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賈玉蕾整理/魏征 姬容昱圖片提供/罕有電影
"我們喝太多雞湯,見太少世面。我們談太多理想,太多高尚,太多民族,太多大義,掉太多眼淚,擠太多媚笑;我們以把手放在胸口去鄙視將手插在褲兜;把文章寫得長長,沒有最后一行。如此種種,我們便視之為遼闊。并這遼闊定讓我們盆滿缽滿。我們何時才能了解,我們正使情緒粗鄙,我們正在敗壞詞語。我們何時才能享受節(jié)制的情感,感動于冷漠的溫情?”這是程耳為《華語電影2012》所寫的序言中的一段話,說的是電影,也是現(xiàn)實。
1999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的程耳,當年即以一部35mm的畢業(yè)短片技驚四座。然而直到2006年才拍了第一部電影長片《第三個人》,各中原因雖然復雜但導演的堅持在浮華圈內難能可貴!今年8月,第13屆的華語電影傳媒大獎上,程耳編劇、導演的《邊境風云》收獲了最佳影片、最佳新導演兩大獎項,當時隔一年,《邊境風云》再度成為黑馬,也給了我們一次錯過之后彌補遺憾的機會。
其實,以新人來稱呼程耳,實在是冤屈了他。13年只有一部短片兩部電影長片的作品問世,不多。但一如“是金子總會發(fā)光”,反過來理解,是石頭就永遠都不會有光芒,程耳已經(jīng)用作品證明自己是屬于金子的價值。
程耳曾幾次談到他重視電影的文學性,這似乎是在回歸的第五代的傳統(tǒng),因為人們總以為,一個新人出道必然要受到諸多大師的影響,但其實程耳,就是程耳。盡管在采訪的過程中,他試圖從昆汀的身上尋找“一個導演的自我修養(yǎng)”的答案,也表示自己沒有楊德昌的深厚功力,但他有自己經(jīng)年思考而形成的電影思想和趣味,獨特而堅持。
采訪結束時程耳說,“其實所有問題都會落回到個人的趣味,一是審美趣味,一是對于情感的理解。最終都會回到人本身,就是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边@篇文章以程耳電影的文學性為結構,從電影這種本體、也就是導演口中的“本能”出發(fā),“解構”程耳其人。
Movie:你偏好什么樣的故事?程耳:就是“各色”的。就像《邊境風云》,表面是治安問題其實是情感問題,表面上是“各色”的故事,其實我的電影是在說情感,情深意重。我喜歡用一個詞:“冷漠的溫情”,可能跟性格有關,我比較喜歡一種節(jié)制的情感。
Movie:你在談戀愛的時候也是這種節(jié)制的情感?
程耳:我不認為談戀愛這件事在我上面所說的情感的框架內。
Movie:你說的情感的框架是什么樣?
程耳:可能我更看重的是倪大紅和孫紅雷之間的情感,如果說他們之間有情感的話,更打動我。當最后倪大紅用孫紅雷塞在他手里的鑰匙,開了門,看到那個皮箱,前面所有的鋪墊落到最后是這個情感。如果我們換一個說法,就像是一種“門檻”,或許情感也是有門檻的。比如父母與孩子的情感,是一種門檻;談戀愛也是一個門檻;陌生人之間的情感,是再高一點的門檻。孫紅雷和倪大紅之間就是仇人之間的情感。我之前沒有系統(tǒng)地想過這個問題,就是今天這么聊起來了。或許愛情不在最高的情感框架之中,或許愛情的時效性或是互動方式太過復雜而難以分析,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更喜歡“冷漠的溫情”,比如陌生人之間的愛和你必須愛不得不愛這兩種愛里的主動性是不一樣的。一種是真的打動了我,一種是我的本能,或者是一種不加思索的習慣。但孰高孰低,其實又很難說清,這是個太大的話題。
Movie:你喜歡的電影是什么樣的?
程耳:有很多,好看的,打動我的,總之是“來勁”的吧。喜好也會有變化,我越來越傾向于那些深入淺出的電影,比如懷爾德或劉別謙,反面的例子就是淺入深出,實際的理解很淺,卻做出難以親近、很深刻的樣子。這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卻“愛上層樓”。這是一個誤區(qū)。我覺得昆汀就是深入淺出。
Movie:昆汀今年的新片喜歡么?程耳:新片不好,比上一部差很多,比《殺死比爾》還差,當然是就他的水準而言。說到昆汀,我突然想起來,你看像昆汀,或者羅德里格茲,你不會從他的嘴里聽到“理想”、“奮斗”、“希望”這些詞,但這是我們最常說的口號。可能也只是一種說法或一個用詞而已,不重要。但一部電影的起點就在這里,你的詞語,你的審美傾向,你的表達方式。我們嘴上說著理想,實際又是抱怨又是撒嬌,一探班,千篇一律地說拍戲多么辛苦,大冷的天演員跳水里了,大熱的天演員掛樹上了,這事有什么好聊的么?我們看重外圍,卻獨獨對電影本身草率。我相對悲觀,有時候會覺得我們離拍出真正的好電影差得太遠了。
Movie:好電影本來就少。
程耳:但總得有,一旦沒有,就只能拿一部其實平庸的電影出來,說這是最好的。這樣會教壞小朋友,如果我們的視野就是這樣,那么下一代的視野在哪里?不能把他們的視野也局限在這里,這樣離拍出好電影太遙遠了。我們的精神生活還停留在“雞湯”的層面,這說明我們既沒有反思的習慣,也沒有反思的能力。
Movie:有沒有考慮過從現(xiàn)有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里去尋找題材?
程耳:小說改編是一個不錯的方式,我現(xiàn)在很少看小說,不像九幾年的時候,那時候看得非常多,從八幾年開始,我們有一個短暫的黃金年代,像是當時長江文藝出版社出過一整套“跨世紀文叢”,質量非常不錯。我當時喜歡馬原、格非、余華、孫甘露。但那段時間一過,大概從90年代開始,突然就沒有了,要么不寫了,要么再寫不出從前,小說成了另一種東西,小說也變了。
Movie:小說其實現(xiàn)在有一種變化,在電影中的變化。就是很多青春文學成為電影的題材,像《致青春》、《小時代》,也都被觀眾接受了。
程耳:這恐怕既跟電影無關,也跟文學無關了。
Movie:在第一部長片《第三個人》之前,你拍了一些電視???程耳:對,畢業(yè)后我拍過好幾年的電視劇。
Movie:這兩年的中國電影有個特點是“電影電視劇化”,你覺得自己拍電視劇的經(jīng)歷對拍電影有什么幫助么?
程耳:沒有幫助,我沒有不尊重電視劇的意思,只是我認為是挺不一樣的兩種形式。我拍電視劇拍得很痛苦,只是在盡可能的完成。有人會說電視劇是一種訓練,我不認同。至于你說的“電影電視劇化”,這個提法很不錯,我想這是很不好的傾向。
Movie:“表達自我和觀眾趣味之間尋得平衡”是你從一開始就尋找的方向,是不是應該在得到一定的認可,不管是觀眾的還是市場的之后,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而你從一開始就定下這個目標,會不會有難度?
程耳:有兩點,首先它不是我尋找到的方向,不是說我一拍腦門就決定要拍這樣的電影。它應該是一種本能,跟我的人和我的教育都有關系,這是我思考問題結構故事的方式。其二,我理解你的意思,很多朋友也這樣規(guī)勸過我,就是曲線救國的意思,但歷史教給我們曲線通常無法救國。如果我的目標是A,暫時做不到,現(xiàn)在我知道B是能做到的,先去做B,這樣曲線的結果是,當我做成B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忘了A了,總之我不會再到達A了。
Movie:或者我們換個說法,可不可以等到國內電影市場好的情況下再做這樣的嘗試?
程耳:首先,我想我的電影沒有什么特別的,并不存在特別的難度而需要特別的等待。其次,如果存在著某種堅持,市場好的標準是什么?票房么?然而我們是在這么短的時間緯度內討論票房,現(xiàn)在誰會討論《教父》當年賣了多少票房?或者是《七武士》賣了多少?沒有人會這么討論。我們所謂的“目標”不是一個世俗概念,所有我們今天談話的概念都不是一個世俗化的概念。以我自己來說,我的目標或者我的本能是拍我想拍的電影,我現(xiàn)在拍不了,去做別的事,你以為你還會再回去,沒有一個人能回去。像是諾蘭,從他早期的電影開始,《追隨》或者《記憶碎片》,他從來沒有繞開過自己的目標,他是經(jīng)由一條直線而成為現(xiàn)在的他。當然,也會有什么都能拍的導演,寬泛的趣味,但這樣目標會相對短暫。比如這部是要賺錢,這部是贏取口碑。
Movie:好萊塢也很有多商業(yè)上很成功的導演。
程耳:對,但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些導演不重要。
Movie:《第三個人》和《邊境風云》都曾經(jīng)有好幾個結尾讓你糾結,似乎你對電影的結尾特別重視?
程耳:結尾、開篇或是中間都是電影結構的一部分,對我來說都重要。《第三個人》的結尾,當時應該是已經(jīng)拍完了,在北影的棚里,在拍完最后一場的時候我覺得還應該再有點什么,就在現(xiàn)場又寫了幾句詞拿給演員,就是現(xiàn)在這個結尾。我覺得還不錯,我喜歡《第三個人》的最后一場?!哆吘筹L云》的結尾按劇本包括我在剪片時候的設定,是在倪大紅看到皮箱,有一個鏡頭向他的臉推過去,那個時候就結束了。好像是后來我睡半截覺醒了,出來抽煙,說再看看,就把吃飯和孫紅雷穿上衣服走出房間又加上了。糾結的是孫紅雷這個鏡頭要不要,是停在吃飯這一場,還是停在現(xiàn)在這里,最后還是決定停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覺得這樣的結尾很好。停在吃飯那里,我理解給觀眾的感覺是有更多的人情、觀眾的遺憾,畢竟人都死了,停在現(xiàn)在這里,我的表達也會更清晰。用孫紅雷的背影去開門來結束影片,對我來說,更加明確地揭示出我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Movie:說到電影的結構,你喜歡從中間開始講起,如果讓你按照正常的發(fā)生、發(fā)展、結束來講述一個故事,會缺失什么?
程耳:缺失一種快感,不管是創(chuàng)作者的還是觀眾觀影的快感。我喜歡結構上的講究,就我自己做觀眾來說,結構會給我一種發(fā)現(xiàn)的快感,這可能跟觀賞趣味有關系,我喜歡的很多電影在結構上都有講究,這是一種追求。因為面對這么多素材,去提煉有哪一場是可以往前放的,哪一場是可以反復用的,對我來說是一件挺愉悅的事,這是作為觀賞喜好或者創(chuàng)作者樂趣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以前也經(jīng)常跟人聊,對于電影本體,我有時候會想,電影本體的魅力是什么?它跟小說或別的什么的區(qū)別在哪里?或者是優(yōu)勢在哪兒?剛才說到中國電影的電視劇化,我之前有個詞是中國電影的小品化,常常是10個小品,每個小品10分鐘,正好100分鐘,電影結束了。電影獨特的魅力在于盤根錯節(jié)的線索,你在頭5分鐘可能是云山霧罩,但又對你有淡淡的吸引力,覺得他們之間可能有若有若無的聯(lián)系,隨著觀影的過程,你會漸漸主動或被動地自己把整個故事完成。我覺得這是電影獨特的魅力之一,不是跟著一條線索走,而是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在不同的觀眾心中各自不同的生長,這至少是我看電影時很大的樂趣所在。
Movie:那可不可以說,你的電影是在培養(yǎng)觀眾的這種樂趣?
程耳:當然談不上培養(yǎng),觀眾的智力其實不需要創(chuàng)作者培養(yǎng),也沒有哪個創(chuàng)作者有這個高度去培養(yǎng)。更多的可能是一個相得益彰,當你真正給他了,他也都能理解。有時候你看到一些普通觀眾的反映,我覺得他其實全看明白了,想的邏輯很縝密,按照他的邏輯也能順得下去,包括也有人認為孫紅雷一開門是一次新的出發(fā)。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常常會臆想觀眾的理解力與好惡。比如《邊境風云》在上映之前,大家覺得茫然,宣發(fā)不知道該怎么做,覺得觀眾可能看不懂或者不喜歡,也提出過要按順序重新再剪一版。其實在我剪完之前有過一稿按順序剪的,我也看過,不太好,比較乏味。因為我的劇本就是這么寫的,也是這樣拍的。最后才發(fā)現(xiàn)觀眾沒有那么不能理解。《邊境風云》的更多魅力在于結構,在于不斷的重新發(fā)現(xiàn)。
Movie:結構的設計、一個鏡頭的重復出現(xiàn)以后會不會成為你個人的電影標簽?
程耳:不會,很多人都在這么做,昆汀、墨西哥導演阿加多·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其實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形式。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但下一部,現(xiàn)在正在寫的故事仍然延續(xù)著這樣的結構。
Movie:《邊境風云》里有個鏡頭不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一個BUG,就是孫紅雷出門前王珞丹為他整理衣服領子,他眉骨上的傷疤不見了。所以很多觀眾就猜測,孫紅雷沒有死。
程耳:那是鏡子,王珞丹是在鏡子前面。這個說明觀眾不想他死,是一種期待,我覺得也挺好的。
Movie:你電影中的人物都是多面性的,無法單純歸類是好人還是壞人那種,人物都很擰巴,你怎么看?
程耳:現(xiàn)實不正是如此嗎?我很在意真實性,我理解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都是多面性的,人挺復雜的,不簡單。這里還有一個原本的你的對電影的理解,沒有人愿意看一個簡單的故事,白癡的情節(jié),看電影總是想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究竟選擇拍什么樣的電影,描述什么樣的故事?我不大會買票去看一場說父愛、母愛的電影。我覺得這是動物的本能,天經(jīng)地義,有什么可說的呢?有什么可看的?父親愛兒子是天經(jīng)地義,父親把兒子殺了才是電影。我不喜歡去電影里表達、弘揚那種一目了然的情感,媽媽愛兒子這不是再正常不過了,有什么值得用一部電影表達的?這是一個趣味和審美傾向的問題。比如《第三個人》用了半小時刻意塑造這樣一個非常好的男人形象,比我們通常的人要好一點點,但扭過臉,他也有很難想象的惡的一面。生活中會有這樣的事兒,這樣的人。另一方面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好看,你總是要拍一些有趣的人、不太一樣的人,否則拍什么呢?
Movie:《第三個人》從票房來說并不成功,特別是徐崢自己解釋殺人動機那一場戲,
那一大段獨白假如放在舞臺上會更合適,放在一部電影里似乎并沒有完成解釋劇情逆轉的任務。
程耳:在當時拍的時候,我認為一個鏡頭讓他說完是一個不錯的方式。有時候我也會比較這兩部電影,我自己的感覺是《邊境風云》更討喜,而《第三個人》在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上說,是更完整,各種元素更加一以貫之,直到最后的表達。不能說我更喜歡《第三個人》,只能說是《邊境風云》更討好,把有些東西藏得更好,把那個平衡做的更好,賣相、取悅觀眾的程度都更好。如果把《犯罪分子》、《第三個人》到《邊境風云》作為三個階段,我覺得它們骨子里是一樣,包括結構?!斗缸锓肿印返慕Y構,表演的方式,講述的方式,跟后面兩部是一樣的。從某種角度上說,《第三個人》和《邊境風云》的延續(xù)特別明顯。從世俗角度說,《第三個人》有點時運不濟,但從我的喜好,我可能會悄悄地認為,《第三個人》更完整,比《邊境風云》更銳利。
Movie:《第三個人》用了徐崢和高圓圓是為了商業(yè)上的考慮么?程耳:肯定會有。
Movie:不只是徐崢高圓圓,還有孫紅雷和楊坤這些人,老實說演你的戲挺難的,《第三個人》里徐崢內心走得很深,而《邊境風云》里的孫紅雷和楊坤,話少戲多,尤其楊坤還是第一次演戲,說明你很善于調動演員。程耳:我覺得劇本和演員是最重要的,導演么,為什么我們翻譯過來是導演而不是導別的呢?只能解釋為是要指導表演了。我喜歡跟演員的工作。從《犯罪分子》開始,我的演員表現(xiàn)都非常好,那時候是徐崢演的,《第三個人》也是他,這次的演員也很好。你得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可以讓演員演演看,但必須是你在寫劇本或者讀劇本的時候已經(jīng)自己在心里演過一遍了。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方式。你要知道自己要什么,把演員往那個方向帶。我在現(xiàn)場最在意的就是演員,演員如果不準確什么都不用再談了,所有東西都顛覆,不成立了。
《邊境風云》原本結束在吃飯這一場,但程耳最后決定用孫紅雷開門的鏡頭結束影片。
Movie:畢業(yè)作業(yè)《犯罪分子》讓你被稱為那一屆導演系畢業(yè)生中“最商業(yè)的一個”,當時是怎么想到拍這樣一部電影的?程耳:其實我很害怕回答這樣的問題,就是你“為什么會?”因為我覺得這樣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斗缸锓肿印窇撌菍ξ覍W生時代對電影認知的一種總結,是通過在電影學院的學習,我對電影的感悟和認知。電影學院的作業(yè)確實容易拍成“那樣”,我也說不好是拍成“哪樣”。最近我也在想,把電影拍成“那樣”是很容易的,反倒拍成“不那樣”門檻更高。就像做音樂也好、畫畫也好,起碼你的基本功要好,畫的肌肉、人體的結構要無懈可擊。要專業(yè),不能看著業(yè)余。即便要表達人性也要把人性放到相對專業(yè)的框架里。所以《犯罪分子》更多的是我在電影學院學習的一種成果,包含我對電影的理解、我希望我的電影是什么樣子,以及我希望如何跟觀眾建立起交流。這些在《犯罪分子》里都有了雛形,到現(xiàn)在本質上并沒有改變。
Movie:這部短片也有參加國外的影展,但好像并沒有給你下一部電影帶來投資。
但是,魯迅覺得決不能因為自己是中國人,就可以在提名和評選上取巧。他說:“我覺得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賞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們,誰也不給。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yōu)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將很壞?!?/p>
程耳: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太想走拿獎找投資這條路。任何資本都是有代價的,只是說你究竟要取悅的是哪一方。這可能還要回到那個老問題上,就是在“表達自我和觀眾趣味之間”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平衡點。
Movie:《邊境風云》包括了很多元素,警匪、愛情、懸疑,這是你為了避免做某一類型的電影故意為之的?
程耳:其實沒有,我經(jīng)常跟人開玩笑,也有很多朋友私下聊天問我,你究竟想拍什么樣的電影,藝術片還是商業(yè)片?但這兩個概括方式其實是有問題的,你說你要拍個商業(yè)片,但最后沒有賣錢,沒人看,它連一個商品的功能都沒有完成。你說要拍個藝術片,結果票房很好。電影的工業(yè)化特征和商業(yè)屬性是無法回避的。電影不像畫畫,畫畫的物質成本很低,對自己負責就行。拍電影需要不少錢,而且基本都是人家的錢,一件事做完有人受益有人吃虧,但你不能讓人老吃虧。我之前提出一個概念,我想拍“嚴肅的電影”。這種“嚴肅的電影”有兩個前提,第一是有感而發(fā),無論最終是藝術還是商業(yè),得有感而發(fā)。不能說這個題材戛納會喜歡,這個題材一定賣,這個創(chuàng)作初衷是不嚴肅的。第二是批判性。無論現(xiàn)實有多美好,作為創(chuàng)作者必需要有批判的眼光。我試圖總結像《七宗罪》這樣的電影到底是什么電影,孤立的商業(yè)片還是孤立的藝術片?我覺得它很嚴肅,當然因為演員的搭配,劇本的質量也有不錯的票房。我用一個詞形容它是一個很“各色”的商業(yè)片,或者是“各色”的類型片。這是在拍《邊境風云》之前我的想法,我想拍一部“各色”的商業(yè)片。
Movie: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也能夠解釋很多人問過的一個問題,13年只拍了兩部長片。你想做的是“嚴肅的電影”,而且要對拿錢的“金主”負責。
程耳:我覺得間隔時間還好,刨去寫劇本、籌備的時間,也就3、4年。當然,接下來要快一點。的確很多人會問這個問題,為什么拍這么慢。我有我堅持的東西,有的是可以商量,有的東西不愿妥協(xié)??赡芪疫€是太較勁了,還是希望能講究點。為了不讓人家賠錢就一直憋著不拍戲,我還沒有這么高尚。更多是我的本能,盡量不讓人家賠錢。
Movie:對中國電影有一種說法,包括好萊塢來授課都說要走類型化道路。但你的電影往往不夠類型。就像前面說的,你是在刻意避免類型化?
程耳:類型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拍得好看。而且類型這個詞就不準確,什么是類型電影,什么是非類型電影?可能更多還是商業(yè)性。類型化是跟市場化并列的,爭取高的票房,那就拍得好看點就行了,糾結類型不類型干嗎呢?我們經(jīng)常說好萊塢,但好萊塢真正拍得好的電影也是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都是爛片,爛到慘不忍睹。作為產業(yè)化的電影而言,只要收支平衡能盈利,那么它就是合格的。所以我們所討論的電影標準定在哪里?好萊塢作為產業(yè)化,它的商品屬性有著巨大的成功。但也不能認為好萊塢的電影都是好電影。前兩天我還去電影院看《重返地球》,稀爛,看了10分鐘就退場了。
Movie:那是威爾·史密斯為了給兒子鋪平演戲之路拍的。
程耳:是嗎,所以不能迷信他們,好萊塢。
Movie:你說過把電影拍得不好看很容易?程耳:比拍得好看容易吧,當然也有好的藝術片,只是門檻更高,我喜歡楊德昌導演的電影,他的功力是我現(xiàn)在不具備的,所以我還需要用一些人物設定、警匪題材來平衡。楊德昌不需要,他拍普通人也可以把普通人的生活拍得驚心動魄。我覺得《麻將》、《獨立時代》都挺驚悚的。楊德昌的電影一直都不難看,我想只要受過教育的人都不會覺得《一一》難看。Movie:《邊境風云》里第一章“狗”的驚悚元素就做的很足。程耳:但我覺得這些元素不能單獨看,如果這樣分析的話,怎么去總結《教父》、《美國往事》這樣的電影,也有懸疑、驚悚、槍戰(zhàn)、警匪。
Movie:再回到你說的講究上?!哆吘筹L云》的結尾曲是你自己寫的詞,并且你也選擇了用音樂來延續(xù)影片的內容,而不是現(xiàn)在很流行的“彩蛋”。包括片中左小祖咒的《憂傷的老板》,用得都很精彩。
程耳:片尾曲還不錯,情緒比較貼切,有我想要的既延續(xù)又抽離的感覺。其實《邊境風云》我最不滿意的,一個是片名。
Movie:很類型化的片名。
程耳:第二不滿意的是音樂。我自己后來試著大量拿掉音樂之后又看了一遍,好很多。音樂做得太滿太燥。當時我犯了一個大的錯誤,正常的程序是在錄音棚里先把聲音修完,這邊同時作曲,等我看完把聲音修干凈沒有音樂的一版再去棚里混音。但當時時間緊張,我沒有看過后期修完聲音的那一稿,是從沒有修正聲音的一稿,直接跨越到了加入音樂這一稿,導致音樂放多了,至少多了四分之三,尤其是前面,音樂多到我現(xiàn)在沒辦法忍受。
Movie:自己寫、自己導演、自己剪接,是為了保持你電影的純粹風格嗎?
程耳:以后我爭取每次都能寫個片尾歌詞。
Movie:對,主題曲也很重要。程耳:合作方式是靈活的,我最近也陸續(xù)在看一些劇本,也期待將來有機會能跟其他編劇、剪接師合作。
Movie:你很喜歡寫劇本?
程耳:還算喜歡,多少有些快感,我覺得。
Movie:到現(xiàn)在寫了多少劇本了?
程耳:斷斷續(xù)續(xù)有一些積累,但我是寫了新劇本,之前的就都放棄了。
Movie:不會再拍成電影了?程耳:很難有興趣再拍了。
Movie:不會覺得很可惜?
程耳:我是這樣,本來有個劇本寫了半截,因為不順利沒寫下去,現(xiàn)在開始寫新的。那么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個新劇本上,就像是一種忠誠度,當我拍完這個劇本,很難回頭,沒有沖動了,我就會再寫一個新的。這么說著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可能挺重要的,創(chuàng)作者與劇本的時效性。當你回過頭去看以前寫的劇本的時候,以前期待表達的東西,會以某種方式用我的辦法放在新的劇本里。所以以前的劇本對我來說是個掏空的東西,至少核心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想來,這種時效性很重要,我?guī)缀醪粫仡^想去拍之前的某一個劇本。
Movie:一個人寫劇本這種方式在你看來是不可更改的?
程耳:我上次說不太贊同朋友說劇本是聊出來的,這樣說也不對,朋友勸我找人聊聊也是好心。但我覺得創(chuàng)作是很個人化的事,平時有人問我干嗎呢,或者要不要出去?其實我基本上都是在這兒。早上9點從家過來,在這兒呆著,差不多待到晚上8點半9點走。就是枯坐,有時候一天寫很少,有時候枯坐一星期一個字都沒寫。但沒關系,總會寫完的。突然有一天能寫出十頁紙,我會自己坐著把劇本寫成完成稿,當然后面也會開劇本會、跟演員聊。還是每個人適應的方式不一樣??葑玫?,今天寫不出來就不寫,看看書,看看片子。但你一定要把自己放在這個情境里,要一直醞釀這件事。而且一點也不慢,真的到了最后幾天就會寫完的。
Movie:或者真的到了最后寫不下去也就放棄,再找新的。程耳:放棄不會是因為寫不下去。我之前也說過這個話題,但每次表達的都不夠準確。我相信一個劇本能不能完成是注定的。桌子、椅子、手機是純物質的東西,但創(chuàng)作不是純物質的過程,有它自己的特點,一個東西寫不下去就是寫不下去了。就是尼采說的,不存在“我想”,因為“我”沒有能力成為“想”的主語,也沒有能力實現(xiàn)“想”的動作,而是一個想法主動地向我走來。我認同這種說法,“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的劇本也沒有大綱,比如《邊境風云》完成之后,我覺得晃悠的日子差不多了。我就往這里一坐,寫出第一行字。在寫這行字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下一行字會寫什么,有可能很快就劃掉了。要是沒有劃掉第二天我會順著這句話繼續(xù)往下寫,我并不知道要寫什么。只是說想寫一個什么樣的故事,什么年代的,大概說什么故事,腦海會有模糊的想法。大綱?沒有。我可不知道結尾會寫成什么樣?!哆吘筹L云》最初是要寫一個小女孩的故事,僅僅想寫一個太妹和警察的故事,一個非常難以融入主流社會的,所謂社會屬性特別差的,失足少女的故事,也不是警察的妹妹,有一天遇到同樣很悲催的小警察,兩個失落的人之間的故事。寫著寫著就變了,寫完第一個故事,張默看起來被打死了,我另起一行,寫了個“2”。我想得再誤導觀眾一下,得有一場葬禮,但是葬禮是誰的呢?我不知道,我就寫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一輛車停在院子里,這才有了后來的倪大紅,王珞丹和孫紅雷的角色。這是真實的創(chuàng)作過程。
Movie:你喜歡寫東西,后來又上了電影學院,有一次采訪中你說這算是“陰差陽錯”?程耳:這個詞不準確,上電影學院不算陰差陽錯,就是一些巧合,堅持,還有運氣。我應該算是喜歡寫作,也曾經(jīng)規(guī)劃過,認真想過,也寫過小說。上了電影學院之后就放棄了,可能兩者也差不太多,都是在講故事。
程耳在現(xiàn)場最在意的就是演員,圖為《邊境風云》現(xiàn)場照。
Movie:《邊境風云》里“蘿莉與大叔”的愛情你并沒有去直接描寫,兩個人相愛的過程,這是不是你所說的電影與文學性的結合?
程耳:不是,這點跟文學性沒有關系。關于這個問題,首先“蘿莉愛大叔”這種提法是當時宣傳需要,其實是一種很傻的提法,并且這部電影的重點完全不在這里,蘿莉大叔愛與不愛跟這部電影關系不大。電影的宣傳用的詞匯一定要跟電影在美學上是統(tǒng)一的,《邊境風云》的美學和這兩個詞顯然不搭界。至于我沒有直接表達兩人相愛的過程,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我沒有把握。只能說我大概覺得,不表達是可以的,合理的,也能完成故事的。但我也不能很肯定地說,表現(xiàn)了就一定不好。寫劇本的時候我覺得需要一場簡單的戲,讓觀眾一看就能明白,這兩個人為什么不可割舍,為什么相愛。只是到最后拍完我也沒有想出這場戲來。
Movie:其實“活埋”那場戲倒是表現(xiàn)了這種不可割舍,但沒有為什么不可割舍。
程耳:我知道我缺了哪一場戲。《一一》中小男孩在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那個小女孩班長推開電影院的門進來,裙子掛在椅子的扶手上,男孩一回頭剛好看到班長的內褲。缺一場這樣的戲。因為這樣任誰一看都知道,雖然班長跟小男孩有仇,天天罰他站,但現(xiàn)在肯定愛上了,到后來還為了班長去學游泳。包括后面導演誤導觀眾說他淹死了,其實都是以這場戲為起點,用一個很簡單、很視覺化的戲表達了男孩如何不能自拔。我在寫劇本的時候覺得需要這樣一場戲,不言而喻,觀眾一看就知道兩人是分不開的。遺憾的是到拍完都沒想出來。如果沒有想出這樣有分量的一場戲而去拍兩人所謂的“愛的滋生”不會有好處。
Movie:在一次專訪中你提到過“電影的文學性”,但看完之后還是不夠明白你所指的“文學性”到底是什么。
程耳:我懷疑上次我自己并沒有說清,關于電影的文學性。學電影的時候我們有受過這樣的教育:電影是獨特的,有自身本體的魅力,到現(xiàn)在也有一部分人主張拉開電影和文學的距離。其實我的意思應該并不是指電影需要有文學性,而是指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需要有文學修養(yǎng)。
Movie:我也猜到你是這個意思了,那么你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體現(xiàn)在哪里呢?
程耳:體現(xiàn)在我的電影里,人物、對白。如果你能感覺到有就是有。但我現(xiàn)在想一想,可能創(chuàng)作者的文學修養(yǎng)是電影文學性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者的文學修養(yǎng)投射到電影中的部分。
Movie:有多少能投射到電影中去呢?如果表達不當會不會妨礙這種投射?
程耳:修養(yǎng)有很多種,而一個人的文學修養(yǎng)是底色。就像畫畫一樣,要先打一個底,任何修養(yǎng)都要附著在文學修養(yǎng)之上,才能成立。在這種前提下,文學修養(yǎng)會毫無遺漏地投射到創(chuàng)作中。孫紅雷在鏡頭前說話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是禮貌還是兇殘,都是創(chuàng)作者文學修養(yǎng)的投射。文學修養(yǎng)是基礎課,這個話題如果說起來會很大,很復雜。如果說電影的文學性包括了導演的文學修養(yǎng),并經(jīng)由他的創(chuàng)作投射到他的作品中去,所體現(xiàn)的是電影的文學性或者文學價值。那么在我看來,雖然昆汀是個嬉皮士,但他的電影的對白,其文學水準還是很高的。包括羅德里格茲,雖然拍的是《罪惡之城》這樣的電影,但他的臺詞絕對是最頂尖的水平,他的對白中英文的我都看過,當然也許這里有卡通原作者弗蘭克·米勒的功勞。所以這樣說可能更能表達我的觀點,電影的文學性,是創(chuàng)作者的文學修養(yǎng)投射到電影中產生的電影的文學價值。那么我們再回頭說中國電影的一個問題。我有個不太成熟的看法:我覺得白話文,就是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語言,文字本身,它的歷史或者沉淀本身是不夠的,我們的語言不夠成熟,導致我們的小說和電影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總是缺少文學性。
Movie:或者說是你覺得文言文更有表現(xiàn)力?
程耳:但我們不可能那樣說話,比如我們在上學的時候,看國產片,有些臺詞一說出來,臺下就會起哄。電影院常常炸鍋,人人都會罵,這是一個生理反應,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為什么會這樣呢,可能是一個語境和語言習慣的問題。我們的口語非常市井化,電影的對白稍稍講究一點,觀眾便不舒服,出戲??梢酝ㄟ^語境的建立部分解決這個問題。拍《第三個人》的時候,我特別努力在做的一件事就是語言:里面每一句臺詞都是相對書面化的,但沒有人起哄,也沒有人覺得有問題?!兜谌齻€人》這第一張牌打出來的時候,它的臺詞就是更偏向書面,也更偏向于文學,語境是統(tǒng)一的。《邊境風云》的對白很少,但基本也都比較書面化。當然如果就是要拍一部市井的電影,那是另一回事。說了這么多,我的意思是說,需要去建立一種語境,提升我們的語言,因為這是工具?!蹲飷褐恰纺敲幢┝Φ碾娪埃呐_詞是什么?“我會折磨你,讓你感到即將到來的地獄完全就是天堂?!比思沂窃谶@樣說話,你的用詞、語言的邏輯、詞匯量,是否字斟句酌等等,都是重要的。
Movie:聊了這么多,套用一本書名,你覺得“一個導演的自我修養(yǎng)”包括什么?
程耳:這個提法很好,這個問題很大……對我來說,大概是有感而發(fā)的故事,電影本體的認知,現(xiàn)時代的審美,控制下的表演,樸素的情感與價值。
Movie:現(xiàn)在與華誼的合作如何?程耳:很讓我期待,我們都希望能拍出好的電影,我們有非常統(tǒng)一的認知。
Movie:目前的項目是《舊社會》(暫定名)?劇本完成了?程耳:對,寫完了,在枯坐之后寫完了。不過舊社會現(xiàn)在只能算是個代號吧,還沒有報批,我們會想別的片名。
Movie:電影在華誼的新片計劃發(fā)布會上用一句話來形容是“我們一直劃槳,與波浪抗爭,最后卻被沖回我們的往昔?!庇质呛苡袏W義的一句話。
程耳:當時每個導演要寫一句話來概括自己的電影,順手就寫了。之前沒有想過,但寫完之后我覺得還挺準確的,從總體上概括了《舊社會》的方向、氛圍。
Movie:好像你并不排斥年代戲這個問題。
程耳:不會排斥。
Movie:會在什么時候開拍?程耳:我爭取今年開拍,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希望能盡快。
Movie:期待你的新片早日上映。程耳:好的,非常感謝。
>>>作品
● 1999年《犯罪分子》(35mm畢業(yè)短片)
合作演員:徐崢
● 2006年《第三個人》
● 201 1年《邊境風云》合作演員:孫紅雷、王珞丹、倪大紅、張默等人。
>>>獲獎
● 2012年 第7屆華語青年影像論壇最佳導演獎 (《邊境風云》)
● 2013年 第4屆中國影協(xié)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獎 (《邊境風云》)
● 2013年 第20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獎(《邊境風云》)
● 2013年 第13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新導演獎 (《邊境風云》);同時《邊境風云》獲最佳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