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華
(復旦大學 上海 200000)
韓柳古文運動歷來以“文以明道”著名,論者對于韓柳的文及道多有論述,然而,這個看似簡單的老命題仍然有許多問題,有些基本的問題有待進一步的探索。比如,韓柳的道,或者說文以明道的“道”的所指,這個最為關鍵的問題就仍然沒有清晰的答案。本文試就這點再作討論,以圖對韓柳文道理論的理解有所推進。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道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名詞,儒有儒道,佛有佛道,道家更是以道為名。韓愈大力倡道,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時佛老盛行。在他看來,孟子的朝代,“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圣賢之道不明”,而他所處的時代卻是“釋老之害,過于楊、墨”[1]。根據(jù)這樣的認識,他提出了“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的主張,排除佛、老,獨尊儒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盵2]元和十四年,憲宗想要迎佛骨進入長安,韓愈上《論佛骨表》,諫阻佛骨,以為佛教不加禁遏,結果必然是“傷風敗俗,傳笑四方”,因此“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文末甚至公然以身試佛,說“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盵3]這次冒著巨大風險的諫佛行動可以說是韓愈儒道觀的最佳踐行。
當然,也要注意到,韓愈的思想并不狹隘,他在主張儒道的同時也認為,“古書之存者希矣,百氏雜家尚有可取。”[4]他雖然堅定地排斥佛、老,但對于莊子、墨子也并不是完全否定。在《送王塤秀才序》中,他甚至將莊周看作是孔子的流脈,在《送孟東野序》中,也將孔子、莊子放在同一個序列中來敘述,把他們同是看作善于鳴者?!蹲x〈墨子〉》中甚至說“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盵5]不僅如此,在他的思想之中甚至也約略可以找到一些佛道的痕跡。南宋沙門志盤的《佛祖統(tǒng)紀》、元代沙門念常的《佛祖歷代通載》都記載有韓愈在潮州時與大顛和尚的交往。雖說他們都是站在沙門的立場來著筆,有借名人來渲染教義的嫌疑,但也并不是沒有一點根據(jù)。韓愈自己在《與孟尚書書》中也說到他與大顛的交往,雖然他在信中明確地表明自己“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的態(tài)度,強調(diào)自己無論如何不會“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于邪”[6],但這些表白并不影響事件的真實性。既然愿意與他往來,并且對佛子的修養(yǎng)道行真心夸贊,那么,也就不能說心如止水。當然,貶謫在邊地,思想苦悶,希望通過各種方式來略為解脫,也可以理解。在一個儒、佛、道已趨融合的社會里,要想做到一塵不染,反而是件難事,哪怕就是反對者也是這樣。不過,這在韓愈一生中畢竟只是細小的枝節(jié),不足以對他的儒道構成沖擊。
與韓愈一樣,柳宗元也是以儒道為目標,“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盵7]以為“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8]堅定地固守儒道,不為外界所動。他還說:“……若茍焉以圖壽為道,又非吾之所謂道也。夫形軀之寓于土,非吾能私之。幸而好求堯、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幸而遇行堯、舜、孔子之道,唯恐不慊,若是而壽可也。求之而得,行之而慊,雖夭其誰悲?今將以呼噓為食,咀嚼為神,無事為閑,不死為生,則深山之木石,大澤之龜蛇,皆老而久,其于道何如也?”[9]將儒道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大有朝聞道、夕死可焉的氣概。
不過,柳宗元在堅守儒道的同時,對于其它各家也能包容,并不像韓愈那樣排他。在他眼里,“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又況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迭相訾毀、抵捂而不合者,可勝言耶?然皆有以佐世?!盵10]對于佛教則不僅包容,而且接近,他自己說:“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11]謫貶永州之后,佛學更是他的避難所。他自己坦承:“至則無以為居,居龍興寺西序之下。余知釋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蛭蚍蚍鹬?,可以轉(zhuǎn)惑見為真智,即群迷為正覺,舍大暗為光明。”[12]說他從此之后與佛結下了不解之緣并不為過。
當然,嚴格地說,柳宗元所好的只是佛學,而不是佛教,是佛道的精髓而不是形跡。一方面,他看到“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這與他“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13]正相吻合,因而樂于與浮圖相游。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代之游民,學文章不能秀發(fā)者,則假浮屠之形以為高;其學浮屠不能愿愨者,則又托文章之流以為放。以故為文章浮屠”[14]等現(xiàn)象,對世俗眼里的佛教、佛徒與佛事保持著戒備與距離。在他看來,佛道與儒道既有同也有異,他說:“金仙氏(按,指佛)之道,蓋本于孝敬,而后積以眾德,歸于空無?!盵15]“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倍邮艿那∏∈恰芭c《易》、《論語》合,雖圣人復生不可得而斥也”的那部分。[16]這樣說來,他對于佛道的接收與接近并不對儒道形成沖擊,更沒有否定儒道的意思,毋寧說是想吸收包括佛道在內(nèi)的諸家精華來豐富儒道,是儒道的一種補充。他的儒道比不上韓愈的純粹,卻比韓愈更為豐富和深邃。對儒道的堅持,對于非儒道的排斥,使得他們的散文充滿了斗爭的激情。
儒家之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就是圣人之道,就是對圣人的尊崇。韓愈在不同場合都有關于圣人的想象。在《原道》中他說:“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qū)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yī)藥以濟其夭死……”[17]在《原毀》中也說:“舜,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盵18]在他的心目中,圣人是世界的締造者,也是萬姓的生養(yǎng)庇護者;既是君,又是父,還是師。三位一體,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尊崇圣人固然是儒道內(nèi)部的機理所在,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不過,韓、柳的尊崇圣人,其實也是一種自我尊崇的投射。他尊崇的是圣人,表達的卻是自己成為圣人的渴望,甚至還包含了自己就是圣人的隱喻。韓愈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盵19]“自文王沒,武王、周公、成、康相與守之,禮樂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揚雄,亦未久也……已之道乃夫子、孟軻、揚雄所傳之道也。”[20]當仁不讓地把自己置身在孔孟的后面,以孔孟的衣缽傳人自居,以當代圣人自居。所以,韓愈的圣人之道,從某個角度來看,也就是自我之道。
柳宗元的表現(xiàn)不像韓愈那樣張揚,骨子里其實自視很高。他在《六逆論》說“:噫!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建一言,立一辭,則。而不安,謂之是可也,謂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敎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則拘儒瞽生相與群而咻之,以為狂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則固為書者之罪也?!盵21]在這段話里,他將“明者”與“古之言理者”、“拘儒瞽生”相對立,以為“古之言理者”其實分不清基本的是非,說不出什么理來;而“拘儒瞽生”則是平庸的一群,只會用“狂”“怪”來笑話“明者”。顯然,柳宗元在寫這段話的時候,是以里面的“明者”,“知圣人之道”者自居,并因此而感到優(yōu)越的,從中分明可以體會到他對圣人與圣人之道的推崇。
不過,他的推崇并不盲目。雖說在字面上他是將混淆是非的責任歸罪到“古之言理者”,“為書者”身上,對于圣人則有開脫的味道。這種開脫與回護當中,固然包含了尊崇,但細細體察,似乎也包含一些質(zhì)疑甚至批評。在《非國語》中柳宗元也遇到過類似的難題,表達過相近的情感。比如,在談到《國語》中的卜卦時,他就說:“卜者,世之余伎也,道之所無用也。圣人用之,吾未之敢非。然而圣人之用也,蓋以驅(qū)陋民也?!盵22]一方面堅決否定卜卦,一方面卻為曾經(jīng)做過這方面事情的圣人辯解,認為圣人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與一般的卜卦并不相同。這種深文周納的辯解(曲解),目的當然是用直抵精神的方法,來維護圣人的純潔、高尚與權威。盡管這樣,客觀上他還是指出,或者接近指出,圣人也是人,也可能犯錯,他并不是那么超凡脫俗、永遠正確。顯然,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并不是站在比圣人更低的位置,對圣人不是仰視而是平視。與韓愈的以當代圣人自居相比,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對圣人的回護與對話中,同樣可以看到柳宗元高大的自我。
從政治思想角度來說,過分推崇、回護圣人未必就是好事。圣人說到底還是與等級制度、君主專權、權威觀念、精英意識相關聯(lián)。不過,從文章的角度來看,對圣人的尊崇、成為圣人的渴望、以圣人自居或者超邁圣人之上的意識,對于文章寫作卻有一定的益處。當作者感覺到自己與圣人連為一體的時候,他就在道德、真理上面站到了至高無上的位置,并且賦予寫作以神圣性、崇高性和正義性,以及居高臨下的氣勢和長短相宜的優(yōu)悠。另外,圣人既有道,也有我,這也應該是韓、柳文章中既有道,又有我;既有理,又有氣和情的重要原因。
儒家之道的核心是仁義。對于這點,韓愈有清楚的認識,他專門論“道”的篇章《原道》開宗明義就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23]可見他所謂的“道”就是“仁與義”,“道與德”只不過是“仁與義”的另一種說法而已。在《原人》中他又說:“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盵24]將圣人與仁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上也就是以仁作為圣人之道的中心。
一般說來,儒家的“仁”也就是愛,所謂“仁者愛人”,“義”則與“利”相對。不過,“仁義”從來就不是純粹理論的思辨,都是站在一定的立場和出發(fā)點——比如說是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還是站在百姓的立場——的關于人們行為規(guī)范的認識。當人們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來說仁的時候,“仁”也就與“禮”緊密相聯(lián)系。韓愈的仁義當然也有與百姓一致的立場,但是他更多的還是從君王的的立場,從維護統(tǒng)治的角度出發(fā),對“禮”多有強調(diào)。他在《原道》中說:“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盵25]以為君主的職責是發(fā)號司令,而民眾的工作就是老老實實地在農(nóng)工商等各行各業(yè)做些具體的工作,這就是道的具體規(guī)定,不能稍有違背,違者“則誅”。他在以文王口吻寫作的《拘幽操》中,對于紂王將自己拘禁羑里,不僅沒有怨言,反而歌頌說:“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盵26]更是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種等級思想和各守其份的觀念。雖然說這樣的思想也是當時社會背景的產(chǎn)物,也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但它的局限性也是明顯的。
相對說來,柳宗元的仁義則更多從百姓的角度出發(fā),百姓的生命、生計,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生人”,始終是他考慮的中心。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他說:“仕雖未逹,無忘生人之患,則圣人之道幸甚?!盵27]在《陸文通先生墓表》中稱贊陸文通“其道以圣人為主,以堯、舜為的”,[28]在《乘桴說》說:“孔子自以極生人之道,不得行乎其時,將復于至道而游息焉?!盵29]都明確地將“生人”與儒家之道、圣人之道聯(lián)系起來,實質(zhì)就是以“生人”為仁的核心。他的《封建論》,將“生人之理亂”作為最基本的根據(jù),而《種樹郭橐駝傳》說的也是蕃生養(yǎng)性的道理。他在柳州任刺史期間,想方設法解放過期不贖的奴婢,也是以生人為中心的仁義實踐。
從孔子以來,仁義就是儒者的中心話題。不過,在韓柳以前,仁義要么是存在于生活當中,要么是作為學說存在于書著當中,用篇章的形式來傳播和表達仁義之道的,則不多見。韓、柳既有仁義的生活實踐,同時又將這種實踐融入文章當中,使得散文與儒道真正貫通連結起來,從而使散文具有了更加深邃的內(nèi)容,為散文的發(fā)展增添了新的動力。
儒家之道歷來有內(nèi)外的區(qū)別,有偏向理論與偏向?qū)嵭?,偏于修養(yǎng)與偏于功業(yè)的分別,“內(nèi)圣外王”就是這種分別的精到概括。韓愈、柳宗元當然也注重內(nèi)在品格的修養(yǎng),不過,正如本章第一節(jié)所說,韓柳的志向不在著書,而是在踐行。他們追求的不是存在經(jīng)典中的道,而是存在現(xiàn)實的道;不是玄遠抽象的道,而是切實可行的道;不是過去的道,而是現(xiàn)在的道;不是內(nèi)心的道,而是外顯的道;不是為己的道,而是為人的道。
韓愈從小就有強烈的出仕愿望,二十八歲時曾經(jīng)在一個月內(nèi)三上宰相書,表明自己“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30],以及要出仕鏟除奸邪讒佞之徒,平定四海九夷八蠻,修理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的宏大決心。清楚地展示了他的志向所在。在《爭臣論》中,他說:“自古圣人賢士皆非有求于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義,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盵31]更是對所求之道的清楚說明。他確實寫過像《原道》這樣的論道名篇,但是,這種文章其實并不是以理論見長,而是以激情為特點。元和十四年上《論佛骨表》排佛是韓愈一生的大事件,但他著眼的也不是儒道佛理,而是著眼于現(xiàn)實政治,擔心佛教勢力的擴大將嚴重損害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陳寅恪曾說,韓愈“所持排斥佛教之論點,此前已有之,實不足認為退之創(chuàng)見,特退之之所言更較精辟,勝于前人耳……今所宜注意者,乃為退之所論實具有特別時代性,即當退之時佛教徒眾多,于國家財政及社會經(jīng)濟皆有甚大影響……退之之論自非剿襲前人空言,為無病之呻吟,實匡世正俗之良策?!盵32]羅宗強先生也說:“韓愈所排之佛,為檀施供養(yǎng)之佛,非明心見性之佛,乃著眼于其對社會之為害,實有匡救政俗弊害之作用?!盵33]事實上,韓愈對于君臣之義的強調(diào),也不是從道理出發(fā),而是源于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日益猖獗,大有危及中央集權的態(tài)勢,有著鮮明的現(xiàn)實含義。
柳宗元的踐行色彩比韓愈還要突出,認識也更明晰。他少年時候就抱“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34]的理想,后來也多次強調(diào)這點。在《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中他說:“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盵35]在《時令論》中又說:“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矣。”[36]在他看來,道雖然與文辭相關,文辭中也確實含有道,但文辭本身不是道。道在物中,也就是在生活實際之中,在“人”與“事”當中。因此,學道、求道也必然要深入生活,而不能只是單靠書本,否則,只能是南轅北轍,愈走愈遠。柳宗元加入王叔文政治集團,積極投于政治改革活動,就是一次履道活動。而他刺柳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進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毕氤鲒H身之策,一年之內(nèi)使一千多奴婢獲得解放,也是一次成功的履道實踐。
雖然說韓柳的政治活動充滿了挫折與失敗,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他們輔時及物的理想,但是,兼濟天下、輔時及物畢竟使他們與社會結合在一起,使他們有機會深入到現(xiàn)實之中觀察、思考和了解社會與民生真相。而他們的寫作也因之有了源頭活水,有了鮮活、真實與深刻的內(nèi)容。從他們的作品中,總是可以感受到時代脈搏的跳動、民生的疾苦呼吸,這正是韓柳古文區(qū)別于以前散文的重要原因之一。羅宗強先生說:“韓柳古文的最大成就,就是從空言明道走向了參預政治、參預現(xiàn)實生活。有了這一點,才使‘古文’活起來了,走向了發(fā)展的更為廣闊的天地;才使它與六朝駢文不僅在文體上,而且在文風上真正區(qū)別開來?!盵37]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總的說來,韓柳的道是儒家之道,也就是圣人之道、仁義之道和輔時之道。崇尚圣人、發(fā)揮仁義、輔時及物,既是儒家之道本有的特征,又經(jīng)過韓、柳的突出與發(fā)揮。而且,這樣一種道,在當時也不是一個兩個人的追求,而是許多讀書人的追求。呂溫在《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中談到學習六經(jīng)的時候說:“其所貴乎道者六,其詩書禮樂大易春秋歟?人皆知之,鄙尚或異。所曰禮者,非酌獻酬酢之數(shù),周旋裼襲之容也,必可以經(jīng)乾坤、運陰陽、管人情、措天下者,某愿學焉;……所曰春秋者,非戰(zhàn)爭攻伐之事,聘享盟會之儀也,必可以尊天子、討諸侯、正華夷、繩亂賊者,某愿學焉?!盵38]同樣體現(xiàn)了鮮明的輔時及物色彩。這樣一種道,既是傳統(tǒng)儒家的道,又是韓柳自己的道;既是韓柳個人的道,也是時代共同的道。呂振羽說:“韓愈的儒家學,不僅不是孔丘、孟軻、荀卿儒家學的抄襲,或董仲舒、劉歆儒家學的抄襲;而是適應唐代社會情況下,為孔丘、孟軻、荀卿、董仲舒等人以來的儒家學之又一次修正,對原來的儒家學有所修改,也有其新的內(nèi)容?!盵39]這些新的變化,從一個角度決定了古文的根本面貌。
當然,韓柳的道主要還是發(fā)掘和繼承,創(chuàng)新的成分相對不足,而且豐富復雜的內(nèi)容也還沒有來得及形成無縫的整體,沒有突出新的主題。也正因為這樣,它們一直沒有獲得像先秦儒學、墨學、道學,魏晉以來的佛學,宋代的理學,明代的心學,清代的實學那樣的專名。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道,也是一種不盡成熟的道,從儒學的發(fā)展過程來說,它也是一過渡狀態(tài)的道,處在先秦儒學與宋代理學之間。這種不成熟有著多方面的原因,而道與文的相混也是原因之一。道與文的合一,對于道固然是一種削弱,但對于文卻恰恰是一種增強。韓柳古文不同于此前的文章,這是一個重要的表征。
[1]韓愈《與孟尚書書》。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352).
[2]韓愈《原道》。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65).
[3]韓愈《論佛骨表》。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289、2290).
[4]韓愈《讀〈儀禮〉》。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724).
[5]韓愈《讀〈墨子〉》。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726).
[6]韓愈《與孟尚書書》。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350、2352).
[7]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集》卷30,中華書局,1979(780).
[8]柳宗元《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读谠肪?2,中華書局,1979(841).
[9]柳宗元《送婁圖南秀才游淮南將入道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56).
[10]柳宗元《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62).
[11]柳宗元《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71).
[12]柳宗元《永州龍興寺西軒記》?!读谠肪?8,中華書局,1979(751).
[13]柳宗元《送僧浩初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74).
[14]柳宗元《送方及師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66).
[15]柳宗元《送濬上人歸淮南覲省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83).
[16]柳宗元《送僧浩初序》?!读谠肪?5,中華書局,1979(673、674)
[17]韓愈《原道》。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63).
[18]韓愈《原毀》。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94).
[19]韓愈《原道》。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65).
[20]韓愈《重答張籍書》。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1334).
[21]柳宗元《六逆論》?!读谠肪?,中華書局,1979(97).
[22]柳宗元《非國語》?!读谠肪?4,中華書局,1979(1291).
[23]韓愈《原道》。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62).
[24]韓愈《原人》。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99).
[25]韓愈《原道》。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2663-2664).
[26]韓愈《拘幽操》。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798).
[27]柳宗元《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读谠肪?2,中華書局,1979(841).
[28]柳宗元《唐故給事中皇太子侍讀陸文通先生墓表》?!读谠肪?9,中華書局,1979(209).
[29]柳宗元.《乘桴說》?!读谠肪?6,中華書局,1979(460).
[30]韓愈《上宰相書》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1239).
[31]韓愈《爭臣論》屈守元、常思春《韓昌黎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1169).
[32]陳寅恪《論韓愈》原載《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又見《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lián)書店,2009(324-325).
[33]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9(206-207).
[34]柳宗元《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柳宗元集》卷31,中華書局,1979(824).
[35]柳宗元《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柳宗元集》卷34,中華書局,1979(886).
[36]柳宗元《時令論上》.《柳宗元集》卷3,中華書局,1979(85).
[37]羅宗強《唐代古文運動的得與失》.文史知識,1988(4).
[38]呂溫《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呂衡州集(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077冊),第614頁.
[39]呂振羽《中國政治思想史》.三聯(lián)書店,1955第3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