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安(江蘇省檔案局,江蘇南京,210008)
愛國老人、江蘇泰縣海安鎮(zhèn)(今屬海安縣)人韓國鈞(紫石)在民國早期曾兩度任江蘇省長(前稱民政長、巡按使)。本文記述民國十一年(1922)韓國鈞第二次長蘇之事。韓國鈞4月5日被任命為山東省長,未就職,繼而6月15日被任命為江蘇省長,至7月15日接篆長蘇,歷凡百日,期間有太多的曲折和變數(shù),為民國史頗具傳奇色彩的一頁。
自州縣起家的晚清重臣韓國鈞,以所到之處政聲卓著,辛亥革命后于民國二年(1913)9月被民國北京政府任命為江蘇民政長(1914年5月令改民政長為巡按使),首次主持江蘇省政。9個月后,因與江蘇督軍馮國璋的糾結(jié),于1914年6月調(diào)任安徽巡按使。1915年8月再調(diào)任湖南巡按使時,韓國鈞力辭奉準,去官返里。時隔數(shù)月,1916年6月6日袁世凱病死后,黎元洪繼任大總統(tǒng)。斯時,安徽紳商民眾請韓仍舊長皖,韓國鈞辭之。1917年3月,副總統(tǒng)馮國璋致政府意,任韓為奉天巡按使;國務總理段祺瑞又承張作霖意,任韓為黑龍江巡按使,韓國鈞均以“衰老”為由一一辭去。鄉(xiāng)居期間,致力于泰源鹽墾實業(yè)及辦理運河工程,并傾心從事地方歷史文獻搜集編纂和治水賑災、助廠興學等社會公益事業(yè)。然而,在息影政壇,沉寂了將近七年之后,1922年4月5日北京政府特任韓國鈞為山東省長。在“做官辦事”是讀書人唯一出路的時代,面對如此“東山再起”,韓國鈞仍以“此非意料所及乃決計電辭”,并于9日致電政府:“奉命長魯,惶悚無任。國鈞久淡仕進,專為慈善事業(yè)?,F(xiàn)在南六省春賑須理,務宜始終其事。請另簡賢能接任魯省長,大局幸甚?!钡?,北京政府對韓辭職復電不允。70天后移任蘇長命下。在三個多月時間里,“出還是不出”成為一個橫亙在韓國鈞及其智庫知交們面前,繞不過去的問題。在此期間韓國鈞極費揣度,并為此擬作兩種打算。
1916年6月,袁世凱病死后,北洋軍閥分化為直、皖、奉三系,成鼎足之勢,三系(首先是直、皖兩系)之間明爭暗斗不休。1918年9月,在代理大總統(tǒng)馮國璋(北洋直系首領(lǐng))與國務總理段祺瑞(北洋皖系首領(lǐng))爭斗相持不下的情勢之下,經(jīng)由段祺瑞操縱的新國會(即安福國會)參眾兩院選舉,徐世昌(東海)就任民國大總統(tǒng)。在社會各界看來,曾為晚清翰林、非擁兵自重的北洋元老徐世昌出任元首,武人專政的局面就有希望改變。徐世昌確也勇敢提出了結(jié)束軍人專制,施行“文治天下”的構(gòu)想。一介儒雅文人執(zhí)掌中樞前后近4年時間,直到1922年6月被直系軍閥逼迫下野。這個時期內(nèi)憂外患,百端待理,以下三個方面足以折射出當時的社會大氣候。
民國初建,即于1913年1月起在全國推行“軍民分治”的管理體制。但是,歷經(jīng)多年光景,“軍民分治”并不能完全徹底,“武人干政”的問題愈顯突出。一則,由于各省軍政首領(lǐng)(督軍)抵制和反對“軍民分治”,結(jié)果是到1916年7月時,北京政府委任省長,均需征得該省督軍同意。二則,全國不少地方的省長由軍人擔任,甚至由該省督軍直接兼任,如1920年前后除山東督軍田中玉兼署省長外,督軍兼省長的還有湖南譚延闿、福建李厚基、河南趙倜等。三則,即使文人擔任省長,當?shù)剀娒駲?quán)限尚未徹底分開,武人干政情況甚厲。1915年8月韓國鈞在長皖后力辭調(diào)任湖南巡按使,后來,韓在自訂《止叟年譜》中對此有明確表示:“皖之困難首在財政,亦非不可有為,獨軍民權(quán)限尚未全分?!敃r皖北處積威之下,人民困苦首在濫刑苛罰”,“某以薄植歷官三十年,一無建樹。今日尸位惟期綜核名實,不自欺以欺人,盡其力之所能盡。若夫力所不逮,則亦知難而退耳。……”這當是韓國鈞屢次請辭,不再出任一省行政長官的真實原因。徐世昌任大總統(tǒng)后,繼續(xù)推行“軍民分治”,計劃各省省長悉由中央改派文人擔任,力圖實行“文人治省”,從而杜絕軍人兼任省長、干涉行政的現(xiàn)象。“文人治省”不僅是大總統(tǒng)徐世昌的心愿,而且是民眾呼聲,一種社會民意。
1917年7月孫中山在廣州揭起“護法”旗幟,西南軍人紛紛響應,一時間,桂、川、湘、滇、黔等地方勢力蜂起,以“護法”旗幟為自保,對付段祺瑞的“武力統(tǒng)一”。8月南方軍政府成立。10月護法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家處于南北對峙的分裂局面。徐世昌上任后即大力呼吁和倡導南北和平。到了1919年5月,因軍閥皖段作梗,南北和會無果而終,和平統(tǒng)一無望。繼而又發(fā)生南方軍政府內(nèi)訌改組,北方直皖戰(zhàn)爭和南方粵桂軍戰(zhàn)爭先后爆發(fā)。在“南不能統(tǒng)南,北不能統(tǒng)北”的情勢之下,地方自治(以各省自治為基礎的聯(lián)省自治)運動再次興起,希冀各省自定憲法,民選省長,以民眾的意志和法理的力量阻止外省軍隊的侵入,以自謀保全家園之道。1920年7月,湖南省成為聯(lián)治運動的先鋒。《湖南省憲法》于1922年1月1日公布施行;同年12月,依照省憲建立了省政府。除湖南經(jīng)公民總投票通過并施行了省憲,浙江、廣東、四川組織省憲起草委員會,成立了省憲草案;云南、廣西、貴州、陜西、江蘇、江西、湖北、福建等省,或由當局宣言制憲自治,或由人民積極運動制憲……雖然到1924年地方自治運動被手握重兵,迷戀“武力統(tǒng)一”的吳佩孚打壓下去,但是,當時“湘人治湘”、“浙人治浙”、“鄂人治鄂”等等地方自治“省憲運動的潮流,可謂激蕩全國”。
1918年10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中國作為對德戰(zhàn)勝國,在大總統(tǒng)徐世昌和國人的倡導、努力下,開展了包括收回山東主權(quán)在內(nèi)的外爭國權(quán)的外交斗爭。徐世昌希望首先取消德、奧等戰(zhàn)敗國在華政治經(jīng)濟利益,尤其要收回戰(zhàn)前德國在山東省內(nèi)的一切利益,而不得由日本繼承……1919年1月巴黎和會上,雖經(jīng)中國代表據(jù)理爭辯,但美、英、法等國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執(zhí)意承認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特權(quán),將山東出賣給日本。中國山東問題交涉失敗,廢除“二十一條”、廢除治外法權(quán)等要求均遭拒絕,加上中央隨后的對德和約簽字主張,激起國內(nèi)爆發(fā)了規(guī)模宏大的“五四”愛國運動。7月10日,徐世昌發(fā)布命令,公布拒簽對德和約一事。再經(jīng)努力,終至1921年11月太平洋會議之后的1922年2月4日,中日代表正式簽定了《中日解決山東懸案條約及附約》,中國山東問題交涉取得初步成效,其中收回了山東膠州灣(亦稱膠澳)主權(quán),贖回膠濟鐵路路權(quán)等等。山東處于一個特殊的時期,“魯省收回膠澳,接籌路礦,事重且繁……”“當局處荊棘之中,期在得人?!?/p>
在舉國力爭國權(quán),收回山東主權(quán)的同時,山東省內(nèi)政爭已然多日。自1919年12月起,皖系將領(lǐng)田中玉(蘊山)專任山東督軍時,與地方人士之感情尚不十分惡劣,因為專治軍事,與從政者沒有關(guān)系,交涉自無從而起。1920年8月田兼署省長后,用人行政,各黨不能保其平衡,漸漸惹其反感;而包辦省議會選舉一事,致使議會中分為政府、地方兩派,且派中有派,意見難以調(diào)和,議長長時間不能產(chǎn)生,地方人士甚為不滿;再以財政枯竭,1922年初即違法預征下一年(1923)丁漕,更遭全省激烈反對。地方驅(qū)田倒田,魯省政爭潮涌。田中玉不得已提出辭職,離魯赴京,稱病滯留。北京政府審察情形,不得不采用調(diào)劑辦法,為暫安一時之計,遂決定仍留田督魯,省長則另行簡人。田亦以魯省財政棘手,愿讓出省長位置,藉以和緩各方面反對之空氣。
田中玉雖讓出省長,但仍堅持參與省長的人選。田曾密保李欽,待接洽既妥,方遞上辭呈。后此事因故未成。期間,山東省長有多人候選,其呼聲最高而運動最力者如屈映光(1919年7月至1920年6月曾署理山東省長),而府、院連日所接魯人由天津發(fā)來關(guān)于另簡省長文電有多起,“拒屈”與“迎屈”幾乎相等。將軍府孚威將軍、時任山東巡閱使吳佩孚(子玉)尤為反對,且言:中央更易省長須先征其同意,否則中央悍然主持,即為有意見外,至時,惟有率部眾兩師(駐軍洛陽)到東,驅(qū)屈離任。此時的吳佩孚自1917年赴湘作戰(zhàn),多年來憑借天才的指揮才能連年大勝,尤其在1920年7月直系曹錕與皖系段祺瑞的戰(zhàn)爭中,戰(zhàn)而勝之,聲威四震。政府為緩和魯人計,是有韓國鈞長魯令下。魯人倒田運動未能將田之督軍一并去掉,自不能十分滿意,然另簡省長韓國鈞,況韓之政聲尚不惡,慰情聊于勝無。
韓國鈞
不難看出,此時的山東急切需要一個有才干、有經(jīng)驗的省長,一個文人省長,亦應是一個得到軍權(quán)支持的省長;同時,因地方自治“魯人治魯”,而需要一個山東籍省長??梢哉f,中樞重新啟用韓國鈞,除了其非魯籍外,是較為適當?shù)摹?/p>
任命韓國鈞為山東省長,關(guān)于這一主張出處的說法甚多,主要有:一說是出于大總統(tǒng)徐世昌的特別簡任;二說是出于田中玉的密薦;三說是出于徐世昌、田中玉和顏惠慶(駿人,時任內(nèi)閣外交總長兼代國務總理)同意,而吳佩孚表示贊成;四說是直接出于吳佩孚的特薦。另有一說是出于趙爾巽(清末盛京將軍、曾任東北三省總督并授欽差大臣,民初任清史館館長)力挺的結(jié)果。而確切是“吳佩孚力?!彼?。
4月5日韓國鈞長魯命令發(fā)表后,在魯省人士中出現(xiàn)了“拒韓”與“迎韓”兩種聲音。一是“山東旅京各界聯(lián)合會及自治期成會開會反對,及各報所傳魯人反對之辭不一。年來,各省排外最熱,本為應有文章。”問題在于田中玉去掉省長,地方派將占多數(shù),此為田所不愿者;然韓為洛陽吳佩孚所保,又不敢公然擋駕,乃于6日電韓歡迎,以敷衍面子。8日又電韓,告以山東財政困難,是歡迎之中微露拒卻之意。而省議會中政府派議員即開始反對了。另一是“魯人士之居京者奔走歡呼,聞公電辭,相顧詫愕。有舊佐胡君增榮再三請謁謂,我魯久無賢長吏,省政不治,民困已深,得一賢碩,誠魯民之幸。省議會及商、教各會,周代揆(即代理國務總理周自齊)暨旅京之宿儒名人均已電懇速臨。”
由于“魯雖秉禮之邦,今因時世變遷,遂稱難治”,故在“出還是不出”的問題上,韓的知交們則是勸進者少,勸止者多,如強運開、鄭浩、于寶軒等具體分析并提出了以下主要緣由:“一、軍閥要人多著魯籍,地方政事難保不加干予。二、饑饉之后,游兵散勇麕聚為匪,鄉(xiāng)里農(nóng)民不遑啟處。欲加剿捕,而警備之權(quán)不屬省長。三、黨派紛歧,互相排擠。行政長官非盡不賢。近年沈(銘昌)、屈(映光)、齊(耀珊)、田(文烈)多被攻擊,不安其位,其難于調(diào)和,蓋可想見。四、魯案善后,交涉繁重。雖有督辦,事事與民政相關(guān),豈能不問?”五、“至田督為人,外雖慷爽,內(nèi)實多忮,亦非易于相處者?!绷⒅狈钪g“亂機蘊釀已非一日,爆發(fā)與否,近在目前”,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魯當其沖,為直、奉必爭之地。大亂一起,何事可為?而長此搖漾,人無安志,亦非從容布治之會?!逼摺ⅰ霸撌《戎澙壑烈磺Ф偃f之巨?!?/p>
盡管山東巡閱使吳佩孚三電敦促,并轉(zhuǎn)江蘇督軍齊燮元派員致意,韓國鈞出于多種原因,仍堅辭意,復吳使電曰:“……國政不綱,民生涂炭,至今日而已極。救時之要,必先有強固之政府,而后有民治可言。今政府勢若贅疣;各省自為風氣,分崩離析,疆吏又何事可為?世變方殷,孱軀多病,實難膺此重任……?!?/p>
韓旬日未赴魯任,山東督軍兼省長田中玉繼續(xù)強行預征下一年丁漕,與地方之爭日益激化。14日,山東百七縣代表聯(lián)合會商議表決通過七項辦法,其中首列:“電催新省長韓紫石迅速蒞任,將督軍、省長職權(quán)劃清……”致韓電曰:“南京水利局轉(zhuǎn)山東省長韓鈞鑒:魯政紛擾,萬急待理,非公莫屬,咸望速臨。”
亂機醞釀多日之后,28日(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戰(zhàn)斗打響之際,韓國鈞雖辭魯任,但仍然關(guān)注著山東態(tài)勢,并致函山東煙酒公賣局長、民初曾任河南省政務廳長的江蘇武進人陶珙,詢問魯省情形。數(shù)日后即得陶珙復函。
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共持續(xù)了兩個月的時間,但真正進行戰(zhàn)斗僅6天(4月29日至5月4日)。期間再起戰(zhàn)事,打打停停談談,至6月18日,直、奉兩方代表在秦皇島海面的英國克爾留號軍艦上簽訂了停戰(zhàn)條約,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宣告結(jié)束。戰(zhàn)爭的結(jié)果為直系(首領(lǐng)為曹錕、吳佩孚)勝利而掌握了北京政府的控制權(quán)。所謂“武力中心即權(quán)力中心”是也。得勝者吳佩孚亦留駐河北保定,對北京發(fā)號施令。期間,戰(zhàn)事未停而勝負已定之時,5月14日吳佩孚提出“恢復法統(tǒng)”的建議,28日孫傳芳通電主張迎接黎元洪復職,以此向徐世昌發(fā)難,逼宮倒徐。6月2日,徐世昌被迫辭去大總統(tǒng)職,離京赴津,自此不再問政。6日黎元洪通電各省,以“廢督裁兵”為復職條件,11日以“各督皆允廢督裁兵”而入都暫行大總統(tǒng)職權(quán)。
6月初,山東省各派各推一人至韓處請愿。江蘇督軍齊燮元(撫萬)受中樞囑托迭次派員往海安勸駕赴任。韓國鈞經(jīng)不住吳佩孚接連多次電催敦促,不得已于9日前后,一方面派代表張叔平到保定與吳佩孚接洽,表示已有意赴魯任,此舉受到吳佩孚的歡迎;一方面通過知交張一麐(仲仁)、鄭浩(義卿)等開始尋訪物色山東省財政廳長人選,并轉(zhuǎn)詢了解山東省長公署之組織及公薪等情況。14日旋即得報,“據(jù)稱,屈(映光)省長時公費為一萬六千,田(中玉)只裁去二千,現(xiàn)為每月一萬四千。調(diào)查秘密等費今猶存在,不過數(shù)目比前減少二千耳。此一萬四千經(jīng)費全由歷任省長自由支配,至某科若干,某廳政、秘若干,預決算表冊所列皆非真正實數(shù),其中伸縮為省長自由權(quán)也。……又,屈文六(映光)時,大權(quán)全在秘廳,故其任內(nèi)政廳長終憤不到任。他位皆遵制委重政廳耳。”在了解情況并安排好山東省財政廳長人選、民初曾任四川省財政廳長的王丕煦(葵若)之后,韓國鈞開始打算走馬上任,不日長魯。
眼看長魯風波將息,不意風云又起,形勢急遽變幻。剛上任不幾天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為了實現(xiàn)“廢督”的目標,采取的措施之一是在半個多月時間里任命了七個省長。其中,15日調(diào)任江蘇省長王瑚(鐵珊)為山東省長;任命(尚未赴任的山東省長)韓國鈞為江蘇省長。與此同時,開始試著“廢督”。辦法是擬將某省督軍裁撤后,將其就地轉(zhuǎn)任為該省省長,并兼管該省軍事。名稱為兼署“督辦某省軍務善后事宜”。照此辦理,“廢督其名,實則廢省長矣”。此時發(fā)表的移任長蘇命令對于韓國鈞而言,實可謂“人算不如天算”。雖然“明令榮調(diào),蘇、魯之擇已不成問題”,但是,在隨后近一個月時間里,韓國鈞及其知交們面對的不僅是“出還是不出”的問題,而且增加了一個新問題:若出,“就蘇還是就魯”?
韓國鈞調(diào)蘇,吳佩孚與府、院均有接洽。“實因子玉薦王長魯,又想及蘇人嘗薦公(韓國鈞)長蘇,故有此互調(diào)命令?!苯鼉赡陙恚K地方自治運動風起云涌,“蘇人治蘇”呼聲日高,加上韓國鈞的政績與聲望,又是江蘇本籍人士,且曾于十年前(民二)為江蘇最高行政長官,因此韓國鈞長蘇命令發(fā)表后,“江蘇各界尚感滿意,蘇省人士甚為歡忭?!?8日,江蘇省長公署及曾任內(nèi)閣農(nóng)商總長的名紳張謇(嗇庵)分別致電海安表示歡迎。直系將領(lǐng)、蘇督齊燮元聽聞韓調(diào)蘇命下時,一面電詰曹錕、吳佩孚,詢何用意?一面亦擬即派副官陳廷謨赴海安勸駕。不過,此時的江蘇立法機關(guān)越軌,地方黨派林立,軍閥跋扈,土匪猖獗,民窮財盡,已非十年前可比。韓的知交們在歡欣鼓舞之余,多持審慎態(tài)度。如,方還(惟一)表示:“為省自治計,誠可賀;為私交計,為前途之艱,審慎以處計?!倍∈a(祖蔭)提出:“為大局計,亟望吾師出一援手;……為個人計,不得不請吾師審量后出?!f不愿吾師輕于一試,姑俟數(shù)旬之內(nèi)一覘各方空氣如何,再定行止?!?/p>
移任長蘇,出還是不出?韓國鈞“日來意緒煩惡”,頗為躊躇,在審慎之中,難定進止?!疤K魯互調(diào)”明令發(fā)表后,18日,江蘇省長公署即電海安歡迎,并詢“何日榮任,請即電示”。旋得韓電復:“有魯不能勝,蘇何能任?”19日,韓國鈞復南通張謇“巧”電:“鈞前奉長魯,已再電請辭,嗣魯人一再迫促,方在商榷中忽又移蘇。吾蘇近年困難情形有逾于魯,魯尚不勝,蘇何能任?故仍力辭。鄉(xiāng)邦多賢,奚必衰朽。知公愛我,敢掬腹心。”據(jù)此,韓國鈞不愿赴任長蘇,辭意可見。而當日卻有報傳:韓國鈞不日來省履新,政務廳長已定馬士杰(雋卿),一說徐鼎康(錫丞)。老同盟會成員、江蘇教育界元老袁希洛(素民)致電韓國鈞,請先發(fā)表真正民治施政方針。韓回復,治蘇政見以“順應潮流,服從公意”八字為本。第二天,韓“哿”日(20日)辭電到京。同日,又有報傳消息,韓定7月1日來省接篆。江蘇督省兩長齊燮元、王瑚已派陳廷謨、劉鐘璘(公署科長)赴海安勸駕。寧垣各法團致電海安表示歡迎,并促速駕來省就職,以慰民望。
撲朔迷離之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6月20日,江蘇旅京同鄉(xiāng)會(以下簡稱蘇同鄉(xiāng)會)在京召開干事會,旅京蘇人討論“廢督”與“省長”兩個問題。會前,有寧籍蘇人楊年(任道)致函干事會,提出:關(guān)于蘇長問題,主張宜用蘇人中之少壯政治家,不宜用舊式官僚。對于現(xiàn)經(jīng)任命之韓國鈞深致不滿。函外復將其日前致國務總理顏惠慶一函油印數(shù)十份送會供參考。嗣后,復有人提出疑問:“如韓不做江蘇省長,或其自行辭職,或由蘇人不信任而辭職,此時北京政府竟任齊燮元為蘇長,吾蘇人將如何?”斯時有人聲言:“頃接家鄉(xiāng)友人來書,謂韓已辭職。”因此,會議又討論及預備繼任人問題,并一致聲稱:“不能讓政府任軍人為省長。如有此意,是政府甘與蘇人為敵,蘇人絕對不能承受。”會議擬定預備繼任者:顧維鈞、鈕永建、楊蔭杭、黃以霖、張一麐、冷遹、王清穆共計七人。不過雖經(jīng)寫出,并未加以表決,議定改日再議。
政府對韓國鈞力辭蘇長之事,未作任何回應。21日,吳佩孚來電,商韓仍往山東,韓予以謝絕。同日,國務總理顏惠慶來電,囑韓到京面商。韓認為“既辭魯又復辭蘇,何事再赴北京?”亦予謝絕。接著,“蘇督齊燮元派高毓彤、省長王瑚派劉鐘璘請韓蒞蘇。旋吳佩孚又派王廷楨(子銘)將軍、黃天行顧問請韓仍赴魯,并一再來電。而揚州劉君實中將又以齊督軍之命請韓赴蘇。吳佩孚意,先請政府變更長蘇命令再促赴魯?!表n國鈞認為“蘇不發(fā)表則已,既已發(fā)表而舍蘇就魯,蘇人其謂我何故?”明確表示“照此辦法,在當局為舉棋不定,在個人亦無所適從,惟有一并謝絕而已?!?/p>
23日,江蘇省議會部分議員對韓國鈞提出十二條件。韓以條件太苛,態(tài)度消極,辭不赴任。24日,韓國鈞由海安致電省議會議員陶保晉等:“奉先后賜電,無任惶悚。鈞自引退,衰病日增。雖梓桑必敬,應抱責無旁貸之思,而蒲柳先零,實有力不從心之慨。擬辭新命,以讓鄉(xiāng)賢,深負厚期,謹此復謝?!敝链耍瑢嵧晦o了之。而是日,江蘇商民表態(tài)歡迎韓省長。
自“蘇魯對調(diào)”明令發(fā)表之后,韓國鈞堅辭不赴蘇任,而在任江蘇省長王瑚決計辭職歸田。雖蘇督齊燮元多次挽留,但王一心等待韓早日到來。王瑚曾對人言謂:“我到蘇年余,經(jīng)過困難不在少數(shù),甚盼紫老來寧盡情一談,每日談三小時,約十日可談定,我即可以去矣。”由是,蘇長一席虛懸,“覬覦大有人在”。如此下去,不僅近年來蘇人為地方自治“蘇人治蘇”的努力必是付諸東流,而且省長之職或?qū)⒙淙胲娙酥?,甚至為督軍所得,“文人治省”亦將成為一句空話。江蘇政局形勢嚴峻,生死悠關(guān)。
25日,江蘇國是促進會南京各界聯(lián)合會徐瀛等懇告蘇同鄉(xiāng)會:“當此督軍似廢非廢,軍隊似裁非裁之際,即提顧(維鈞)等諸公,而顧等諸公未必肯出,反致延宕時日,有礙進行,使彼虎視眈眈者仍得遂其大欲?!蓖丈衔?0時,蘇同鄉(xiāng)會干事會開會,130余人與會,討論有“省長”問題。會議議決“目前就種種方面詳加觀察,似乎對于政府任命之韓紫石不能推翻,……卻又不可不有所表示,意不在歡迎而在警戒?!钡诙?,蘇同鄉(xiāng)會公電新省長韓國鈞:“公以蘇人長蘇,實償年來蘇人治蘇宿愿。惟民二以降,省權(quán)凌夷,論者多為公責。然環(huán)境所迫,或為公寬。何幸公今復臨,敢請諸前所損失之省權(quán)一一恢復之,罔附軍閥,罔阿巨室,罔任僉壬,為公晚節(jié)蓋地。比實三千萬人所望意見,另函達?!辈⒅码娞K督齊燮元,“請廢督裁兵”。
26日,江蘇名紳段書云、黃以霖、沈恩孚等12人會商后,聯(lián)名公電大總統(tǒng)、國務院,以間接促駕。同電亦致政府中蘇籍要員顏惠慶、董康、莊蘊寬、趙松年、顧維鈞,并轉(zhuǎn)蘇同鄉(xiāng)會。電曰:“奉命任韓國鈞為江蘇省長,中央順應潮流以本省人長省政,適孚民意。乃韓省長尚在撝謙,荏苒經(jīng)旬未見到任,應請迅電韓省長即日接任,以慰喁望。特電陳請,無任迫切。”當日,總統(tǒng)府派王廷楨赴海安促韓省長履新。同日,江蘇兩長代表陳廷謨、劉鐘璘由海安返寧。據(jù)云,韓感于省政困難,措施不易,堅辭不就。兩長擬再派代表促駕。
27日,韓的知交、民初曾任吉林省內(nèi)務司長、時任江北運河工程局參贊徐鼎康致函韓國鈞,以“公寧可犧牲一己,不可犧牲我蘇”敦勸,并建言“公對魯不宜輕出,對蘇必宜急就?!缬型炝?,東山即應再起”。
29日上午,蘇同鄉(xiāng)會續(xù)議省長問題,考慮到“此時不能不承認韓國鈞:一、韓國鈞比王瑚較能干;二、比軍閥所薦之省長較可放心;三、比督軍兼省長更好得多?!蓖瑫r感到“現(xiàn)在確有兩個令人可駭異的事實:一是,日前吳佩孚在保定接到江蘇督軍齊燮元嚴詰之電,即派赴代表兩人到寧,一面晤齊申過中央命令不難取消;一面晤王鐵珊囑其暫勿交卸。同時吩咐魯人速請政府收回成命,以便仍請韓氏到魯。二是,旅京魯人昨日在曲府集談,議定仍請韓氏到魯。其是否受人指揮,此時尚不敢說定?!睍h決定采取多個措施“力催韓氏到任,并應為之排除種種障礙”。會后舉派代表徐邦杰等四人赴府、院、部交涉。旅京蘇人程祖勛等電公團,請一致促韓刻期到任?!奥镁┨K人之聯(lián)名徑電請速就職;或單獨具名去電速駕;或電本省公團敦促履新;或向府院方面陳說民意者,已接踵而起?!毕挛?,江蘇省議會談話會以多數(shù)人意擬致大總統(tǒng)、國務院電稿:“明令任韓國鈞為江蘇省長,蘇人長蘇,式孚民意。奉令有人,就任無期。道路傳聞,謂政府瞻顧多端,尚謀易職。本會以為任命疆吏,總統(tǒng)特權(quán)。現(xiàn)當法紀重新,何致乾綱不舉?為亟電懇迅飭韓國鈞即日遵命赴蘇長新任,以保威信而重民意?!比绱饲閯葜?,30日,蘇督齊燮元宣言“決不希望省長”,再電海安促韓蒞任。
日前,吳佩孚因內(nèi)閣組閣及原交通總長曹汝霖貪污一事激怒了曹錕,自感無法繼續(xù)在保定待下去,7月1日宣言“不干政”而退處洛陽。同日,吳致電南京,歡迎王瑚赴魯長任。此舉聞系蘇同鄉(xiāng)會開會有電質(zhì)問吳,因何韓調(diào)蘇命令發(fā)表后又派王廷楨赴海安迎韓赴魯?吳遂將王召回,復電迎王赴魯。無了主張的政府對韓國鈞辭電仍決不復,既不允辭,亦不慰留,更未催促,是日,還只是電勸韓先來京。韓的知交們認為:“其欲來京,或別有所商。來京后能否不生波折?殊所難測。”并建言:“政府電邀公到京,切勿遽行允拒,應先電問對辭電何意?應商何事?得確復,方定行止?!?日,江蘇兩長再派高毓彤二次赴海安促韓來省履任。另有江蘇省自治協(xié)進會聯(lián)合會致電海安歡迎韓省長。
4日中午,韓國鈞致電國務院,再度辭職,并拒入京。終于,中央復電慰留。政府派員赴寧,接洽省長問題。
數(shù)日間,蘇人紛電催促履任;韓的知交們亦紛函建言勸進。“本省勸駕之函電,報紙每日必有數(shù)則,其未刊登者必益多。”韓意已稍活動。蘇人已一致迎韓。蘇同鄉(xiāng)會議決:“……今日所謂省長問題者不獨關(guān)于韓個人之出處,實全省利害所系。我省久困于軍閥專政之下,省治敗壞達于極點,今后非以全省人民之協(xié)力不足以謀全省福祉之增進,而全省人民能否協(xié)力,當于今日省長問題驗之?!n公果來與否,實軍閥勢力消長之機。全省福禍決于今日?!?/p>
7日,蘇省議會議員江祖照等83人致電大總統(tǒng)、國務院,請催韓國鈞到任:“魯韓調(diào)蘇,全省歡忭。茲既延不到任,又未奉府院嚴催,報紙喧傳,謠諑四起,上損政府威信,下失人民仰望?!堚x座迅飭韓國鈞速赴蘇任,以重府令,而慰群望?!绷碛袛?shù)批議員函電相催。午后3時,北京國會中蘇籍議員10余人謁見大總統(tǒng)黎元洪,請其迅催韓國鈞赴任。黎言:“韓國鈞,齊已來電歡迎;王瑚長魯,吳佩孚已來電歡迎,可無問題。”翌日晨7時,蘇籍國會議員又見顏惠慶,請催韓赴任。
8日下午4時,蘇同鄉(xiāng)會開會時,接到韓國鈞由海安來電一件:“……本日(7日)奉院電,促即赴任。義迫桑梓,無可宜辭。擬不日啟行赴寧。既賜教言,無任企感?!蓖?,蘇督齊燮元接海安(7日)來電:“院電已到。紫帥定十一號啟行,約十三四號抵寧?!?日,江蘇兩長派赴海安勸駕代表高毓彤返寧復命。
潮流所趨,公意難卻,雖屢辭而不見允,政府已電催赴任,時年66歲高齡的韓國鈞為了江蘇省政前途,終以“順應潮流、服從公意”為本,以“不得已”之心允就蘇職。東山再起,二度長蘇。然而,即將來臨的歲月,韓將面對至難的蘇局:“一、藩鎮(zhèn)之局已成,督軍事事把持。二、財政枯而亂。三、蘇人責望過高,……黨派又至復雜。四、江北土匪橫行,黨人每乘機竊發(fā)。五、政局日危,蘇適居中。武人使氣,即入漩渦。六、中央、地方權(quán)限不清,中央法令與地方民意每立于極端不兩立地位?!闭\如韓的知交、民初曾任北京政府肅政廳肅政使的費樹蔚(仲深)在函中所說的那樣:“明公以救國而出,乃如著破衣行荊棘中……”形象而悲情。此是后話。
[1]江蘇省檔案局編:《韓國鈞朋僚函札史料選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7月。
[2]韓國鈞自訂《止叟年譜》。
[3]郭劍林、王愛云著:《翰林總統(tǒng)徐世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3月。
[4]喻希來:《中國地方自治論》,《戰(zhàn)略與管理》,2002年第4期。
[5]《申報》1922年4-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