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潘建安

懂得風(fēng)情

文 _ 潘建安

10年過去了，我卻一直難以忘懷紐約街頭的那個印度少女。

那是2003年夏天，我住在新澤西州一位朋友家，在他的家庭公司里擔(dān)任經(jīng)理助理。朋友從事的是毛絨玩具的批發(fā)業(yè)務(wù)。不過深感慚愧的是，在我任職的小半年時間里，我既沒能簽下一份訂單，也沒能售出一只玩具，真是愧對他當(dāng)初不惜遠(yuǎn)隔數(shù)千里，將我從舊金山聘到了新澤西，想將我打造成“商戰(zhàn)高手”的一番苦心。

朋友是我大學(xué)里的學(xué)長兼老鄉(xiāng)，我讀大一時，他讀大三。畢業(yè)后他到了美國，在杜克大學(xué)讀了文學(xué)碩士，后來改行當(dāng)了生意人，將中國江浙一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生產(chǎn)的毛絨大熊貓、大灰熊之類的毛絨玩具用貨柜運到紐約，再轉(zhuǎn)手批發(fā)給幾個猶太商人。

我短暫的商業(yè)活動，包括在紐約著名的賈維茨會展中心廣場擺設(shè)攤位，展銷毛絨玩具。那天中午時分，攤位前來了一個印度血統(tǒng)的女孩，高挑、秀美，睫毛長而微翹，看上去很像假的，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正是我們在印度電影中常?？吹降哪欠N。她穿著一件紫色的長裙，但似乎更像長袍。她眉心的一點丹紅標(biāo)明了她的待嫁之身。

她看中了一個長約半米的大熊貓，抱在懷里左瞧瞧，右摸摸，還輕啟朱唇，輕柔地觸碰著大熊貓的耳朵，那種動作介于“吻”與“耳語”之間，有萬種難言的溫柔。

朋友見她喜愛，便說：“你喜歡就賣給你，15美元。本來這是展品，我不賣的。”

其實，這是為期3天的展銷活動的最后一天，所有的攤位都在賣展品，免得再拉回去。朋友這樣一說我就知道，他的生意腦筋又轉(zhuǎn)動起來了。早晨我明明聽他說過，這種最大的大熊貓賣10美元算了—他進貨的價格連3美元都不到。

女孩瞟了他一眼，還價說：“10美元，好嗎？”

朋友笑了笑：“10美元？我還是留著給我女兒吧！”

我絕未預(yù)想到的美麗一刻就在這時突然降臨：那女孩側(cè)著身子，她左邊而非右邊的乳房—豐碩而茁壯的那種圓潤，值得為之而死—輕微地、不經(jīng)意地，觸到了朋友裸露的手臂。這種肉體與肉體的接觸幾乎只有1/60秒的時間。一只乳房的輕微顫動，使得另一只也顫動起來。

世界上的許多果實，因為過于甘美，往往就這樣無風(fēng)而動，讓俗世中渾濁愚笨的心，怦然悸動。

女孩揚起臉來，斜著瞥了朋友一眼，說了下面的一句話：

“Be nice to me（對我好一些）！”

無論我的英語如何差勁，我也完全感受到這幾個單詞的情感沖擊力。我為期半年的國際貿(mào)易經(jīng)歷在此刻土崩瓦解，灰飛煙滅。我知道，我這一生怕是做不成商人了。還有什么誘惑比美和青春更大？還有什么深淵比含情含怨的眸子更深？

朋友不為所動，用久經(jīng)商場的口吻說：“小姐，如果不是做生意，我寧肯把這個大熊貓送給你。我租這個攤子，3天的租金就是2000美元?。　迸笥训脑捦耆菍嵡?，因為支付租金的支票正是我這個經(jīng)理助理開出的。

印度女孩無奈地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朋友老練地說：“你瞧著，一會兒她還會回來?！?/p>

我真的希望她還能回來。望著那一襲紫裙在喧嘩、龐雜的展廳里越走越遠(yuǎn)，我對我這位昔日的校園才子、如今的美國小商人學(xué)長充滿了同情和悲憫，其中也混雜著對自己的厭惡。當(dāng)印度女孩對我的老板兼朋友露出那樣嫵媚、粲然的一笑時，我雖然并不是這場小小風(fēng)情的受益者，只是它的觀眾，但我的心，那顆生計無著、寄居朋友地下室的心，猶如春雨后的細(xì)草，驟然之間綻放出多少的鵝黃與嫩綠！我打定主意，不管朋友如何看待我，等那位女孩回來，我一定要自掏腰包，幫她付5美元，讓她抱走那個又白又胖、憨態(tài)可掬的大熊貓。我這個每天只掙20多美元的經(jīng)理助理，在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女與同樣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元面前，竟然心亂如麻，腦子里盡是小時候看的印度電影中“麗達”那樣的俏佳人。

印度女孩最終沒有回來。不一會兒，走來一位南美洲的老婆婆，她看中了那個唯一的大熊貓，二話沒說付了15美元后抱走了。朋友接過錢，笑著對我說：“你看，忍一忍再出手就多賣了5美元，中午的盒飯錢賺回來了?！彼麑⒍鄴甑哪?美元塞到我手里，要我到附近一條小街的外賣店買兩盒炒米粉回來。

這是我吃過的最糟糕的炒米粉。從此我厭惡這種飯不是飯、面不是面的東西。

在那一瞬之前，曾有許多年如覆水難收；在那一瞬之后，又有多少年如逝水無痕。我這雙由少年而青春、由青春而中年的眼睛，看到過多少貴婦、多少風(fēng)月俏佳人、多少青蘋果一樣尚未發(fā)育成熟的少女，她們一個個走進塵世的萬千無奈中，成為水中月、鏡里花?！八茄鄄M，山是眉峰聚。”這種宋詞中的大自然的風(fēng)情和紐約賈維茨會展中心異國女孩瞬間展示的純?nèi)坏呐缘娘L(fēng)情，原來是沉潛在我靈魂中最隱秘的風(fēng)景?。?/p>

也許，正因為我是“泥做的骨肉”，所以，任何“水做的骨肉”都能將我消融。委頓成泥的那種感覺和過程可能只有一瞬，而這樣的一瞬，卻長過許多冗長而乏味的一生。

圖/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