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妮妮
(陜西理工學院中文系,陜西 漢中 723001)
任何藝術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技巧手法,中晚唐頌圣詩也是如此,其創(chuàng)作手法多種多樣,因而其頌圣的內(nèi)容得到了更加充分、完美的表現(xiàn)。
縱觀從南朝到盛唐詩歌藝術逐步走向鼎盛的發(fā)展史,頌圣的詩作大量出現(xiàn)的時期,基本上也是整個詩壇創(chuàng)作彬彬大盛,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有明顯進步的時期[1]111。中晚唐頌圣詩之語言藝術依然繼承有初盛唐時的雍容華貴,大力渲染,從多種題材中頌圣,真心諷刺兼有,藝術手法多樣,然而“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廢”[2]244,文學創(chuàng)作的變化不僅受其本身影響,也受時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一系列外在因素的影響,中晚唐時期,政治衰落,國力漸弱,頌圣詩失去了更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其頌圣力度大為減弱,語言更側重于反映現(xiàn)實,華麗之程度相對淡化,諷刺手法運用更為常見,藝術特色亦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
頌圣詩,即表達對皇帝贊美之情的詩歌,主要以抒情、描寫為主,來表達對皇帝的稱頌。頌圣中直接抒情和間接抒情相結合,如元稹《連昌宮詞》中的“今皇神圣丞相明,詔書才下吳蜀平”[3]4612,柳公權《應制賀邊軍支春衣》中的“皇恩何以報,春日得春衣”[3]5447,沈亞之《西蕃請謁廟》中的“圣恩覃布濩”[3]5580,杜牧《皇風》中的“仁圣天子神且武,內(nèi)興文教外披攘。以德化人漢文帝,側身修道周宣王”[3]5944等等都是直接頌圣,但大多是通過寫景、寫物來表達對皇帝的贊美,王國維曾說過:“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4]225可見一切景語皆情語,頌圣詩人常通過寫景來表達稱頌之情,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景、情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使詩歌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且看滕邁的《春色滿皇州》:
藹藹復悠悠,春歸十二樓。最明云里闕,先滿日邊州。色媚青門外,光搖紫陌頭。上林榮舊樹,太液鏡新流。暖帶祥煙起,清添瑞景浮。陽和如啟蟄,從此事芳游。[3]5561
這首詩通過寫景構造了一個明媚、燦爛、祥和、清麗的意境,情由景生,對春景的贊美里蘊含著自己對皇上的感激,因為皇上的仁德與治國有方,才會有這種祥瑞安寧之景,稱頌之情濃厚。詠物詩也是如此,如詠建筑、詠動物、詠植物等,都是間接地表達頌圣之情。
王運熙先生曾指出,古代的文學理論和批評,“一向主張詩以言情”,“表現(xiàn)出對敘事詩的不夠重視”[5]85,故敘事詩一直發(fā)展不起來,敘事中的頌圣更是少見,然而到了唐代,特別是中晚唐,通過敘事而頌圣的詩歌越來越多,這些詩歌主要以敘述為主要成分,以描寫鋪墊,以抒情為基調(diào),如《詩經(jīng)》中的敘事短詩一樣,多選取生活中的某一場景,描述事件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斷面,而略去情節(jié)的進展,無形中削弱了詩篇的敘述性,而使其非常方便地向抒情性轉化[6],從敘事中透露出對皇帝的頌揚。筆者認為,德宗在這方面塑造了一個典型,他在《送徐州張建封還鎮(zhèn)》中借描寫送別張建前后之事,來表達自己對他的依依惜別之情和留戀之深,間接地透露出他重用人才,愛惜官臣,表面描寫送別之事,實則稱頌自己。再如韓偓的《出官經(jīng)硤石縣(天復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謫宦過東畿,所抵州名濮。故里欲清明,臨風堪慟哭。溪長柳似帷,山暖花如醭。逆旅訝簪裾,野老悲陵谷。暝鳥影連翩,驚狐尾纛簌。尚得佐方州,信是皇恩沐。[3]7790
這首詩寫自己出官路過硤石縣的所見所聞,開頭敘事,中間描寫景、人、物,表達自己的感慨,最后抒情,稱頌皇上讓自己“佐方州”的英明與恩澤,“信是皇恩沐”一句道明了頌圣之意。除此之外,還有韋應物的《與村老對飲》,武元衡的《送馮諫議赴河北宣慰》,殷堯藩的《李節(jié)度平虜詩》《送韋侍御報使西蕃》,李群玉的《涼公從叔春祭廣利王廟》,郭汭的《同崔員外溫泉宮即事》,劉禹錫的《太和戊申歲大有年詔賜百僚出城觀秋稼……盛事以俟采詩者》等等,都是借敘述一件事,加之一定的描寫,敘事描寫中夾有抒情成分,可見頌圣詩表達方式多元化,不單純局限于抒情、描寫,語言樸實有力,使詩歌顯得更為靈活,更加有說服力。
頌圣詩中也有直接議論或者敘事、描寫之后議論,其多表現(xiàn)在“經(jīng)古人之成敗,詠之”的懷古詩中,自從“左思的《詠史》八首開創(chuàng)了詠史詩借詠史以詠懷的新路”[7]58之后,文人們常借詠史懷古來表達內(nèi)心的感情,中晚唐動蕩不安,當詩人們在客觀世界中不斷地遭遇坎坷,遭受挫折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用感性難以把握它,于是就以理性的精神來超越現(xiàn)實的困頓,在精神上去把握或戰(zhàn)勝它,從而達到人的精神與精神化對象的和解[8]113,于是便產(chǎn)生了理性的議論,表達對時代的感慨和悲憤,借之來表達對皇帝的贊美之情。
總之,頌圣詩中表達方式多樣化,敘事、描寫、抒情、議論等相互結合,不同題材的詩歌中各有輕重,比例協(xié)調(diào),為頌圣做多角度的鋪墊。
頌圣詩為帝王所作,為了表示帝王的尊貴,使帝王及其相關場面、物象等都充滿霸氣,顯示出壯觀、壯美的聲勢,必須對其語言進行鋪陳、渲染。夸張所創(chuàng)造的是詩人眼底心中的第二自然和第二世界,其作為藝術手段作用于詩歌,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一個審美特質(zhì)便是壯美[9]。故頌圣詩中常運用夸張的修辭手法,并使用比喻、想象、襯托等手法,共同渲染其壯大的意境,彰顯頌圣的力度,特別是描寫建筑、山河,應制或應試詩作,氣象相當壯闊。錢起的《奉和圣制登朝元閣》中寫道:
這首詩氣象宏大,運用夸張、比喻、想象等修辭手法來襯托登朝元閣所見的奇、壯志之景,襯托出帝王的獨尊、神圣與偉大,間接地稱頌其力量之無窮,治世之太平。再看沈亞之的《勸政樓下觀百官獻壽》:
御氣黃花節(jié),臨軒紫陌頭。早陽生彩仗,霽色入仙樓。獻壽皆鴛鷺,瞻天在冕旒。菊尊開九日,鳳歷啟千秋。樂闋祥煙起,杯酣瑞影收。年年歌舞夕,此地慶皇休。[3]5580
這首詩亦是極力渲染勸政樓的盛景,仙靈之氣、祥瑞之息、酒酣之象襯托出百官獻壽的歡樂場面,比喻、夸張、想象、襯托之手法運用得恰到好處。
頌圣詩中還多用借代、象征之手法,用一些帝王、祥瑞意象來代指所稱頌皇帝以及其太平盛世,象征性地歌頌皇帝的德行與恩澤。象征可以發(fā)揮作者的藝術想象,表達不容易或不便說出來的思想感情,創(chuàng)作出作品的含蓄蘊藉之美[10]。象征在頌圣詩中的運用,更委婉地表達了詩人的贊美之情,增加了詩歌的含蓄美。詩中常用龍代指皇帝,更顯其身份尊貴與神圣,常借帝王堯、舜、禹來稱頌皇帝,間接稱頌,含蓄又有力。
反諷是承受語境的壓力,因此他存在于任何時期的詩中,甚至簡單的抒情詩中[11]75??梢姺粗S在詩歌里廣為運用,在頌圣詩里也不例外?!胺粗S又是表現(xiàn)生活真實性的一種合適的藝術技巧,因為人們改善自己生存狀況的意愿經(jīng)常被敵對的或冷酷的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所挫敗?!盵12]146中晚唐社會敗落,人們境遇不佳,反諷修辭更為常見,頌圣詩中的反諷意味也更加濃厚,在諷刺手法上多用議論、比興和諧謔嘲戲。司空曙的《金陵懷古》,王建的《華清宮感舊》,柳宗元的《華清詞》,李涉的《寄河陽從事楊潛》《題溫泉》,李紳的《憶郊天》等都是借頌先朝皇帝以及其太平的社會來諷刺當朝的衰落與動亂,真心頌揚先朝皇帝著意在間接的諷刺,言在此而意在彼,溫婉又不失說服力,顯得更有價值與魅力。有的詩看似頌,實則諷,如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中的“萬國笙歌醉太平,倚天樓殿月分明。云中亂拍祿山舞,風過重巒下笑聲”[3]5954,表面頌天下太平,其實在諷宮廷中的燈紅酒綠,荒淫奢侈,不務正業(yè)之現(xiàn)象。方干的《送鄭端公》中寫道:“圣主佇知宣室事,豈容才子滯長沙。隨珠此去方酬德,趙璧當時誤指瑕。驄馬將離江浦月,繡衣卻照禁中花。應憐寂寞滄洲客,煙漢塵泥相去賒?!盵3]7481表面上稱頌圣主,但實際上是表達對皇上不英明、不愛惜人才的不滿,以及對鄭端公的同情,諷刺委婉含蓄,也是一種欲抑先揚的恰當運用,更加反襯主旨。姚巖杰《報顏標》中的“圣朝若為蒼生計,也合公車到薜蘿”[3]7644,張祜《元和直言詩》中的“圣朝垂淚言”[13]191,劉長卿《初貶南巴至鄱陽,題李嘉祐江亭》中的“地遠明君棄,天高酷吏欺”[3]1546也是委婉諷刺,可見頌圣中的反諷更有一番風味。
《詩經(jīng)》中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賦、比、興在頌圣詩中也常見,把陳述鋪敘與比喻、擬人、夸張等修辭手法相結合,通過言及事、物、景而詠圣,大肆渲染皇家氣象,以突出帝王的雍容華貴和神圣有為,也使其詩具有“鮮明生動的形象美、委婉幽深的含蓄美、濃郁強烈的抒情美”[14]。其應試的詩作中,比、興已經(jīng)淪為在詩歌末尾表達仕途熱望的固定套式,其大多運用在詠物中[15],并夾雜有頌圣的韻味,提高了詩歌的魅力。德宗的《中和節(jié)日宴百僚賜詩》《中和節(jié)賜百官燕集因示所懷》就是很好的典范,其陳事、描景、抒情融為一體,比擬、夸張、想象運用極致,其賦、比、興的恰當應用,共同渲染出闊達氣象和祥和的情境,從中間接稱頌自己與君臣相處融洽以及君主恩德廣布天下。
頌圣詩中也常用對比的表現(xiàn)手法,特別是借詠史詠物頌圣的詩,多將不同時空向度內(nèi)矛盾對立的人、事、情、景、境放在同一層面進行對比,即呈歷史性結構形式,在詠史詩中呈現(xiàn)為昔盛今衰之對比,在詠物詩中呈現(xiàn)為昔榮今憔之對比[16]。其再與諷刺相結合,更有力地表現(xiàn)對先帝的歌頌,對后世的警戒,使這類頌圣更有力度。盧仝的《感古四首》、李甘的《九成宮》、楊乘的《南徐春日懷古》、楊乘的《建鄴懷古》、薛逢的《金城宮》等都是今昔對比,頌諷鮮明。除此之外,也有今昔對比,通過古的戰(zhàn)亂來襯今的和平安寧,如姚合的《送邢郎中赴太原》:
上將得良策,恩威作長城。如今并州北,不見有胡兵。晉野雨初足,汾河波亦清。所從古無比,意氣送君行。[3]5618
這首詩寫皇帝治理下的并州一帶和平安寧,“晉野”的“雨”充足與“汾河”的“波亦清”襯托出其地的太平,“古無比”道出古代沒一個時期可以和此時比,更加有力地反襯出今日的興盛,同時也襯托皇上的英明統(tǒng)治與仁德恩威,此處對比隱含的頌圣之情更加濃厚。這類只占少數(shù),尤其是中晚唐時期,但對比之藝術效果依然可見其中。
抑與揚,是藝術家描繪環(huán)境和刻畫人物時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感和傾向,欲抑先揚,“揚”是為了更好地“抑”,欲揚先抑,“抑”是為了更好地“揚”,后面的“抑”和“揚”才揭示本質(zhì),體現(xiàn)作者的主觀傾向[17]?!拔娜缬^山不喜平”,采用抑揚結合的手法塑造人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謂收到出奇制勝、意想不到的效果[18]。頌圣詩中也有采用抑揚結合的手法,來增加詩歌魅力。韋應物的《廣德中洛陽作》寫道:“生長太平日,不知太平歡。今還洛陽中,感此方苦酸?!盵3]1968此詩平實的敘述中先揚后抑,“太平”表現(xiàn)出對皇帝的贊美,可是后面筆鋒一轉,著力寫自己的痛苦與辛酸,無形中也帶有諷刺意味。白居易的《常樂里閑居偶題十六韻兼寄劉十五公輿王十……時為校書郎》中的“帝都名利場,雞鳴無安居。獨有懶慢者,日高頭未梳。工拙性不同,進退跡遂殊。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3]4712,欲揚先抑,先表達對皇帝統(tǒng)治下的追逐名利之風的不滿,后稱頌皇帝的治世太平,重儒好文,稱頌收到很好的效果。
此外,還有以小見大、畫龍點睛等表現(xiàn)手法,如趙良器的《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竇叔向的《寒食日恩賜火》《端午日恩賜百索》等都是在立意、細節(jié)上以小見大,“曲江侍宴”“賜火”“賜百索”,看似都是極其小又平常的事情,可詩人卻從這里著眼,進行鋪敘,細微處極力描繪,畫龍點睛,繁花異草,點綴增妍,“化陳舊為新穎,化平淡為濃郁,化分散為典型”,“就微物點出,令人思而得之”,這更加襯托出皇上的德行之高以及自己無比的贊美之情,可謂“妙從小物寄概,倍覺唱嘆有情”??傊?,頌圣詩人恰當?shù)剡\用這些表現(xiàn)技巧,精心雕琢,極力點綴頌圣內(nèi)容,詩藝上更有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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