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勞倫斯在其名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創(chuàng)造了驚人而美妙的偷情:長期性壓抑的查泰萊夫人和護林員梅勒斯在森林深處做愛,人性與自然在兩人的激情纏綿中和諧為一,盡管這種美稍顯造作,但讀者都能感受勞倫斯噴薄強勁的生命禮贊。此后專講偷情的小說、影視不少,我鐘愛的小說有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博爾赫斯的《第三者》,契訶夫《帶小狗的女人》;影視方面,路易·馬勒的《烈火情人》驚世駭俗,帕特里斯·夏洛爾的《親密》神秘感傷……
喋喋不休提到這些偷情的佳作,只是為了逼問自己:一批大師已經把偷情說得那么棒,我這個熱愛小說的家伙,面對一部主旨為“偷情”(出軌)的小中篇,還能說點什么?
這就是我在寫作《不準調頭》之初遭遇的核心問題。我從來不缺故事,一來我是記者出身,二來對自己的想象力還算自信,但如果一個“偷情”故事沒有新意,不能出彩,我干嗎要講它?換句話說,偷情的故事大多俗套,我真能把它講得不那么俗?我記得動筆之前,我確定非寫一個發(fā)生在我朋友身上的真實故事不可,其中當然不乏少許的親身體驗——在當下社會,你要避免這類男歡女愛的俗套幾乎不可能,你總會拿到第一手材料、獲得第一手經驗;當我們早就對此習焉不察,小說家就需要深思他的觀察力和感受力是否出了什么問題,否則,他就應該朝著“常識”、“俗套”背后的寬闊地域果斷前進。莫言不也說過嗎,在我們非黑即白的生活中間總有一個灰色、模糊的幽暗之境,那才是小說家自由馳騁的疆土。面對“偷情”,正因為我們大家都對它過于熟悉乃至視而不見,寫作者才更有義務發(fā)現(xiàn)它被遮蔽的深處、被貶損的價值?;氐絼偛诺脑憜枺彝蝗话l(fā)現(xiàn),如果并不從電視劇般膚淺的概念出發(fā)而堅持從人物出發(fā),我就有極大的把握將一個俗套的偷情故事講好,至少,就可以把它講得稍稍有那么一點不太一樣——其實,我深知,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該怎么講。
解決了首要的觀念問題,接下來就是技術與情感的問題了。我渴望以簡潔的、干燥的、竭力控制的敘事來完成《不準調頭》,當隨處涌動的情感熱流被冷硬的情節(jié)線索深深埋住,它自己就可以沿著一條冷硬的敘事之路完成自己,其內里或許就是我想得到的傷感和優(yōu)美;在某些部分,我試圖用間離手法打斷閱讀者的“被代入”,就因為這樣的題材往往不需要再被代入,我們需要的,應該是一些閃光細節(jié)和可信人物,至于故事本身,我剛才說過了,我們都經歷太多,怎么可能還會對它深感驚訝?那么,一點間離的處理將有助于回望我們自身,回到我們對偷情的理性審視,進而,幫助我們超越這個故事。
對,這就是我想要的“偷情”。當我動手寫下去時,某種深深的無力感一直糾纏著我不放,讓我開始對愛情有了新的認知,也讓我對這類婚外戀有了新的忌憚——并不夸張地說,寫作這樣的小說對自己也是某種“提純”,讓我們在描摹他人的生活之余拷問自己。如果我們對身邊深藏著的驚心動魄都視而不見,我們還怎么“后事之師”?遑論做一個及格的小說家?說點小插曲,《不準調頭》其實是兩三年前的東西了,當時很多段落沒寫好,就一直撂著,直到2012年3至7月我在魯院學習期間,正為一部中篇殫精竭慮,偶然把它翻出來,一口氣寫完并改完了它,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部我當時不敢面對也沒有寫好的作品中間,真的藏著某種觸及內心的痛感,當我找到了面對它并處理它的正確方法,我終于可以為它高高興興喝上一杯了。
卡佛說過,一個好的作家不是非得寫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而是,有本事從一雙鞋,一副手套這樣的日常用品中發(fā)現(xiàn)驚心動魄的懸念與詩意。我熱愛卡佛,希望像他那樣洞見平凡事物的懸念與詩意。對此,我們都還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再說點別的吧。這是我在《小說林》上發(fā)表的第二部“記者手記”了,感謝《小說林》的“先鋒之旅”,在先鋒精神日益缺失的當下寫作中,這個欄目的開辦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不準調頭》盡管講了偷情,但它的男女主角都是記者——記者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光鮮也最悲哀的職業(yè),男主角李果的遭遇試圖傳達記者行業(yè)的深深無奈,也試圖以小師妹這一鮮亮角色作為這一行當的某種補償。我干了那么多年記者,對這一行太熟悉了,我想從李果、小師妹身上找到記者職業(yè)內部的情感狀態(tài)并能找到普遍的情感共鳴,而記者的碎片化經驗或許為這部小說提供了片段式的效果,正如拼貼與戲仿。我打算把“記者手記”寫成系列,以此構建描繪當下“存在與虛無”的一點點野心,無論是病態(tài)的、反諷的,還是職業(yè)的、情感的,我相信我能干得不錯。
關于偷情,我們還能說點什么?最后要說的是,偷情本身一點也不新鮮刺激,也不值得開一個道德批判大會;對于小說家而言,偷情本身就是好題材,說什么不說什么的關鍵在于:我們究竟如何打量生活,如何從“偷情”看到人性的虛妄和無奈。我想,只要講出了新意、疼痛、憂傷和一點詩意,能夠規(guī)避向同題材網絡文學泡沫靠攏的危險,這樣的小說就算是“立住了”。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疼痛、憂傷和反常的詩意,正是我們“70后”一代面臨的最頭疼的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