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各地為作家修建文學館抑或紀念館,非始于今日,之所以于今日尤顯熱鬧,顯然與網絡時代資訊發(fā)達有關,也與消費社會某些作家潛在的商業(yè)價值有關。不過,作家文學館的建與不建,于某些文人來講好像還算個事情,于公眾而言,似乎又實在算不得什么事情,是否能多吸引幾撥觀光客到來并由此拉動地方GDP的增長,多半也屬于未知數。這幾年山西太原出了好幾本城市旅游觀光指南,上面都沒有把“趙樹理文學館”標注出來,于是有人便忿忿然,撰文稱“這也太不重視作家了”!我卻不以為然,作家文學館算不算旅游資源原本就存疑,況且,對于喜歡趙樹理文字的人而言,你不說他也自然會去找,不喜歡的或者根本沒聽說過的,你印上黑體大號字標注,他也自會繞道而行。還是在山西,不久前馬烽文學館在汾陽賈家莊開工奠基,馬烽系“山藥蛋派”領軍人物,與賈家莊有著深厚感情,當年他曾蹲點賈家莊指導生產實踐,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賈家莊期間,馬烽創(chuàng)作出了赫赫有名的《我們村里的年輕人》、《飼養(yǎng)員趙大叔》等作品,作品中人物原型就來自賈家莊。有消息稱山西方面組織了幾十位作家去為奠基造勢,可也未見后續(xù)有更多的跟蹤報道和持續(xù)關注。倒是那位“巴蜀鬼才”魏明倫,建館之事不過才見了個豆腐塊般大小的消息,就成了網上網下熱議的話題。有各方關注自然是好事兒,壞事卻是樹大招風。好在,魏明倫自小在戲班子里長大,他爹說是編劇,經常卻還要上臺客串司鼓,聽鑼鼓點聽多了,許是就落下了喜好熱鬧的“病根兒”,低調顯然與魏明倫做人做事的風格不搭調,對他而言,似乎好的歹的總是越熱鬧越好。
魏明倫從藝六十周年,搞得張燈結彩恰似一出川劇的彩排,去捧場的除了如賈平凹一干文壇人士,還有影視圈的大腕,另有政界商界精英,五行八作,各色人等,魏明倫似乎皆相交不錯,就連陳道明跟杜憲兩口子都合寫了一副字送過來,這“鬼才”算是賺足了人間的面子。據說莫言從斯德哥爾摩領獎回到北京后做的頭一件事兒,就是把自己給魏明倫文學館寫的題詞第一時間給快遞了去,而且莫言這回還一下子寫了兩幅,一幅是左手寫的,一幅是右手寫的。在文學圈能混到如此好人緣兒者,魏明倫之外恐也不多。要知道文壇終不同于別個所在,會來事兒會搞關系雖是管用,但也不是最管用的,你的作品如果沒有令人嘆服的地方,再怎么折騰也不會有如此場面。魏明倫顯然不屬浪得虛名之輩。
照媒體上透露的信息,于四川安仁古鎮(zhèn)所建的魏明倫文學館該是已經開業(yè)了,是盛況空前還是不聲不響,我以為都不算太大個事兒。既沒有歡天喜地奔走相告的必要,更談不上不屑一顧視如敝屣。如果非要論一番魏明倫是否夠格給自己建一座文學館的話,我以為比起許多已經“建館”的作家來說,他無疑算是夠格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使他不夠格又怎么樣呢?文學品質的高下、文學水平的優(yōu)劣原本就不是一時一刻能說清楚的東西。就像有的作家,活著的時候無人知曉,死后卻能風光無限;更有甚者,因了對時代的借力或與時代的相悖,便忽而天堂忽而地獄的,都是見仁見智、乘風借勢罷了。說他好,他就是屹立時代文學潮頭的航標;說他孬,他就是虛頭巴腦的草包。再退一步講,就算不是魏明倫,就算是一個知名度不高甚至根本就沒有多少知名度的作家,家鄉(xiāng)人敝帚自珍,樂意出錢出力給自家的娃兒揚名,抑或只是顯示對其支持聊表寸心,別人也不好說什么,花錢給一個作家蓋幾間房子總比花錢蓋樓堂館所給某些人拼政績強,走過路過的,喜歡的就進去瞅一眼,看不慣的您就掩鼻而去。不過,單就作家的品質高低,我以為魏明倫倒是遠比當下相當一部分當紅作家還是更值得尊敬的。其實他的文學價值是被過多的消費性宣傳或有意無意的娛樂化誤導給遮蔽了,仿佛魏明倫只是一個靠著給某些名人挑毛病唱反調等雕蟲小技贏得他人眼球的自我炒作者。魏明倫的價值在于他對中國戲劇舞臺文學的貢獻是他人所無法替代的,而且不僅僅限于川劇,至今全國有兩百多家劇團,數十個劇種演出過他的《潘金蓮》,而且常演常新,影響遠播港澳臺及海外。
當下,穿越小說和穿越影視作品火到不得了。但要論起來,當年魏明倫的川劇《潘金蓮》怕是國內最早的一部“穿越戲”了。在川劇《潘金蓮》之前,恐怕沒有人會想到,有人會把古今中外的武則天、潘金蓮、賈寶玉、施耐庵、七品芝麻官、紅娘、安娜·卡列尼娜、女記者、法庭庭長等相糅在一個戲里。當初川劇《潘金蓮》紅透大江南北之際,我還是個懵懂少年,不知川劇為何物,后來看了魏明倫的幾個劇本,覺得很多唱詞實在是好玩,想象如果用四川話唱出來怕是更加有意思。戲劇文學是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舞臺劇劇本又不同于影視劇劇本,其文學性顯然要更強、更吃功夫。無論是話劇、京劇還是川劇,好的劇本都是一部戲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拋開政治語境不談,《沙家浜》之所以能夠常演不衰,自然是離不開當年汪曾祺先生的執(zhí)筆。魏明倫出身戲劇世家,由于家境所迫,1948年,年僅七歲的魏明倫輟學進入戲班學戲,九歲便成為自貢市川劇團的“九齡童”。臺上生末凈丑什么都演,臺下詩詞歌賦什么都讀。在傳統(tǒng)川劇《潘金蓮》中,他提了一籃子鴨梨上臺演鄆哥,那時候他就想,自己長大后也要編一出“潘金蓮”來給大伙瞧瞧。魏明倫寫劇本有天賦,《易膽大》、《四姑娘》、《巴山秀才》、《中國公主圖蘭朵》、《潘金蓮》……一出出如今都成了川劇的經典,魏明倫不是簡單的獲獎專業(yè)戶,他的貢獻也不是讓人了解到川劇的魅力絕不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變臉”而已,他最大的貢獻是用他的筆改變和豐富了國內戲劇舞臺。魏明倫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荒誕,應該說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西方荒誕派的樣式,因為魏明倫作品的內容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只是形式上借助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借助了黑色幽默等某些西方現(xiàn)代派戲劇表現(xiàn)手法,中間有很多還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自身的東西。但與西方的尤涅斯庫、阿達莫夫等荒誕派劇作家的作品有異曲同工的地方。
《潘金蓮》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被搬上舞臺的,八十年代無疑有這個戲產生的特定時代背景,當時剛剛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浪潮蓬勃發(fā)展,雖然也有保守勢力、僵化的思想、陳舊的體制,但人們的思想卻空前活躍,對思想和人性的追問與探索遠比現(xiàn)在要深刻。魏明倫就說:“我現(xiàn)在很留戀,甚至于一回憶起那個時代,我就感覺渾身是勁,因此,《潘金蓮》只可能在那個時代產生出來?!薄杜私鹕彙窞榍Ч拧耙鶍D”翻案,當時在社會上掀起了狂濤巨瀾,據說“被封建制度壓抑了兩千多年的中國已婚婦女們從此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代言人”。當時四川民間流行一句民謠,“莫怪老婆會情人,要告就告魏明倫”!這是笑談,不過,因為該劇所引起的思考卻一直在發(fā)酵:不對具體情況作具體分析,把婦女解放視為“性解放”!把變相的嫁雞隨雞論視為“美德”!把合法離婚和違法重婚一鍋煮!把多數自愿白頭偕老的佳偶和少數不愿白頭同苦的“錯偶”一刀切!把正確的一夫一妻制曲解為極端的“一夫一妻終身制”……這些問題被人們拿到桌面上公開談論,魏明倫成了當時的前衛(wèi)作家。他加入中國作協(xié)的時候當時中國作協(xié)會員只有三千人左右,不像現(xiàn)在,已發(fā)展成一個整編師。
魏明倫曾說,他一生積累,多年奉獻,只想讓川內的青年明白:除了電影、電視、流行歌、迪斯科之外,還有值得一看的川劇。他對川劇的熱愛讓我這個非蜀地之人都覺得耳熱心跳,一句“川?。捍笱吆?,我的保姆;川劇,在人間,我的大學”,魏明倫的生猛,總是能讓人嗅到草根的氣息。這一點恐怕是他與絕大多數文人的根本不同。川人謂他“鬼才”。所謂“鬼才”,大抵是知他七歲唱戲,正規(guī)學歷不高,由此推測他讀書特少,卻有些鬼聰明,寫戲鬼頭鬼腦,作文鬼話連篇,近似辭典詮釋的“鬼才”特征。這樣稱他不無道理。但此說也多有不實之處。他學歷淺屬實,讀書少則不盡然。舊戲劇舞臺,想要出人頭地,絕不敢偷懶取巧,全靠其刻苦自修。魏明倫說他比拿破侖的個子矮,只與魯迅、曹禺身材相當。反復衡量,沒力氣玩槍,有條件摸筆,于是便操起了文學。
有川籍作家說,魏明倫比較夠義氣。我以為,當今說某某人夠義氣差不多就算是很高的褒揚了,更不要說被褒揚者還身處歷來同類相輕的文人圈中。1958年他曾寫文章為詩人流沙河鳴不平,本“應該”劃為右派??墒怯忠驗樗€不到十八歲法定公民年齡,不戴右派帽子,只記右派言論,下放農村勞動三年。他說過:“說我是學者、老師,我不太愿意接受,因為我沒有上過學,但是我不是學者不證明我沒有思想?!?/p>
蜀地老作家馬識途在報上撰文,對魏明倫的創(chuàng)作提出期望。馬識途將魏明倫和莎士比亞作了類比,馬老說:“莎士比亞是文藝復興時代英國所產生的戲劇巨人。莎士比亞從小在劇場廝混,有豐富的舞臺經驗?,F(xiàn)在,中國也經歷著一個偉大的變革,文學藝術上也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也應該產生巨人的時代。我注意到,魏明倫也是從小在劇場混事,有豐富的舞臺經驗。他也曾經并且正在進行一種幾乎和莎士比亞同樣性質的戲劇工作,而且成績斐然,幾乎每編一劇,都轟動全國。如果魏明倫一生能編出二十個像現(xiàn)在這樣每叫必響的本子,那就足以證明自己的價值了。”把魏明倫與莎士比亞擱在一起比較,我覺得多少還是有些牽強,不過,說魏明倫應該多寫劇本,我以為還是十分中肯的。因為,不好意思,對于魏明倫所謂創(chuàng)作“三絕”中的那“兩絕”(雜文、詞賦創(chuàng)作),詞賦我知之不多,因而在此沒有發(fā)言權。而魏明倫的雜文嘛,我的確沒有從中讀出別人所講的那樣好,更不要說“精絕”了,當然,這不影響他的文學成就,對于魏明倫來說,我覺得哪怕他只有戲劇文學這一樣,就足夠了。
其實,在作家“建館熱”中,魏明倫也算是起步比較晚的一位了。陳忠實文學館是2011年11月落成的,位于陳忠實家鄉(xiāng)西安東郊灞橋的一個生態(tài)公園里。莫言位于家鄉(xiāng)高密的個人文學館是幢三層小樓,實際上是莫言母校的一座騰空的教學樓。賈平凹和路遙的文學館都不止一處。東北籍作家蕭軍在遼寧凌海,馬加在遼寧新民,端木蕻良在遼寧昌圖,舒群在黑龍江哈爾濱,蕭紅在黑龍江呼蘭都分別有其個人名義的文學館。這些個人文學館或資料館一般都選擇建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或者是與自己作品密切相關的地方。這對于向廣大文學愛好者展示其個人創(chuàng)作特色,推廣地域文化,體現(xiàn)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采和獨到的美學感悟,都有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以為個人文學館應該也是對國家級文學館的有力補充和完善。
作家雖說比不了娛樂圈、體育界的明星大腕有錢,但卻比他們似乎更有資格建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學術抑或紀念場館。劉翔家住過的那條弄堂不曾被立為“劉翔胡同”,張靚穎的母校也不太可能改名叫“靚穎小學”,但由作家的名字命名的樓宇和學校在國內已不止一處。國外也是如此。日本沒有一個歌星的頭像獲準被印在鈔票上,但作家頭像被印在鈔票上的卻有好幾位,從夏目漱石到通口一葉,而后者實際上僅僅是一位靠不多的短篇小說確立文學地位的女作家。安徽出了個作家叫戴厚英,她的家鄉(xiāng)為她樹了一座紀念碑,建了一座紀念館,引來游人如織,興建方卻并不以此來贏利。戴厚英家鄉(xiāng)的一位領導人講過這樣一番話,他說:“說起我們的縣長、市長、省長,外地人誰知道,但提起戴厚英,全國知道的人千千萬,崇拜的人萬萬千,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驕傲哩!我們應該為她樹碑立傳。”說實話,我并沒有覺得戴厚英的知名度包括文學成就已經達到了她家鄉(xiāng)領導所說的那樣高度,但她的家鄉(xiāng)領導講這樣的話,至少說明,作家這個稱呼還是多少有一些分量的,哪怕僅僅是有助于去擴大當地在外面的知名度。
前一個階段,北京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因為被違法拆除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注,最后的結果是在原址處修建故居紀念館,有媒體把梁、林夫妻二人的影響力做了一番比較,最后的結果是夫人林徽因勝出。當然,作為一位美麗的女性,林徽因勝出可能有其他一些方面的因素,但說作家的身份比建筑家的身份高,至少在梁思成、林徽因他們年輕的那個時代是沒有錯的。
四川大邑縣安仁古鎮(zhèn)是成都平原上一座美麗古鎮(zhèn),古街保存完好,魏明倫文學館占地有一千二百平方米,匯集了魏明倫所寫戲劇、雜文、辭賦等重要手稿,還有不少影像資料。鎮(zhèn)館之寶是魏明倫代表作《潘金蓮》的一份手稿。按照建造者的說法,這個文學館反映了“魏明倫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不去簡單做文學成就的類比,比起巴金、沙汀、艾蕪、李劼人等川籍名家,比起流沙河、馬識途等川籍文學前輩,魏明倫無疑屬于完全不同的一種類型。
上世紀七十年代,愛爾蘭政府拿著歐盟提供的資金在首都都柏林最好的地段建成了都柏林作家館。這里有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肖伯納、葉芝、貝克特,當然也有名聲一點兒也不亞于前者的王爾德和喬伊斯。但同時,還有更多我們從來都沒聽說過名字的作家,這些作家有的僅僅出版過一部作品,但他們所占的位置并不比上述那些大作家的地方小抑或偏僻。就在2012年的5月,英國薩里郡原本準備拆除的一棟兩百年的老樓被緊急叫停,因為創(chuàng)造了福爾摩斯形象的作家柯南·道爾曾在這里居住過。這也意味著,原本只重視“純文學”作家的英國人開始把目光投向了更多類型作家。
前不久,七十六歲的作家張賢亮被指包養(yǎng)五個女人,微博指控內容酷似明清禁毀小說被刪節(jié)部分,在此不說也罷。只說張賢亮自稱自己躺著也中槍,且要把這一事件寫進自己的回憶錄中。我倒是覺得,有人會拿此種污水朝作家頭上潑,說明作家這一行當在人們眼里已開始逐漸脫離苦行僧、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了。事后證明,誣指張賢亮的就是張賢亮“西部影視城”的員工。在“西部影視城”仿古街旁,也有張賢亮的文學館,其個人資料算是搜集得比較全的,我覺得,一個作家有能力、有魅力為自己搞這么一方天地出來,就算是拿自己的名氣賣錢,也不是壞事。但問題的另一面在于,又有幾個作家敢說,自己單靠名氣就能賣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