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丹
20世紀后半葉,英國桂冠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1930-1998)以其鮮明而活力四射的動物意象、跌宕起伏的詩歌韻律以及雄渾而大力的詩風蜚聲英美詩壇?!稙貘f》(Crow,1970)是休斯繼成名作《雨中的鷹》(Hawk in the Rain,1957)之后的第四部詩集?!稙貘f》出版之后,歐美批評家對其毀譽參半。以兇禽猛獸詩享譽大洋兩岸的休斯為何一改以往的詩風,選擇烏黑、丑陋且叫聲刺耳的烏鴉作為詩集的主人公?國內學者李成堅與劉國清都曾分別對《烏鴉》做過研究。李成堅主要論述了《烏鴉》的主體意象及其獨特詩風,她認為烏鴉是休斯對戰(zhàn)后英雄主義的重新打造,是西方人尋求精神出路的展現(xiàn)。而劉國清則側重探討烏鴉形象中所蘊含的生態(tài)關懷以及對理性主義的批判。英國休斯研究學者凱斯·塞加(Keith Sagar)斷言,“盡管休斯的作品常常看起來與歷史無關,(但是)其作品還是需要從歷史語境中加以解讀。”[1](73)本文擬結合歷史語境,從一個較新的角度分析詩人的創(chuàng)作初衷,解讀烏鴉這一獨特的藝術形象。
英國人一向以島國情結著稱,而島國情結又是促成英吉利民族精神的重要因素。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英國人深厚的島國情結。從地理位置上看,北海和英吉利海峽將不列顛群島與歐洲其他地區(qū)隔離開來,使之成為孤懸于歐亞大陸之外的島國。獨特的地理位置為英國的發(fā)展帶來了無限契機與巨大輝煌,也使英吉利民族對島國形成了牢固的優(yōu)越感和依賴感。這種島國情結使得英吉利民族精神在具有自信心、自豪感和開拓性的同時,也帶有保守、懷舊、自大等特點。
英國是最早開始工業(yè)革命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在世界近代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工業(yè)的飛速發(fā)展,驅使它不斷地擴張以尋求海外商業(yè)市場。在1588年的海戰(zhàn)中,英軍徹底擊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這標志著英國海上地位的提升。在1805年的特拉法加海戰(zhàn)中,英軍又重創(chuàng)法國和西班牙艦隊,確立了英吉利在海上不可動搖的霸權地位。英國進而在全球占有殖民地,一個全新的“日不落大帝國”的雛形初現(xiàn)。但是從維多利亞鼎盛時期進入20世紀之后,英國社會經濟危機不斷加深,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又使英國蒙受了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打擊,英國失去了對全球的控制力與影響力。而戰(zhàn)后福利國家破滅,英國病蔓延以及民族主義運動的蓬勃興起與各殖民地的紛紛獨立,使英國喪失了傳統(tǒng)的市場和原料來源地,最終導致了“大英帝國”的解體、坍塌,也粉碎了英國臣民對未來的夢想,致使英吉利民族精神處于萎靡不振的低谷??v觀英國國民身份的變化,就“好像是在觀看羅馬人變成意大利人”[2](275)。英國的狀況正如羅伯特·科爾斯(Robert Colls)所描繪的那樣:“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15年內,‘衰落’(decline) 就成了英國的一大特征,這一特征融入了國家的政治中心,成了這一國家自我評價的核心”[3](143),“也成了當代英國文學的一個主題”[4](3)。以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為代表的運動派詩人是這一時期英國詩壇的中堅力量。拉金創(chuàng)作了很多詩篇,但其筆下幾乎見不到一片綠葉,這也正是當時英國社會的真實寫照。在那首著名的《降靈節(jié)婚禮》 (“The Whitsun Wedding”)一詩中,拉金用具體而準確的語言,把英國國情及破敗景象描寫得惟妙惟肖:
整個下午,熱浪熏人幾英里,/向南朝內陸呈弧線行進,/寬闊的農場往后逝去,牛群影子很短,/河上飄著工業(yè)廢渣。/一間溫室閃過,很別致:樹籬時上時下:/不時傳來一股青草味,/知道又一個鄉(xiāng)鎮(zhèn),沒有特點的新鎮(zhèn)/用方圓幾百畝的廢氣車迎接我們。/工業(yè)廢水橫流和臭氣熏人的車廂。[5](304)
對外部悲涼景象的描寫正是當時英國人內心世界的真實呈現(xiàn)??菰锒良诺脑娦斜普娴毓蠢粘鲇鴩窠洑v從日不落大帝國淪落為二流資本主義國家的失望和頹廢之情,訴說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無可奈何的感慨。
1957 年,休斯以詩集《雨中的鷹》(Hawk in the Rain,1957)躋身于英美詩壇最優(yōu)秀詩人的行列,也給當時的英國詩歌注入了一股清新、狂野之氣。動物世界的殘酷殺掠與人類社會的經驗密不可分,休斯所展現(xiàn)的動物世界實際上正是人類世界的縮影。休斯在前幾部詩集中所塑造的狂妄自大、嗜殺成性、唯我獨尊的“鷹”的形象也正是昔日欲望膨脹、掠奪成性的日不落大帝國的真實寫照:
我高距大樹之巔,緊閉雙眼/沒有行動,也沒有虛假的夢/在鉤狀的頭和爪之間/或在睡眠中,我演習完美的弒殺與吞食?!?我一高興便隨便殺戮,因為這一切都屬于我。/我的體內不存在任何詭辯:/我的習性就是撕裂頭顱——//分配死亡。/因為我飛行的唯一路徑是直搗/生物的骨頭。/無需任何論點來維護我的權益。[6](68)
年輕氣盛的休斯在該詩中表明了挑戰(zhàn)命運的決心和斗志,而從更深的層面上講,詩人表達了對昔日大英帝國的無限追憶和緬懷。隨著大英帝國的土崩瓦解,英國社會籠罩在一片悲觀、迷惘和失落的情緒之中,前英國國務秘書迪安·艾奇孫(Dean Acheson)指出:“英帝國已經隕落,英國仍未找到它在世界中的角色?!盵7](216)縱然如此,英國人的“帝國情結”和“島國心態(tài)”根深蒂固,心中總是存留著一個帝國,哪怕它只剩下一具空殼,這也許是英國遲遲不肯融入歐洲的原因?!八麄儗^去的歷史滿懷豪情,畢竟,是英國打開了現(xiàn)代化的大門,”但是“歷史上的英國時代已經過去了”[8](357)。面對萎靡不振的英吉利民族精神,拉金也曾做過一些嘗試和努力,他寫作了很多以動物為題材的詩歌。與休斯不同,拉金只選擇那些日常生活中比較溫順的小動物作為描繪對象,諸如兔子、小牛、狗和燕子等,這些小動物實際上是“小人物”的寫照,是詩人心目中的“非英雄”。拉金通過塑造這些小動物形象來闡述其非英雄思想,勸誡英國人不要再寄希望于英雄救世,而要面對現(xiàn)實,以平常心回歸平凡、樸實的生活。雖然運動派詩歌以質樸、坦率見長,但是這種貌似萎靡、平庸的詩風注定擔負不起重振英吉利民族精神的重任。
20世紀60年代之后,休斯經歷了個人生活的種種不幸:1963年,由于休斯的婚外情,他的前妻、美國著名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自殺身亡。1969年3月,與休斯同居的猶太女人阿霞(Assia)及其女兒蘇拉(Shura)又自殺身亡。幾個月之后,休斯所摯愛的母親伊迪絲(Edition)又撒手人寰。內心極度痛苦的休斯被女權主義者和文學批評界斥為“殺人犯”達數(shù)十年之久。然而,藝術家的責任感和憂患意識使深陷痛苦境遇中的休斯最終忘卻了個人的苦痛,開始了探索英國國情與擺脫民族困境之旅。休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專攻人類學和考古學,但他對宗教、哲學與心理學都有研究。休斯深受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Yung)思想的影響,他在1977年寫給自己的好友兼休斯研究專家埃格伯特·發(fā)斯(Egbert Fass)的一封信中,就談到自己在早年就已經閱讀過了“榮格所有翻譯過來的著作”。[9](37)休斯在1964-1967年間的作品中經常會提及榮格,可見后者對其影響之深。在一個信仰崩潰的時代,榮格認為藝術在現(xiàn)代生活中發(fā)揮著類似宗教的功能,對現(xiàn)代人精神困惑有著“治療”作用,他說:“一種特別的靈丹妙藥便是藝術”。[10](139)藝術成為人類精神異化的表達,同時也成為人類解救精神危機的最終方式。休斯的詩學理論與榮格的觀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休斯看來,“詩歌能激活人的心理能量,具有治療功能?!盵11](2)因此,休斯把振奮民族精神的希望寄托在了詩歌藝術上,他試圖通過創(chuàng)造烏鴉這一藝術形象來喚醒人性中可貴的激情,從而激發(fā)英吉利民族精神中的自信心、自豪感以及進取精神。這是休斯撰寫詩集《烏鴉》的初衷,也是詩人的詩學責任和歷史意識所在。
與以往的浪漫派詩人的詩作不同,休斯的詩歌中再沒有了天鵝的優(yōu)雅舞姿、云雀的嘹亮歌聲與夜鶯在黑夜中的低吟淺唱,而只有渾身漆黑、面貌可憎、只會嘎嘎怪叫的烏鴉作為詩歌的主角。在中西方文化中,烏鴉一直被當做能夠帶來厄運與死亡的不祥之鳥,那么休斯為何對烏鴉情有獨鐘呢? 他選擇烏鴉主要基于以下兩個原因:其一,20世紀50年代末,休斯與普拉斯在美國邂逅了著名雕塑家和版畫家列奧納多·巴斯金(Leonard Baskin)。巴斯金非常欣賞休斯陽剛、野悍的詩風,并多次為休斯的作品畫插圖。而巴斯金獨特、粗獷、體形龐大而又充滿活力的烏鴉雕塑與繪畫也激發(fā)了休斯的創(chuàng)作靈感,這為其日后創(chuàng)作詩集《烏鴉》埋下了伏筆。其二,休斯選擇烏鴉作為詩集的主人公還源于一個美麗的凱爾特神話傳說。休斯的家鄉(xiāng)位于英國北部西約克郡的上考爾德,那里曾是古老的愛默特(Elmet)王朝的一部分,也是盎格魯入侵之前的最后一個古凱爾特王朝,當?shù)亓鱾髦芏喙爬系膭P爾特神話傳說。在凱爾特神話中,其貌不揚的烏鴉有著與眾不同的身世:烏鴉是康復之神,他的凱爾特名字叫做布蘭(Bran)?;诓继m的原因,烏鴉成為英格蘭的圖騰。布蘭在得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時候,便命令將自己的頭剪下來葬在白山(The White Hill),即今天的塔山(Tower Hill),作為一種魔咒來佑護英格蘭免遭外敵的入侵。對古老的凱爾特神話耳熟能詳?shù)男菟乖诮o評論家阿蘭·鮑德(Allen Bold)的一封信中寫道:“烏鴉是布蘭之鳥,是不列顛最古老、最高級的動物圖騰。英格蘭(卻)自以為是獅子——但那只是后來冒牌的舶來品,英格蘭本土的圖騰應該是烏鴉。無論你描畫英國人什么顏色,你總會想到烏鴉。”[12](234)古老的凱爾特神話是英吉利民族寶貴的精神遺產,也是英吉利民族不斷汲取前行力量的源泉,用休斯的話來說,是“我們財富的一部分,我們的本能和古老記憶的一部分”[13](160)。
休斯期冀英格蘭圖騰、康復之神烏鴉可以療治英吉利民族精神的創(chuàng)痛。休斯對于神話以及神話作用的重視主要源自榮格的影響。榮格認為,“一個民族的神話是這個民族的活的宗教,失去了神話,無論在哪里,即使在文明社會中,也總是一場 道德災難?!盵10](137~138)神話“不僅代 表而且確實是原始民族的心理生活。原始民族失去了它的神話遺產,就會像一個失去靈魂的人那樣即刻趨于毀滅”[10](137)。在戰(zhàn)后,英吉利民族信仰失落、自信心崩潰、民族精神頹廢不振的歷史語境下,深愛英格蘭的休斯痛心疾首地說道:“英格蘭失去了她的靈魂?!盵14](79)毛思慧教授高度評價休斯的憂患意識:“對人類靈魂的毀滅與拯救,他(休斯)具有威廉姆·布萊克那種超凡脫俗的使命感。”[15](97)而對民族精神的重新振奮,休斯更具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
隨著世界向多極化的發(fā)展,美國在世界舞臺上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大英帝國在短時間重建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休斯在前幾部詩集中所塑造的君臨天下、饕餮成性、象征昔日大英帝國的“鷹”只能使英吉利民族沉湎于過去的輝煌中而不能自拔。在一片精神廢墟中,休斯經過慎重思考,放棄了高踞樹巔、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鷹”,而選擇了堅韌、樂觀、百折不撓、有著極強生命力且忍辱負重的“烏鴉”作為自己下一部詩集的主人公,正如休斯自己所言:“我摒棄了鷹而選擇了烏鴉?!盵9](208)休斯在寫作《烏鴉》時,褪掉了一切不必要的裝飾,袒露的是一個藝術家的赤子情懷。他在談及該詩集的創(chuàng)作時說:“這個最初的想法就是想寫他(烏鴉)的歌,也就是烏鴉能夠唱的歌。換言之,沒有任何音樂美的歌,用一種超級簡單和超級丑陋的、將要褪掉了一切(裝飾)的語言,除了他想唱的歌,沒有任何其他方面的考慮?!盵9](208)與美國著名詩人艾倫·坡(Allen Poe)塑造的森然、恐怖、象征著死亡的烏鴉不同,休斯呈現(xiàn)的是一只歷經萬劫仍不屈不撓、敢于正視自我又充滿活力的烏鴉,一個性格鮮明并帶有神話色彩的藝術形象。烏鴉從誕生、成長、碰壁、反省、經受考驗到最終認識自我的一系列過程,映射了英吉利民族從失落、頹廢、反省到振奮的精神與心理歷程。休斯塑造的烏鴉形象,意在恢復英吉利民族的自信心和心理活力,重新振奮英吉利民族精神,為英吉利民族尋找新的精神支撐。
休斯深知要振奮英吉利民族精神,首先要徹底激活英吉利民族的心理活力?,F(xiàn)代文明社會以高效、高速的工業(yè)革命與科技發(fā)展鈍化了人性的激情與心理活力,造成人精神內部的分離和異化,而要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就是釋放無意識中的激情與本能,使意識與無意識重新達到和諧。在1970年的一次訪談節(jié)目中,深受榮格理論影響的休斯闡釋道:“烏鴉是人的陰影。他是一個糾正人的人,但是當然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只烏鴉…… 他從沒有完全變成一個人?!盵16](157)陰影是人心靈中最黑暗、最深入的部分,是集體無意識中由人類祖先遺傳下來的包括動物所有本能的部分。過分壓抑陰影雖然使理性與思維得到強調,卻極大地削弱了人的強烈情感和深邃直覺,致使一個人的人格變得蒼白、平庸,最終導致其心理活力的喪失。
沒有隱喻就沒有詩。休斯在《烏鴉》中很少使用明喻,而常常運用隱喻。烏鴉隱喻著人類無意識深處使人富有活力、富有朝氣、富有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本能與激情?!霸娂炎x者帶進了一個黑色的烏鴉世界,一個充溢著以生物和自然為代表的本能力量的世界?!盵17](29)烏鴉已經不是個體自我陰影的投射,而是當時整個萎靡不振的英吉利民族自我陰影的投射。休斯反思和質疑宗教在英國人乃至西方人精神世界中的作用。他認為在西方人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基督教長期壓抑本能生活,否定人格的成長。休斯還指出:“當人們把現(xiàn)實弄成一鍋宗教圣典與物理學的大雜燴時,我們便把世界切割得支離破碎?!盵15](102)在《烏鴉的第一課》(“Crow’s First Lesson”)一詩中,休斯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呈現(xiàn)了上帝與烏鴉之間的對話,讓讀者感受到了一個感性、率直的烏鴉。上帝用理性的分析、科學的推論來教導烏鴉關于“愛”,而烏鴉則嘲笑和戲謔宗教的神圣和上帝的威嚴,全然顛覆了宗教和實證科學。在《烏鴉與媽媽》(“ Crow and Mama”)一詩中,休斯描寫烏鴉先坐上飛機,又乘上航天器……整個過程代表著人類社會工業(yè)化和科技的迅猛發(fā)展,而這一系列所謂的進步帶來的卻是人類與自然的疏離、人類的直覺和感性被理性嚴酷壓抑。詩集《烏鴉》的出版恰似詩人從陰影中釋放出來的黑色精靈,又似一付激活了英國人心理活力的興奮劑,為英吉利民族精神的重振奏響了前奏。
休斯因其充滿野力與激情的動物詩而被評論家冠以“動物詩人”或“暴力詩人”的稱號,休斯對此予以否認,他認為自己的作品展現(xiàn)的是“活力”。在休斯看來,活力是任何偉大詩篇所不可或缺的,如同莎士比亞、荷馬、埃斯庫羅斯的作品和《圣經》中所具有的。在閱讀《烏鴉》中,讀者同樣會感到一種力量,會感受到烏鴉身上那種堅韌、樂觀、雖經挫敗仍百折不撓的豐沛活力或頑強生命力,而這正是當時歷史語境下英吉利民族精神中已經或正在喪失并且急需的可貴品質。休斯對烏鴉的頑強活力充滿溢美之辭:“他(烏鴉)住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并且有很多關于烏鴉的民間文學。沒有腐肉能夠傷及一只烏鴉。”“烏鴉是不可摧毀的鳥,他遭受一切,(卻)不受任何傷害。”[18](1)烏鴉可以在任何嚴酷、恐怖的環(huán)境下生存,即使是腐肉也傷害不了烏鴉分毫,因為它是腐肉之王。在《腐肉之王》(“King of Carrion”)一詩中,烏鴉的“宮殿是骷髏”;而他的“王冠是生命器皿的最后碎片”;他的王座“是骨質的絞刑臺,被絞死者的刑臺和最后的擔架”[6](209)。在《子宮 口的考試》 (“ Examination at the Wombdoor”)一詩中,休斯賦予了烏鴉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它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適應能力,經得起任何考驗,比死亡還頑強:
誰擁有整個多雨、遍布石頭的大地?死亡。/誰擁有所有的空間? 死亡。//誰比希望更堅強?死亡。/誰比意志更堅強? 死亡。/誰比愛更堅強? 死亡。//誰比生命更堅強? 死亡。[6](219)
作為與生命相伴的幽靈,死亡的確主宰著整個宇宙。休斯在詩中運用重復和排比使詩行富有強烈的表現(xiàn)力和震撼力。在一連串的追問及同樣的答案“死亡”之后,當被問及最后一個問題:“但誰比死亡更堅強?”烏鴉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十分顯然?!盵6](218)烏鴉因此“通過”考試,順利過關。在《烏鴉的最后據(jù)點》 (“ Crow’s Last Stand”)中:“燒啊!/燒啊!/燒啊! 到末了有個東西燒不掉?!盵6](210)經歷一系列涅般木般的浴火后,淡定自若、巋然不動的只有烏鴉,他的眼珠依舊“水靈靈而且黑漆漆”。寥寥幾筆,一個不屈不撓、充滿自信、冷靜淡定、能夠經歷萬險而幸存的烏鴉形象便躍然紙上。休斯對烏鴉的頑強、堅韌贊賞有嘉:“在為他(烏鴉)設置的各種不同的歷險,即災難、考驗和磨難中,所有這一切的結果對他沒有絲毫的改變?!盵11](84)歷經挫敗仍頑強不屈的烏鴉形象正是休斯為英吉利民族還原的精神圖騰,休斯意在歌頌英吉利民族坦然面對困境堅韌樂觀從而最終度過難關的精神。
《烏鴉》中的很多詩還隱喻著英吉利民族從失去自我、反思自我并最終找到自我的心理歷程?!稙貘f去狩獵》(“Crow Goes Hunting”)一詩講述了烏鴉四處挑釁,隨意射殺生靈,最后四處碰壁而被埋在碎石、塵土中,只露出一雙眨動的眼睛,無助地嘎嘎叫著…… 在該詩中,烏鴉的經歷隱喻著昔日的大英帝國在全球侵略、擴張,但是20世紀后兩戰(zhàn)的沉重打擊、風起云涌的亞非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侵埃戰(zhàn)爭的失敗等一系列事件致使其從帝國的頂峰跌落下來、輝煌不再。烏鴉的形象則代表經歷了一系列挫敗而感到無奈和沮喪的英國人形象。在《黑色野獸》(“The Black Beast”)一詩中,烏鴉反復追問:“黑色野獸在哪里?”[6](223)但是,最終遍尋黑色野獸未果,狂妄自大的他恰恰忘記了自己的黑色。休斯在該詩中用烏鴉來暗示整個英吉利民族自信心的喪失、自我的迷失與身份的失落。烏鴉正是迷惘、萎靡、喪失自我的英吉利民族的真實寫照。英國人當時的心態(tài)正如唐璜(Don Juan)所言:“假如你感到你在這個世間至關重要,你就不能欣賞你周圍的事物,就像一匹被蒙上了眼罩的馬,你所看到的只有你自己?!盵19](107)經濟的衰退、侵埃戰(zhàn)爭的失敗、殖民地的先后獨立意味著大英帝國的土崩瓦解,英國不可能在短時期內再次稱雄世界,世界向多極化發(fā)展已經成為必然趨勢??裢源笄覠o視他者存在的“黑色野獸”只能使英國人沉湎于過去的榮耀中不能自拔,而不能從容面對現(xiàn)實,實現(xiàn)英吉利民族的偉大復興。另一首詩《烏鴉與大?!?“Crow and the Sea”)講述的是當烏鴉面對廣袤的大海時,驀然感到自己無以言說的卑微,從而徹底放棄了唯我獨尊的優(yōu)越感。休斯希望英吉利民族能夠深刻反思、反省自己。而在《烏鴉與群鳥》(“ Crow and the Birds”)一詩中,歷經失敗與挫折的烏鴉最終學會了謙卑并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他明白這個世界其實是色彩紛呈的,可以有很多種顏色,不一定只有黑色;可以有很多種鳥,不需要百鳥朝鳳;群鳥可以和諧共處,不一定只有棲鷹傲視群鳥、分配死亡。烏鴉相貌丑陋、渾身烏黑,比不上孔雀的絢麗羽毛;烏鴉生活平庸,以啄食腐肉為生,比不上雄鷹搏擊長空的王者之風;烏鴉叫聲嘶啞,比不上夜鶯的歌喉婉轉動聽。休斯塑造的烏鴉形象,沒有君臨天下的王者之風,沒有美,沒有尊嚴,更談不上崇高。但是烏鴉面對困境,敢于反省與正視自我、不屈不撓、堅韌樂觀、頑強生存的品質正是當時歷史語境下英吉利民族精神中所必不可少與彌足珍貴的要素,也是英吉利民族重新崛起的希望所在。
作為一個有著深刻歷史意識與博大人文情懷的思想者,休斯審時度勢,通過塑造烏鴉這一藝術形象,努力破除英吉利民族島國情結中因固步自封而導致的一蹶不振。《烏鴉》這部作品蘊含了休斯對英吉利民族處境的深沉思考和對英格蘭的無私大愛,也是詩人在當時歷史語境下重新振奮英吉利民族精神的有意義嘗試?!稙貘f》以其鮮明的意象、鏗鏘的語言,尤其是濃厚的歷史感與人文內涵成為休斯的一部力作,它無愧于美國休斯研究專家列奧納多·薩奇(Leonard Scigaj)的高度評價:“屬于不枉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精心審讀的那種精品。”[16](157)
[1]Sagar,Keith.The Challenge of Ted Hughes.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4.
[2][英]泰德·休斯:《生日信札》,張子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
[3]Colls,Robert.Identity of England.Oxford:Oxford UP,2002.
[4]Stevenson,Randall.The Last of Englan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Research Press&Oxford UP,2007.
[5]阮煒等:《20世紀英國文學史》,青島:青島出版社,1998年。
[6]Keegan,Paul.ed.Ted Hughes:Collected Poems.London:Faber and Faber,2003.
[7]Morgan,Kenneth O.The People’s Peace:British History 1945—1989.Oxford:Oxford UP,1900.
[8]許潔明等:《英國通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
[9]Fass,Egbert. Ted Hughes:The Unaccommodated Universe.Santa Barbara:Black Sparrow Press,1980.
[10]胡經之等:《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下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
[11]Scigaj,Leonard M.Ted Hughes.Boston:Twayne Publishing House,1991.
[12]Bold,A.ed,The Cambridge Book of English Verse,London,CU P,1976.Quoted in a note on“ A Childish Prank”.
[13]Skea,Ann.Ted Hughes:The Poetic Quest.New England:The University of New England Press,1994.
[14]Walder,Dennis.Ted Hughes.Milton Keynes,Buckinghamshire: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
[15]毛思慧:《精神與靈魂失落的特寫鏡頭:論特德·休斯的長篇敘事詩〈沉醉〉》,《外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2期。
[16]Scigaj,Leonard M.The Poetry of Ted Hughes:Form and Imagination.Iowa City:University of Iowa,1986.
[17]張中載:《塔特·休斯:英國桂冠詩人》,《外國文學》,1985年第10期。
[18]Skea,Ann.Ted Hughes and Crow.ht tp://www.zeta.org.au/~annskea/Trickst r.htms (30 December,2010)
[19]李成堅:《個性化道路上的烏鴉之歌》,《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科版),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