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杰
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誕生于20世紀初。作為西學東漸的產(chǎn)物,它自始就處在國際學術的影響下。西方語言和語言學的影子一直在中國語言學中若隱若現(xiàn)——或是參照的基準,或是比較的對象。在民國時期,引起中國語言學家濃厚興致的一個問題是,在人類語言進化史上,漢語究竟處于何種地位?①本文使用的“漢語”一詞,在民國文獻中對應的術語為“中國語言”。嚴格來說,二者所指雖同,語義卻有很大差異,值得做深入分析。另外,即使是漢語,也存在眾多方言,按照西人標準看,甚至可以視為不同的“語言”。不過,這些問題都并非本文關注重心所在。此處采用這一概念,僅為表述方便起見。這個問題本由19世紀的西方語言學家提出,他們也提出了一些答案,但大多數(shù)并不令中國人滿意,因此,中國語言學家不得不做出自己的回答。這場討論并不只是語言學的“內(nèi)部”事務,實與近代中國人的文化認同與政治理想息息相關。
布迪厄 (Pierre Bourdieu)曾說,“‘純粹’語言學”研究所持的“語法學家的態(tài)度”,和實踐中的“言說者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后者力圖通過言辭用以行事的能力在世界中完成各種行為,并影響這個世界”。〔1〕我們應在此基礎上注意到,“語法學家”對語言的分析也是一種“言說”,同樣是“行事”的工具。他們常常借助于此,在更廣闊的世界里達成自己的目標。
20世紀上半葉中國語言學界對漢語進化地位的討論,既是中外語言學家之間的專業(yè)對話,又構成了他們各自與外部世界對話的一部分。從字面上看,漢語進化地位的問題至少指涉了三個層面:一是對漢語性質的認知,二是對人類語言整體圖景的把握,三是對語言進化序列的勾勒,并為漢語定位。第三個層次是問題的核心:由于不同的語言學家所持進化標準不同,他們在前兩個層次的問題上也持有不同答案。至于語言進化標準的選擇,并不是完全由語言學理論決定的,而是語言學理論和各種文化、政治考量互動的結果。
本文擬從思想史角度對20世紀上半葉一些中國語言學文本(“專業(yè)”的和“不專業(yè)”的)進行分析,探索這些觀念背后的文化與政治立場。①何九盈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對一些語言學家的看法做了介紹,見77-81頁。劉禾的《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xiàn)代世界秩序的形成》(楊立華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252-258頁)更加關注19世紀的語言學是怎樣“成為國際關系話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的 (265頁),與本文取徑相似,不過,她的研究具有強烈的“后殖民主義”意味,內(nèi)容上也主要著眼于西方語言學界對漢語的認知。本文主要是一個歷史學研究,更關注的是中國本土語言學家對西人理論的回應。實際上,劉禾的觀點,有不少都和20世紀上半期中國語言學家對西方語言學的批評相仿。本文特別關注的是:中國語言學家的語言學觀點如何被各種文化與政治考量影響?他們欲圖通過語言學的學術話語營造一個怎樣的世界?這個世界又寄托了他們什么樣的文化認同和政治理想?
17、18世紀以來,隨著貿(mào)易范圍的擴大和殖民進程的開展,西人接觸到世界不同地區(qū)的文化和語言。作為這種接觸的一個直接后果,西方語言學者試圖按照不同的標準,把世界語言分為若干類型,比如,19世紀德國語言學家弗里德里?!た娎?(Friedrich Müller)就以種族為依據(jù)對語言分類。不過,語言和種族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因此,這一分類法并未得到廣泛認同。一種更為流行的分類方法是“形態(tài)分類法”或稱“類型分類法”,主要根據(jù)語言的語法特點,包括詞的構造、語法意義的表達方式等對人類語言進行分類。
較早從這一角度思考問題的,是18世紀下半葉法國的“百科全書派”。他們把人類語言分為兩種,一是“分析性語言” (langues analytiques),一是“詞序可變語言” (langues transpositives)?!扒耙环N語言類似某些現(xiàn)代歐洲語言,詞形變化較少,主要靠據(jù)說跟思想的自然順序一樣的詞序表示語法關系;另一種類似拉丁語和古希臘語,詞形變化豐富,因此詞序可以較自由地變化,而不影響句子的語法關系?!边@兩者之間具有歷史承續(xù)關系。換言之,“分析性語言”是“詞序可變語言”發(fā)展的結果?!?〕之后,又有語言學家將語言分為“綜合語”(synthetical language)與“分析語” (analytical language)兩類。②筆者查閱諸了多種中外文獻,都沒有談到“綜合語”和“分析語”的劃分是什么時候、由哪位語言學家提出來的(相反,對于下文提到的“三分法”,一般論述都很詳細??芍叩挠绊懥嵅豢赏斩Z)。但很明顯,這一劃分和“百科全書派”劃分的“分析性語言”和“詞序可變語言”有直接的繼承關系。在綜合語中,語詞中表示語法關系的形態(tài)部分與表示語意的語根部分密不可分;在分析語中,二者可“任意分離獨立”,主要靠語序和虛詞等表示語法關系。歐洲語言皆屬綜合語,“惟近代變遷之傾向,已漸趨于分析語矣”?!?〕
19世紀以后,比這種“二分法”影響更大的是“三分法”。先是德國學者洪堡 (Wilhelm von Humboldt)把語言分為孤立語、黏著語、屈折語、合體語四類;之后,另一位德國語言學家奧·施萊赫爾 (August Schleicher)將合體語并入黏著語,保留了孤立語和屈折語,分為三類。③有關論述,參考岑麒祥《語言學史概要》,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8年,129、200頁。需要說明的是,不同的語言學家對孤立語、黏著語、屈折語有不同的稱呼,如孤立語又名“詞根語”、“無形態(tài)語”,黏著語或稱“關節(jié)語”、“膠著語”、“接合語”,屈折語 (亦有人寫為“曲折語”)或稱“詰詘語”、“詘詰語”、“變形語”等。下文征引史料,不再一一說明。這種“三分法”提出后,長期為世界各國語言學家普遍采用,也是20世紀中國語言學家重點針對的一種分類方法 (詳后)。這里可以用丹麥語言學家裴特生 (H.Pedersen)的一段話,對三分法略做解釋:“孤立語一般引漢語為例:所有的字都是單音節(jié),沒有任何曲折變化。凡是印歐語系利用曲折變化來表示的關系,如果在漢語里必須表明而不能完全省略的話,就利用獨立的單字。印歐語必不可少的曲折變化 (如屬格、復數(shù)、動詞的時式等),在漢語里也是同樣利用單字來處理?!别ぶZ以土耳其語為范例,“利用大量的詞尾來表示詞的關系,不過詞 (干)和詞 (尾)的連接是很清楚的,這兩部分的界限不會發(fā)生混淆?!鼻壅Z的“詞和詞尾混成一個不能分解的整體,詞的內(nèi)部變化可以用來表示不同的關系”,其典型是原始印歐語?!?〕
這幾種類型之間存在著歷時性的進化關系。洪堡一方面提出,“對于任何語言,哪怕是最野蠻的部落的,也不應該予以歧視,或貶低它的價值”;另一方面又強調,語言有“完備的”和“不完備的”之分,屈折語是最完備的語言,孤立語是最不完備的語言。蘇聯(lián)學者拉·紹爾指出:在洪堡那里,“語言形式的多樣性”被理解為“人類精神為解決同一任務 (即創(chuàng)造‘形成思維的武器’)所經(jīng)歷的階段順序”,因而把“語言類型上的不同”看做“語言的發(fā)展史”。施萊赫爾則說,這三類語言“構成三個發(fā)展階段”,只有屈折語“才完全跨越了那三個發(fā)展階段”。施氏受進化論影響甚大,強調語系猶如物種,有分化,有競爭。有學者指出,在他那里,“達爾文的物競天擇的進化論,取代了洪堡特的追求完美的進化論”。①參考岑麒祥《語言學史概要》(按,此處的“洪堡特”,今通譯“洪堡”),199、208頁;威廉·湯姆遜 (Vilhelm Thomsen)《十九世紀末以前的語言學史》,黃振華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9年,99-101頁;拉·紹爾《從文藝復興時期到十九世紀末的語言學說史梗概》,收威廉·湯姆遜同書,143頁;羅賓斯 (R.H.Robins)《簡明語言學史》,許德寶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198頁。隨著施氏三分法理論的傳播,他的語言進化三段論也被廣泛接受。
語言分類法的提出和西方國家在世界范圍內(nèi)主導的殖民進程的展開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殖民進程為語言分類法提供了物質、政治和文化上的可能,分類法本身也是殖民進程的學術表現(xiàn)。在這里,世界各民族語言所處的地位,和此民族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大體相當:殖民者的語言屬于最先進的類型,被殖民者的語言則被歸入落后之列。不過,其中也有一個最引人矚目的例外,那就是梵語,它和諸多歐洲語言一起,被歸入印歐語系,且古梵語還被視為這一語系的祖先。因此,19世紀西方語言學家對梵語多很推崇。這和印度當時所處的殖民地境遇截然相反。但19世紀晚期,德國“新語法學派”發(fā)現(xiàn)梵語并不像人們想的那么古老,有些語法現(xiàn)象甚至晚于希臘語。這使得本來不贊同這一學派的德國語言學家古爾替烏斯 (Georg Curtius)非常高興:“梵語曾經(jīng)是這門新興學科的神啟,且曾為許多人盲目地信從過,現(xiàn)在卻要把它擱在一邊了;傳統(tǒng)上所說的ex oriente lux(從東方升起的曙光)現(xiàn)在卻要代之以in oriente tenebroe(東方的黑暗)了?!薄?〕此言一語道破了西人心事:無論是推崇還是貶低梵語,目標都只有一個:證實西方文明的先進。如果能夠把梵語踢出先進之列,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梵語好歹與歐洲語言沾親帶故,漢語卻與之毫無瓜葛。因此,在這些理論中,漢語一直被視為“東方黑暗”的最直接證據(jù)。其時不少西人認為,漢語沒有語法。洪堡雖承認漢語有語法,仍把它作為孤立語的典型,歸入人類語言中落后的部分。他提出:從“創(chuàng)造‘形成思維的武器’”的角度看,“比之形態(tài)豐富的印歐語言,漢語句子的理解要求精神付出更大的勞動,因此不利于思維活動的展開”。洪堡這個論斷影響很大,黑格爾在此基礎上提出:“拼音文字是理性反思的產(chǎn)物,是將詞分析為要素的結果;象形—會意文字如漢字,則源于對事物的感性印象,與理性的分析行為無關。”〔6〕19世紀多數(shù)西方知識分子接受了這一看法,多認為漢語受到“語言結構上的局限”,難以表達“科學觀念”。〔7〕
洪堡認為漢語不利于思維的開展,主要因為漢語是單音節(jié)語,詞匯沒有形態(tài)上的屈折變化。但問題是,歐洲不少語言也呈現(xiàn)出向單音節(jié)發(fā)展的趨勢,英語尤為典型。如果這一發(fā)展就代表進步的話,漢語立刻會從“最落后”的語言變?yōu)椤白钸M步”的語言,這顯然是其時大多數(shù)西人不能接受的。為此,施萊赫爾提出了一個補充性的解釋:語言的生命有兩個時期,一個是史前時期,這是語言形式的發(fā)展期,從孤立語到黏著語再到屈折語的進化就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隨著文字的發(fā)明,語言為文字所束縛,遂進入第二個時期,趨于反向發(fā)展,這是語言的衰敗期?!?〕現(xiàn)代歐洲語言處于第二個時期,單音節(jié)化代表了“退化”的趨勢;而漢語則根本就仍處在第一個時期的孤立語階段。顯然,施氏雖不能不面對語言變化的客觀實際,但通過理論技巧,他把看來非常近似的兩個語言現(xiàn)象區(qū)隔為遙遙相對的兩端,漢語依然陷入最原始的階段。此說提出后,很快被廣泛接受。19世紀美國語言學家惠特尼 (Whitney)竭力強調英語的“單音節(jié)”趨勢,“與原始語言的單音節(jié)性相比” (主要指漢語)實是“天壤之別”,就是一例。①事見劉禾《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xiàn)代世界秩序的形成》,258頁。
實際上,西人對中國語言的認知也經(jīng)過一個變化。17世紀歐洲人初次接觸到較多的中國知識,對漢語極為推崇,還爆發(fā)過一場中國語言是否人類“原初語言”(即建造“巴別塔”之前通用的全球語言)的討論。②張國剛、吳莉葦:《啟蒙時代歐洲的中國觀:一個歷史的巡禮與反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46-150頁。該書還論述了18世紀歐洲思想家對中國語言文字的批評,不過,其征引的內(nèi)容多集中在漢字方面,171-175頁。不過,隨著西方殖民事業(yè)的開展和中國形象在18世紀的迅速惡化,“原初語言”也淪落為“原始語言”。美國來華傳教士倪維思 (John Livingston Nevius)1868年出版的一部著作注意到:“現(xiàn)在有些作家根據(jù)漢語的單音節(jié)形式和它缺少曲折變化的特點而將其視為是世界上最原始、最簡單的一種語言。”對此,他并不贊同:“就漢語當前所使用的形式而言,它即使算不上是最復雜的,也可以說是結構最細致、表達最精妙的語言之一?!钡哉J為,漢語是原始語言的說法“可能并非謬論”?!?〕
西方語言學家對漢語的評論,在19世紀下半期傳入了中國。1882年,《萬國公報》刊登了沈毓桂筆述的一篇文章,較系統(tǒng)地介紹了這一觀念:“梵言變換多端,華言雖有變換,然不多于印度。是中國人之語言猶近于古初孩童語言之式也;若梵言則不然,于古初語言已多更變。試即梵文細審之,觀其隨時更變之活字、死字、虛字、實字、助語,語字真有千變?nèi)f化,故知其語言去古已遠也?!痹撐闹赋觯魅搜芯空Z言,最重“折節(jié)”(即“屈折”):“折節(jié)察不清楚,不能識其語言之歸屬。是以無論何國,凡欲察方言者,必于分折節(jié)之語言中細心審察也。折節(jié)愈多,語意之變換亦愈多,其去古初之語言亦愈遠。惟語言中有一折節(jié)者,可謂與上古相近?!睖蚀?,漢語雖“較上古變者已多”,但“較西國之言去上古式絕遠猶覺少耳。故講方言家欲知上古之人之語言如何,不能不于中國語言文字多多致意。”〔10〕即是說,漢語處在人類語言進化的初級階段,在語言史上具有一種“標本”意義。
不過,從整體看,在清末,介紹“純語言學”知識的文獻并不多,有關文本似乎也沒有引起多少人的興趣。相對于確定漢語的進化地位,國人更關注的是怎樣使?jié)h字更加簡便易學?!?1〕漢字繁難的觀念和漢語原始論一樣,也是西人影響的結果,但對中國人來說,前者似乎更為急迫。③西人也有類似認知。1902年,一位英國傳教士呼吁中國進行語文改革。但他特別強調,這只是要“增新字、變文體”,并非要用外語代替漢語。至“他日者新籍流行,有可循習,必仍用其舊有之語言。蓋中國之所乏者,不在語言而在文化也?!逼鋵?,華文適應力極強,“不獨可應格致之用,無論何種專門,亦可藉以傳達”,故“華文之所欠闕者,不在不足而在難通”。佚名:《論中國語言變易之究竟》,《外交報》壬寅年第1號 (1902年3月4日),14A-16B頁。其時引起中國人關注的語言問題,主要集中在如何統(tǒng)一國語方面,對漢語的發(fā)展地位并未留意;至于人類語言的分類,更可說是毫不上心?!?2〕
清末最杰出的語言學家章太炎那一時期發(fā)表的大量著作,也幾乎沒有提到相關知識。這些著作中,與此問題最接近的當是1908年發(fā)表的《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此文為批駁吳稚暉等人的“廢漢文,用萬國新語”論而作,但通篇都集中在音韻、詞匯方面,并未涉及語法,也就不可能談到形態(tài)分類法了。當然,吳稚暉等人的立論,本未涉及此一問題;章太炎的這種回應也是很正常的。這就意味著,雙方都沒有把形態(tài)分類法作為必要的知識背景加以考慮。這當然并不一定就表明他們對此說不了解,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使有零星介紹,有關系統(tǒng)分類法的知識在清末并未引發(fā)中國人的足夠關注。
這一狀況在民國以后略有改變。據(jù)筆者目前掌握的材料,中國學者對形態(tài)分類法的系統(tǒng)介紹和回應,首見于胡以魯?shù)摹秶Z學草創(chuàng)》。胡以魯,字仰曾,浙江寧波人。清末留學生,先在日本大學學習政法,后進入東京大學博言科學習語言學;1913年被聘為教育部讀音統(tǒng)一會會員,1914年至北京大學講授語言學,1915年逝世?!秶Z學草創(chuàng)》被認為是第一部利用理論語言學框架寫成的“漢語概論”,1913年初次印行,1923年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
除了學習過政法和語言學外,胡以魯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知識背景是在東京時,跟從章太炎學習國學,這使他兼具對西方理論的熟知和對中國文化特色(“國粹”)的敏感。因此,他在《國語學草創(chuàng)》中雖然廣泛運用了西方語言學理論,卻并沒有把漢語強行套入其中,相反,他試圖強調,漢語有其特殊性,這種與眾不同之處并不表明漢語落后,而代表了與西方不同的另一種文化。為此,他對漢語原始論予以了嚴厲的批駁。
胡以魯?shù)年U釋不是從廣泛流行的三分法開始的,而是采用了“綜合語—分析語”的二分法。他強調,語言之用在“明瞭表彰”思想,所取手段則應盡可能“單純”。在綜合語中,不同詞性主要通過語詞自身的形態(tài)變化表現(xiàn),“一一分立,不相通用”;語詞順序反而不重要,可以隨意排布。分析語則不然,“表示二段以上之思想,各以其相當語詞為之,無錯雜糾綜之弊”;詞語的語法關系靠它們在句中的“位置”顯示,而“位置之配賦又自由自在,不失獨立”,更合乎人的思維習慣,有利于表達復雜觀念。也就是說,除了表達手段更簡便,分析語也標志著人的思維水平的提升:“語言趨于分析,思想分化之要求也?!睂υ~匯的“職掌”與“意義”的“分析愈精”,就愈能表達“精密”的思想。這就是人類語言從綜合語走向分析語的主因。歐洲近代語言漸趨分析語,就是顯證。惟真正的分析語要到中國、安南、暹羅、緬甸去找,而漢語尤為其中之“純之純者”。①本節(jié)除特別說明者外,均出自胡以魯《國語學草創(chuàng)》,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69-82頁。
結論很明顯:如果分析語代表了綜合語演進的方向,漢語無疑就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語言;同樣,如果分析語是“思想分化”的結果,那么,與洪堡、黑格爾的認知恰恰相反,漢語實際上是思想更為“精密”階段的產(chǎn)物。
這個推論有助于我們理解胡以魯選取的理論依據(jù)。他并沒有回避三分法,相反,他指出,二分法和三分法具有一定的對應關系:孤立語屬于分析語,黏著語 (胡以魯稱為“抱體語”)和屈折語屬于綜合語。那么,胡以魯為何要采用二分法,而非更有影響的三分法作為立論框架呢?一個可能的回答是:二分法的分類更為簡潔,也更易展示漢語的先進性。
不過,胡以魯并沒有回避三分法對漢語的責難。他提出,施萊赫爾 (胡譯為“胥拉?!?等“動輒以吾國語形式之缺乏,貶之為初等”,其實,他們所謂“形式”,主要就是“屈折的形式(Flexional formal elements)”,而不包括其他“形式”。這決定了他們“不能不以綜合語為高等”。但這也就無法解釋歐洲語言的演變趨向,除非以之為“退化”,然而這和一般認為的社會文化的進化論又不一致,遂使此派學者在理論上陷入自相矛盾境地。其實,按照形態(tài)分類法的邏輯,“吾輩轉不得不謂純粹分析語無屈折之形式,如吾國語者,為高等而進化者矣”。
胡以魯分析了西方語言中的形式變化因素——“人稱、時、位、性、數(shù)、法、氣”等,認為它們并非思想的內(nèi)在要求,而是因為在“詞句關系上各語詞欲明示其職用”,然又“不能活用”,故不得不“求之于形式”的結果。故這些屈折只能表明語言的笨拙:“若以句為單位,其成分之語詞,固不須更用形式辨別也?!倍笳哒砹藵h語的長處。漢語能“化單純之音響為特定之意義”,“思慮”和“語言”直接對應,怎么想就怎么說,“以心傳心”,簡潔準確。漢語通過詞序的排布,已能使各個成分“克盡厥職,無不足之感”,自然無需屈折變化這類“蛇足”。故其缺乏形式上的屈折,并非落后的表現(xiàn)。
不僅于此,胡以魯對三分法本身就很有意見;這可從他對漢語為“孤立語”說,甚至“孤立語”這一概念本身的否定中看出。
胡以魯開列了一串19世紀西方語言學家的名單,特別摘出他們對漢語的評論:施萊格爾(Schlegel,胡譯為“胥立蓋而”)、葆樸 (Bopp,胡譯為“抱浦”)、麥克斯·繆勒 (Max Müller,胡譯為“麥斯牟勒”)皆以漢語為孤立語,并因此把它放在語言發(fā)展的“初步”階段;葆樸“謂吾國語無文法,且無機如礦物然”;繆勒說漢語為“家族的組織語”;施萊格爾甚至謂漢語乃“止于太古狀態(tài)而未嘗發(fā)展者”。
胡以魯對此做了一一批駁:所謂漢語“無機”說,乃就“語詞”而論。孤立地看一個語詞,它自然是“無機”的,但在此意義上,所有語言皆可說是“無機”,豈獨漢語為然?更重要的是,討論語言,決不能僅“以語詞為根據(jù)”:“語詞生存于句中,惟在句中方為有機之關系,而亦不得不有機者也?!币虼?,“孤立語”一名在學理上已根本不能成立:“語詞之于語句,猶元素分子之于有機化合體,不成其為孤立也?!睗h語語詞本身雖是“孤立”的,然在句中則成為“化合體”的一部分。故“茍家族組織國家組織等比喻語而有當也,吾輩毋寧謂吾國語為有聯(lián)邦組織耳。雖不如屈折語滅卻其存在之一部而屈服于他,謂為孤立則非?!边@樣,三分法的體系也就自然坍塌。據(jù)此,胡以魯斷言:這些觀點“不惟不知吾國語,且不知當世之有語言學矣”。
這還是在學理上的駁斥。很快,胡以魯就把戰(zhàn)場轉移到了文化心態(tài)領域:“若必以易于屈折而失獨立者為高等,即北美土人語為最高;印度日耳曼語固亦曾為高等者,不幸而形消式滅,漸退化于初等者也?!边@對西人的“自夸之情”無疑是個嚴重打擊;為此,德國語言學家加貝倫茲(G.von de Gabelenz,胡譯為“迦伯林”)提出了一種循環(huán)論。他設想在印歐語系成為綜合語之前,曾有一分析語階段;因此,分析語并非必然高級,也可能比綜合語更低。胡指責此說不僅是為了挽回印歐語言的面子,也是要打擊漢語:“氏以是為論據(jù),謂吾國語之現(xiàn)在乃便宜之結果,在螺旋中適值孤立語”,并非最先進的表現(xiàn)。胡則強調此說只是“想像”,從“歷史事實”看,只有“屈折語”向“孤立語”的進步,而不存在什么“螺旋”;從人的“心理”看,“語言之發(fā)展”必以“精神活動之簡易”為“原則”。漢語“簡單”而非“初等”,蓋“簡單”正是先進的表征。
洪堡 (胡譯為“亨抱而的”)等人則部分認可中國文明的價值,因而把漢語歸入“有形式”一類中。不過,其仍有一基本“假定”,即“以形式為精密文明思想唯一發(fā)表具”,因而“迷惘于形式之中,不知形式之外亦有特長”,仍是印歐語系“國民之先入僻見”。這使他們“不得不貶無形式者為劣等”;而在有“形式”的語言中,又“以語詞之連結配置”者為高級,以貶低漢語地位。胡以魯批評他們:“立一己語族之規(guī)則為格,欲以范世界之語言,是之謂不知務;不求諸語言根本之差及其特色之所在,徒見其文明,逆推而外鑠,混思想語言為一事,是之謂不知本?!边@實際不只適合于洪堡,也是他對于前述諸人的總批判。
20世紀丹麥語言學家葉斯柏森 (Jens O.H.Jespersen)的“語言進化論”是胡以魯較為滿意的一個學說,以為“最為得其平”。因其“以不用形式之末跡而寓意于詞句相維之間者為進步”,這就意味著漢語是一種“發(fā)達”的語言。不過,他仍認為,葉氏對漢語未作“根本之研究,仍未足以言吾國語也”。
總的來說,胡以魯?shù)恼撌龇譃閮蓚€層面,一是學理上的,主要是解構形態(tài)三分法和語言進化三段論;一個是心態(tài)上的,主要是揭露這些語言學觀點背后的西方中心論。而正是后一點,又進一步提示出,我們也應對他本人的心態(tài)做一分析。這一點,在下面這段忿忿不平的話中展示得最為直接:“貶吾國語為初等,諉為未嘗發(fā)達者,不惟不知吾國語言史,且蔑視吾國文明史者也?!本褪钦f,他之所以竭力為漢語爭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因為這不僅是個語言問題,也是和更根本的文化認同聯(lián)在一起的。
不過,胡以魯主要的意圖恐怕還不是向西方語言學發(fā)起進攻,他的行為毋寧是“防守性”的。他的老師章太炎在清末的一個重要思想成就,就是將“齊物”觀念引入社會政治理論,強調各個民族和文化是平等的。章批評西方帝國主義“欲以己之‘嫻’改變東方之‘陋’,實際上引來流血戰(zhàn)爭”,皆是缺乏平等精神所致。①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兼論其對儒學傳統(tǒng)的沖擊》,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92年,155-162頁,引文在160頁。胡以魯顯然受到了這一觀念的影響。他強調:“一切國語皆有機制,皆有精神。”因此,他強調漢語的先進,主要是欲反抗西人的“自夸”,以維護“吾國文明”之尊嚴,其所指是一個更平等的世界;而非把西人的等級觀念簡單地顛倒過來,把西洋語言貶低為落后語言了事。正是在此意義上,他強調:“甚矣,研究外國語而欲知其語言精神之難也”。要了解中國語言之真相,“則支那語國民之責任,不能望于他族也”。而這樣做又不止為了中國,也是為了世界:漢語是世界語言中一個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不得吾國語之真相,語言分類亦殆無望”。
胡以魯對漢語的描述,帶有很強的政治學色彩。他對麥克斯·繆勒把漢語的組織形式比做“家族”一語,尤為反感,再三置辯。這里的原因,應從其時流行的社會思潮中去尋找。1904年,嚴復翻譯的《社會通詮》出版,提出“圖騰社會”、“宗法社會”、“軍國社會”的社會發(fā)展三階段說,且認為中國正處在從“宗法社會”向“軍國社會”的過渡時期。此說一出,迅速風靡。章太炎為批駁此說,專門著文,指出《社會通詮》所謂“宗法社會”與中國歷史上的宗法制度不合?!?3〕繆勒使用的“家族”比喻,與嚴譯“宗法社會”的概念雖不等同,但是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此。胡以魯深受章太炎影響,當然極力反對。
與此同時,胡以魯試圖把漢語放在“國家”(對應于嚴譯的“軍國社會”)的組織形態(tài)中定位:
比喻的言之,有實質之語詞,單獨國也;復合詞,政合國;形式復合詞,則隸有附庸之國也;介節(jié)詞,自由市;而語助節(jié)詞,從屬國也。從屬國而外,其他皆有自由意志之實質,以自由意志聯(lián)合而為句,句猶一大聯(lián)邦也。發(fā)表完全思想,即運用國際主體之時,則以聯(lián)邦總體之句為之,而內(nèi)政上依然獨立,自有意志,即不失其實質意義也。自由市雖不具國家性質之實質,仍不失其自由。惟附庸國之獨立意志大半為主國所左右,而從屬國則國際主體之體面上一附屬品耳。然是不過欲明吾國語在句上之關系而已,非如麥克斯牟拉氏之論發(fā)達上組織也?!礋o國家組織之國語,非吾輩所敢知也,然則以一切國語皆為有國家組織者,比吾國語于聯(lián)邦組織可乎。
胡以魯寫這本書的時候,正值聯(lián)邦思潮盛行之時,其主要目標就是維護民間自治、自主和自由,反對中央集權——采用胡以魯?shù)男g語來說,所謂中央集權,即是“滅卻其存在之一部而屈服于他”,正像屈折語。從《國語學草創(chuàng)》對漢語的定位看,胡顯然是聯(lián)邦制度的贊賞者。問題是,他為何要用政治術語描述語言?僅僅是因為繆勒使用了一個政治術語評價漢語,而胡要反駁之,故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或者是因為他曾學習過政法和語言兩個學科,對它們的術語都很熟悉?答案顯然不這么簡單。他對漢語的特色有一簡潔的總結:“自由自在,吾輩所謂之為國語特色者也?!边@正可與“聯(lián)邦組織”一詞互相發(fā)明。如前所述,對于胡以魯來說,語言并不僅是語言本身,它也代表了“文明”;這番論述進一步表明,語言還關系到“政治文明”,和國家乃至個人的“獨立”與“自由”連在一起。漢語以“自由自在”為特色,也意味著中國文明和國家是“國際”社會的一個“主體”,具有“自由意志之實質”。用劉禾的話說,語言的背后,有一個“主權”身份在。〔14〕
《國語學草創(chuàng)》為中國學者研究相關課題提供了一個論述典范。此后的著作,從議題到論證方式,基本都不出此書范圍:一、語言的形態(tài)三分法是否成立?二、漢語是孤立語嗎?三、語言進化的標準是什么?四、漢語在語言進化史上處于何種地位?五、形態(tài)三分法反映了一種怎樣的文化心態(tài)?多數(shù)學者異口同聲,認為這些學說暴露了西人自尊自大的文化偏見;而漢語在人類語言中,即使不能說是最進步的,也處于先進之列。
對三分法的介紹,當然是有關著作的必備內(nèi)容。重要的是,大多數(shù)論者都對此說持批評態(tài)度。薛祥綏1919年在“保守派”刊物《國故》上發(fā)表文章說,三分法只能說是言語的“運用”法,不能說是言語的分類法:“蓋以三者亦可互通,非必判然不合也?!庇⒄Z就同時兼具三種類型的特征,漢語亦然:其“一字一義,多為單音,藉所安而別其職,如‘鳴鐘’之與‘鐘鳴’,同一‘鐘’也,所安有先后,而賓主之職斯別?!笨烧f是孤立語;而“亦有合二字始足一義者”,單字的如“‘止戈’為‘武’、‘人言’為‘信’”,雙字的如“夫渠”、“巴且”、“覼縷”、“赑屃”等。這可說是詰詘語。漢文中又有大量形聲字,有“根”(即通常所謂“聲符”)有“系”(通常所謂“形符”),“分析之亦皆成字”,類似于“關節(jié)語”?!?5〕據(jù)此,三分法實未穩(wěn)妥。
在新派人士眼里,薛文很可能被視為語言文字混為一談的典型,正是“不入流”的表現(xiàn)。不過,新派語言學家與之結論相同者比比皆是。曾留學美國,又在北京大學、教育部國語講習所教授過普通語言學的沈步洲在1931年出版的《言語學概論》中指出,施萊赫爾提出三分法時,“言語研究之歷程,遠不逮今日,而所謂關節(jié)、詘詰者,皆無確斷之性能,奚足以包舉一切?”洪堡早就說,梵語與華語分處“語言構造之兩極”,其他各種語言皆在二者之間,關節(jié)語包含范圍尤廣,可見三分本就“不足”。即使“視為科學初創(chuàng)時倉卒之誤,取其說而置之高閣,亦未嘗不可”。〔16〕楊樹達也說:三分法實不能“統(tǒng)括今日世界所有之言語”,很多語言也并不全合分類標準,“如中國文有介詞,即有關節(jié)語之性質,而土耳其語中之語尾亦有與語根融合而類似屈折語者”,故三分法不可過于當真?!?7〕
其實,中國學者真正在乎的未必是三分法在學理上是否成立,他們很多人討論這一問題,蓋別有關懷在——即漢語是否“孤立語”?薛祥綏就是一個典型。他先后論證漢語具有孤立語、詰詘語和關節(jié)語的特征,最后歸結為:“觀此,則目中國語為孤立語者,其陋可知也。”〔18〕這才是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與薛祥綏把漢字、漢語打作一氣不同,在新派語言學家那里,證明漢語不是孤立語的一個重要方式是強調二者的差異性。1922年,黎錦熙指出,西洋學者常以漢語為單音語而貶之為落后,實則漢字雖是單音字,漢語“實在乃雙音語”?!?9〕不久,劉復也說,三分法實不能概括中國語。“中國的文字誠然是單音的,但語言并不全是單音?!薄?0〕20年代初在巴黎研究語言學的李思純則稱,三分法在各種分類法中“最為允當”,漢語確系孤立語 (李譯為“單立體語”)。不過,他又立刻注明:所謂“單立”,只是就其“成文之語”而言;至于口語,則要復雜很多:“時有分體,綴系首尾,幻化無恒,決非離立?!倍勒Z匯又“大率兩音連綴而成”,絕非“單音只字”。〔21〕與黎、劉所見略同。當然,嚴格說,單音語和孤立語并非同一概念,一個是從音節(jié)構成上說,一個是從語法形態(tài)上說,惟二者又密不可分,相互決定,往往被視為一體?!?2〕
胡以魯提出應從語句而非語詞的角度理解語言性質,這一思路被沈步洲繼承了:“夫依形態(tài)以分類,當以句為本,不當以字為本?!薄?3〕張公輝也說:“中國語的語詞在外表上雖然孤立,而在語句中,卻是有機體的結合,決非各個孤立的;語詞的意義在全句的總意義上自然顯現(xiàn)?!币虼?,即使“沒有時間、數(shù)目、性別、位格、人稱等的形態(tài)變化”,亦“決不至于含混不明”。漢語語詞并非沒有詞性差別,只是并不通過屈折表現(xiàn),而是通過具體“措辭”和語序表現(xiàn)的。〔24〕因此,對漢語性質的判斷,就不能以西洋為準,而應從漢語自身的特征出發(fā)。
高名凱的意見則略有不同:19世紀西方語言學家認為漢語是孤立語,20世紀則有一批學者如瑞典的高本漢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認為漢語“有許多附加成分,甚至于有屈折”,故“不是孤立語”。高名凱則以為,把漢語視為“完全孤立語”固然不對,高本漢的新說也“太趨于極端”。其實,“中國語雖有一部分的屈折成分,雖有一部分的粘著成分,但終不失其為一種孤立語,只是不能說是絕對的孤立語而已”。當然,重要的是,“我們卻不能因此而說中國語是無機的,是沒有語法的”?!?5〕
這些學者之所以關注漢語的性質,是因為他們心中都潛藏著語言進化三段論的陰影。如果漢語不是孤立語,也就不是原始語言。張世祿對此說得很清楚:“漢語名為孤立語,而實際上語詞在語句中,正是有機的結合,絕非各個孤立的。語詞的品性和意義在全句的總意義上自然顯現(xiàn);沒有時間、數(shù)目、性別、位格、人稱等等的差別,決不致于含糊相混?!币坏┟靼琢诉@一點,“孤立、接合、變形三段進化說,也就不攻自破了”。〔26〕高名凱雖然認可漢語大體仍是孤立語,但其最后一句話表明,他試圖把形態(tài)三分法和進化三段論拆分開來。這就意味著,他對那些否定漢語是孤立語的中國學者的意圖是很清楚的。實際上,否定漢語是孤立語的人,暗中都承認孤立語是原始語言,這也正是他們要把漢語從“孤立語”中拯救出來的主因。倘若他們像高名凱一樣,并不認為孤立語是原始的、“無機的”,倒也可以坦然接受漢語屬于孤立語了。
在三分法受到質疑的同時,二分法被不少人采用——這也是由胡以魯開啟的。張世祿提出:“中國語是否為單節(jié)語”,在文法學上并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在綜合語和分析語的分別。中國語為分析語的代表,這是語言學界所公認的?!薄?7〕二分法較之三分法更適合漢語,這不光是怎樣認識漢語性質的問題,也直接關系到漢語的地位。浦江清就曾對朱自清說,漢語“為分析的,非綜合的,乃語言之最進化者”?!?8〕曾在德國學過語言學的傅斯年也說,漢語“失掉了一切語法上的煩難,而以句敘 (Syntax)求接近邏輯的要求”。它“在邏輯的意義上,是世界上最進化的語言”?!?9〕傅斯年所說的,顯然就是“分析語”。
劉復把西人關于語言進化的學說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以語言形態(tài)為依據(jù),把形式上的“復雜”或“簡單”視為語言“完備”或“幼稚”的標志;第二階段則以是否“適應環(huán)境”、是否“經(jīng)濟”作為標準。標準不同,同一語言的歷史地位也就大不一樣:按照第一種觀點,“英語是最退化的”;按照第二種觀點,英語卻是“最進化的”。但劉復也指出,英語的進化論對于漢語未必適用。因西方學界雖有人提出漢語是“最進步”的語言,但“一般的語言學者”都認為,漢語的簡單正表明其維持著原始狀態(tài),仍是“最幼稚的”語言,“它必須將來先進到了變化繁復的地位,然后才能慢慢的由繁趨簡,走上英語可走的進化路”?!?0〕楊樹達在《高等國文法》中討論到這個問題,沿襲了劉復的說法,并把兩個階段分別命名為“前期進化說”和“后期進化說”。①楊樹達:《高等國文法》,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9頁。按,何九盈教授說《高等國文法》論言語類別等章“多采自胡以魯?shù)摹秶Z學草創(chuàng)》”(《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116頁)。然至少此部分而言,從學說的介紹、例證的選取,乃至術語的使用,都明顯襲自劉復的演說。而實際上,“前期進化說”并不只有“進化”,也包含了“退化”過程;“后期進化論”才真可說是“進化”。
劉復以自己沒有研究為由,對漢語的進化地位問題未做表態(tài)。不過,下面一段話仍透露出他的態(tài)度:
也有人大膽的說,中國語言是全無文法的。他們因為他們自己的文法中有變化,就把變化占據(jù)了文法的全體,以為沒有變化,就是沒有文法。這種不通的說話,是我們根本不能承認的。他們有了這種偏見,就以為語言的變化,愈簡單就愈幼稚,愈復雜就愈完備,結果是對于古語如梵語、希臘語、拉丁語等等備極推崇,而于近世的語言,反視為退化。這種尊古抑今的調調兒,何異于老頑固們的“人心不古,世道淪亡”的論調呢?〔31〕
這當然并不等于贊同漢語即是最先進的語言,然而,一旦采用“簡單”作為進化標準,漢語無疑更占先手。
有學者也為漢語建立了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高本漢曾根據(jù)漢藏語系中緬甸語、藏語的現(xiàn)象推論:中國古語系雙音綴,有語尾變化,不過早已演進為“一種最先進的與極省略的語言的代表,其單純與平衡的現(xiàn)象,較之英語尤為深進”?!?2〕此說在中國學者中影響很大。①當然,也有學者不同意高本漢的觀點。如前所述,高名凱就持批評態(tài)度。前引傅斯年的判斷,就是受到高本漢的啟發(fā);張世祿也據(jù)此斷言,語言的演變“正是由變形語進向于孤立語,事實上正是和三段進化論所假定的步驟適得其反”?!?3〕更有人提出,語言是由屈折語進化到黏著語,再到孤立語的。1944年湖南印刷的一本小冊子說,周秦以上,漢語為多音節(jié),有倒裝句,“蓋亦注重語根語尾之變化,而語詞排列先后無甚關系”——這是綜合語的特征。由此推知,“今日之分析語,必上承關節(jié)語,而更上則為綜合語”;此乃“語法進化之自然,非人力所能強也”。故現(xiàn)代文的“歐化”語法實“乖語言進化之序”。②彭澤陶:《中國語文嬗變論》,23頁B-24頁A、25頁A。版權頁顯示,此書由湘云印刷局印刷,1944年6月初版,發(fā)售者通信處為“湖南橋頭市省立第一中學轉彭葛懷”。這本小冊子不是正式出版物,作者應是一位語言學的業(yè)余愛好者。這里提出的倒裝的“進化三段論”大約是綜合了不少專業(yè)讀物和個人研究心得而成。
既然“簡單”就是進化,則漢語即使是“孤立語”也沒有多大妨礙了。岑麒祥說:“中國語在世界語言林中,自語詞形式方面而言,乃孤立語之標本;自語詞構造方面而言,亦為分析語之極則。則其在語言學上之地位,已概可想見?!鄙w無論是孤立語還是分析語,都是世界上“最純凈、最簡潔”,故也是“最進化”的語言?!?4〕張公輝也說:漢語“淘汰了多音節(jié)語的成分,而演進為單純化的單音節(jié)語;洗刷了屈折語的成分,而演進為純粹的孤立語;摒棄了綜合語的成分,而演進為純粹的分析語,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進步的語言”?!?5〕在這里,“純粹的孤立語”一變而為進步的象征。沈步洲則引葉斯柏森為據(jù):葉氏認為今語優(yōu)于古語,“是單節(jié)語宜優(yōu)于詘詰語,中語宜優(yōu)于外國語”?!?6〕其實,葉氏原意本是說,同一語系的語言存在從繁到簡的進化關系,沈步洲卻把它用在不同類型的語言之間了。但這一誤解也正表明,語言以“簡化”為進步,已成為中國語言學家的一個共識。
清末民初,曾頗有人提出廢除漢文采用世界語 (Esperanto)的呼聲。然而,隨著漢語被視為最進步的語言,不少人開始設想其變?yōu)椤笆澜缯Z”的可能。30年代,蕭伯納 (George Bernard Shaw)來華,盛稱洋涇浜英語不“太受文法拘牽”,可成未來之世界語?!澳秤浾吒嬉匀A文實際上即不講文法。蕭氏曰: ‘然則,華文將來或可為世界語耳?!辈芫廴蕦Υ朔浅2粷M:“世間豈有不講文法的語言文字嗎?”〔37〕“某記者”的表述確實有誤,但他看到的正是漢語文法簡單的特征。張世祿也注意到世界語與漢語的親近性:“中國人學習外國語,覺得繁難,學習世界語,便很容易;這是因為世界語具有他的優(yōu)長以外,還適合著中國語里自然的文法組織。”〔38〕張公輝干脆認為:漢語在“本質”上,比Esperanto“進步了數(shù)千年之久”,乃是“世界共通語的基礎”?!?9〕
與此相應,屈折語的形態(tài)變化淪為落后的表現(xiàn)。華超說:“性的陰陽、位的賓主、數(shù)的多少、氣的虛實、主動和被動,都可藉語詞在句中的關系定的。吾國語本來不以多變算作能事,平實使用起來,亦不覺他不便,則簡單正是分析語的特長?!薄?0〕沈步洲也說,法語、德語、拉丁語對性的區(qū)分時或“任意顛倒,漫無標準,徒滋紛擾”,殊屬“無謂”;漢語“本不以多變?yōu)槟?,而平時使用殊不覺其窘苦”,兩者相較,高下立辨。〔41〕景昌極直稱西文之語尾變化是“不必要”的“惡習”?!?2〕這基本都是重復胡以魯?shù)脑?。陳寅恪則從歷史角度解析了這一現(xiàn)象的發(fā)生:
昔希臘民族武力文化俱盛之后,地跨三洲,始有訓釋標點希臘文學之著作,以教其所謂“野蠻人”者。當日固無比較語言學之知識,且其所擬定之規(guī)律,亦非通籌全局及有統(tǒng)系之學說。羅馬又全部因襲翻譯之,其立義定名,以傳統(tǒng)承用之故,頗有訛誤可笑者。如西歐近世語言之文法,其動詞完全時間式,而有不完全之義。不完全時間式,轉有完全之義,是其一例也?!?3〕
屈光參差對弱視來說是公認的危險因素。所謂屈光參差,是指雙眼在一條或兩條子午線上的屈光力存在差異,人群中雙眼屈光力完全相等者較少見,多數(shù)表現(xiàn)有一定差異。我國2011年中華醫(yī)學會眼科學分會斜視與小兒眼科學組發(fā)布的弱視診斷專家共識中指出雙眼遠視性球鏡度數(shù)相差1.50 D或柱鏡度數(shù)相差1.00 D為屈光參差性弱視的危險因素[6]。屈光參差的發(fā)病機制尚未明確,有研究表明其和遺傳機制有關,胎兒包括出生前的胚眼發(fā)育以及出生后雙眼正視化進程差異等眼球發(fā)育平衡的因素如受到影響,將導致屈光參差的發(fā)生[7]。雙眼軸增長速度不同,前房深度不同,角膜曲率不一致等均會造成屈光參差[8]。
陳寅恪并不是要論證漢語的先進性;但他指出印歐語言的形態(tài)變化只是承襲傳統(tǒng)而來,并無深刻義理,且有不通之處,無疑有助于屈折語地位的動搖。
揭示西方語言學家的文化偏見,也是這些著作的重頭戲。沈步洲特別留意到有關學者所運用的術語:施萊格爾把語言分為“無機的”和“有機的”,洪堡、波特認為語言有“正格”、“過正格”和“偏正格”的區(qū)別,司奈嚇、繆勒用社會組織的形態(tài)來區(qū)分語言形態(tài):“營家族生活之人種斯用孤立語;游牧人種乃用關節(jié)語;知有國家之人民乃用詘詰語。”這些表述無關學理,而有“抑揚之意”,“適足以彰其愚陋耳”?!?4〕王古魯則說,“以一己之語族自詡為高等的偏見”,就好比“在人種學上占有勢力之主張以亞利安民族為世界民族中最優(yōu)者的僻說”一樣,都是“亞利安民族”的“自夸心理”的表現(xiàn)?!?5〕張世祿則在1933年一篇專論漢語世界地位的文章中,特別揭露施萊赫爾的“言語退化論”不過是對其理論中自相矛盾之處的彌縫,想方設法要“自圓其說”?!?6〕
值得注意的是,張世祿這篇文章的開頭就點出了文化偏見的存在:“古代文化發(fā)達的民族,往往對于國外的異族,具有一種輕視的心理。”這本應拋棄,“不料十九世紀的歐洲人和二十世紀東亞的某種民族還是沿著太古的遺俗,或且變本加厲,由輕視而引起仇視,由相輕而至于相殺”。其影響所及,“不特世界的和平?jīng)]有實現(xiàn)的希望,各處文化的交流也受了無形的阻礙,終究沒有完全溝通的一天”。學者“參雜了民族相輕的心理,就完全失去客觀的態(tài)度,把自己民族的偏見作為前提,不惜將科學的事實勉強來‘削足適履’;這樣學術界還有光明的一天嗎?”三分法就是這種偏見的產(chǎn)物。西人對屈折語何以高等,“始終未曾有明確的解釋”,不過是要“尊重自己的民族”而已,甚至“不惜將全世界的語言歸于退化的過程中”?!?7〕“二十世紀東亞的某種民族”幾個字,一下把此文立意彰顯了出來:張世祿是借著對19世紀歐洲語言學的批判,來批判日本日益昭著的侵略野心;在更積極的意義上,則是寄托對世界和平與文化交流的期望。
顯然,1920年代以后的語言學家雖不像胡以魯一樣使用了很多政治學術語,整個論述看來也具有更強的“專業(yè)”特征,但文化認同和政治理念仍在暗中起著極重要的作用。
英國語言學家簡·愛切生 (Jean Aitchison)說:“一旦我們把宗教的和哲學的偏見剝?nèi)?,那么我們發(fā)現(xiàn)沒有證據(jù)可說語言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硗猓瑥恼Z言結構的角度來看,也沒有證據(jù)可以說語言是在朝某一個方向移動——有些語言其實正在向相反方向移動?!薄?8〕不過,在20世紀上半葉,進化論卻是各個學科認知世界的基本圖式。對中國人來說,這一理論是付出了絕大代價換得的教訓,故服膺之誠篤,有時且超過西人。如前所述,19世紀西方語言學對語言發(fā)展的描述實際非常復雜,甚至有人稱之為語言“退化論”;而20世紀中國學者對語言的線性進化觀倒更加執(zhí)著。他們都相信語言是進步的,不少人且像劉復一樣,嘲笑19世紀語言學家乃是“尊古抑今”的“老頑固”。因此,本文討論的主題,可以視為中國近代歷史觀轉型的一個組成部分。
不過,在進化論視野下,中國文化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中國學者怎樣面對這一挑戰(zhàn)?本文的事例表明,盡管近人對西方充滿了欣羨之情,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信心也大打折扣,但并不甘于西人指派的“落后”地位,而是利用各種可能,證明中國文明并非停滯不前,乃是不斷進步的。諸多歷史學家試圖從“社會史”、“文明史”、“國民史”、“世界史”的視角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的進化過程,就是這種努力的一個表現(xiàn)?!?9〕在語言學領域,形勢似乎樂觀很多,故學者的目標也更進一層,他們要證明漢語是最先進的語言,甚至借此修改19世紀定下的語言進化標準。①需要說明的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界,與本文所述觀點相反的意見一直存在。其中,瞿秋白的態(tài)度最為鮮明。不過,他否認漢語是一種進步的語言,主要是為了漢字拼音化服務。但此問題牽涉過廣,此處難以詳論。一些相關討論,參考王東杰《解放漢語:白話文運動引發(fā)的語文論爭與漢字拼音化論證策略的調整》,《四川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
當然,這并不是中國學者的獨立成果。在批判19世紀西方語言學家的同時,另一些西方語言學家卻頗為中國學者倚重。其中,20世紀丹麥學者葉斯柏森因為提出“語言進化論”而最受重視,被人反復稱引。另一個受到青睞的是高本漢。日本語言學家安藤正次也是一個思想資源。王古魯就明說,他的《言語學通論》“純以”安藤的《言語學概論》 “為根據(jù)”。〔50〕1931年,安藤的《言語學大綱》一書中譯本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不過,整體看,其影響力遠不能和西洋語言學家相比。此外,在論述分析語的進步性時,英語也是人人必提的佐證 (意圖當然不在英語本身)。
除了論著外,譯文也是中國學者表達自己觀點的一個重要渠道。1929年,《學衡》刊登了張蔭麟翻譯的美國學者德效騫 (Homer H.Dubs)的文章《論中國語言之足用及中國無哲學系統(tǒng)之故》。此文意在反駁德國哲學家赫克曼 (Heinrich Hackmann)的“漢語無屈折變化,無法勝任高級智力文明”的觀點。德氏宣稱,語尾的屈折變化與能否表達精密思想之間并無直接對應關系。他同時也援引了語言進化論,提出:“語言之發(fā)展,既為字尾變化之簡單化,而非繁復化,則謂中國語實較歐洲之語言為進步,而非其反,似亦言之成理,因中國語無字尾變化也?!雹俚滦q:《論中國語言之足用及中國無哲學系統(tǒng)之故》,張蔭麟譯,《學衡》第69期 (1925年5月),5-7頁 (篇頁)。又載《遼寧教育月刊》第1卷第4期,77-90頁。可知張對此文的重視。
漢語進步論和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家謀求漢語語言學學術獨立的目標有關。一般認為,1898年馬建忠《馬氏文通》出版,是中國語法學建立的標志;但幾乎自《馬氏文通》出版開始,就不斷被人批評為削足適履,把西方文法強套在中國語文之上。即使一些主張西化的人士,對此也頗多非議。陳獨秀就說:中文“非合音,無語尾變化,強律以西洋之 Grammar,未免畫蛇添足”?!?4〕從漢語自身的獨特性出發(fā)研究漢語,成為不少語言學家的自覺追求 (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這當然并不一定就要證明漢語是最先進的語言,但二者在反對以西律中這一點上是一致的。胡以魯強調每種語言皆有自己的“精神”,就把這兩個問題貫穿在了一起。張世祿也明確宣稱:“我要憑語序來研究中國的文法,便是要適合中國語文的特殊性的?!薄?5〕
但同樣不能忽視的是,研究“中國語文的特殊性”,并不等于他們把漢語視為一種獨立于“世界語言”之外的語言;恰恰相反,他們是把漢語放在“世界”之中定位的。進一步,對中國學者來說,這一論題成為一個“問題”的歷史前提,就是“世界”進入“中國”,成為中國的一部分。如前所述,這是西方近代殖民活動的直接結果。換言之,西人在武器和商品之外,也通過“知識”上的分類、描述、論證、定位等工作,對世界的版圖加以重新劃分和組織。中國學者的工作無疑是對這一過程的回應,但這回應不是機械的,同時也是對西學的選擇、利用與改造,以描繪另一幅世界地圖。
因此,盡管除了少數(shù)幾位,本文提到的大部分語言學家都帶有很強的專業(yè)色彩,所做的工作也主要集中在語言學內(nèi)部;但他們的關懷絕不限于此。事實上,激發(fā)了中國語言學家的討論興致的,與其說是“漢語在語言進化史上的地位”這一問題本身,毋寧是它所指向的另一個更宏觀的問題:中國文明在世界上的地位如何。用胡以魯?shù)脑捳f,這關系到漢語是否能作為一個“國際主體”而存在。
但應該注意的是,當中國學者強調漢語是最為先進的語言時,并不等于他們認為中國文明就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文明。實際上,有學者在論證漢語的先進性時,表述中一度流露出曖昧和遲疑的神色。華超說:“究竟就實用而論,什么言語是最適當?這問題很不容易回答?!睆难哉Z變遷的趨勢看,詰詘語“往往”漸變?yōu)殛P節(jié)語或分析語,“則分析語似乎是最文明的民族才能發(fā)生。然而把這種意思告訴詰詘語族的人民,則他們一定要大反對?!本o接著,他就批評繆勒、施萊赫爾等“對于吾國的言語,沒有下切實的研究,斷語怎樣能真切?”〔56〕沈步洲則根本像是照抄華文:
究竟就實用言之,何者為最適,于斯實未易置答??佳哉Z嬗變之歷史,每見有詘詰語漸趨而入于單節(jié)語或關節(jié)語,如英語是也;單節(jié)語或關節(jié)語變?yōu)樵x詰語者,則未之前聞。倘認嬗變?yōu)檫M步,似單節(jié)、關節(jié)為較善。又人類之思想,初涉大凡,后及細微,是其趨向乃由綜合以至分析,似乎偏重分析如單節(jié)語者,應較適于文明國家之用。為持此論以質詘詰語族,必群焉非之,即吾國人習用單節(jié)語,亦未敢遽執(zhí)理論之后盾以自豪也。言語肇者如輝特尼(即本文前所謂“惠特尼”——引者注),公然目吾國語為單簡;德國學者如司奈嚇、波普等亦云然。成見主其中,知識又膚淺,不能為矯正成見之資,所言自多誤會?!终撍鶕?jù)既泛,其斷語自不值一顧。且就理論言之,單節(jié)語是否幼稚,殊難遽定?!?7〕
細味這兩篇文章可知,他們在這里對于分析語是否就是“最文明的民族”所用的語言,并沒有下明確判斷。從全文來看,這點猶豫幾乎是一閃而過,他們在其他地方仍一口咬定分析語就是最進步的語言。但也正因如此,使這點猶豫之色分外惹眼,透露出作者心態(tài)中極復雜迂曲的一面。
造成這種心態(tài)的一個原因,大概和20世紀上半期中國思想界盛行的“反求諸己”的自省風氣有關。面對近代中國的危機,一批讀書人非常注重從中國自身尋找失敗原因,對“天朝上國”心態(tài)復活的危險異常警惕。1921年,周作人就曾調侃道:“今日閱《教育雜志》的國語號,看到幾件妙的事情。一位講言語學的,以為‘分析語似乎是最文明的民族才能發(fā)生’。分析語的中國當然是天下最文明的民族,但是同語族的西藏、安南、緬甸又怎樣呢?……就實際上說,這缺少前置詞 (除了‘自’、‘于’兩三個字)的中國語,即使最文明,也未免太簡單了一點吧。”〔58〕這位“講言語學的”,就是華超。其實周作人反對的,未必就是這句話的字面意思,但他顯然擔心有人從中讀出“中國是天下最文明的民族”的結論,阻礙中國的“文明化”進程。
張世祿則試圖從學理上把語言的優(yōu)劣性和文化的優(yōu)劣性區(qū)分開來:
在普通的眼光看來,文化較優(yōu)的民族所用的語言,自然比文化較劣的民族所用的,內(nèi)容來得豐富,詞句來得完備。但是語言優(yōu)劣的問題,應該取決于這種工具自身的適用與否,應該以這種工具性質上的差異為標準,不能根據(jù)使用它的民族文化來評判它的高下。因為語言雖然是社會習慣的一種,而和政治法律以及其他社會的制度不能同樣的看待;語言是不能隨著民族的意志可以自由加以改革的,語言習慣的養(yǎng)成,往往出于民族的不自覺。……語言演變的原動力是介于自然和人為之間,民族文化的高下和語言本身的優(yōu)劣是兩件事。說我們所用的國語,是世界上最劣等的,我們的民族固然不必因此而自餒;說我們所用的國語,是世界上最優(yōu)等的,我們也不能因此而自豪。〔59〕
這和周作人的擔心是一樣的。不過,如前所述,他自己也無法完全避開文化認同和日益緊張的政治格局的壓迫。
另一方面,中國近代知識人對文化平等的追求,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與胡以魯強調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精神”相應,華超、沈步洲等也都采用了“換位思考”的辦法:如果把分析語作為最文明的語言,使用屈折語的人們會同意嗎?正是這一點,使他們猶豫起來。顯然,漢語被貶低為原始語言所帶給中國人的屈辱感,促使長期受到“絜矩之道”訓練的中國學者以更平等的心態(tài)處理問題。也是出于同一原因,沈步洲對斯泰因塔爾 (Steinthal)、洪堡等因中國有悠久的文明史,而把漢語“強納”進“風馬牛不相及”的印歐語系,同時又把與漢語甚為密切的緬甸語排除在外的做法并不領情,以為其“根本之見已誤”,此不過“遷就”而已,“自欺欺人,莫此為甚”。〔60〕這再次表明,沈步洲所關心的不僅僅是漢語在西方語言學家心目中的地位,而是揭示語言分類背后的文化“成見”。張世祿對世界語和漢語關系的分析,則提出一個更具建設性的論點:由西人發(fā)明的世界語同時暗合漢語的特性,表明它“并沒有泯滅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的優(yōu)點”,這同時“可以促進世人的反省:要實現(xiàn)世界的和平,決不能泯滅了中國的優(yōu)點”?!?1〕這里的意思很清楚:中國應以一個平等身份參與到世界和平事業(yè)中,而這個事業(yè)不應“泯滅世界上任何一種”文明的“優(yōu)點”。這樣,中國學者的漢語先進論,絕不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東方版本,而是他們對一個不平等世界的抗議。
自然,中國在實際上的弱勢地位使得他們的心態(tài)時而失衡,也難以像西人一樣真正地把世界盡收眼底 (中國學者關注的主要還只是漢語),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關懷絕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民族主義”四個字——如果一定要用這個概念,那也是一種“世界主義的民族主義”。
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這個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章太炎。章在清末批評吳稚暉用“萬國新語”代替漢語的主張,實質是想“蛻化為大秦皙白文明之族”,而“欲中國為遠西藩地”。他指出:“大地富媼博厚”,絕“非白人所獨有”。以語言論,漢文、梵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皆在學術上有獨特貢獻,不亞于歐洲語文。就世界各大語言看,“紐之繁莫如印度,韻之繁莫如支那。此二國者,執(zhí)天均以比其音,雖有少缺,而較他方為完備矣?!薄?2〕章太炎這里判斷語言發(fā)達與否的依據(jù),主要是根據(jù)音韻,而非語法;不過,把梵、漢并提,仍和19世紀西方語言學家的思路形成了鮮明對比:對后者來說,梵語不但是歐洲語言的近親,且是印歐語系的祖先;漢語則根本屬于另一語系,實不能混為一談。
那一時期,章氏連續(xù)寫了六七篇與印度有關的文章,將它們合而觀之,或可更深入地理解他的意思。他為什么會密切關注印度?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這兩大古國在近代遭遇相似,同病相憐;但更重要的是,他提到的是中國和印度,想到的卻是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他日吾二國扶將而起,在使百姓得職,無以蹂躪他國、相殺毀傷為事,使帝國主義之群盜,厚自慚悔,亦寬假其屬地赤黑諸族,一切以等夷相視,是吾二國先覺之責已!”〔63〕中印兩國是作為與“帝國主義群盜”支配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新秩序的提倡者出現(xiàn)的;而這個新世界形成的前提,則是兩大被奴役的文明古國各自贏得民族的 “獨立”,“返為自主國”?!?4〕正是這個政治理想,才為我們解讀章太炎的語言論提供了一條主線。①如果我們將此言和前引德人古爾替烏斯的話對比一下,章說的政治意義會更加鮮明。
“返為自主國”這五個字同樣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語言學界圍繞漢語進步性問題的爭論。1920年代以后,中國語言學研究似乎越來越“專業(yè)化”。但由本文可知,即使在漢語是否孤立語、有無語尾變化等一些看來非?!罢Z言學”的論題之后,也有一條大路通往更廣闊和復雜的論域:強調漢語并非孤立語,不僅是要證實漢語的進步性,也是要拒絕西人為漢語指派的地位,按照漢語自己的面貌描寫漢語,以謀求“真正中國文法”的“成立”。②引文出自陳寅恪《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252頁。這其實就是要在語言學領域內(nèi)使中國“返為自主國”。換言之,對于漢語在國際學術格局中自主性的關注,賦予這些“專業(yè)”語言學家們的文化討論以濃厚的政治意義。
因此,不管是在學理還是象征層面上,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家的研究都和那個“獨立”、“自主”、“和平”、“一切以等夷相視”的世界政治理想聲氣相通。漢語進步論和19世紀的西方語言學來自同一個政治進程,即近代西方的全球殖民過程;但和19世紀西方語言學不同的是,它們也是對這個進程的自覺反抗。更重要的是,這種反抗不是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簡單顛倒,而是對一個新的世界秩序的向往。
這種反抗既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中國文化對“西方?jīng)_擊”的被動“回應”,又不能簡單地視之為“中國中心”的興起,或出于中國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文化的決定性影響 (畢竟,這里討論的課題在中國的傳統(tǒng)學術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此外,它也并非“西方中心主義”的倒裝。③正是這些特征使其與最近20多年國際學術界流行的“后殖民主義”的研究旨趣存在著共鳴,除了劉禾的例子外,何偉亞 (James L.Hevia)也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史學家那里發(fā)現(xiàn)了相同的現(xiàn)象,見氏著《英國的課業(yè):19世紀中國的帝國主義教程》,劉天路、鄧紅風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369頁。這提示我們采用一個更綜合和復雜的視角:在近代中國,古今中外都可以成為思考資源。中國人不但利用它們營造自己的形象,也致力于推進一個嶄新的世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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