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山花再一次開得漫山遍野的時候,春妮滿十六歲了。
可春妮娘說,春妮已經(jīng)十八歲了。
春妮就笑著問,咋到娘嘴里一下子就長這么大了呢。春妮娘一邊抖著從山上挖來的野菜,一邊溫和地說,你看呀,落地一歲,見風(fēng)長又一歲,人本來就要多出來兩歲呢。
春妮就捂著嘴咯咯地笑。
春妮娘又感慨地說,我還真沒覺意呢,你就長這么大了,好像昨兒個你還流著鼻涕讓娘抱呢,這會兒就出落成大姑娘了。呵呵。唉!
春妮娘仰著臉,沉浸在回憶里。幸福與甜蜜掛在臉上。春妮這時候不說話,就半蹲在娘的身邊彎著眉眼盯著娘,看娘享受般地回憶。娘在春妮眼里,永遠(yuǎn)都是這般善良、仁慈,讓春妮覺得始終有一種博大的暖流包圍著她,保護著她,什么時候都讓她覺得踏實、安全。
當(dāng)春妮娘從回憶里走出來的時候,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再過年把兒,就該輪到給你找人家了。不過,我和你爸也商量過了,到時候,咱找個倒插門的。我和你爸快干不動了,得依靠個人養(yǎng)活。
我才不嫁人呢!春妮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像秋天山里的野果子。
我還要放羊呢。到時候,我家的羊啊,滿山都是!到了冬天,把羊賣了,不就換成錢了?你看,我不嫁人不也可以養(yǎng)活你們嗎?
春妮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羊圈門,取下掛在屋檐下的羊鞭,像風(fēng)一樣,旋出了門。后面幾十頭羊,就跟春妮的小丫環(huán)似的,一個個蜂擁著趕上,生怕招來主人的喝斥。春妮娘看著跑出去的女兒,自言自語道,女孩兒家哪有不嫁人的,真是的!看樣子,還是小哩!
二
春妮早就不上學(xué)了。也就五年級吧。確切地說是五年級上半學(xué)期都沒上完就不上了。不是春妮不愿上學(xué),而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受不了大山里的清苦,走了,聽說上南方掙大錢去了。沒有了老師,學(xué)校自然就解散了。本來嘛,山里人對娃子們上不上學(xué)也無所謂的。識字會怎么樣,不識字又會怎么樣呢,還不都是一天三頓飯,不還是要上山下山砍柴、種莊稼?罷了,罷了,不上學(xué)就不上學(xué)吧,正好能騰個人手照顧雞呀、豬呀、羊呀什么的。畢竟娃子也是人呀。人是小了些,但總比沒人強。
剛不上學(xué)那陣子,春妮心里面難過著呢。她撫摸著書本,就像撫摸著自己的肌膚,多光滑啊,多親切啊。摸著摸著,春妮就落淚了,偷偷地,不敢讓娘和爹看見。
不過,后來春妮就看開了。娘不識字,不也養(yǎng)了她們姐妹三個?還有村里那么多她認(rèn)識的女孩子,幾乎都不識字,不還是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再后來,春妮爹逮回來兩頭羊,一頭公的,一頭母的,讓春妮到山上放。這一對兒羊也挺爭氣的,不久就帶了窩,而且一窩就咕嚕咕嚕產(chǎn)下十來只小羊呢。這些年來,在春妮的呵護和照料下,羊群一年一年的壯大,現(xiàn)在,羊圈都已經(jīng)快盛不下了。
三
春妮把羊趕到了山上,山上到處都是嫩嫩的、綠綠的草,隨它們喜好吧。
春妮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她端詳著她的羊,一個比一個白,一個比一個精神,一個比一個通人性。春妮喊一聲:海棠——!海棠就會抬起頭“咩咩”地朝春妮這邊叫上兩聲,好像在問:喊我做什么?
春妮就擺擺手對海棠說,沒事,吃吧,吃吧,多吃點兒啊。
春妮給每個羊都取了好聽的名字。春妮覺得,她給羊取的名字遠(yuǎn)要比娘給她們姐妹三個取的名字好聽。什么豆苗、梨花、春妮,難聽死了!唉,等我長大了,我就給自己改個好聽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嘖嘖,還真得好好想想哩。
春妮就抱著腿搖頭晃腦地琢磨起來。
這里的山海拔很高,其實僅僅是在山坡上呢,就感覺山是懸在半空中,從來沒有根過。遠(yuǎn)處的山被霧氣一團一團、一層一層地包圍著,若隱若現(xiàn),像害羞的小姑娘怕見生人似的。春妮把這種霧叫云。有幾縷白云從春妮身邊飄過。春妮伸手去抓,什么也沒抓著,倒是那幾縷白云旋轉(zhuǎn)得更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飄遠(yuǎn)了,好像故意逗春妮玩似的。
春妮想,等今年到了冬,一定要跟爹一起到鎮(zhèn)里頭去賣羊,還沒出過山呢。聽說,鎮(zhèn)里頭凈是能繞花眼睛的東西。今年,我一定要去看看。爹應(yīng)該會同意的。想到這里,春妮高興了,吹了一下飄在眼前的霧。霧就快活地跳起了舞,輕盈地,輕盈地,旋轉(zhuǎn)著。
春妮轉(zhuǎn)頭看了看她的羊。羊們都在舒坦的吃著草,優(yōu)哉游哉的。春妮看著看著它們,就笑了起來,一種幸福的、具有成就感的笑。
忽然,春妮被一個會動彈的模糊的影子嚇了一跳。春妮仔細(xì)瞅瞅,好像是個人。
春妮警覺地問,你是哪個呀?
是在問我嗎?一個聲音從霧氣里穿過來。
天哪,果真是個人,而且聽聲音還是個生人!春妮條件反射似的一屁股從地上爬起來。
你干什么的?春妮問。
我?畫畫的。影子回答。
畫畫?春妮也喜歡畫畫。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就教他們畫過畫,而且,老師還表揚過春妮,說春妮畫什么像什么,具有畫畫天賦呢。
春妮遲疑了一下,僅幾秒鐘,春妮決定走向那個影子。她要看看那個影子畫的畫。走近了,春妮看到一個男人,穿著肥大的紅衣服,頭發(fā)有娘的頭發(fā)長,胡子一大把,遮住了半個臉。
春妮怯怯地問,老伯,你畫什么呢?
老伯?那個男人抬起頭來,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問春妮,小妹妹,我還不到三十歲呢,怎么喊我老伯呢?噢,你應(yīng)該喊我叔叔。哎,干脆喊我大哥哥得了。我可不想變得那么老!
從老伯一下子變成了大哥哥,春妮就有些想不通了。春妮小聲地回應(yīng)了一句,可你的胡子明明比我爺爺?shù)暮舆€長呢。
胡子長就是老伯了?男人眨了眨眼睛,抬手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說,看樣子,我還真得考慮重新塑造形象的問題,嗯,好像還有些嚴(yán)重啊。
你從哪兒來?春妮問。
從深圳。男人很認(rèn)真地回答。
你怎么來的呢?這可是深山里啊。
可不是呢,我先是坐飛機,后坐火車,再后來坐汽車,再后來,就是靠我的11路私家車直接開過來的。
11路私家車?在哪兒呢?春妮還沒看到過私家車是什么樣子呢。
呶,在這里呀。哈哈哈!男人指著雙腿爽朗地笑了起來。
春妮有種被戲弄的感覺。春妮忿忿地說,你這人不實誠!
沒有呀。男人立即止住了笑,他意識到自己的幽默風(fēng)趣并沒有感染到這個小姑娘,甚至有些適得其反了。這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我很實誠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強調(diào)這一點。男人又說,如果你不想叫我大哥哥的話,你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李想,中央美院畢業(yè)。我準(zhǔn)備吸取你們大山的精華,搞些創(chuàng)作。我喜歡自然的東西。
那你畫的什么呀?春妮問。
呶,你看!男人把畫板轉(zhuǎn)了個角度,春妮也配合地把頭伸過去。
畫板上,一個小女孩,嘴里含著一根草,正神情怡然地望著遠(yuǎn)方;她的旁邊,幾頭羊或低頭吃草,或耳鬢廝磨;周圍,一縷一縷的白霧將女孩兒和羊籠罩在一片安祥、神秘中。畫的右下方,一只羊還沒來得及畫完。
天啊,你畫的我?!春妮簡直是叫了起來,聲音里既有驚奇,又有喜悅。
真像!春妮由衷地說了一句。
真美!男人則說出了不同的話。多美的意境啊!這是脫離世俗的,讓人不會生出任何雜念的美。這種美,會震撼人的心靈,會讓人知足并且再也感覺不到疲憊。男人慢慢地說著,像在細(xì)品一杯香茗,邊品邊回味,邊陶醉。春妮看了看畫,又看了看男人的臉,忽然對這個男人肅然起敬起來。她想說什么呢,說你真厲害?還是想說別的什么贊美的話?可是,怎么開頭呢?
沒等春妮想好如何開口,男人倒先說話了。
你該不會怪我沒提前跟你打招呼吧?我是怕破壞了自然美。擺顯的東西,畢竟有做作感。當(dāng)然,如果你要是有要求的話,我一定會滿足你的。比如酬金。
酬金?春妮有些聽不懂了。
你給我當(dāng)模特兒,我當(dāng)然得付你酬金了。噢,就是錢。男人補充說明。
我并沒做什么呀。春妮說,愛畫就畫,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
可你擁有肖像權(quán)。我侵犯了你的肖像權(quán)了,我必須得補償你!男人斬釘截鐵地說。
春妮覺得這人有些婆婆媽媽了,就說,你說的啊,我要什么都可以是嗎?
男人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嗯,只是千萬不能要得太高,我可是個窮畫家哦!
那,那你能不能把你的畫送給我?春妮見男人有些遲疑,又趕緊說,那畫上可是我噢!
男人笑了,對春妮說,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男子漢大丈夫是要說話算話的。不過,你得讓我把畫畫完,不能送半拉子畫吧?還有,我真的很喜歡這幅畫,我想復(fù)制一份后再送你,你看好嗎?
男人說話,不緊不慢,斯斯文文。
春妮沒應(yīng)答,只笑笑點了點頭。
男人又低下頭專心致志地畫起了春妮的羊。
春妮知道,這時候,她是不能說話的。春妮就靜靜地蹲在地上看,從男人有拐有棱的臉轉(zhuǎn)移到畫板上,再從畫板上轉(zhuǎn)移到男人有拐有棱的臉上,眼睛就再也不愿意挪開了。
他的眉眼真是好看!濃濃的眉就像家門前的榆樹葉,有風(fēng)就會動;他的眼睛,透澈得就跟后山的深潭水一樣,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汪出眼眶眶來;瞧他的鼻子,高聳聳的挺立著,把臉的輪廓裝扮得分外清晰、明朗;當(dāng)然,還有嘴,它的每一次鼓動,都會讓人覺得馬上就要有新鮮的故事要講,使人舍不得離開半步;還有,還有,還有他的胡子,怎么會一點兒也不覺得難看,反而覺得挺生動的呢?
春妮看著看著,就覺得情況不對了。自己這是怎么啦?心里面怎么就忽忽地跳個不停?臉上為何也像冒火一樣?哎呀,哎呀!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春妮趕緊扭過頭,把眼睛從男人的臉上收回來。春妮還從來沒遇到這種情況。但是,但是,這分明又是一種多么奇妙的感覺呀!
春妮還在窘著,只聽那男人問,你叫什么名字?
春妮小聲地說,我叫春妮。我是春天生的。
噢,春——妮兒。呵呵。嗯,怪好聽的。男人對著春妮笑。
可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好聽,我正打算改個名字呢!春妮望了一眼男人的臉,可是一碰到那男人的眼睛,春妮又趕緊低下了頭。
是嗎?那我給你取個名字怎么樣?男人輕聲問。
真的?那好啊。春妮眼里一不小心放出了光。
哦,那我還真得好好想想呢。這樣吧,明天你來取畫的時候,我把想好的名字對你講,好嗎?男人的聲音輕柔柔的,像撫過臉的霧。
好啊。春妮說完,站起身來,準(zhǔn)備走開。畢竟一個女孩子老是跟一個陌生男人待在一起不是太好。沒走兩步,春妮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睛躲閃著對那個叫李想的畫家說,說話可是要算話的哦。那我明天這個時候來取畫,行嗎?
當(dāng)然行!畫家使勁地沖春妮點了一下頭。
春妮就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還有臉上的兩個小酒窩。村里人都說,春妮笑起來是最好看的。春妮也想把最好看的東西給這個叫李想的男人看。
春妮走近羊群,溫柔地呵斥著羊,肚子都撐成什么樣了,還貪嘴?回家了!羊鞭一揚,羊們就乖乖地按著熟道回家了。
春妮趕著羊,想回頭再看看那個叫李想的人,但又不敢,生怕讓人家看出來落個笑話。
四
回到家,把羊歸了圈,春妮就回了自己的小屋。娘連連叫春妮吃晚飯,春妮都沒聽見。
娘進屋敲了敲春妮的頭嗔怪道,咋啦?靈魂出殼啦?
春妮不好意思地回應(yīng),沒有,沒有,我在想事情呢。
娘又追問春妮在想什么事情,春妮就打岔道,也沒什么。天還沒黑呢,怎么這么早吃飯?
娘就白了一眼春妮,天天不都是這個時候吃的飯?今兒個是怎么啦?
春妮拽了娘的胳膊,撒嬌說,好好好,吃飯,吃飯!
兩個姐姐都出嫁了,現(xiàn)在家里頭只剩下春妮和她爹娘三個人。平常吃飯,春妮的嘴是閑不住的,不是說棗花家的大花狗跟海子家的貓干架,結(jié)果狗沒干過貓,就是說四嬸家的女兒蓮蓬學(xué)人家燙頭發(fā),結(jié)果用鐵鉤把頭發(fā)給燒焦了??傊?,一頓飯下來,總能讓爹娘笑個不停??墒墙裉?,春妮是有心事的。有了心事的春妮就不說話了。
爹和娘互相看看,爹遞了個眼色給娘,娘就問,到底咋啦?出什么事了?
啥事也沒出!
那咋不說話呢?
不想說唄!趕緊吃吧,吃過我刷碗。春妮說完就一口一口地扒起了飯。
飯桌上就靜了起來。靜得只能聽見筷子碰碗的聲音。
快要吃完飯的時候,院門被人拍響,有人叫門,家里有人嗎?
春妮覺得聲音有點兒熟。正想起身去開門,娘已經(jīng)到了院里。
只聽娘打開門,問,找誰???
一個男人說,對不起,打擾了。我想在您家借宿行嗎?我會付錢的。
娘問,你是干什么的?
男人回答,我是進山來畫畫的。原本想住帳篷的,沒想到山里到了晚上這么冷。
娘聽明白了,又看像城里人,就說,山里哪有不冷的?那你就進來吧。
幾乎是同時,春妮和進屋的那個男人都叫了起來:怎么是你?!
你們認(rèn)識?春妮娘感到奇怪。
噢,也不算認(rèn)識。只不過,下午放羊的時候見過。春妮覺得讓爹娘覺得他們太過熟稔了會不好。
真的這么巧!男人很興奮,對春妮娘說,下午我畫的就是這個小妹妹!
什么?春妮娘一臉的困惑。
看到春妮娘滿臉的不解,叫李想的男人趕緊放下手中的帳篷,取下背上的畫夾,打開給春妮娘看。
哎呦,這不是春妮嗎?她爹,快過來看,快過來看哪,給咱春妮畫得好俊噥!
春妮爹就偎了過來,邊看邊連連應(yīng)道,就是、就是,畫得真好!真是大畫家!
春妮就偷偷地看那個叫李想的男人,沒想到正與李想的目光撞個滿當(dāng)。春妮下意識地趕緊低下了頭。
晚上,娘親自給李想鋪了床,那還是春妮兩個姐姐未出嫁前睡的。
春妮聽到那個叫李想的男人跟娘說如果方便的話,他想吃住在她家,就算是家庭旅館吧,他會付錢的。
娘卻說,只要你能吃慣山里的飯,睡慣山里的床,你呀,想住多長就住多長。就像到自家親戚一樣,還什么錢不錢的!
但李想?yún)s一再強調(diào)要付錢,如果春妮娘不要的話,他就不能住在她家。
后來,聽到娘和李想又相互說服了一陣,娘最終答應(yīng)只象征性地收點兒就算了。
第二天早上,春妮醒來洗臉的時候,李想正好從山上跑步回來。李想沖著春妮感嘆道,哎呀,沒想到山里的早晨是這么的美!空氣好新鮮呀!怪不得你們小姑娘的皮膚都那么好,原來是吸取了山里的精華呀!
春妮就咯咯咯地笑,打了盆山泉水,邊遞給李想邊說,要是真喜歡就永遠(yuǎn)留下來!
李想歪了一下頭說,咦,還真跟我想的一樣呢!呵呵!
吃過早飯,春妮又要出去放羊。她問李想,你今天要出去畫畫嗎?
李想笑瞇瞇地對春妮說,我呀,今天不打算出去了,我得先把要送你的畫畫完,要不,我不就成了說話不算話的人了?
春妮使勁地“嗯”了一聲,開心地趕著羊出了門。
五
一上午,春妮滿腦子都是李想的身影。他說話的樣子,他笑的樣子,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每次重復(fù),都讓春妮春心蕩漾。春妮知道,自己喜歡上這個男人了。
才過了大半晌,春妮就急急地趕著羊回了家。
娘問,咋這么早就回來了?
春妮說,羊都吃飽了唄!
說話間,就聽李想在屋里喊,春妮,快過來,看我畫好了!
春妮就飛進了屋里,看到畫板上有一幅和昨天一模一樣的畫。
李想聳了聳肩膀?qū)Υ耗菡f,小姐請?zhí)暨x吧,要哪張都行!
春妮看了看李想,又在兩幅畫之間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才指著昨天的那幅說,就要它了!
李想用右食指在春妮的鼻梁上輕輕地刮了一下,說,你真行,看中的也是我喜歡的!不過,既然答應(yīng)過你,只好送你嘍!這樣吧,我?guī)湍銙煸谀愕姆块g,如何?說著就動手揭畫。
春妮還沉浸在李想剛才刮她鼻子的情節(jié)。他的動作好輕,好柔,似春風(fēng)拂過,又似柳絮輕點,春妮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
李想邊幫春妮掛畫,邊對春妮說,上午你不在家的時候,你娘跟我說你也喜歡畫畫,還拿了你的畫給我看。別說,你還真具有畫畫的天分呢!怎么樣,想不想拜我為老師?你的這個老師還是不錯的呦!
真的?我可以跟你學(xué)畫畫?春妮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
那當(dāng)然,只要你愿意!李想給了春妮一個調(diào)皮的手勢。
春妮高興地跑出門外,對娘大聲地說,娘,李大哥他要教我畫畫呢!
媽白了一眼春妮,都多大的人了,還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家笑話!娘跟你說,人家可是城里來的大畫家,別搗亂呀!
哼!春妮噘起了嘴,抱起娘的胳膊使勁地?fù)u了起來,娘啊,我就是想學(xué)畫畫嘛,你不是常說我畫啥像啥嗎?
到底是娘寵著閨女,拗不過春妮,只好讓步,嘴里卻說,好好好,隨你吧!只是,先得把羊放好了,咱家今年還指望這些羊過年呢!
保證沒問題!春妮開心地跑回屋里,看到李想正對著自己搖著頭笑。
人家有什么讓你好笑的!春妮在心里嘀咕。
六
李想果真教春妮畫畫了。
每天,李想幫助春妮把羊群趕到山坡上,就選個地點,支好畫架,開始畫畫。一開始,李想只是讓春妮看自己畫,告訴她如何選景,如何起線,如何上彩等基本的技巧。再后來,李想就指點著春妮在畫布上直接畫。
李想高興地看到,春妮悟性果然很高,只要自己稍微一點,她就能理解,而且把握的很好。李想興奮地對春妮說,看來自己這個伯樂真的相到一匹千里馬哎!記住為師的話,堅持練下去!還有,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一定要接受正規(guī)的學(xué)習(xí)。我相信,憑你的天資,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畫家的!
春妮不知道伯樂是誰,更不知道千里馬是誰,但是李想說的最后一句話她是聽得懂的,這讓春妮激動不已。自己真的能成為像李想一樣了不起的大畫家嗎?
閑暇的時候,李想就跟春妮一家人說起外面的世界,說起美術(shù)界的一些事情,也說起自己曾經(jīng)辦過的個人畫展。李想對春妮爹娘說,春妮這小丫頭是個天才,可千萬不能埋沒了!
春妮爹娘就瞇著笑眼不好意思地說,是啊,春妮以前的老師也這么說過。只可惜呀,春妮命不好,生在咱大山里。
應(yīng)該讓她走出去!李想想了半天,又對春妮爹娘說,如果你們相信我的話,我可以把她帶出去,讓她走畫畫這條路。我想,春妮一定會有出息的!可是……春妮爹娘相互望了望,沒好繼續(xù)往下說。
我知道你們擔(dān)心什么。我對春妮就像對自家的小妹妹一家喜歡,同樣,我也會像對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照顧她的。另外,費用不是問題。
聽到李想的話,春妮高興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但是春妮很不高興李想稱她為小丫頭。春妮想,我早就不是小丫頭了,真是的!
七
春妮這些天一直憧憬在對未來的幻想中,她甚至想到有一天他要成為李想大哥的妻子,并且每天早上都會給他準(zhǔn)備好早餐。想到這兒的時候,春妮不禁面紅耳赤,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春妮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學(xué)好畫畫并且像李想大哥說的那樣成為一名優(yōu)秀畫家,這樣,自己才能配得上李想大哥呢。
可是有一天,李想無意間對春妮說起了自己的女朋友。他說他很想念他的女朋友,也很愛她,這次回去過后,他們應(yīng)該會很快結(jié)婚。
春妮感到冰從天降,全身都冷了。原來,李想大哥真的是一直把自己當(dāng)小妹妹看待了!春妮的心一陣陣地像被針扎一樣疼痛,整個人也空了。春妮找了個借口,躲到一處沒人的地方,任淚水悄悄地流下。春妮想了很久很久,雖然很難放下,卻又不得不將對李想的那份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再次回到李想身邊的時候,李想看到春妮的眼睛通紅,就關(guān)心地問怎么啦?
春妮趕緊故作輕松地說,沒什么,有東西掉進眼里了。
李想就拍了拍春妮的頭開玩笑說,睫毛這么長也不頂用,打它!
春妮就苦笑了一下。
八
春妮的話越來越少,而且李想也覺察到,春妮似乎在故意疏遠(yuǎn)他。
李想對春妮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他對春妮說,學(xué)畫畫一定要有恒心和毅力,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望著李想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春妮不由得流下眼淚。李想一下子慌了,連連道歉,說自己說話是重了點兒,但出發(fā)點是希望春妮不要放棄學(xué)畫畫。
春妮望著李想俊朗的臉龐,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p>
九
這一天,對春妮來說,無疑是世界末日來臨,到處一片漆黑!她希望時間能夠倒退,一切重新來過!但是,一切卻又真實地發(fā)生了,無法改變!
春妮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一天,春和日麗,萬物生機勃勃。李想照例背著畫夾,建議春妮把羊群趕到山澗里,他要教春妮畫水。春妮看了看李想期待的眼神,雖然知道現(xiàn)在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更多地會感到痛苦,但卻又無法拒絕他的善意。
山色很美。汩汩的泉水順著山壁形成一道道小溪流,溫柔爾雅地匯聚到一個深潭里。深潭像個美少女的眼睛,透徹、清亮,好奇地收納著它所觸及的景物。青山、綠樹;白云、紅日……這是大自然的杰作。李想顯然很興奮。他問春妮,看到這么美的景,你想到了什么?
春妮望了望李想,輕輕地回答,這些東西我都看了十幾年了,早已經(jīng)沒感覺了。
李想奇怪地盯著春妮問,你、這是怎么啦?這不應(yīng)該是你的回答,一個畫家如果連審美的情趣都沒有,還怎么能畫出讓別人感到美的畫呢?
呵呵。春妮慘淡地笑了一下,沒再吱聲。
李想也沒再繼續(xù)追問,只是看了一下春妮又說了一遍:小丫頭!
春妮的心里隱隱地難受了一下。
李想不管這么多,他耐心地一邊畫一邊給春妮講畫水的要領(lǐng),并要春妮好好記住。
春妮卻老是集中不了精神。他站在李想的旁邊,一不留神又把眼睛移到李想的側(cè)面上了。
唉!春妮心想,我不能這樣下去呀,李想大哥人家有喜歡的人了!
春妮就直起身子,把眼睛移到遠(yuǎn)處。她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必須好好調(diào)整一下。
她看到她的羊們在潭邊悠閑地吃著草,一只羊好像被藤子絆住了,正急得“咩咩”叫。
春妮輕笑了一下,對李想說,小羊纏住了,我去幫它解開。
春妮走到小羊前,小羊昂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用頭蹭著春妮的褲腿。
春妮就拍了拍小羊安慰道,別怕,別怕,我來了,一會兒就好了。
春妮給小羊解纏在腿上的藤子的時候,心里面忽然又生出一些凄涼來:與動物處長了都有感情,何況人呢!不禁淚水模糊了眼睛。
藤子纏得很厲害,春妮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勁去拽。但這一拽,卻將成為春妮永久的記憶。
由于用力過猛,藤子斷的那刻,春妮的身體向后傾去,掉進深潭里,她本能地發(fā)出“啊”的尖叫。
李想抬頭一看,不好!春妮掉進水里去了!他疾步跑過去,一頭扎進水里,摸了好幾下才摸到春妮的胳膊。他從背后抱住春妮,把春妮帶到潭邊,又用雙手把她頂?shù)剿?。春妮抓住了一把青草,在李想的幫助下爬上了岸?/p>
山里的春天雖已來到,但潭里的深水依然寒冷徹骨,這讓水里的李想直打冷顫。
李想幾次想爬上岸,無奈岸邊的山石長滿了青苔,幾次李想都滑了下去。春妮看到眼里,急在心里,她趴到岸邊,把手伸向李想,大聲叫著,把手給我!快把手給我!你一定要上來!
李想就把手遞向春妮,嘴里還沒忘叮囑春妮: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畫畫!
春妮一邊伸出胳膊去夠李想的手,一邊哭著說:我會的,我一定好好學(xué)!你也一定要上來!但好多次,兩個人的手剛挨著,李想又沉了下去。
春妮著急呀,他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根樹枝,就跑了過去,想拿這根樹枝去救李想。可是等春妮拿回樹枝的時候,卻看不見李想的影子了。
李想大哥——!李想大哥——!春妮拼命地喊著。沒有回音。
春妮發(fā)瘋地往村里跑,一邊跑一邊喊:快來救救李大哥!快來救救李大哥!
等春妮找來幾個水性好的青壯年來到深潭把李想撈上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李想面色發(fā)白,嘴唇發(fā)紫,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了人世!
不——!李大哥——!嗚嗚——!你為什么不等我?為什么?春妮抱住李想的頭,使勁地?fù)u晃著,但是李想再也醒不過來了。
十
春妮讓爹娘把李想葬到了半山腰上。春妮說,李想大哥喜歡看風(fēng)景,這里風(fēng)景好,李想大哥會喜歡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春妮就整天跪在李想的墳前,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春妮的爹娘啥也不說,他們知道李想是為救春妮死的。春妮這樣,說明她已經(jīng)長成個知情知義的大人了。他們所能做的,就是陪著春妮默默流淚。
清明節(jié)這天,山里的霧氣大得很。春妮帶了紙錢,她要上山去祭奠李想。
春妮一邊燒著紙,一邊哭著跟李想說話。春妮說,李大哥,你快看呀,今天的霧好大,把我們整個山都罩住了。你還沒教我怎么畫霧呢!嗚嗚——!
從山上下來,春妮跟爹娘說了一個令他們感到震驚的決定,她要進城去找李想的女朋友,告訴她李想為了救她而出意外的消息。而且,她會留在城里學(xué)畫畫,那也是李想大哥最后的心愿。
春妮爹娘當(dāng)時就哭了,他們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只是過了許久,春妮娘對春妮爹說,明天就把咱家的羊全賣了吧,好給娃當(dāng)路費!
作者檔案
王獻青:女,1976年9月出生。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1年開始寫作,在各級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曲藝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