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為 付亞庶

（1.東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2.長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32）

“超驗”（transcendence）一詞源于康德的“超驗的形式”哲學(xué)思想，“有一類非常重要的思想和絕對必要的形式并不來自經(jīng)驗，相反，人們則是通過它們獲得了經(jīng)驗，它們是心靈本身的直覺?！保?］康德的思想通過德國、英國的哲學(xué)家、思想家傳播到了美國，并為美國所用，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興起一場盛大的思想解放運動——“新英格蘭超驗主義”。

作為19世紀(jì)美國超驗主義的引領(lǐng)者，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針對當(dāng)時美國本土文學(xué)的荒蕪和“宿命論”、“原罪論”等宗教束縛，大力倡導(dǎo)康德的“超驗的形式”。愛默生在波士頓共濟會發(fā)表的演說《保守黨》時談到了他所標(biāo)舉的“超驗主義”：“無論何種屬于直覺性的思想，人們都習(xí)慣地把它們喚作今天所謂的‘超驗’。”①本文所引愛默生的言論均出自吉歐·波爾泰編，蒲隆等譯，趙一凡校：《愛默生集——論文與講演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版。這里愛默生沿用了康德的用法，并泛化了康德的概念，認為凡劃歸為直覺思維的東西，都可以稱作超驗。這就凸顯了直覺的主導(dǎo)地位，將神性賦予人心之中，使得超驗主義具有了創(chuàng)新性。而他在形成超驗主義思想的過程中，既受到了柏拉圖、康德等西方哲學(xué)的熏陶，也接受了來自東方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影響，并對其進行加工改造，使之成為“為己所用”的超驗主義哲學(xué)理論基礎(chǔ)。

一、顯性的接受儒家思想

從19世紀(jì)30年代開始，愛默生逐漸接觸到了中國文學(xué)，閱讀了約書亞·馬什曼編譯的《孔子著作》，被其短小而深刻的道德教育所吸引。此后，又認真研讀了包括《論語》、《孟子》、《大學(xué)》等在內(nèi)的先秦儒家典籍。他根據(jù)自身超驗主義思想的需要，有選擇、有目的地接受了儒家思想。不僅在超驗主義的喉舌刊物《日晷》上連續(xù)刊載儒家的經(jīng)典語錄，更在演講、宴會等不同場合多次引用儒家格言。他曾在日記中寫道：“孔子，民族的光榮?？鬃?，絕對東方的圣人。他是個中間人。他是哲學(xué)中的華盛頓、仲裁人、現(xiàn)代史中的中庸之道?！保?］由于他在構(gòu)建超驗主義思想時廣泛應(yīng)用了儒家思想，愛默生也就有了“美國的孔子”、“最智慧的美國人”的美譽。

1.對儒家以人為本思想的接受

中國儒家思想很少像基督教那樣談及“神”，而且耶儒兩家對待神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神是全知全能的絕對權(quán)威，人的思想和價值在其面前是絕對渺小的。而中國的創(chuàng)世者，不同于上帝，無論是女媧，還是盤古都是以人的形象出現(xiàn)，他們并沒有對人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影響。在中國哲人眼中，人與天共同存在于宇宙之中，人性與天性是統(tǒng)一和諧的。人不存在“原罪”，天也無權(quán)“最終審判”。因此，儒家承認鬼神存在，卻“罕言怪力亂神”（《論語·述而》）①本文所引《論語》內(nèi)容皆出自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敬畏鬼神卻不迷信鬼神，“務(wù)民之役，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論語·雍也》）；關(guān)注的是人而不是神，重視此岸而不是彼岸，“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儒家始終將人置于思考的第一位，將對現(xiàn)世人生的體驗和感悟作為精神探索的首要任務(wù)。

在愛默生生活的年代，加爾文教和唯一神教兩大基督教派都否定了人的主動性和自救性，拒絕了人的現(xiàn)實存在，而儒家“以人為本”的思想無疑是批判這種信仰方式強有力的工具。愛默生立足于人，把以上帝為中心的基督教改造成以人為中心的基督教，提出了“上帝在我心中”（God－in－me）的觀點。愛默生沒有懷疑過上帝的存在，而是從現(xiàn)實人的角度思考上帝的價值，上帝走向了人，為人而存在。指出“一個人如果有一顆正義之心，上帝的平安、上帝的不朽、上帝的權(quán)威隨著正義進入他的身體”，“最簡單的人在他一心崇拜上帝之時，也就成了上帝”。他從超驗的角度實現(xiàn)了對上帝的人文主義理解，強調(diào)了人的自助性和自立性，這樣的超驗主義思想就與儒家的人本思想殊途同歸了。

2.對儒家道德思想的接受

在中國文化中，與“天道”相對的便是“人道”，也就是“德”。先秦道家和儒家都講究“德”。道家認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老子·第三十八章》）②本文所引《老子》內(nèi)容皆出自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上德”是完全合乎“道”的“無為”精神，而“仁、義、禮”等“有為”的道德，實際上是失道而后德，已屬于“下德”的行列了?？梢姷兰艺嬲摹暗隆笔遣荒芫唧w實施、無法實踐應(yīng)用的，所以愛默生接受并實用于超驗主義的“德”應(yīng)是儒家所謂的“德”。

儒家認為“德”有兩個作用：第一，以德教民?！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論語·為政》）。儒家以道德教化為治國的原則，用此來教化人民。第二，以德修身。儒家認為“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大學(xué)》）［3］，修身乃治國之本，“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論語·顏淵》），君子只有自修其身、明德曉禮，之后才能運用道德對民眾進行教化。君子修身還體現(xiàn)在崇尚安貧樂道的人生境界，排斥個人享樂的物質(zhì)追求?！耙缓勈?，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儒家正是通過個人追求精神性的、出自良知內(nèi)在要求的道德修養(yǎng)，并由己推人，完成對人民進行的德化教育。

19世紀(jì)的美國正處于資本主義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時期，在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同時，人們也更加重視物質(zhì)享受而看輕精神追求，逐漸在追逐名利中迷失自我，拜金主義越來越嚴(yán)重。面對這種情況，愛默生對過度的物質(zhì)主義與道德淪喪進行了強烈的批判，他認為對財富無節(jié)制的追求必然導(dǎo)致精神上的空虛，使人發(fā)生“異化”。在他的《美國哲人》一文中寫道：“社會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成員們成了被截肢的軀體，大搖大擺地走著這么多怪物——一個好手指，一個脖子，一個胃，一個肘彎，但從來不是一個人。人變成物，變成許多物?！?/p>

因此，愛默生看中了儒家思想中的道德建設(shè)，更是對儒家安貧樂道的人生態(tài)度贊賞有加。他曾引用過《中庸》中“君子……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zhì)諸鬼神而不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4］之辭用以表達君子對人民有著教化意義；他也多次摘錄《論語》中“飯疏食飲水，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等安貧樂道之語。愛默生認為：“人就是一切，世界為人存在，人是具有神性的，人的發(fā)展?jié)摿o可限量，只要積極向上、自尊、自愛、自助、自立、潛心修養(yǎng)、完善精神，就能夠成為完人，推動世界的進步?！?/p>

3.對儒家性善思想的接受

儒家之所以相信“道德”既可修身，又可治國的原因是儒家認為人性本善，這是儒家道德思想的人性基礎(chǔ)。

對于人性，孔子只談了人性中具有共同的屬性：“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而愛默生除了接受人性具有同一性之外，還認為人的心智也是具有共性的，“所有人的心智的構(gòu)成，就其重要方面而言，都是類似的”，這也同樣成為他“以人為中心”的超驗主義思想的人性基礎(chǔ)。

孟子將孔子的人性同一性定義為“人性本善”?！叭诵灾埔?，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孟子·告子上》）①本文所引《孟子》內(nèi)容皆出自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愛默生認同這種觀點并對其進行闡釋：“純潔者的意志向下流入其他人的性格里，恰如水從高處的器皿向下流入低的器皿中一樣。這種自然的力量，如同其他自然力一樣，同樣是不可抗拒的。我們可以把石塊向上投至空中使之停留一瞬間，但是一切石塊永向下落，這卻是真理?！保?］在《論自然》中，愛默生也談?wù)摰溃骸耙粋€人是一座寺廟的外觀，一切智慧和一切善都住在里面?！?/p>

愛默生認同了儒家“人性本善”的主張，實際上就是否定了基督教“人性本惡”的基本教條，也就否定了“原罪論”。人既然不存在原罪，也就不需要贖罪，無需對末世審判感到恐慌，更無需對上帝感到恐懼。這樣人就從上帝的絕對權(quán)威中擺脫、解放出來，成為了獨立自主的存在。這就與其超驗主義注重人的潛能與自立，強調(diào)人的可完善性的理念達到了統(tǒng)一。

4.對儒家責(zé)任意識的接受

儒家向來有一種責(zé)任意識，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社會都抱有責(zé)任感。對己要努力完善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對人要維護社會群體生存需要，調(diào)節(jié)人與人的道德關(guān)系，用以達到人人都可以維持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儒家所強調(diào)的“以天下為己任”、“兼善天下”、“修齊治平”、“弘毅力行”等精神品質(zhì)，皆可歸結(jié)為傳統(tǒng)儒家的責(zé)任意識。

獨立后的美國文學(xué)仍長期依附于英國文學(xué)，同時加爾文教和唯一神教還禁錮著人們的思想。愛默生在完善自我修為的基礎(chǔ)上，也承擔(dān)起了對美國社會的責(zé)任，倡導(dǎo)文化獨立，個性解放。愛默生堅持“責(zé)任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它是一種偉大的品格，在所有價值中它處于最高的位置”，“每個真正的人都是－個事業(yè)、一個國家和－個時代；他們需要無限的空間、無數(shù)的人和無限的時間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子孫后代似乎像一排門客，跟隨在他的身后”，這些觀點都與儒家的責(zé)任意識取得了一致。

二、隱性的契合道家思想

由于道家著作傳入美國的時間較晚，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學(xué)說并沒有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但在他的理論中有很多內(nèi)容卻與道家思想驚人的相似。如果說愛默生對儒家思想的接受是大張旗鼓的顯性的繼承與發(fā)展，那么他的超驗主義思想與道家思想則屬于一種隱性的契合。

1.“道”與“超靈”

道家，顧名思義，此學(xué)派的核心命題便是“道”。道家代表作之一《老子》一書中對“道”的闡述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第四十章》）?！暗馈笔且环N抽象的絕對，是一切存在的根源，是自然界最初的原動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無”和“有”的統(tǒng)一。愛默生在《超靈》中寫道：

“古往今來，對錯誤的最高批評家，對必然出現(xiàn)的事物的唯一預(yù)言家，那就是大自然，我們在其中休息，就像大地躺在大氣柔軟的懷抱中一樣；就是那‘統(tǒng)一’，那‘超靈’，每個人獨特的存在包含在其中，并且跟別人的化為一體；就是那共同的心，一切誠摯的交談就是對它的膜拜，一些正當(dāng)?shù)姆磻?yīng)就是對它的服從；就是那壓倒一切的現(xiàn)實，它駁倒我們的謀略才干，迫使每個人表露真情，迫使每個人用它的性格而不是他的舌頭說話，它始終傾向于進入我們的思想和手，變成智慧、德行、能力和美。我們連續(xù)的生活，分散的生活，部分的生活，點點滴滴的生活。同時，人身上卻有著整體的靈魂；有著明智的沉默；有著普遍的美，每一點每一滴都跟它保持著平等的關(guān)系；有著永恒的‘一’?！?/p>

“超靈”（Universal Being）是愛默生哲學(xué)思想的本體論?！俺`”由“靈”和“超”組成?！办`”即靈魂，是宇宙、世界和人的精神實質(zhì)，是優(yōu)于物質(zhì)世界的真實存在；而“超”則指靈魂高于物質(zhì)和感官的超驗性，以及其無所不在的普遍性。當(dāng)“靈”具有了“超”的屬性時，便達到了“永恒的‘一’”的境界。也就是說，在愛默生看來，“超靈”是一種“絕對的精神”，是一種無所不包、無處不在的力量。這種靈是“超驗”的，即超越了人們感官的認知限度。它與人、自然內(nèi)在相關(guān)聯(lián)?！白匀恢械拿恳粋€事實，都是某一精神事實的象征。自然中的每一現(xiàn)象都與心靈的某一狀態(tài)相呼應(yīng)，而該心靈狀態(tài)只有通過自然現(xiàn)象的圖像形式表達出來而得到描述”（《論自然》）。自然是人心靈的表象，是“超靈”實現(xiàn)了心靈與自然的相呼應(yīng)。

老子的“道”和愛默生的“超靈”都體現(xiàn)出“輕物質(zhì)，重精神”的特質(zhì)。它們具有兩種相同的屬性：內(nèi)存性和超越性。內(nèi)存性是指二者都是無所不包，無處不在，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離開“道”或“超靈”而獨立存在；超越性是指二者都是萬物的源泉與歸宿，萬物的任何變化，或消失或增長，都不會改變和影響“道”或“超靈”。

2.“天”與“自然”

“天”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一個重要的概念。它具有三層含義：自然之天、主宰之天和義理之天。儒道兩家都談到了“天”，都強調(diào)“天人合一”，也都認為天與人是可以達到和諧統(tǒng)一的。但就實質(zhì)而言，兩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內(nèi)涵卻不盡相同。儒家認為“天”雖含有“自然之天”，但更多指的是有生命、有意志的“主宰之天”或“義理之天”，因此講“天命”?？鬃釉唬骸矮@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孟子曰：“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萬章上》）。而道家則認為“天”是專指無意志的、強調(diào)自然屬性的“自然之天”，是自然界和自然規(guī)律的代稱。由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6］，當(dāng)人面對自然時，就應(yīng)與自然統(tǒng)一和諧，取法于自然，遵循自然規(guī)律。

正因為儒道兩家對“天”的認識角度不同，也就導(dǎo)致了兩家闡述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儒家“天人合一”的思想注重的是“義理”，是道德，“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離婁上》）；同時也重視人在自然中主體能動的作用，“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梢?，儒家的“天人合一”強調(diào)的是人的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要求自然要與人合二為一，它的側(cè)重點在人。

而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注重的是自然，重視自然的作用和力量。人在面對自然之時，應(yīng)該遵循自然規(guī)律，并自覺的保護自然。也就是說，道家“天人合一”強調(diào)的是自然的價值，追求人需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它的側(cè)重點在自然。

在愛默生時期的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在對待自然的觀念上有很大差別。在西方文化中，自然，和人一樣，為上帝的造物，同時還需要由人來征服。在早期的北美地區(qū)，統(tǒng)治者的殖民過程實際上就是人類征服荒野的過程，典型地代表了西方人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愛默生看到“在西方傳統(tǒng)中，宗教和倫理與其他較低的文化一樣，都起到了貶低自然的作用，認為自然從屬于精神……它們都把自然踩在腳下”［7］，在此形勢下，愛默生接受契合了東方儒道文化中的“自然觀”。在愛默生眼中，上帝就等同于儒家的“義理之天”，即道德本身?！霸陟`魂的每一個行為中，都有人和上帝的統(tǒng)一，這是不可言喻的。最單純的人在真心誠意崇拜上帝之時就變成了上帝”（《論超靈》）。同時愛默生還在《論自然》中闡述：

“站在空曠的土地上，我的頭顱沐浴在清爽宜人的空氣中，飄飄若仙，升向無限的天空——而所有卑微的私心雜念都蕩然無存了。此刻的我變成了一個透明的眼球，我不復(fù)存在，卻洞悉一切。世上的生命潮流圍繞著我穿越而過，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或一小塊兒內(nèi)容。最親近的朋友的名字此時聽起來也陌生奇異之極。兄弟也好，熟人也罷，是主人還是仆傭——這一切都成了徒增煩擾的瑣事。我變成了一種巨大而不朽的美的存在者。我在荒野里發(fā)現(xiàn)了某種比在大街上或村鎮(zhèn)里更為親昵、更有意味的氣氛。在靜謐的田野上，尤其是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人看到了某種像他的本性一樣美好的東西。”

在這段經(jīng)典的語段中，愛默生用“透明的眼球”來比喻“理性的直覺”，即對自然萬物采用一種直觀的認知方式?！巴该鳌笔菒勰炛髁x的精神性本質(zhì)的體現(xiàn)，并把上帝隱喻為“眼球”，當(dāng)人進入到了“透明的眼球”這種直覺靜觀的狀態(tài)之下，才能切實體驗到“超靈”（上帝）的存在，才能真正實現(xiàn)“超靈”（上帝）“洞察一切”的精神力量，進而達到人與真、善、美的上帝合為一體的完美境界。這樣，愛默生的以人為中心，上帝與人共存的“神人合一”的超驗主義思想逐步形成。

另外，在愛默生超驗主義思想中，人可以通過大自然或人的直覺感知那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超靈”的存在和力量，并從中獲得啟示?！叭伺c自然源于同根。一個是葉，一個是花。兩者同情同構(gòu)，相互聯(lián)系”（《論美國學(xué)者》），可見，自然與人都源于“超靈”，自然是“超靈”的體現(xiàn)和象征。同時，他還指出了自然規(guī)律與人的思想規(guī)律的一致性：“人要明白自然是思想的對應(yīng)物，一個部分一個部分的對應(yīng)，一個是印章，一個是印。自然之美就是心靈之美，自然規(guī)律就是人的思想的規(guī)律”（《論美國學(xué)者》）。這種觀點就與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達到了完美的契合。

3.“頓悟”與“直覺”

道家之“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十四章》）?！暗馈本哂胁豢裳詡鞯纳衩匦裕幱谂c人類經(jīng)驗完全“絕緣”的狀態(tài)，是宇宙萬物不可捉摸的本源。所以，要真正能夠把握“道”，只能排除感觀經(jīng)驗、邏輯推理、理性判斷，通過內(nèi)心直觀或者說直覺的方式去體悟“道”。這就需要人“致虛極，守靜篤”（《老子·第十六章》），以達到“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老子·第四十七章》）的目的。

而愛默生的超驗主義認為只能通過“直覺”才能感知“超靈”?！叭伺c自然的關(guān)系是如此之直接，以至于尋求任何中介的幫助都會被認為是一種褻瀆……一顆純真的心，隨時都可以得到神的啟示。屆時，過去的事物消失了，像方法、教師、課文、寺院也就不復(fù)存在了”（《論自助》）。這種觀點是他“超靈”學(xué)說的必然結(jié)果?！办`”的超越性致使人們無法以理性去認知，只能通過直覺才能完成對其的感知過程。他相信“道德感的直覺是對心靈法則完善程度的洞察。這些法則自行其是。它們超越了時間，超越了空間，不受形勢限制。因而，對人靈魂里的這種正義的回報是即刻性的和完全性的”（《神學(xué)院致辭》）?？梢?，由于“道”和“超靈”的相似性，使得感知它們的方法只能依靠“體悟”和“直覺”。

4.辯證思想的契合

道家與愛默生，更準(zhǔn)確地說是老子與愛默生在辯證思維，以及運用在作品上的辯證方法都非常相似。

老子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在相反相成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發(fā)展的?！坝袩o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第二章》）。人的價值觀也是如此，“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老子·第二章》）。而這種相反對立的狀態(tài)是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老子·第二十二章》）。同時，老子還運用“正言若反”或稱之為“否定辯證法”的方式來記錄他的辯證思維。如“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愛無言”（《老子·第四十一章》），“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沖，其用不窘”（《老子·第四十五章》）。

愛默生同樣具有極強的辯證思維，強調(diào)萬物皆有兩面性，矛盾的雙方相反相成，如“我是自然中的上帝；我也是墻邊的雜草”（《愛默生散文集》），“在各種因素中，反作用的因素極其重要”（《愛默生散文集》）。在他的作品中也常看到“正言若反”的論述方式：“每一次災(zāi)禍都是一種激勵”、“事情越糟越好”、“人的力量來自于軟弱”、“指責(zé)總比贊揚安全”、“偉人總是甘為渺小”（《愛默生散文集》）等。

三、愛默生超驗主義體現(xiàn)的以道為體，以儒為用

“體”與“用”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的一對范疇，指本體和作用。一般認為，“體”是最根本的、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用”是“體”的外在表現(xiàn)、表象。從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思想對東方哲學(xué)的接受與契合來看，體現(xiàn)的是以道家思想為體，儒家思想為用的構(gòu)建模式。

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思想中的幾個核心概念都與道家思想不謀而合，如“超靈”與“道”，“直覺”與“頓悟”，“自然”與“天”。這就使得與幾個核心概念相當(dāng)?shù)某炛髁x根本思想——人能超越感覺和理性，通過直覺而直接認識真理（超靈），與道家的“悟道”觀點相吻合。更重要的是，愛默生的逆向的思維方式和辯證的寫作方法都與老子的思維方式和寫作方法達到了內(nèi)在的相契合。因此可以說，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思想是以道家為體的。

思想理論是需要轉(zhuǎn)化為實踐的。愛默生接受了儒家的若干思想作為實踐手段將超驗主義的核心理論應(yīng)用到現(xiàn)實中去，并取得了成功。儒家的“以人為本”體現(xiàn)為超驗主義的自立、自助，并注重個人的“責(zé)任意識”，儒家“道德教育”延展為超驗主義的“神人合一”，并用儒家的“性善論”為其哲學(xué)思想提供了人性基礎(chǔ)。可見，愛默生是以儒家為用的。

東方的儒家、道家與西方的愛默生存在著時間和空間上的雙重距離，但卻同樣閃爍著智慧的光輝。愛默生將兩家思想巧妙地應(yīng)用于自己的超驗主義學(xué)說中，使其成為美國思想解放運動中的一個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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