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陳問問
活得堅固的人
文 _ 陳問問
1935年出生在南京的爸爸經(jīng)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上世紀(jì)30年代末隨奶奶一起跑進江西的山里躲避戰(zhàn)火。而家浩舅公(奶奶的一個弟弟)和他們失散,留在城里干背尸體的活,后來去了臺灣。家浩舅公幾十年間音訊全無,上世紀(jì)80年代現(xiàn)身我家,帶著美元和一臺日立牌彩色電視機。
我第一次從電視上看見彩色,就是從這臺日立牌的電視機里:西瓜的紅色,大米粥的白色,電話機的橘紅色……家浩舅公探親的那年夏天大人們說了些什么,相聚別離時的心情是怎樣的,年幼的我一概不知。
算了算,今年家浩舅公也有九十好幾了吧,他再也跑不動了。故鄉(xiāng)有他那么多兄弟姐妹,而今一個個都老得東倒西歪。我奶奶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們有10個。很奇怪,除過幾個特別短命的,其他幾個都特別長壽。有說法是,短命的親人把壽都折給了其他親人,所以另外一些人就活得特別長久堅固。
是這樣嗎?要說活得堅固,作為大姐的奶奶已經(jīng)快100歲了。她70多歲時被人從公共汽車上推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此骨頭再沒康復(fù),但她還是拄著拐在外面奔波。又過了好些年,她在廚房摔了一跤,摔斷了另外一條腿,從此再沒能從床上爬起來。但即便在床上,她依然活得很好,皮膚白皙,臉色紅潤,胃口奇好。每天都要坐著輪椅出門曬太陽,在攙扶下,竟也能每天走出百步。
這就是我以為的活得堅固,不在于人生多么順暢,而是遇見不順的事情,也能安然接受并堅強地活著。直到近幾年,奶奶才開始神志不清,有時候只認(rèn)得我,有時候只認(rèn)得我爸,同時認(rèn)出兩個人的情況已經(jīng)一次都沒有了。正是因為糊涂,她也根本不知道,好些個弟弟妹妹都在她之前撒手人寰了。
另一個身體強壯、七八十歲還騎自行車從南京跑到句容的舅公去年年底突然去世了,享年89歲。印象里他是個古怪的人,經(jīng)常來看奶奶,說些奇怪的話。他有著和常人不同的思維方式。不知道他追求什么,關(guān)心什么,反正不要事業(yè)也不在乎錢,說起話來愛瞎激動。老婆很早就跑了,兒孫又和他關(guān)系疏遠。許多年來,他一個人在外面東游西蕩,成天在外面亂吃東西,卻一次病也沒生過。有些人就是這樣吧,自由就是他最好的治愈方式。去世的前幾天,他覺得腸胃不舒服,平生第一次躺進了醫(yī)院,檢查后什么病也沒有,卻再也沒能活著出來。兒子媳婦從句容趕來為他送終,他把此生積蓄留給兒孫,也算是冷淡的關(guān)系中相對完美的結(jié)束吧。
臺灣的家浩舅公還健在,卻也年事已高,腿腳漸老,難回故里。想想,有心無力也是讓人斷腸傷心的事。爸爸到臺灣,第一件事就是聯(lián)系他,然后打了出租車從臺北市中心到舅公的家。舅公的房子又破又舊。他幾十年前買了房就再也沒挪過窩。退休的時候又一次性領(lǐng)光了退休金,奮然撲進了股市,結(jié)果輸?shù)靡麓锟湛帐幨帯?/p>
在那些孤注一擲的人當(dāng)中,能成為傳奇的少之又少,而這些傳奇都是踩著成千上萬的失敗者成就的。想起家浩舅公當(dāng)年說的:“我可是踩著尸體逃出城去的?!蹦贻p時在南京遇到戰(zhàn)亂,為了不被日本兵殺死,他干著扛尸體的活,在死人堆里尋找生存的機會;老年時揮霍退休金,一敗涂地,再也沒能成為僥幸的逃出生天者。人不會一輩子都好運的,有膽量的人未必有運氣。
投資失敗的家浩舅公再也沒能翻身,好在他豁達,有錢的時候大方,輸光了倒也坦蕩。家浩舅公無病無災(zāi),和老婆在又小又舊的房子里一住幾十年,養(yǎng)育了一兒一女。他老婆每個月還有固定的退休金可領(lǐng)取,談不上寬裕,勉強可以維持一家的生計。
想到上世紀(jì)80年代末期,家浩舅公來到我們家時出手大方,那時他的退休金應(yīng)該還沒有揮霍完,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充滿斗志的年紀(jì)。家浩舅公是個重情義的、豪爽的人,這一點直到今天也沒有變。他雖不是成功者,但也并沒有輸給金錢。他好像過著一種與金錢物質(zhì)并不交會的平行生活。在這一點上,他和奶奶、家貴舅公,甚至我爸,都很相似。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活得堅固”吧。
知道爸爸要來看他,家浩舅公早早吩咐老婆包好幾個信封,塞上錢,寫上名字:大姐,四弟,六妹……
“家貴舅舅已經(jīng)不在了啊?!卑职职哑渲幸粋€信封退還給他。家貴舅舅就是不久前過世的那位舅公。
“什么不在,明明上個月還打過電話,說自己身體好得很呢!”
“就是這個月初過世的……”
都是老人了,死亡的事,不必多說。
爸爸離開了家浩舅公的家。和20多年前一樣,我不覺得自己能夠完整地感受這些分別親人的心情。死別一般的生離,這么說并不過分。對于他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來說,就算兩岸早已開放,但歲月滄桑,分散兩岸的親人就像冬天枯樹上的葉子那樣,一片片地掉著?!岸际桥胖牭?,一個一個輪著來?!弊罱催^的電影里,有個老頭這么嘀咕著。
在歷史的巨浪里,他們都算不上什么傳奇的人,我奶奶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躲在江西婺源的小學(xué)教書,拉扯孩子。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因為戰(zhàn)亂而被打散,東奔西跑,衍生出各自的命運和分離的長線。
正因為滄海一粟才顯出時代的無情。正因為時代的無情,才顯出渺小生命的堅固。
上世紀(jì)80年代和親人見過一面又返回臺灣的舅公,后來又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因為各種原因,他再也沒能踏上大陸的土地。像所有豪爽的人那樣,說到生活的難堪之處,他也只是一帶而過。自己的心酸都不算心酸,見不到大姐,得知弟弟的去世,才是隆冬的暮日。
握著對岸弟弟的信,已經(jīng)糊里糊涂不認(rèn)人的奶奶,算是幸福還是不幸?一直盼著再見一面,明明就是他們“活得堅固”的原動力,而一直等了許多年,大概是永不能見了,卻已經(jīng)老到稀里糊涂,再也不必體會人生的別離和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