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流沙
手藝
文 _ 流沙
與劉詩昆邂逅過多次。
一直記得最有意思的一次偶遇。劉詩昆在小城里開辦了一所鋼琴學校,作為琴童的家長,我經常在琴房外等孩子下課。有一天,一位身材高挑的老者走過來,快走到我身邊時,他露出燦爛的微笑,向我微微點頭,輕聲問:“等孩子下課嗎?”
我說:“是啊?!蔽乙詾樗c我一樣是來接孩子下課的。他說:“這是一門手藝,好好學,有幫助……”話未說完,只見鋼琴學校的一位工作人員朝老者一路小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劉大師,劉大師……”
原來,老者就是鋼琴大師劉詩昆。
后來,我就一直把孩子學琴這事稱為“學手藝”。之后孩子從劉詩昆鋼琴學校轉學,換了新的鋼琴老師。新老師不贊同我的說法:“學琴可不像學手藝,那是大腦、情感和雙手的復雜綜合運用?!?/p>
但我說:“手藝磨煉手藝人的氣質、操守,是一種生存本領。學琴至少需要十年之功,得日日練,不得懈怠,最終外化于形,內化于心,成為一種技能,自然就是‘手藝’了?!?/p>
鋼琴老師被我說服。
但手藝對于一個人、一個社會的意義遠非如此。在工業(yè)化時代,手藝已成為一種傳統(tǒng),它已經沒有力量與工業(yè)化抗衡了—它太落后、太陳舊了。
浙江的東陽木雕,舊時一米見方的作品,需雕匠一月之功,現(xiàn)在有了電腦雕刻機,一個多小時就雕刻出來了;美麗的織錦,人工幾個月也織不出幾米,但高速織錦機十幾分鐘就可以織出十幾米;一人高的花崗巖碑文,人工至少需要幾十天才能完成,但用化學刻字法,半個小時就可以了……
手藝比拼不過工業(yè)化,但手藝背后永遠蘊藏著一種精神、一種態(tài)度、一種文化,是人類永遠都應銘記和傳承的財富。當年那些手藝人以原始的素材,如木頭、石頭、雜料等,以自己長年訓練和磨礪出來的技能制作出了經久耐用的東西。為了讓更多人來購買,為了讓自己能靠手藝活下來,而且還要養(yǎng)活家人,他們殫精竭慮,幾十年如一日地磨煉自己的技藝,以期超過別人,做出更好的東西。這是手藝人生活的全部,也是一種積極向上、堅韌勤奮的人生哲學和人生態(tài)度。
但當工業(yè)化來臨,人們猛然發(fā)現(xiàn),手藝幾乎在一夜之間變得不重要了。任何一種產品都可以分解成簡單的工序。當一個人站在生產流水線前,根本不需要什么手藝,只要做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以了,不需要什么訓練,也不需要長期的磨煉,與手藝如影相隨的那種人生態(tài)度也被稀釋,正在流失。
手藝人的作品,無論桌椅、藤籃還是農具,都是有手藝人的個性和體溫的,每一件東西都是獨一無二的。但是工業(yè)化是不需要個性的,有“個性”的工業(yè)化產品反而是次品,既不能出廠,也不能銷售?!肮I(yè)化”就是要把有性格的東西全部處理掉,變得整齊劃一。
工業(yè)化不僅體現(xiàn)在對物品的態(tài)度上,還體現(xiàn)在對人的態(tài)度上。人必須按照工業(yè)化社會的要求變得整齊劃一,方能在某一條生產流水線上找到一個謀生的崗位。但無論這是一個腦力勞動崗位還是一個體力勞動崗位,你都再也不能像手工業(yè)者那樣在別人的贊嘆中得到承認和滿足了。
工作是為了什么?你的工作讓你幸福嗎?我們已經越來越懷疑自己為什么而活著了,收入似乎成了唯一的人生目標和樂趣。有一天你將離開這個世界,你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什么?你在這個世界上快樂過嗎?
我們應該好好審視傳統(tǒng)手藝人的生活,還有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對待勞動的態(tài)度。他們雖然靠手藝生活,但總是希望自己的手藝更精湛,而且一輩子從事這唯一的職業(yè),日子寧靜而有盼頭,最終能從手藝中得到人生的樂趣。
我的孩子已度過8年的艱苦學琴生活,每天至少保證1小時彈奏時間,現(xiàn)在他可以彈出一手好琴。放學后做完了作業(yè),他說要放松放松,便到琴房里去彈會兒琴;考試考砸了心情不好時,他也會去彈琴。
手藝給孩子帶來了人生的樂趣。學琴的確是學一門手藝,劉詩昆說得一點兒都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