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100732)
·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
赫爾岑《往事與沉思》的思想史意義
劉文飛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100732)
赫爾岑的《往事與沉思》是一部文學(xué)杰作,也是一座思想豐碑。它是“歷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是赫爾岑個人的心路歷程和精神歷史的寫照;它是對19世紀中期那一代俄國知識分子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的形象再現(xiàn),揭示了“思想”在俄國成為一種“力量”的歷史場景;它也是赫爾岑本人思想一個集大成式的表達?!锻屡c沉思》的思想史意義還有待我們?nèi)プ鞲鼮榧氈潞蜕钊氲奶接憽?/p>
赫爾岑;《往事與沉思》;俄國思想史
赫爾岑的長篇回憶錄《往事與沉思》的俄文原題為“Былоеидумы”,在我國一般譯為《往事與隨想》。這個譯名的最早使用者巴金,據(jù)說是接受了翻譯家臧仲倫的建議[1]4。巴金先生后在《往事與隨想》第一卷后記中還提及:“回憶錄的書名《往事與沉思》,我便是根據(jù)他(指臧仲倫?!甙矗┑慕ㄗh改為《往事與隨想》。從這里我得到啟發(fā),我為我晚年的主要著作《隨想錄》找到了名字?!保?]4巴金先生所謂“明明是隨時的感想”,當然是準確的,是對赫爾岑這部回憶錄寫作方式和文體風(fēng)格的準確把握,但問題在于,俄語中的“думы”較之于漢語中的“隨想”似乎還是要持重、厚實一些;不是說“隨想”就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巴金先生自己的《隨想錄》就給出了最好的答案,但問題在于,巴金先生的《隨想錄》是由散篇合成的思想著作,而《往事與沉思》則是一部結(jié)構(gòu)完整的“編年史”和“自傳史詩”;對于一部文學(xué)作品而言,“隨想”的譯法的確比“沉思”更有效果,但問題在于,我們?nèi)糇运枷胧返慕嵌葘諣栣倪@部作品作更多、更細的閱讀和理解,便或許仍會傾向巴金先生最初的選擇,即“沉思”,因為這個譯法能使我們更為強烈地意識到赫爾岑這部回憶錄的思辨分量和思想史意義。辛未艾先生在其所譯《赫爾岑論文學(xué)》中也譯“沉思”[2]5。
我們再來看看赫爾岑本人在該書《序言》中給出的“題解”:“這與其說是札記,不如說是自白,因此,在其周圍才聚集起了這些自往事擷取來的回憶以及這些由沉思積淀下的思想?!保?]在這里,赫爾岑在“札記”、“自白”、“往事”和“沉思”這4個單詞上都加了著重號(斜體),其中的“往事”和“沉思”2個單詞還以大寫字母開頭。他給出了幾對比照,即“札記”和“自白”,“回憶”和“思想”,“往事”和“沉思”。他既是在說明此書的體裁性質(zhì)和寫作風(fēng)格,同時似乎也在強調(diào)此書的內(nèi)容特征和思想意義,其中的“由沉思積淀下的思想”一句最能說明問題。
我們再來看看在這句話最權(quán)威的兩種漢譯。將書名也譯為《往事與隨想》的翻譯家項耀星將這段譯文處理為:“本書與其名為見聞錄,不如說是自白書。正因為這個緣故,來自往事的片斷回憶與出自內(nèi)心的隨想,交替出現(xiàn),混雜難分?!保?]1“隨想”之譯名的使用,使得這位赫爾岑的杰出中譯者只好采取一種“換位”手法,實際讓原文中的“думы”譯成了“內(nèi)心”,而將“мысли”譯成了“隨想”,因為,通過“隨想”獲得“隨想”,通過“隨想”獲得“思想”,這就成了同義反復(fù)。巴金和臧仲倫的譯本則譯為:“這與其說是筆記,不如說是自白,圍繞著它,和它有關(guān)的都是從往事里抓出來的片斷回憶,在隨想里留下來的思緒點滴?!保?]為了與“隨想”呼應(yīng),俄語中的“мысли”也只好被處理成“思緒點滴”。顯然,在有意無意之間,這兩種譯法都不約而同地對“思想”(мысли)一詞有所回避。這一翻譯上遣詞造句的小問題或許也折射出了我們在閱讀和解讀赫爾岑《往事與沉思》一書時的某種特殊心態(tài),即我們有可能在更大程度上將它視為一部純文學(xué)作品,我們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低估了其強大而又厚重的思想內(nèi)涵。
1850年,赫爾岑拒絕了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要他回國的命令,從此成為一位政治流亡者。19世紀50年代初,歐洲大革命的失敗使赫爾岑出現(xiàn)深重的思想危機,恰在此時,他的家庭生活也發(fā)生了不幸和災(zāi)難,他的夫人娜塔莉亞·亞歷山大羅夫娜與德國詩人黑爾韋格的曖昧關(guān)系引發(fā)了一場家庭風(fēng)波,而赫爾岑的母親和小兒子又在一場海難中死去,經(jīng)受不住打擊的妻子于次年去世。悲憤交加的赫爾岑寫道:“一切全都傾塌了,無論是共同的事業(yè)還是個人的事業(yè),無論是歐洲的革命還是家庭的庇護,無論是世界的自由還是個人的幸福?!保?]為了擺脫噩夢,赫爾岑開始寫作《往事與沉思》。他懷著一種“敘述近年生活的可怕歷史”的愿望,要為自己和自己家庭的過去“立一塊墓碑”,要將“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帶來疼痛和苦難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在孤獨和失望中清理思緒,試圖通過寫作來淡化內(nèi)心的悲傷,同時也想借這個機會來反思自己走過的道路,“清算一下個人的生活”,在“沉思”中回首“往事”。
《往事與沉思》的寫作過程持續(xù)了近16年(1852—1868)?!锻屡c沉思》的大部分章節(jié)在赫爾岑生前即已面世,它們陸續(xù)在《北極星》和《警鐘》上刊出,后又在倫敦、日內(nèi)瓦等地出版多種單行本,但直到去世,赫爾岑并未最終編完《往事與沉思》,此書現(xiàn)今的“全本”結(jié)構(gòu)為后世學(xué)者和專家之編纂。
《往事與沉思》在俄國思想史上的意義首先就在于,這是19世紀中期一位俄國知識分子思想家心路歷程的典型顯現(xiàn),或者用赫爾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歷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
《往事與沉思》的第二部《監(jiān)獄和流放》曾被加上《伊斯坎德爾的札記片斷》的副標題于1854年在倫敦出版,赫爾岑在這一“倫敦版”的序言中寫道:“我決定開始寫作;可是,一段回憶又喚起千百段回憶;一切陳舊的、處于半遺忘狀態(tài)的東西全都復(fù)活了:少年時期的幻想,青年時期的希望,青春歲月的豪邁,監(jiān)獄和流放,——這些早年的不幸并沒有在我心中留下任何苦澀,它們卻像春天的雷雨一樣沖刷了年輕的生命,使之變得堅強起來?!保?]8-9《往事與沉思》是一部回憶錄,赫爾岑要通過此書的寫作來讓個人的生活接受歷史的審判。為此,他完整地回顧了自己的青春時代,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社會理想的形成,在俄國和西方的生活經(jīng)歷和政治活動,與朋友的爭論,與敵人的斗爭,他試圖弄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中究竟哪些是正確的,哪些是錯誤的。用赫爾岑在此書另一版本(1866年日內(nèi)瓦版)序言中的話來說,《往事與沉思》“不是一部歷史著作,而是歷史在一個偶然踏上其道路的人身上的反映”[8]?!皻v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這是赫爾岑對自己這部回憶錄的定性,它同時也十分確切地說明了此書的價值和意義。
赫爾岑曾有些擔心《往事與沉思》的“個人色彩”過于強烈:“非常有可能,我過于夸大了它的價值,在這些輪廓模糊的特寫中,含有許多僅對于我一個人才有意義的東西;也許,我從中讀到的東西,要遠勝過我寫下的東西;寫下的東西喚醒了我的夢境,成為只有我一個人才能讀懂的象形文字。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才能聽見,在此書的字里行間有一顆顆靈魂在跳動……也許,但正因為如此,此書對于我而言才愈發(fā)珍貴。多少年來,它代替了我的親人和逝去的一切?!保?]9-10但是,個人注定是生活在歷史之中的,而偉大的個人則更是會與歷史發(fā)生這樣或那樣的關(guān)聯(lián),對歷史產(chǎn)生這樣或那樣的影響,《往事與沉思》的作者就是這樣一位歷史偉人,這就使得他的生活經(jīng)歷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個體的發(fā)展歷史。在自己最初的自傳試作《一個年輕人的筆記》(寫于19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中,赫爾岑就曾認為,個性化的經(jīng)歷中都程度不等地含有歷史的折射和滲透。他還在這書里引用了海涅的一段話:“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和他一起生長、跟他一起死亡:在每一座墓碑下都埋葬著一整部世界史?!保?]129而《往事與沉思》中的“歷史”,既是赫爾岑個人的成長史,也指赫爾岑所經(jīng)歷的那些重大事件所構(gòu)成的俄國大歷史,如1812年抗擊拿破侖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十二月黨人起義,40年代俄國知識界的思想論戰(zhàn),1848年的歐洲革命,俄國農(nóng)奴制的廢除,60年代的民粹派運動,等等。赫爾岑自己無疑也是一位“歷史人物”,他的大貴族出身,他顯赫的革命家身份,以及他后來在歐洲政治流亡界的中心角色,使他與歐洲各國的政要顯貴、文化名流和職業(yè)革命家都有著廣泛的接觸和交往,19世紀中期俄國和歐洲的歷史對于他來說仿佛是身臨其境的。于是,我們在閱讀《往事與沉思》的時候,就不僅能夠了解到赫爾岑作為一位大思想家的人生經(jīng)歷,還能夠目睹19世紀中期俄國和西歐思想界的整體風(fēng)貌,通過赫爾岑這一“個體”和“個案”,窺見19世紀中期那一代俄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發(fā)展進程。赫爾岑一部俄文版文集的序言作者將《往事與沉思》定義為“一部精神生活的藝術(shù)百科全書”:“赫爾岑是世界文學(xué)中思想生活最偉大的表達者之一,這一點最好的例證,就是他的天才作品《往事與沉思》,這部作品是一部俄國精神生活的獨特的藝術(shù)百科全書。作為俄國思想發(fā)展過程中不同傾向、不同時期之代表的各種人物,組成了一道無比豐富的畫廊,背襯著歷史、人民生活、政治、文化和風(fēng)土人情的廣闊背景。”[9]
在《往事與沉思》中,赫爾岑在坦誠地展示其個性發(fā)展史的同時,也將更多的筆墨用來闡釋他的歷史觀和社會觀。正如此書的中譯者之一項耀星先生所指出的那樣:“他是作為歷史見證人寫他的回憶錄的,它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便在于他不是從個人的角度,而是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來描繪一切,評價一切。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不是簡單的編年史和大事記;它有著統(tǒng)一的出發(fā)點,那就是對人民解放事業(yè)的深切關(guān)懷和對進步社會思想的熱情探索?!保?]4這樣一來,一部個人的自傳體小說,同時也就成了一部鮮活的個體精神史和群體思想史著作,閱讀《往事與沉思》,我們似乎時刻可以聽到普希金在致恰達耶夫的一首詩中所言的“熟悉的逝者那活的話語”;這樣一來,赫爾岑所豎起的這座“家庭苦難的墓碑”,也就成了一座“俄國思想史的豐碑”。
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思想對峙,是19世紀俄國社會文化生活中一個最為醒目的現(xiàn)象。作為當時俄國知識界和思想界的最重要成員之一,赫爾岑自然會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回顧并反思兩個派別、兩大陣營的思想論爭。他自己后來說,《往事與沉思》中寫得最好的篇章,就是關(guān)于40年代思想斗爭的那一部,即《莫斯科—彼得堡—諾夫哥羅德》。這一部記錄了赫爾岑1842年結(jié)束流放生活回到莫斯科到他1847年出國這五年間的經(jīng)歷和活動,這段時間或許是赫爾岑個人生活和思想歷史中最重要的五年,而他在這一時期最重要的社會和創(chuàng)作活動,或許就是他作為西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與斯拉夫派展開的論爭。
通過《往事與沉思》中關(guān)于19世紀中期俄國思想界、知識界的那些極具文學(xué)色彩、飽含懷舊情感的記述和描寫,我們能獲得一份關(guān)于當時那場思想論爭的十分感性的印象,這里有具體的場景和鮮活的描寫,也有深刻的思考和理性的評判。兩派的代表人物都成了赫爾岑的文學(xué)速寫對象,隨著赫爾岑的娓娓道來,他們紛紛步出歷史的灰暗背景,將其生動的、富有個性的神情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赫爾岑雖然是作為一位西方派來再現(xiàn)這段歷史的,但他畢竟是在十幾年之后來回顧這段“往事”的,因此,當年可能具有的小集團情緒無疑已有所淡化;再者,赫爾岑當時是在境外寫作此書的,這又使得他的回憶可能更超脫、更自如一些。所有這些,都使這段生動的思想史料具有了某種“中性”、“中立”的意味,因而也可能就是更為可信、更為權(quán)威的歷史記錄。
赫爾岑是在歐洲大革命后“市民化”、“世俗化”的西歐寫作《往事與沉思》的,是在“家庭悲劇”連續(xù)襲來后的傷感中重溫青壯年時期的社會和思想活動的,因此,他才分外眷戀、欣賞19世紀中期俄國他那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他在談到他那一代人時不無自豪地寫道:“這樣一群天才的、有修養(yǎng)的、全面發(fā)展的、純潔無暇的人,我后來在任何地方都不曾遇見,無論是在政界的精英中間,還是在文藝界的當紅人士中間。我到過很多地方,經(jīng)歷過各種生活,革命還把我?guī)У搅诉@些最為發(fā)達的國家,但是,我還是會問心無愧地重復(fù)我的這個意見。”[10]110當時俄國文人的活動場所除雜志和大學(xué)講壇外,主要就是沙龍等社交場合,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論爭基本上都是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沙龍中進行的。赫爾岑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總的說來,莫斯科當時剛剛步入智性的覺醒時期,由于無法談?wù)撜螁栴},文學(xué)問題便成了生活問題。一本好書的出現(xiàn)就構(gòu)成一個事件;批判和反批判的文章都會受到十分仔細的閱讀和闡釋……人類活動的其他所有領(lǐng)域都遭到壓制,這使得社會中受到教育的成員只好步入書籍世界……”[10]152思想的論爭是通過文學(xué)進行的,激烈的對峙往往是在溫文爾雅的社交場所展開的,這就是赫爾岑為我們歸納出的當時俄國知識界和思想界的兩大外在特征。
當時活躍的俄國大知識分子們在赫爾岑的回憶錄中紛紛亮相,得到了十分傳神的描寫和刻畫?!八枷氲寞?cè)恕鼻∵_耶夫靜靜地站在莫斯科的沙龍里,構(gòu)成一個“陰郁的譴責”、“否定的化身”和“活生生的抗議”;靦腆而又虛弱的別林斯基,體內(nèi)“卻隱藏著一股強大的、角斗士般的力量”,“一旦有人觸犯了他那些珍貴的信念”,“他就會像只雪豹一樣撲向?qū)κ?,把對手撕成碎片”;格拉諾夫斯基作用于同時代人的思想武器,則是他“正面的道德影響”、“持久而又深刻的抗議”和“獨立的思想方式”。那些被赫爾岑稱為“友好的敵人”和“敵對的友人”的斯拉夫派思想家,自然也同樣會出現(xiàn)在《往事與沉思》中。讓人感覺驚訝的是,赫爾岑在寫到斯拉夫派的那些代表人物時,筆端所流露出的也同樣是親切和眷念的情感,雖然其中稍稍多了一些譏刺和調(diào)侃。他這樣談起斯拉夫派的首領(lǐng)霍米亞科夫:“這是一個大腦十分聰明、靈活的人,他能力很強,又不擇手段,他廣聞博記,想象敏捷,他終生都在熱烈地、不懈地爭論。這個不知疲倦、從不歇息的斗士,時刻在觸及和刺殺,進攻和追蹤,引經(jīng)據(jù)典,挖苦諷刺,威脅恐嚇,直到把人逼進森林,要是不求饒就甭想走出那片密林,——總之,他會讓那些為信念而戰(zhàn)的人放棄信念,為邏輯而生的人丟開邏輯?!保?0]156在以往的俄國文學(xué)史中,霍米亞科夫往往只被視為一位二流詩人;由于斯拉夫派及其文化歷史意義長期沒有得到充分的認識和估價,霍米亞科夫在俄國思想史中的地位也一直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承認。讀一讀赫爾岑在《往事與沉思》中的相關(guān)描寫,可以幫助我們更為具體地認識歷史真實環(huán)境中的霍米亞科夫以及其他斯拉夫派人士。在為紀念另一位斯拉夫派重要人物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而寫的一篇文章(作于1891年,原載《警鐘》,被引入《往事與沉思》一書)中,赫爾岑最終為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思想對峙作出了這樣一個著名的總結(jié):
是的,我們是對立的,但這種對立與眾不同。我們有著同樣的愛,只是方式不一。
無論是在他們的心中還是我們的心中,從很早的年紀開始,就已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不自覺的、熾烈的、與生俱來的情感,他們將這一情感視為回憶,而我們則將其當作預(yù)言,這種情感就是:對俄羅斯民族、俄國日常生活和俄國思想方式的無限的、全身心的愛。我們就像伊阿諾斯或雙頭鷹,看著不同的方向,但跳動的心臟卻是同一個[10]171。
閱讀《往事與沉思》中這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一個個生動的場景,19世紀中期發(fā)生在俄國的那場激烈、嚴肅的思想論爭似乎就像一場精彩紛呈的戲劇,歷歷在目地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赫爾岑筆下的這些俄國知識分子,的確是俄國文化史上一群真誠而又可愛、堅韌而又富有個性的思想者。赫爾岑自豪地寫道:“試問,在當代西方的哪個角落里,你們能看到這樣一群思想的隱修士、科學(xué)的苦行僧和信念的宗教狂?他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可追求卻永遠年輕。”[10]42“思想的隱修士”、“科學(xué)的苦行僧”和“信念的宗教狂”,這便是赫爾岑為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活動家們歸納出的共同特征。
《往事與沉思》在俄國思想史上的意義或許還可以從這樣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方面,它生動、概括地展示了在19世紀中期的俄國“思想成為力量”的場景和過程;另一方面,它也是赫爾岑本人“思想的力量”之集中、具體的體現(xiàn)。
在赫爾岑看來,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對峙是俄國社會思想史上一個必然會出現(xiàn)的階段,因為此前發(fā)生在俄國的兩個歷史事件已為這場思想論爭準備了前提。這兩大歷史事件就是:1812年抗擊拿破侖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和1825年的十二月黨人起義。1812年,俄國人民以堅忍不拔的精神戰(zhàn)勝了歐洲霸主拿破侖,俄羅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意識空前高漲,但隨著戰(zhàn)后與西歐交往的增多,專制統(tǒng)治下的俄國與相對自由的西歐之間的巨大反差卻激起了一部分俄國貴族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的不滿,引發(fā)他們的深刻思考,并進而導(dǎo)致了十二月黨人的起義;而十二月黨人的起義,以及沙皇政府對這場起義的殘酷鎮(zhèn)壓,又在俄國社會激起了新的抗爭。赫爾岑曾自稱為“十二月黨人的后代”,這個稱謂其實也可以用來指稱與赫爾岑同時代的那一代俄國知識分子,而這一代人的思想成熟就出現(xiàn)在19世紀40年代,其標志就是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的思想論爭。從1812年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到1825年的十二月黨人起義,再到40年代初的思想論爭,——這就是赫爾岑勾勒出的19世紀上半期俄國社會思想的發(fā)展軌跡。在將1812年之前的莫斯科與1947年(赫爾岑出國的那一年)的莫斯科進行比較之后,赫爾岑激動地發(fā)現(xiàn):“我們?nèi)〉昧梭@人的進步。當時只有一個不滿者的圈子,那是些離職的人,被貶黜的人,被辭退的人;而如今存在的卻是一個由具有獨立意識的人構(gòu)成的圈子?!保?0]69在《論俄國革命思想的發(fā)展》一書中,赫爾岑也曾這樣談到他那一代人的心路歷程:“我們大家尚要參加十二月十四日,實在太年輕了。被這個偉大日子所驚醒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只看到死刑與流放。我們被迫沉默,抑制住眼淚,我們深自韜晦,已經(jīng)學(xué)會仔細思考自己的思想——這是些怎樣的思想呀!這已經(jīng)不是啟蒙性的自由主義的觀念,進步的觀念了,——這是懷疑、否定、充滿狂怒的思想?!保?]68在1825年之后,被赫爾岑稱之為“歷史的萌芽”的一代“新人”成長起來,“因這些孩子而驚愕的俄國也開始醒悟過來”[10]35。
赫爾岑在寫到恰達耶夫時所發(fā)出的一個感慨是意味深長的,他寫道,恰達耶夫這個人既不富有,也無高位,還受到沙皇等人的公開迫害,被目為“瘋子”,可是漸漸地,在當時的俄國社會,上到大貴族和高官,下到小市民和軍人,卻都對他趨之若鶩,把他的只言片語拿來到處傳誦,津津樂道于他的每一件生活瑣事。從這一看似荒謬的社會現(xiàn)象中,赫爾岑敏銳地意識到,正是在這一時期的俄國社會,“思想已成為一種力量,已享有其可敬的地位”[10]142“思想成為一種力量”,于是,在當時的俄國便迅速涌現(xiàn)出了一群為思想而生、為思想而活并試圖用思想來影響社會和歷史的人。
赫爾岑的一生是一位杰出作家的一生,更是一位偉大思想家的一生,在他身上,有一種很早就被別林斯基發(fā)現(xiàn)被推崇的“思想的力量”,這種力量及其表達方式在俄國文學(xué)史和思想史中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和深遠的影響。就像高爾基所指出的那樣,赫爾岑一個人“就代表整整一個領(lǐng)域,就代表一個思想飽和到驚人地步的國度”[11]。伯林稱赫爾岑為“19世紀中葉的伏爾泰”[12]222,或許也是就這一意義而言的?!锻屡c沉思》雖然不是一部純理論著作,但其中無疑也積淀著赫爾岑的思想,甚至可以說是赫爾岑思想學(xué)說的集大成者,因為,赫爾岑是在自己的晚年回顧、反思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比如,通讀完《往事與沉思》,我們便能清晰地梳理出赫爾岑“俄式社會主義”的演進過程,從莫斯科大學(xué)時期對圣西門社會主義學(xué)說的迷戀,到1948年歐洲大革命失敗后對社會主義理想的悲觀,再到他在其“友好的敵人”斯拉夫派之理論影響下在俄國“村社”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了社會主義的根基,從而在恰達耶夫之后再次強調(diào)俄國的“后發(fā)優(yōu)勢”,即跨越西歐的資本主義階段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可能性。這一理論對后來的俄國民粹派運動、列寧的國家學(xué)說乃至我們今天的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再比如,赫爾岑的個體自由學(xué)說也在此書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伯林斷言,赫爾岑與巴枯寧“一致以個體自由的理想為思想與行動中心”[12]98,在赫爾岑這里,“自由——特定時地之實際個體的自由——是一種絕對價值;起碼的自由行動范圍對一切都是一種道德性的必需”。[12]102伯林如今已被公認為一位自由主義哲學(xué)家,但在牛津大學(xué)教授杰瑞·史密斯看來,伯林的自由主義思想可能就源自赫爾岑,而他們兩人之間的中介或許就是俄國文學(xué)史家斯維亞托波爾克-米爾斯基。米爾斯基在他的《俄國文學(xué)史》中寫道:“赫爾岑始終更像一位政治家而非社會學(xué)家,其思想的核心也始終是自由而非平等。很少有俄國人能如赫爾岑這般強烈地意識到個性的自由和人的權(quán)利?!保?3]史密斯寫道:“米爾斯基關(guān)于赫爾岑啟蒙自由主義的分析無疑對以賽亞·伯林本人關(guān)于赫爾岑的闡釋產(chǎn)生過影響,伯林關(guān)于赫爾岑的闡釋則是他對俄國思想所做闡釋的基礎(chǔ)”[14]。赫爾岑的“個體自由”還影響到了另一位俄國大哲學(xué)家別爾嘉耶夫,成為后者構(gòu)建其哲學(xué)大廈的基石。在閱讀赫爾岑的《往事與沉思》時,我們往往會暮然感到,這整部回憶錄其實不正是在向我們展示一個精神自由的個體之誕生、發(fā)育和成熟的過程嗎!換句話說,赫爾岑的個體自由意識不僅體現(xiàn)于《往事與沉思》的字里行間,而且也見諸于它的表達方式。
《往事與沉思》是赫爾岑一生創(chuàng)作的頂峰,因為,無論是作為一位偉大思想家的赫爾岑還是作為一位杰出文學(xué)家的赫爾岑,在這本書里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锻屡c沉思》是一部不朽的杰出自傳,它在俄國文學(xué)史中具有深遠的意義,對高爾基、阿·托爾斯泰以及其他許多作家的同類體裁作品都產(chǎn)生過直接的影響,伯林在談到此書時曾不無機智地稱贊說:“也許因為他手撰的自傳本身就是一部偉大的文學(xué)杰作,他至今沒有一部好傳記?!保?2]219然而,《往事與沉思》又不僅僅是一部傳記,即便只就體裁意義而言,它的容量也遠遠超出了一般的回憶錄或自傳,這里有對歷史和現(xiàn)實人物的特寫,有日記和書信,有理論文章和政論,其作者是一個兼小說家、政論作家、哲學(xué)家和思想家于一身的大師?!锻屡c沉思》是一部俄國文學(xué)名著,同時也是一部具有厚重思想史意義的文學(xué)名著。在一部新近出版的《俄國哲學(xué)百科》中的“赫爾岑”詞條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說法:“任何一位研究19世紀中期俄國哲學(xué)思想史的學(xué)者都不得不援引赫爾岑的自傳史詩《往事與沉思》,甚至連弗洛連斯基這樣具有深重宗教感的思想家,在對19世紀哲學(xué)生活的各種現(xiàn)象進行評價時也要援引赫爾岑,將赫爾岑當作最高權(quán)威?!保?5]正是在這部“文學(xué)作品”中,赫爾岑不僅再現(xiàn)了“歷史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同時還生動地展示了“思想俄國”的生成和發(fā)展,還對自己一生的精神世界和思想體系進行了總結(jié)。借助這部巨著,赫爾岑也把自己的偉岸身影投射在了俄國歷史的大背景中,別林斯基在赫爾岑剛剛開始發(fā)表作品時就作出的那個大膽預(yù)言無疑是正確的:赫爾岑不僅將在“俄國文學(xué)史”中占據(jù)要位,而且還將在“卡拉姆津的歷史”中占有一席。
[1]俄?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下冊(全譯本)[M].巴金,臧仲倫,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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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gnificance of Herzen's My Past and Thoughts in Thought History
LIUWen-fei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Herzen's My Pastand Thoughts is notonly a literary work,but also amonument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thought.As“the reflection of history in the man”and a comprehensive expression of Herzen's thoughts,thememoirs show Herzen'smental development,reappear the birth and the real life of Russian intelligensia in themiddle of 19th century,and reveal the historicalmoment when“thought”became a power in Russia.The book has its strong influence o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thought and awaits our further discussion.
Herzen;My Past and Thoughts;history of Russian thought
I106.6
A
1009-1971(2013)02-0057-06
[責任編輯:鄭紅翠]
2013-01-04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長城學(xué)者”資助計劃
劉文飛(1959—),男,山東菏澤人,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俄羅斯文學(xué)研究會會長,從事俄羅斯文學(xué)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