,故其于整百回的“文評“中,②乃曾多次以“讀此書”等形式提醒讀者,一定要懂得作者寫作這部“戒淫書”的“苦心”與“本旨”(第一百回),是意在“喚醒迷人”(第二十七回),因之,不可隨意辜負之。故爾,作者乃于第一回的回評中指出:“人鬼關頭,人獸交界,讀者若不省悟,豈不負作者苦心乎?”在這里,文龍明確指出,讀《金瓶梅》時,一定要對書中的“人”與“事”有所“省悟”,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不負作者苦心”。又如第十七回:“如竟順流而下,水到渠成,古今無此平板文章,作者亦不應有此草率筆墨,吾早知其有波折也。及觀此回,始嘆文筆之妙,而作者警世之深也?!蔽凝堈J為,讀《金瓶梅》者,應時刻明白作者的“警世”深意。此則表明,文龍之于《金瓶梅》作者的“警世之深”,乃是相當欽服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整百回的“文評”中,文龍不僅對《金瓶梅》作者的“苦心”、“本旨”、“警世之深”等涉筆甚多,而且還認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那些類似于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者,都要以之為鑒。正因此,文龍即在第九十七回的回評中寫道:“金之淫以蕩,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縱?!巳斯室鶍D中之翹楚也,李瓶兒死于色昏,潘金蓮死于色殺,龐春梅死于色脫。好色者其鑒諸!貪淫者其鑒諸!”而此,即成為文龍批評《金瓶梅》宗旨的核心所在。
《金瓶梅》作為一部從《水滸傳》演化而成的百回本小說,其成就、價值之于文龍而言,自是認為與《水滸傳》不相上下的,所以,“文評”在評及《金瓶梅》的題材、人物、情節(jié)等方面之內(nèi)容時,大都是與《水滸傳》進行比較而下斷語、作結論的。如第十七回的回評有云:“《水滸傳》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督鹌棵贰肥⑿袝r,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庇终f:“凡看《金瓶梅》者,何弗先看《水滸傳》乎?看完《水滸傳》,更不可不一看《金瓶梅》矣?!鳖惔苏?,在一百回的“文評”中,乃有近十條之多。僅此即可表明,文龍在批評《金瓶梅》之前,乃是將一部《水滸傳》了然于胸的,故而才在其批評中隨處比較。更有甚者,則是將《金瓶梅》與眾多小說進行比較后,才評論其成就與價值之所在。如第五十一回的回評:“此本看完。書架上書皆看過多遍者,少泉帶來之《西游補》、《后水滸》、《紅樓夢補》,亦俱曾寓目者。且系洋板,懶于翻閱。此種亦不耐屢看,然其好卻不可埋沒。”這是將《金瓶梅》與《西游補》等比較后所言,認為《西游補》等不足觀,而《金瓶梅》則有“好”可言,且應使其“好卻不可埋沒”,即認為《金瓶梅》在“耐看”方面,要遠較《西游補》等小說為勝。又如第七十五回的回評:“是書但若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為必有之事,其人為實有之人,決非若《駐春園》、《好逑傳》、《玉嬌梨》、《平山冷艷》,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書之信口開河,令人欲嘔而自以為得意者也?!边@是將《金瓶梅》與《好逑傳》等比較后所得結論。即在文龍看來,《金瓶梅》所寫,具有“真人”、“真事”等特點,而《好逑傳》等所寫,則皆為作者“信口開河”的產(chǎn)物。所以,《金瓶梅》在藝術真實方面,是比《好逑傳》等要高出許多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藝術方面,《金瓶梅》最為文龍所贊賞者,是小說作者對人物形像的描寫,認為其寫出了人物的個性與特點?!拔脑u”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一認識,與金圣嘆對《水滸傳》的批評如出一轍,但文龍在這方面是否受到過金圣嘆的影響,則不得而知,因為在一百回的“文評”中,并無只字言及這方面的信息。在對《金瓶梅》的人物描寫進行品評時,文龍多著眼的是人物表現(xiàn)在某方面的特點。如第二十五回寫道:“宋惠蓮,蟹也,一釋手便橫行無忌。潘金蓮,蝎也,一挨手便掉尾螫人。西門慶,蛆也,無頭無尾,翻上翻下,只知一味亂鉆,仍是毫無知覺?!痹谶@里,文龍分別以“蟹”、“蝎”、“蛆”喻比宋惠蓮、潘金蓮、西門慶三人,形象之極。又如第三十回有云:“此回寫得韓道國可哂,應伯爵可恥,西門慶可恨,李瓶兒可疑,潘金蓮可怕??蛇诱?,說嘴打嘴,現(xiàn)世現(xiàn)報。可恥者,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珊拚撸怀瘷嘣谑?,便把令來行??梢烧撸粞杂幸馊珶o意,道是無情卻有情??膳抡?,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庇谩斑印?、“恥”、“恨”、“疑”、“怕”五字,以描寫韓道國、應伯爵、西門慶、李瓶兒、潘金蓮之為人,既勾畫準確,又用筆省凈,堪值稱道。又第三十三回有云:“此一回寫金蓮之淫,卻是繪水繪聲,繪山繪影?!币浴袄L水繪聲,繪山繪影”八字,評點《金瓶梅》作者對潘金蓮“淫”的描寫,這在《金瓶梅》批評史上,實屬前所未有。僅此三例,即可窺見文龍對《金瓶梅》全書人物描寫所作的批評之一斑。
《金瓶梅》在情節(jié)的安排方面,亦頗多作者的匠心獨運之處,文龍在三天內(nèi)之所以能評點完前二十三回者,其原因應與此不無關系。從文學寫作學的角度言,小說中的情節(jié)安排,往往是與人物、結構緊密關聯(lián)的,而《金瓶梅》的作者,則正是一位深諳此中之奧妙者,所以,其于一部百回本的大書中,多有對情節(jié)的精妙安排。作為小說批評家的張竹坡與文龍,亦皆為深諳此中之奧妙者。如《金瓶梅》寫“西門慶露陽驚愛月,李瓶兒睹物哭官哥”(第五十九回),張竹坡對其之評點為:“甚矣!作者之筆,真有疏而不漏之至理存乎其中,殆奪天工之巧者乎!然后知其以前瓶兒打狗喚貓,后金蓮打狗養(yǎng)貓,特特照應,使看者知官哥,即子虛之化身也?!保?]以“巧奪天工之妙”六字進行贊許,評價極高。而文龍的回評則為:“上一回與下一回,均是半苦半樂,一喜一憂。如天時一日之間,半天晴日皎潔,后半天陰雨凄涼。又如地方百里之內(nèi),前五十山路崎嶇,后五十大道平坦,漸有蒼桑景象。正是消長機關,不似五十回前,得意順心,逢兇化吉。從此六十回后,回光返照,樂極生悲。看《金瓶梅》者,當于此處留神,不可含糊看過也?!辈粌H將上下兩回(指第五十八回、五十九回)之所寫互為關聯(lián),而且還由此推及“五十回前”與“六十回后”之安排,即認為二者各得其妙,而自成特色。接下來,文龍即就此回(第五十九回)情節(jié)之具體內(nèi)容進行了評點,因而乃有“此回官哥之死,若非作者點明詭計陰謀,幾被金蓮瞞過”等一大段文字的述論,以表明這一回中的情節(jié)安排,確屬為作者“慘淡經(jīng)營”之所獲。由是而觀,可知文龍之于《金瓶梅》的批評,乃是相當重視小說作者對其情節(jié)所作之種種安排的。
文龍對《金瓶梅》藝術成就的推崇與肯定,也表現(xiàn)在其結構方面。如第二回回評之“至下文之挨光者,不過文章之曲折”,第六十八回回評之“此回本為上回伏線,又為下回安根”,第七十六回回評之“此文法細密處”等,即皆屬對結構的評點,因為其中的“曲折”、“伏線”、“安根”、“文法細密”諸詞,乃皆為結構藝術品之屬。而“結構緊嚴,心細如發(fā)”云云,則又可視之為文龍對《金瓶梅》結構藝術的總體評價。
在稱道與肯定《金瓶梅》藝術成就的同時,文龍在其批評中,還曾于《金瓶梅》的某些不足之處,也進行了逐一指出并略作評點,如第九十二回的回評即為其例。其云:“九十回以后,筆墨生疏,語言顛倒,頗有可議處,豈江淹才盡乎?或行百里者半九十耳。陳敬濟原是一愚夫,亦有愚不至此者。孟玉樓是何如人?所嫁又是何如人?縱不能深知,亦何能持一簪前往,徑做此舉。況此刻敬濟,千金在手,又有馮金寶,正是鮮鮮之時,在家即起此念,到嚴州任意行之,全無悔悟。竊恐無此道理,不過為楊大郎拐逃地步耳,何必作此遷折,登堂矣,入室矣,見玉樓矣?!边@是對《金瓶梅》自“九十回以后”所寫,作者未能將書中人物與情節(jié)進行前后照應的指責。該回之回評又有云:“此皆信筆直書,不復瞻前顧后,似非以上淫情穢語,寫得細膩風光。無怪閱者,咸喜看前半部,而不顧看后半部……我之探臆而出,隨處叫破,正是要人細看下半部,以挽回一、二?!痹谖凝埧磥?,《金瓶梅》的“后半部”,是確實沒有“前半部”寫得好的,之所以會如此,主要是因為作者“筆墨生疏,語言顛倒”、“不復瞻前顧后”等弊端所導致。有鑒于此,文龍即于其所批中,乃特地提醒讀者:“看前半部,須知有后半部,休拋卻前半部?!?第九十五回回評)此外,對于《金瓶梅》回目與內(nèi)容之不相符者,文龍在其批評中亦多有涉及。如第十四回的回評,“花子虛明明死于傷寒,而目錄大書曰:‘因氣喪身’。果何氣乎?為乃兄乃弟耶?”又云,“李瓶兒明明來拜生辰,目錄大書曰:‘迎奷附會’。是夜果與西門慶睡乎?曰:未也,睡在潘姥姥床上也。然則何以言奷也?”所質疑者甚是。又第六十九回回評:“此回令人不愿看,不忍看,且不好看,不耐看,真可不必看。此作者之過也?!庇纱丝磥?,《金瓶梅》確實存在著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
在第二十九回的回評中,文龍還曾如是寫道:“作書難,看書亦難,批書更難。未得其真,不求其細,一味亂批,是為酒醉雷公也?!闭驗椤芭鷷y”,所以,文龍才以“置身世外而設想局中(第十八回評語)的態(tài)度,對《金瓶梅》進行了“正”、“反”兩方面的批評,而使之成為“文評”的批評價值與意義之所在。
文龍之前的張竹坡,因曾稱《金瓶梅》為“四大奇書”之第一,故而乃將其所批本取名為《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以下簡稱“張批”),既為“第一奇書”,其中自然就會存在著許多“奇”,而這些“奇”,即成為了張竹坡對《金瓶梅》成就認可的一個重要標志。文龍對《金瓶梅》的批評,如上所言,雖然是以張批本作為底本的,但其于書中“奇”的認識,卻正好與張竹坡相反,即其認為《金瓶梅》并非為一部“奇書”。對此,第一百回的回評已有記載:
然則《金瓶梅》果奇書乎?曰:不奇也。人為世間常有之人,事為世間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為處處時時常有之人事。既不同于《封神榜》變化迷離,又不似《西游記》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3]511
在這條“文評”中,文龍乃明確指出,《金瓶梅》不是一部“奇”書。此則表明,文龍對于《金瓶梅》的認識,與張竹坡所稱為“奇”者,乃是大有差異的。正因此,“文評”中乃有許多質疑、論辨,即是專門針對“張批”的。于是,一場關于《金瓶梅》批評的“文張之爭”,即因此而導致。對于“文評”中的這類批評,“黃編”本中的“輯錄者”曾以“按”、“編者按”、“輯者按”的形式,將其逐一指出,據(jù)之可知,共有21回24條(其中有3回為每回2條)之多。其具體為:第三回、第七回、第十二回、第十八回、第二十二回、第二十五回、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二回(2條)、第四十五回、第五十回、第五十八回、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四回、第七十五回、第七十六回(2條)、第八十三回、第八十六回、第八十九回、第九十一回(2條)、第九十七回。
“文評”中的這23條論辨式批評,所涉及的內(nèi)容,主要表現(xiàn)在題旨認識、人物評價、藝術成就三個方面。其中,對人物的評價又為其最主要者。如第七回開首即云:“批書者,總以為玉樓為作者自況,不知從何處看出,而一口咬定,時時點出,是可怪也?!边@里所說的“批書者”,即為張竹坡,因為“張批”于此回的評語為:“至其寫玉樓一人,則又作者經(jīng)濟學問,色色自喻皆到”。其中的“又作者經(jīng)濟學問,色色自喻皆到”,便是文龍所說的“總以為玉樓為作者自況”。由此不難看出,孟玉樓是否為《金瓶梅》作者的“自況”,文龍與張竹坡的認識是各不相同的。正因此,在第二十九回的回評中,文龍又如是寫道:“批者深惡月娘而深愛玉樓,至謂作者以玉樓自比,何其謬也”。其中所言之“批者”,亦為張竹坡?!督鹌棵贰返诙呕厮鶎懀瑸椤皡巧裣杀b定終身,潘金蓮蘭蕩邀午戰(zhàn)”二事,張竹坡對此之批評,既有回評,又有夾批與旁批,形式多樣。其夾批為:“看他寫玉樓全無一毫褒貶,可知寓意在此人。”旁批則云:“一句豐采,二句性情,三句命運,四句作者患難,所以云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書也?!贝硕芭彼裕礊椤拔脑u”中的“至謂作者以玉樓自比”云云,所以,文龍乃在此回之回評中鄭重指出,其“何其謬也”?以一個“謬”字作結,表明文龍不僅不同意張竹坡的看法,而且還認為其所批乃大錯特錯,則二人對孟玉樓這一藝術典型的評價相去甚遠,也就不言而喻。
在對孟玉樓的評價上,文龍與張竹坡的看法是如此的不一致,而于吳月娘的評價,二人之看法也是完全相佐的。上舉“文評”第二十九回之“批者深惡月娘”,已見其端倪?!皬埮睂τ趨窃履锏呐u,從總的方面講,乃以貶為主。如第十四回中的“月娘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綿里裹針柔奸之人”、“月娘之罪,又何可逭”、“乃月娘主媒,動手騙入房中”等,即足可證實之。對于張竹坡這種以貶為主的人物(吳月娘)評價,文龍乃極為不滿,故而于所批中對其大加指責,甚至是多次批駁,如第十四回的“批者總以為月娘陰險”云云,即為其例。文龍的這一指責,主要是針對張竹坡于本回之評點而發(fā)。張竹坡在第十二回的原批為:“西門慶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在張竹坡看來,吳月娘除“淫”不如潘金蓮外,其馀皆可稱為《金瓶梅》中的壞女人第一。因此,他在第六十五回的兩處夾批中,均如是寫道:“月娘可殺”;“月娘可殺。理星入室罪已難辭,劉婆子又隱禍轍,吾將百割此等壞事婦人也?!睆堉衿碌摹霸履锟蓺ⅰ敝J識,用文龍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極度的“深惡痛恨”。所以,文龍在第七十五回的回評中認為:“批者亦何必深惡痛絕,以至于斯”;又于第七十六回回評中說:“批者何痛惡月娘,而竟與金蓮一鼻孔出氣”。正因為文龍對吳月娘的認識與張竹坡大不相同,故其在第十八回的回評中,即抒發(fā)出了如此一番感慨:“批此書者,每深許玉樓而痛惡月娘,不解是何緣故?夫批書當置身事外而設想局中,又當心入書中而神游象外,即評史亦有然者,推之聽訟解紛,行兵治病亦何不然。不可過刻,亦不可過寬,不可違情,亦不可悖理;總才學識不可偏廢,而心要平,氣要和,神要靜,慮要遠,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筆也”。這實際上是對張竹坡不點名的批評??傊陨纤霰砻?,在對孟玉樓、吳月娘兩個藝術典型的評價中,文龍與張竹坡的認識是完全不同的。
對《金瓶梅》藝術方面的批評,“文評”與“張批”的認識也是頗具差異的,而這種差異所反映的,則為二人審美趣味的迥然有別。如“文評”的第三回為:“挨光一回,有夸為絕妙文章者,余不覺啞然失笑。文字忌直,須用曲筆,文字忌率,須用活筆。挨光一層,早被王婆子全已說破,此一回還過就題敷衍,略者詳之,虛者實之,兩回仍為一回也。”③對于這一回的“挨光”之所寫,張竹坡認為,作者雖然一連用了九個“便休”,但其不僅沒有給人“板滯”的感覺,而且是相當之絕妙,因而乃如是批道:“妙絕十分光,卻用九個‘便休’描寫,而一毫不板,奇絕,妙絕!”針對張竹坡的這種“妙絕”說,文龍的第一感覺就是“啞然失笑”,之后則和盤托出了令其“啞然失笑”的原因。由此看來,可知對于張竹坡的“絕妙文章”之說,文龍在其批評中是不以為然的。
文龍與張竹坡,雖然均為有清一代的重要小說批評家,但由于二人所處時代的文化背景,以及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所受教育等方面之不同,因而在對《金瓶梅》批評時之于人物評價、審美趣味等方面存在著差異,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需加指出的是,存在于“文評”中的正統(tǒng)觀念,卻是遠非“張批”所能相比的。如第二十三回將“小人”與“女子”并列,認為“斷不可使其得志”,第三十六回稱《水滸傳》中梁山義舉,為“其實乃賣法小吏,占據(jù)山林,抗逆天兵”等,皆為其例。而此,大約即是導致“文評”在思想性方面要較“張批”遜色許多的一個重要原因。
注釋:
①《文獻》所載劉輝《北圖藏<金瓶梅>文龍批評本回評輯錄》,為上、中、下三篇,分別刊于1985年4期、1986年1期、1986年2期。
②《金瓶梅》實際只有九十八回,下文同,不另注。
③所謂“挨光”,即偷情的另一種說法?!督鹌棵贰返谌氐脑臑?“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
[1]王輝斌.《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考論[C]//王輝斌.四大奇書研究.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62-77.
[2]王輝斌.張評本《金瓶梅》成書年代辨說[C]//王輝斌.四大奇書研究.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78-88.
[3]文 龍.金瓶梅回評[G]//黃 霖.金瓶梅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
[4]劉 輝.談文龍對《金瓶梅》的批評[J].文獻,1985(4):54-66.
[5]朱一玄.金瓶梅研究資料匯編[G].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