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炎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暨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天津300071)
自田北湖在上世紀初發(fā)表《石炭考》以來,學界對于古代燃料的研究一直沒有間斷,至今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①參見趙九洲:《傳統(tǒng)時代燃料問題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2年第2期。。然而,由于史料的缺乏及考古發(fā)現的稀少,使得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燃料問題研究遭遇冷落,至今尚無專文討論。即使在通論性質的論著中被提及,也主要是關于該時期煤炭的研究②相關文章主要有王琴希:《中國古代的用煤》(《化學通報》,1955年第11期)、周蘭田:《中國古代人民使用煤炭歷史的研究》(《北京礦業(yè)學院學報》,1956年第2期)、王仲犖:《古代中國人民使用煤的歷史》(《文史哲》,1956年第12期)以及李仲均:《中國古代用煤歷史的幾個問題考辨》(《地球科學——武漢地質學院學報》,1987年第6期)等。專著有吳曉煜編纂:《中國煤炭史志資料鉤沉》(煤炭工業(yè)出版社,2002年12月版)。這些論著均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煤炭相關問題進行了論述及討論。,而對于薪柴及木炭等燃料問題則很少觸及。實際上,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使用得最為普遍的生活燃料依然是薪柴,木炭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范圍雖然比不上薪柴,卻也是生活燃料的一個組成部分。本文在現有史料的基礎上,對魏晉南北朝時代日常生活燃料的相關問題進行初步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使用得最為普遍的生活燃料依然是薪柴,那么作為薪柴供應者的采薪群體的生計狀況究竟怎樣?與前代相比,采薪群體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
對于居住在山區(qū)及其周邊的人們而言,采薪只不過是為其自身生活提供炊事及取暖燃料的一項基本生活技能而已,本與商品交換無關,正所謂“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③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十一《齊俗訓》,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25頁。。但是隨著城市的興起與發(fā)展,遠離山林的城市居民很難通過樵采的方式獲取生活燃料,因此城市居民獲得薪柴的主要途徑是通過購買。如東漢時巴郡的吏員,“解緩補綻,下至薪菜之物,無不躬買于市”④(晉)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巴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頁。。西魏趙平太守孟信“及去官,居貧無食。唯有一老牛,其兄子賣之,擬供薪米”⑤《北史》卷七十《孟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34頁。。南齊末,“義師圍京城,(阮孝緒)家貧無以爨,僮妾竊鄰人樵以繼火”⑥《梁書》卷五一《處士·阮孝緒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40頁。。由此,以盈利為目的的采薪作業(yè)便應運而生,薪柴開始作為商品進入到流通領域之中。
漢代,所謂“通邑大都”一年要出售“薪稾千車”①《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74頁。,這些城市所需的薪柴是由各地的采薪者提供的。晁錯《論貴粟疏》云:“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②《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32頁。在這段描述小農一年生產生活的話語中,我們發(fā)現,除去“春耕,夏耘,秋獲,冬藏”的農業(yè)生產與“治官府,給繇役”各種徭役之外,晁錯還特別指出了“伐薪樵”一項獨特的作業(yè)活動??梢?,在漢初一些農民的家庭生計結構中,采薪作為一項副業(yè)已成為當時家庭生計的重要補充。但是,在史籍中,記載兩漢以采薪為副業(yè)人群的事例卻很少。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了一個引人注意的現象,即這種以販賣薪柴作為家庭生計補充的形式開始普遍出現在史籍中。如晉人許遜“年七歲,無父,躬耕負薪以養(yǎng)母”③《藝文類聚》卷二一《人部五·讓》引《許遜別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1頁。。葛洪年十三“饑寒困瘁,躬執(zhí)耕穡,承星履草,密勿疇襲?!嫫乒θ?,伐薪賣之,以給紙筆,就營田園處,以柴火寫書”④楊明照撰:《抱樸子外篇校箋》卷五十《自敘》,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653頁。。又如會稽山陰人孔子袪,齊梁間“少孤貧好學,耕耘樵采”⑤《梁書》卷四八《儒林·孔子袪傳》,第680頁。。許遜、葛洪與孔子袪采取的是農業(yè)與樵采相結合的生計模式。南齊“諸暨東洿里屠氏女,父失明,母痼疾,親戚相棄,鄉(xiāng)里不容。女移父母遠住苧羅,晝樵采,夜紡績,以供養(yǎng)”⑥《南齊書》卷五五《孝義·韓靈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960頁。。屠氏從事的是家庭手工業(yè)與樵采相結合的模式。又如韋逞母宋氏,“為石季龍徙之于山東,宋氏與夫在徙中,推鹿車,背負父所授書,到冀州,依膠東富人程安壽,壽養(yǎng)護之。逞時年小,宋氏晝則樵采,夜則教逞,然紡績無廢”⑦《晉書》卷九六《列女·韋逞母宋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21頁。。到冀州依附程安壽的韋氏一家,男子從事的當為農業(yè),女子宋氏則從事紡織業(yè),依然以“男耕女織”的生產模式為主,而“晝則樵采”則是在農業(yè)與家庭手工業(yè)之外的一種補充生計。從整體上看,在這種以采薪作為副業(yè)的家庭生計模式中,采薪所獲之利甚微,如葛洪采薪僅僅能換來紙筆,因此,農業(yè)及家庭手工業(yè)仍然是這種生計模式中的支柱。城市所需燃料的主要生產者還是那些職業(yè)采薪者。
以采薪作為職業(yè)的情況出現得較早,在漢代偶爾也可以找到幾例,如朱買臣,“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yè),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⑧《漢書》卷六四上《朱買臣傳》,第2791頁。。又如鄭弘“少貧賤,以采薪為業(yè)”⑨《太平御覽》卷四七《地部十二·會稽東越諸山》引《會稽記》,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27頁。。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史籍中記載的職業(yè)采薪者亦比前代普遍增多。當時,每個家庭單位從事專門采薪的人數不甚相同。單人作業(yè)的情況,如《會稽典錄》載:“董黯,字孝治。家貧,采薪供養(yǎng),母甚肥悅”[10]《太平御覽》卷四八二《人事部一二三·仇讎下》,第2208頁。?!段郝浴份d:“侍中董遇好學,避難采薪負販”[11]《藝文類聚》卷五五《雜文部一·讀書》,第990頁。。又如西晉劉智“少貧窶,每負薪自給”[12]《晉書》卷四一《劉寔附弟智傳》,第1198頁。。南齊江淹“年十三時,孤貧,常采薪以養(yǎng)母”[13]《南史》卷五九《江淹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50頁。。吳興武康人沈顗,“素不治家產,值齊末兵荒,與家人并日而食?;蛴叙伷淞喝庹?,閉門不受。唯以樵采自資,怡怡然恒不改其樂”[14]《梁書》卷五一《處士·沈顗傳》,第745頁。。北魏房景先,“幼孤貧,……晝則樵蘇,夜誦經史”[15]《魏書》卷四三《房法壽附族子景先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78頁。。此外,還有雙人作業(yè)的情況,如“登蓋山百步有泉。昔有舒氏女,與父析薪于此山”[16]《初學記》卷八《州郡部·江南道》引《宣城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88頁。。這是父女二人作業(yè)。又如劉宋會稽山陰人朱百年,“親亡服闋,攜妻孔氏入會稽南山,以伐樵采箬為業(yè)”[17]《宋書》卷九三《隱逸·朱百年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94頁。。這是夫妻二人作業(yè)。
可見,史籍中記載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從事采薪作業(yè)者的事例比前代有明顯增加,他們不僅存在于各朝,而且遍布南北。上述史料中所記載的這些人一般都是將來要做官的有名人物,這些人在發(fā)跡之前尚且都要從事采薪作業(yè),可以想象當時普通百姓從事該項作業(yè)的情況當更為普遍。這一現象反映出魏晉南北朝時期采薪作業(yè)的一個突出特點,即采薪群體的普遍化。
魏晉南北朝時期采薪群體之所以呈現普遍化的趨勢,有著當時特定的自然、社會原因。
首先,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寒冷氣候和頻繁的雨、雪災害,增大了城市對生活燃料的需求,從而為采薪者提供了獲利的機會。據竺可楨研究,從整體上看,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我國歷史上的一個低溫期,這個低溫期從東漢初一直持續(xù)到唐前期,比起秦漢和唐代,平均氣溫要低得多①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寒冷的氣溫,必然增大這一時期城市居民對取暖燃料的需求量,造成城市生活燃料的供不應求,從而使采薪者有利可圖。同時,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是一個災害頻發(fā)的時期,據統(tǒng)計,這一時期的各類自然災害一般均比前代頻繁②袁祖亮主編:《中國災害通史·魏晉南北朝卷》,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頁。。在每次災害發(fā)生后,城市對薪柴燃料的需求也會隨之增加。其中,雨、雪災害對城市薪柴供需的影響最大。這種由自然災害造成的城市薪柴供應緊張在多雨的江南地區(qū)愈發(fā)突出,因此,南朝宋、齊經常下達賑濟災民的詔書,而在賑災的重要物資中,一項是糧食,另一項便是薪柴。如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六月,由于連續(xù)降雨,于是下詔:“霖雨彌日,水潦為患,百姓積儉,易致乏匱。二縣官長及營署部司,各隨統(tǒng)檢實,給其柴米,必使周悉。”③《宋書》卷五《文帝紀》,第92頁。此后,元嘉二十五年(448年)春、二十九年(452年)五月、孝武帝大明元年(457年)正月、五年(461年)七月、南齊武帝永明十年(492年)十一月亦下達過類似詔書。因此,面對頻發(fā)的自然災害,城市必然要擴大薪柴的供應量以渡過危機,由此便為采薪者提供了商機。
其次,魏晉南北朝時期華北某些平原地區(qū)的燃料短缺現象,亦為山區(qū)的采薪者提供了獲利的契機。據史念海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華北山區(qū)的森林資源依然比較豐富,但平原地區(qū)已無廣袤林區(qū)④參見史念海:《歷史時期黃河中游的森林》,《河山集》二集,北京:三聯書店,1981年版,第247-279頁。。受此影響,當時華北特別是城市地區(qū)的燃料短缺問題已經相當不小了⑤王利華:《中古華北飲食文化的變遷》,第238頁。。又據東晉葛洪《神仙傳》載:“焦先者,字孝然,河東人也,年一百七十歲。……日日入山伐薪以施人,先自村頭一家起,周而復始。負薪以置人門外,人見之,鋪席與坐,為設食,先便坐。亦不與人語。負薪來,如不見人,便私置于門間,便去,連年如此。及魏受禪,居河之湄,結草為庵,獨止其中。不設床席,以草褥襯坐,其身垢污,濁如泥潦?;驍等找皇?,行不由徑,不與女人交游。衣弊,則賣薪以買故衣著之,冬夏單衣?!雹蕖短綇V記》卷九《神仙九》引《神仙傳》,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2-63頁。這段故事的主角焦先是歷史上一位不斷被神仙化的人物,至《神仙傳》其神化程度達到了極致。據史載,焦先所居地點當為河東郡大陽縣(今山西平陸),位于山西和河南交界的黃河岸邊。在村人希望無償或是以簡單的飯食、故衣換取薪柴愿望的背后,實際上隱藏著一個事實,即漢魏之際,不僅華北平原的城市,即使在一些農村也發(fā)生了燃料短缺問題。平原地區(qū)的燃料緊張,必然將薪材的產地推向更遙遠的山區(qū),由此便能吸引更多的人從事采薪作業(yè)。
再次,由于城市對薪柴的需求量增加,受供需關系的影響,薪柴的價格也會經常上漲。西晉傅咸曾作《愁霖詩》:“舉足沒泥濘,市道無行車。蘭桂賤朽腐,柴粟貴明珠?!雹摺短接[》卷十一《天部十一·雨下》,第54頁。在上述南朝宋、齊的賑災詔書中,也經常會出現“薪粒貴踴”、“樵糧稍貴”的記載。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曾說當時薪柴的價格是一束三文,雖然我們目前尚無法得知這里所謂的一束所含薪柴的數量多少以及三文這個價格的高低,但從“賣柴之利,已自無貲”⑧(后魏)賈思勰撰,繆啟愉校釋,繆桂龍參校:《齊民要術校釋》卷五《種榆白楊》,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82年版。一句來看,可知薪柴的價格在當時并不是很低。在這種情況下,當時就有一些城市的貧困人家買不起薪柴,如“京口有徐郎者,家甚襤縷,常于江邊拾流柴”⑨《太平廣記》卷二九二《神二·徐郎》引《幽明錄》,第2326頁。,便是一例。甚至一些比較清廉的官員也經常要派人到山里親自樵采以供生活使用,似乎也可以反映當時薪柴價格不低的現實。如東晉祖逖“躬自儉約,勸督農桑,克己務施,不畜資產,子弟耕耘,負擔樵薪”①《晉書》卷六二《祖逖傳》,第1696頁。。吳隱之“遷晉陵太守,在郡清儉,妻自負薪”②《晉書》卷九十《良吏·吳隱之傳》,第2341頁。。褚裒為江州刺史,“在官清約,雖居方伯,恒使私童樵采”③《晉書》卷九三《外戚·褚裒傳》,第2415頁。。北魏前期,高允雖身為中書令,“惟草屋數間,布被缊袍,廚中鹽菜而已。……時百官無祿,允常使諸子樵采自給”④《魏書》卷四八《高允傳》,第1076頁。。魯郡太守張應,“履行貞素,聲績著聞。妻子樵采以自供”⑤《魏書》卷八八《良吏·張應傳》,第1901頁。。此外,南方自東晉開始,還開始對薪柴征收關津稅。據《隋書》卷二四《食貨志》載:“晉自過江,……又都西有石頭津,東有方山津,各置津主一人,賊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檢察禁物及亡叛者。其荻炭魚薪之類過津者,并十分稅一以入官。其東路無禁貨,故方山津檢察甚簡?;此庇写笫邪儆?,小市十余所。大市備置官司,稅斂既重,時甚苦之?!边@種關津稅,是對流通中的商品征收的一種商稅,在當時各種征收對象中,便有炭、薪等燃料。至南朝,這種關津稅依然存在⑥高敏:《魏晉南北朝經濟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14頁。。東漢末年,任昭先“遂遇荒亂,家貧賣魚,會官稅魚,魚貴數倍”⑦《三國志》卷二七《魏書·王昶傳》注引《任昭先別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48頁。。朝廷由于對賣魚征稅導致魚價上漲數倍,對薪柴征收關津稅自然也會導致薪柴價格的提升。可見,在魏晉南北朝,采薪的確可以獲利。在史料記載中,“采薪”一般與“貧窮”二字掛鉤,如葛洪“饑寒困瘁,……伐薪賣之”,孔子袪“少孤貧好學,耕耘樵采”,劉智“少貧窶,每負薪自給”,這種貧窮與采薪的結合充分說明了采薪是廣大貧窮階層為了迅速獲利普遍采取的一種生計方式。事實證明,在當時,不僅以采薪為副業(yè)的家庭可以維持溫飽,僅僅通過采薪作業(yè)也足以解決一個家庭的生計問題,如劉智、房景先均是“負薪自給”,董黯一人采薪奉養(yǎng)母親,甚至令“母甚肥悅”。沈顗可以通過“樵采自資”養(yǎng)活全家,雖然“與家人并日而食”,卻也不至于餓死。因此可以說,魏晉南北朝時期不低的薪柴價格,也吸引了大批百姓從事采薪作業(yè)。
此外,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更迭頻繁,戰(zhàn)亂頻仍,處于社會底層的廣大百姓深受其害。為了謀生,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其中,采薪是較為簡單易行的一種謀生方式。采薪作業(yè)既不必生產,也無需加工,只需一把斧頭砍伐林木,甚至用手直接折下樹枝,將其出賣,便可獲利。因此,在上引史料中,經常會有幼童、婦女從事該項作業(yè)的記錄,如七歲的許遜便可“躬耕負薪”,葛洪、孔子袪、劉智、董遇等人也是幼童樵采,屠氏、宋氏、舒氏等雖為女流,亦能采薪供養(yǎng)家人,足見采薪作業(yè)的簡單易行。
因此,在動蕩的時局中,在城市對薪柴需求普遍增大的背景下,采薪由于其易操作、獲利大,不失為亂世中百姓維持生計的有效途徑,從而造成了當時采薪人群的普遍化現象。
我國雖然較早便開始生產和使用木炭,然而,至魏晉南北朝,史料中記載“作炭”人群的事例并不是太多。其中,西漢竇皇后弟竇少君“年四五歲時,家貧,為人所略賣,其家不知其處。傳十余家,至宜陽,為其主入山作炭,暮臥岸下百余人,岸崩,盡壓殺臥者,少君獨得脫,不死”⑧《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第1973頁。。這條記載是關于從事作炭作業(yè)人群的最為詳細的記載。此外,還有兩條相關史料。一條是《太平御覽》卷六六二《道部四·天仙》引《真誥》載:“嚴青,會稽人,家貧,常于山中作炭。”另一條是《晉書》卷九四《隱逸·孫登傳》載曹魏孫登“嘗住宜陽山,有作炭人見之,知非常人,與語,登亦不應”。目前學界對“作炭”的“炭”字究竟是木炭還是石炭(煤)之意,尚存在分歧。如果作木炭解,此了了數條的記載,與前述采薪者普遍化的現象便形成了鮮明對比。如果作石炭解,那么即可視為史籍對當時木炭加工的情況基本無載。因此,無論作何種解釋,史籍中關于木炭加工的記載均少得可憐??梢?,由于木炭的生產需要一定的條件和專業(yè)技術,因此,即使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上從事木炭生產和銷售的人群依然不多,使得木炭的供應不甚充足。
關于社會上木炭供應不足的情形還可以從以下史實中得到印證。北魏曾經出現過官員因挪用“官炭”而被免冠削爵的案例。如濟州刺史楊椿,“坐為平原太守崔敞所訟,廷尉論輒收市利,費用官炭,免官”①《魏書》卷五八《楊播附弟椿傳》,第1285頁。。涇州刺史奚康生“以輒用官炭瓦為御史所劾,削除官爵”②《魏書》卷七三《奚康生傳》,第1631頁。。所謂“官炭”是指由朝廷統(tǒng)一派發(fā)到各級官府公用的木炭。當時亦有所謂“官薪”,如《會稽典錄》:“陳修,字奉先,遷為豫章守。性清潔恭儉,十日一炊,不燃官薪?!雹邸短接[》卷四三一《人事部七二·儉約》,第1988頁。陳修的“不燃官薪”行為反證出一個現象,即當時應該有不少官員會從官薪中抽取部分薪柴作為自己的生活用薪。但是,我們在史料中卻沒有發(fā)現哪位官員因挪用官薪而遭到制裁的案例,說明當時采薪作業(yè)比較普遍,薪柴的供應比較充足。相反,北魏的官員竟然會因為挪用“官炭”而遭到嚴厲的懲罰,這一現象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即當時的木炭供應緊張,是一種緊俏物品。因此,在北魏的徒刑中便有“畿內民富者燒炭于山”④《魏書》卷一一一《刑罰志》,第2874頁。的懲罰規(guī)定,北齊亦有“太保賀拔仁坐違緩,拔其發(fā),免為庶人,使負炭輸晉陽宮”⑤《北史》卷七《齊本紀中》,第251頁。的情況,說明當時一些政權也試圖以罪人燒炭或負炭的方式彌補木炭供應的不足。
由于木炭供應不足,可以想見當時能夠消費得起木炭作為生活燃料的人群也并非普通百姓。在上引西漢的事例中,那位宜陽的主人能夠驅使百余人為其“入山作炭”,可見此人為當地的富豪。王褒《僮約》中明確規(guī)定了奴仆必須為其主人所做的勞役事項,其中便有“焚薪作炭”一項⑥《初學記》卷十九《人部下·奴婢》,第467頁。。能夠使用奴婢的主人,也并非一般百姓。東漢后期崔寔所著《四民月令》中記載了日益發(fā)展起來的大族莊園經濟中關于薪炭的生產情況。如“二月,可糶粟、黍、大小豆、麻、麥子等。收薪炭”,又如“五月,霖雨將降,儲米、谷、薪炭,以備道路陷滯不通”。至魏晉南北朝,以木炭作為生活燃料的一般也為社會上層。如《太平御覽》卷八七一《火部四·炭》引《語林》曰:“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狀。羊琇驕豪,乃搗小炭為屑,以物和之,作獸形。后何召(石)之徒共集,乃以溫酒?;馃峒让?,獸皆開口向人赫赫然。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笨梢?,甚至西晉貴戚羊琇家的木炭供應亦十分緊張,普通百姓之家就更難以擁有了。東晉謝靈運在會稽始寧縣(今浙江上虞縣西南)的山墅中,“陟嶺刊木,除榛伐竹……既坭既埏,品收不一。其灰其炭,咸各有律”⑦《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第1766頁。。在莊園中,世家大族成員謝靈運會在一定季節(jié)砍伐竹木,同時也燒制木炭以作燃料。蕭梁劉覽,“歷官中書郎,以所生母憂,廬于墓,再期,口不嘗鹽酪,冬止著單布。家人患其不勝喪,中夜竊置炭于床下,覽因暖氣得睡,既覺知之,號慟歐血”⑧《梁書》卷四一《劉孺附弟覽傳》,第592頁。。當時能夠用炭作為取暖燃料的劉覽家亦是官宦門庭。
相對于薪柴與木炭,學界對古代用煤的歷史頗為關注,迄今已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但是,一些論著對于煤在當時生活燃料中的比重似乎估計過高,因此有必要對相關史料進行重新解讀,以期獲得新的認識。
對于當時的煤炭情況,學者們經常援引的是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河水二》中對新疆地區(qū)所產煤炭的記錄:“釋氏《西域記》曰:屈茨北二百里有山,夜則火光,晝日但煙。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鐵,恒充三十六國用。故郭義恭《廣志》云:龜茲能鑄冶?!钡窃摋l史料僅僅是描述了當地煤炭的自燃現象以及煤炭的冶鐵功用,并沒有提到將煤炭運用于日常生活的情況。《水經注》卷十三《漯水》還有一條關于山西大同地區(qū)煤炭的記錄:“黃水又東注武周川,又東歷故亭北,右合火山西溪水。水導源火山,西北流,山上有火井,南北六七十步,廣減尺許,源深不見底,炎勢上升,常若微雷發(fā)響。以草爨之,則煙騰火發(fā)。……一水自枝渠南流,東南出,火山水注之。水發(fā)火山東溪,東北流出山,山有石炭,火之熱同樵炭也?!痹摋l史料也僅是記錄了當地煤炭的自然現象,與煤炭供應及生活消費無涉。
關于生活用煤,學者們經常使用的材料有三條:
第一條是南朝宋雷次宗撰《豫章記》:“(建城)縣有葛鄉(xiāng),有石炭二頃,可燃以爨?!雹帷逗鬂h書·郡國志四》梁劉昭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491頁。王仲犖由此認為:“大概南北朝時人用石炭來煮實物,已較普遍?!雹偻踔贍?《古代中國人民使用煤的歷史》,《文史哲》,1956年第12期。然而,根據在區(qū)區(qū)南方的一個小縣發(fā)現二頃石炭“可燃以爨”的記載,便可推斷南北朝時煤炭已在生活中得到普及,這樣的論斷未免有以偏概全之感。
第二條是王劭在隋初的上表中的一句話:“今溫酒及炙肉,用石炭、柴火、竹火、草火、麻荄火,氣味各不同?!雹凇?隋書》卷六九《王劭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02頁。《北史》卷三五《王慧龍附松年子劭傳》“柴火”作“木炭火”,第1293頁。周藍田據此認為:“這一時期人民在生活上使用煤炭也更廣泛了。……在人民生活中,不僅石炭和其他燃料并用,甚至占了一個較主要的地位?!雹壑芴m田:《中國古代人民使用煤炭歷史的研究》,《北京礦業(yè)學院學報》,1956年第2期。王希琴也認為:“可知這時的煤,已成了烹飪日用品?!雹芡跚傧?《中國古代的用煤》,《化學通報》,1955年第11期。這樣的結論也過于輕率。王劭歷仕北齊和隋,是當時的博物學家。他根據多年觀察的經歷,將溫酒及炙肉所用的幾種燃料進行了排序。如果仔細觀察一下,我們便能發(fā)現,這幾種燃料是按照其獲得的難易程度排列的。其中,石炭被排在了第一位,正好說明煤炭在當時是難得之物。同時,在上引王劭上表之句后還有這樣幾句:“……以此推之,新火舊火,理應有異。伏愿遠遵先圣,于五時取五木以變火,用功甚少,救益方大。縱使百姓習久,未能頓同,尚食內廚及東宮諸主食廚,不可不依古法?!雹荨端鍟肪砹拧锻踣總鳌罚?602頁。也可以說明“溫酒及炙肉”所用的石炭僅僅是在宮廷及社會上層之間使用,并不普及。
第三條是南陳徐陵的《春情詩》:“風光今旦動,雪色故年殘。薄衣迎新節(jié),當爐卻晚寒。故香分細煙,石炭搗輕紈。竹葉裁衣帶,梅花奠酒盤。年芳袖里出,春色黛中安。欲知迷下蔡,先將過上蘭?!雹蕖端囄念惥邸肪硎恕度瞬慷っ缷D人》,第330頁。據學者研究,這是目前所知我國最早吟詠煤炭的一首詩,詩中第三句說的正是發(fā)香煤餅的功效及制作方法⑦吳曉煜:《中國煤炭史志資料鉤沉》,第48頁。。徐陵是當時著名的宮體詩人,歷仕梁陳,其詩主要反映了社會上層悠閑的生活情致,因此詩中描寫的這位制作發(fā)香煤餅的美婦人亦非尋常百姓。
此外,歷朝在中央均設有具體負責采集、供給燃料的機構和官員,雖然目前由于史料的缺乏,尚不能詳知,只知南齊東昏侯曾“敕太官辦樵米為百日糧”⑧《南齊書》卷七《東昏侯紀》,第106頁。,北周官制中有掌炭中士、掌炭下士及掌薪下士⑨《通典》卷三九《職官二十一·秩品四·后周》,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069、1071頁。。但其中僅有薪炭,而無煤炭。在東晉南朝征收關津稅的對象中,僅有“荻炭魚薪”,亦不見煤炭的蹤影。
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煤炭雖然在某些地區(qū)被人們認識并發(fā)現,但主要用于冶鐵業(yè),很少用作生活燃料。即使在一些靠近煤礦的地區(qū),如古豫章郡建城(今江西省高安縣),人們將煤炭用于生活“可燃以爨”,但也無法確定煤炭作為生活燃料在當時的全國得到了普及,更不可能成為薪柴與木炭的替代品。從劉劭及徐陵的詩歌中則反映出當時煤炭供應十分不充足,僅在社會上層中使用的現實。
綜上,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木炭和煤比薪柴的優(yōu)點多,已被人們用作生活燃料。但受生產條件和技術的制約,從整體上看,木炭的供應并不十分充足,而煤炭的供應則更為稀少,應該主要在社會上層中使用,其在生活燃料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