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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yuǎn)離是為了更加靠近

        2013-04-07 07:09:38劉成見
        文學(xué)自由談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旅伴中餐館纜車

        劉成見

        我跟許多人不一樣,缺乏想象力與判斷力,一輩子都認(rèn)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幾十年來,盡管奇山麗水飽覽無數(shù),風(fēng)土人情領(lǐng)略多多,有些千山萬水之外的景觀甚至幾番重往。然而只要有人提議天南地北走走看看,仍就毫不猶疑地響應(yīng)入伙。

        那是一個美洲大陸的秋日,風(fēng)清氣爽。幾位性格各異的旅伴簇?fù)磉M一個小小的空間,一忽兒便都從地面飛升起來。在過青山、穿幽谷、跨懸崖的高空纜車中,長風(fēng)陣陣,令不同的人感受著愜意與驚駭。

        “兩岸猿聲啼不住,纜車已過萬重山?!?/p>

        “拜托你別抒情了,”一位旅伴遲遲疑疑,“要是……”他抬頭望望纜車的纜索,“突然之間——斷了……”

        就在別人云山霧罩的談資里,我的耳畔仿佛響起“吭唷、吭唷”的喘息,那么悠遠(yuǎn),又這么逼近。這不斷呼出吸入的氣息,是求索、是抗?fàn)帲潜秤皾u行漸遠(yuǎn)的家鄉(xiāng)的“背二哥”沉重的心語。他們背著超過自己體重的貨物,背著生活的希冀,彎腰前行在斷崖處、絕壁前,在九曲十八彎,在枯藤老樹昏鴉把整個世界全擋住了的山野夾縫中,將無奈、隱忍融入天地的無言中?;騿蝹€,或三五人結(jié)伙走成一線——穿著草鞋的腳青筋暴突。每人手里握著一根長約兩尺許的木杵。木杵上端是倒三角形的手柄,底端凸現(xiàn)出小拇指般粗的一丁點兒鐵錐。他們用它探前往的路徑,叩通幽的土彎道,并不時用它支撐起背上滿載的貨物歇腳。歇腳的感覺是把一座山從背上卸下來。然后,抹幾把汗,望望天,接著深深吸一口氣,然后發(fā)出一連串沉沉吆喝。那展露在日頭月光中風(fēng)霜雨雪里的一路杵印,是他們?nèi)松猛镜闹c,是他們生命史頁的記錄??柿?,彎腰或跪倒捧起清冽的山泉,“咕咚、咕咚”喝得渾身亂顫;餓了,卸下背上的背簍,打開荷葉包裹的飯團。吃飽喝足,在漫溢著野花香氣的山間躺下,或仰視蒼天,或側(cè)眺亙古綿延的大山。女人,是最清甜的思緒,自家的,別人家的,在背二哥的歇息中走近,直至心窩。每當(dāng)這時,他們的吆喝變成了歌唱,歌聲在群山中回蕩:

        這山有好水,

        那山有好花。

        那山這山的妹子喲,

        哥哥我有副好骨架。

        好骨架,誰牽掛?

        這山那山喲連著妹子的家。

        花開花紅喲,總想對你說句話:

        水流水長喲,背起你呀到我家……

        已然被忽略的久遠(yuǎn)的音韻,詩畫般純粹而獨特。記憶讓人明白:開闊視野,不外乎看看我們未曾看到的古往今來,體驗別人早已體驗過的萬物之涼熱,而與人的心靈能貼得很近的體驗,往往就在近側(cè),在自己生長的那片故土中。

        一天傍晚,看見一家中餐館,就像是邂逅親戚般心生激動。三步兩步跨進去,與看似坐五望六之齡的老板剛一照面,彼此臉上的光澤便一直閃亮。一陣寒暄,一陣神侃,在異域同是故人的氣息里,在家鄉(xiāng)名酒五糧液的浸潤中,一時間,吃得齒頰留香的麻婆豆腐、夫妻肺片、臘肉香腸諸多地地道道的老滋味老傳統(tǒng),讓人熱血沸騰。

        一位青春正好的漂亮女孩走進餐館,那一對亮亮的眼珠,一頭黑黑的長發(fā),一張黃皮膚透著淡淡紅暈的面容。大伙心頭一熱,剛要與她搭訕,沒想到她已搶先朗朗有聲:“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p>

        一口李白詩,在海之角,天之涯,不是名片勝似名片,不曾相識勝似相識。連日來聽得人云里霧里的嘰哩呱啦,無奈的心境一下變得云淡天高充滿愉悅。眾人相互介紹后,女孩抬起一張靈動俏媚的臉,把流傳千古的一詩句吟與我們:“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苯又h(huán)視大伙道,“家鄉(xiāng)酒舒心的酒,不妨更進一杯吧?!闭f著,她給每個人的酒杯斟滿,欣然舉杯道:“讓我先敬敬遠(yuǎn)道而來的眾鄉(xiāng)親!”

        女孩是飲都江堰的水長大的,家在川西壩。當(dāng)年汶川地震,剎那間的塵土飛揚,天翻地覆。但在一片廢墟里,爬出她和她的媽。蒼黃的天空下,滿目瘡痍、一片死寂。她一下抱住喘息不定的母親。母親擁著她,累累傷痕的臉貼著她驚魂不定的面龐。過了很久很久,母親用微弱的聲音告訴她:“我們不能就這樣待著——遠(yuǎn)處還會有人。只要這口氣在,就一定要咬緊牙爬出一條路!”后來,從廢墟里站起來的人們用雙手重建起自己的家園??墒?,母親早已不在了。她一直把母親的話記在心里。一天,她在母親的墳前佇立很久、很久,然后,抓起一把黃土捧在胸前,淚水直落。而后,她把浸著淚水浸著無處存放的萬千心緒緩緩地撒在母親墳頭上。之后,她告別滄海桑田的故土,遠(yuǎn)涉重洋,在此地一所大學(xué)一邊求學(xué),一邊在這家中餐館打工。

        “遠(yuǎn)離家鄉(xiāng)習(xí)慣了吧?”我們問。

        “遠(yuǎn)離是為了更加靠近——鄉(xiāng)土、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是祖輩棲居千年的根?!彼D了頓,“有時候會淚流不止,往往是深夜突然醒來,那岷江上的濤聲,依然響在耳畔。就像是媽媽在喚我……”

        晚風(fēng)吹拂。我們一行人走出中餐館,發(fā)現(xiàn)輝耀在天空的星星,那么可愛,那么亮潔,跟巴山蜀水的夜空,沒有絲毫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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