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程，楊閃閃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五月,歐陽修被貶夷陵(今湖北宜昌市)令,同年十月至夷陵；景祐四年(1037)三月,告假赴河南許昌續(xù)弦,同年九月返夷陵；寶元元年(1038)三月,調任光化軍乾德縣(今湖北老河口市)令。可見,歐陽修真正在夷陵縣令任上的時間尚不足一年。然而,這個不足一年的夷陵貶官生涯卻成為歐陽修人生輝煌事業(yè)的節(jié)點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清代文人莊有恭早已作了中肯的評價:“廬陵事業(yè)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 ”［1］(P31)當代學者亦多從此論:“貶官夷陵,是歐陽修人生道路上的轉折點?！瓰樗蘸蟪蔀橐淮淖诘於松詈退枷氲幕A?！保?］事實如此,夷陵獨特的風土人情給歐陽修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以致后來執(zhí)掌朝政時還一再提及夷陵往事。在《歐陽文忠公全集》七百多首(篇)詩文作品中,直接記述夷陵和提及夷陵的詩文竟達百首(篇),約占其全部詩文的13%以上。本文擬就歐陽修筆下的夷陵風貌及作者的思想情感談一點淺顯的看法。

一、自給自足、農(nóng)商兼營的經(jīng)濟格局

相對于經(jīng)濟發(fā)達的中原地區(qū),北宋時期的夷陵是一處相當偏僻落后的山城。在歐陽修的詩文中,這種落后的面貌曾被多次描述。如其名文《夷陵縣至喜堂記》直接寫道:“地僻而貧,故夷陵為下縣,而峽為小州。州居無郭郛,通衢不能容車馬,市無百貨之列,而鮑魚之肆不可入,雖邦君之過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趨。而民之列處,灶、廩、匽、井無異位?！逼h貧窮,城市建設極其落后,街市狹窄擁擠,魚肆臨街,廁所與鍋灶、井臺、糧倉比鄰,臭氣熏人。其名詩《戲答元珍》亦云:“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雖生動地寫出了夷陵獨特的景物,卻將夷陵視為春風不到的 “天涯”之地,突顯了其抑郁苦悶的情緒。可見,歐陽修由風光的京官變成卑微的地方官,從繁華的京城來到偏僻落后的山城夷陵,其心中存在著極大的落差,故而他在作品里常用 “遐僻”、“窮險”、“窮僻”、“惡地”、“遐邑”等字眼來形容夷陵,描述中難抑失望之情。

歐陽修固然情緒悲怨,感慨萬千,但他沒有沮喪,而是努力適應新環(huán)境,廣泛了解地方經(jīng)濟狀況和民間疾苦。因此,夷陵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特點也給歐陽修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從其詩文記述可知,農(nóng)業(yè)、漁業(yè)是北宋時期夷陵地區(qū)的支柱產(chǎn)業(yè),其生產(chǎn)方式是比較原始落后的。《夷陵書事寄謝三舍人》述曰:“道涂處險人多負,邑屋臨江俗善泅。”《勞停驛》述曰:“荒煙幾家聚,瘦野一刀田?！薄都拿肥ビ帷芬嘣?“擊鼓踏歌成夜市,邀龜卜雨趁燒畬。”田地貧瘠,種植條件有限,主要的生產(chǎn)方式又是刀耕火種、肩挑背負,生活難免艱辛。好在夷陵依山傍水,資源相當豐富,農(nóng)產(chǎn)品多種多樣?！杜c薛少卿公期二十通》曰:“(夷陵)好水土,出粳米、大魚、梨、栗、甘、橘、茶、筍。 ”《與尹師魯?shù)谝粫吩?“夷陵有米、面、魚,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筍、茶荈,皆可飲食?！薄兑牧昕h至喜堂記》曰:“日食有稻與魚,又有橘、柚、茶、筍四時之味?！薄冻踔烈牧甏鹛K子美見寄》詩曰:“斫谷爭收漆,梯林斗摘椒。”《寄圣俞》詩曰:“雪消深林自斫筍,人響空山隨摘茶。”《夷陵書事寄謝三舍人》詩曰:“春秋楚國西偏境,陸羽《茶經(jīng)》第一州。紫萚青林長蔽日,綠叢紅橘最宜秋?！币牧臧傩站褪且揽窟@種多樣化的農(nóng)漁業(yè)生產(chǎn)來維持日常生活。歐陽修用詩文對夷陵地區(qū)豐富的物產(chǎn)作了具體細致的描述,字里行間洋溢著欣慰喜悅之情。

北宋時期的夷陵遠離京城,山高水深地僻路險,交通不暢,加之農(nóng)產(chǎn)品豐富,故而夷陵人民多習慣于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生活方式。《夷陵縣至喜堂記》記述曰:“峽州治夷陵,地濱大江,雖有椒、漆、紙以通商賈,而民俗儉陋,常自足,無所仰于四方。販夫所售不過鱐魚腐鮑,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賈皆無為而至?！币牧耆嗣駶M足于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因而很少有富商大賈來此經(jīng)商,商品交易甚微。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夷陵地區(qū)沒有商業(yè)。夷陵地處長江三峽峽口,是長江上游和長江中游的接合部位,上連巴蜀,下控荊揚,既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歷代長江主航道上的中轉站。歐陽修作《峽州至喜亭記》云:“夷陵為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漫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文章記述了三峽航行的艱險,道明了夷陵江濱碼頭的重要性。長江三峽之險,至夷陵而始平夷,來往船只大多停泊于夷陵碼頭,順利出三峽的船夫、商賈、行人祝酒相慶,準備入三峽的船夫、商賈、行人則舉杯祈福。于是,夷陵的酒市自然熱鬧,餐飲業(yè)不會蕭條。這在歐陽修的詩文中亦有記述,如《初至夷陵答蘇子美見寄》詩云:“巴賨船賈集,蠻市酒旗招。”《寄圣俞》詩云:“市亭插旗斗新酒,十千得斗不可賒。”此外,“椒、漆、紙以通商賈”,夷陵盛產(chǎn)茶、橘、椒、漆、紙等,茶行漆店之類自然少不了。尤其是“夷陵紙”,乃是當時夷陵的一種“名牌產(chǎn)品”,歐陽修為此專門寫了一篇短文《峽州河中紙說》來評價夷陵紙的質量和價值:“夷陵紙不甚精,然最耐久。余為縣令時,有孫文德者,本三司人吏也,嘗勸余多藏峽紙,云其在省中見天下帳籍,惟峽州不朽損,信為然也。今河中府紙,惟供公家及館閣寫官書爾?！庇纱丝梢?北宋時期的夷陵雖然無法與商業(yè)發(fā)達的京洛地區(qū)和長江下游的維揚地區(qū)相比,但它是當時中國中西部地區(qū)一個舟船停泊、商賈云集的碼頭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構成了夷陵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歐陽修貶官夷陵的時間雖然十分短暫,但他用大量的詩文客觀地記錄了夷陵地區(qū)以農(nóng)業(yè)為主、農(nóng)商兼營的經(jīng)濟格局和物產(chǎn)豐富、人民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充分顯示了歐陽修深入了解社會、關注民生問題的務實精神。

二、敬神祭鬼、古樸奔放的巴楚民俗

《隋書·志第二十六·地理下》介紹荊州郡縣民俗時說:“其人率多勁悍決烈,蓋亦天性然也。南郡、夷陵、竟陵、沔陽、沅陵、清江、襄陽、舂陵、漢東、安陸、永安、義陽、九江、江夏諸郡,多雜蠻左,其與夏人雜居者,則與諸華不別。其僻處山谷者,則言語不通,嗜好居處全異,頗與巴、渝同俗?！蟮智G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為制《九歌》,蓋由此也。 ”［3］(P609)夷陵地區(qū)自古以來便是楚人、巴人雜居之地,巴風楚韻十分濃烈:其俗重淫祀,敬神祭鬼；其人強悍勇烈而古樸奔放,能歌善舞；其居少有瓦房,多茅屋、吊腳樓。

《隋書》記述的雖然是隋唐以前荊州和夷陵地區(qū)的民風民俗,但延至兩宋時期古風猶存。這在歐陽修的詩文中有較突出的反映。如《黃牛峽祠》詩曰:“大川雖有神,淫祀亦其俗?！短洞骞母粝?楚巫歌舞送迎神。”《夷陵書事寄謝三舍人》詩曰:“臘市魚鹽朝暫合,淫祠簫鼓歲無休?！薄都拿肥ビ帷吩娫?“楚俗歲時多雜鬼,蠻鄉(xiāng)言語不通華?！瓝艄奶じ璩梢故?邀龜卜雨趁燒畬?！焙嵐穆暵?踏歌陣陣,巴言楚語,迎神祭鬼,刀耕火種,龜卜求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夷陵巴人、楚人的祭祀活動并不只有肅穆莊重,而是在祭祀神鬼的同時,為人們提供一個釋放情感、放松精神的時節(jié)與場所?！冻踔烈牧甏鹛K子美見寄》詩曰:“時節(jié)同荊俗,民風載楚謠。俚歌成調笑,摖鬼聚喧囂?！痹娙嗽谶@幾句詩后注釋云:“夷陵之俗多淫奔,又好祠祭,每遇祠時,里民數(shù)百共馂其馀,俚語謂之摖鬼?！薄兑牧隁q暮書事呈元珍表臣》詩曰:“游女髻鬟風俗古,野巫歌舞歲年豐。”詩人又自注云:“夷陵俗樸陋,惟歲暮祭鬼,則男女數(shù)百相從而樂飲,婦女競為野服以相游嬉。”詩作與詩人的注釋很好地說明了北宋時期夷陵地區(qū)古樸的民風和人民自由奔放的天性,尤其是對于廣大女性的寬容敬重,充分顯示了巴楚文化的開放性、寬容性和自由精神。面對夷陵樸野的民俗風情,深受儒家孔子思想影響,反對天命、注重人事的歐陽修并不以為然,他將夷陵女性拋頭露面與異性自由交往的活動視為“淫奔”,足顯其傳統(tǒng)道學氣。在《夷陵縣至喜堂記》一文中,對于夷陵人嗜好干魚咸魚、“俗信鬼神,其相傳曰作瓦屋者不利”的現(xiàn)象,歐陽修更是直接以“陋俗”來稱道:“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書荊以狄之,而詩人亦曰蠻荊,豈其陋俗自古然歟？”在《謝李秀才贄見啟》一文中亦云:“某獲罪于時,竄身南楚。楚之為邑,既陋且窮,詩稱荊蠻,以此戎狄。”心中頗有一種華夏文化的優(yōu)越感,對于自己被貶尚未開化的荊蠻之地深感委屈。然而,關心民生問題的歐陽修并未對這種“陋俗”予以過多的鄙薄和指責,而是采取一種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深入基層了解民情民意,盡職盡責。他在《夷陵縣至喜堂記》一文的最后表達了其為官的基本態(tài)度:“夫令雖卑而有土與民,宜志其風俗變化之善惡,使后來者有考焉爾?！笔聦嵣蠚W陽修到夷陵后勤于政事,努力整頓夷陵衙門制度松散無序的狀態(tài):“偏遠之地,縣吏樸鯁,官書無簿籍,吏曹不識文字,凡百制度,非如官府一一自新齊整,無不躬親”(《與尹師魯?shù)诙?。親自制定章程,親自處理大小公務,急百姓之所急。不僅如此,歐陽修還入鄉(xiāng)隨俗,親自撰寫了《祭桓侯文》、《求雨祭漢景帝文》等文章,與夷陵百姓一道,以夷陵地區(qū)傳統(tǒng)的祭祀方式祭神求雨,為百姓祈福,其尊重民意、務實變通的思想給夷陵百姓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歐陽修認真負責、體恤民情的作風,既是他秉持儒家仁政愛民的民本思想的結果,也是夷陵古樸民風浸染的結果。歐陽修貶官夷陵時正值而立之年,既是一個人志氣高遠之期,也是一個人心理尚未完全成熟之時,遭受挫折容易走向消沉。歐陽修因為上書高司諫指斥其詆毀范仲淹人品而被貶夷陵,對于這一政治打擊,年輕的歐陽修其實并未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的,故而初貶夷陵時情緒十分低落,常在文章中以 “有罪”、“罪人”、“有罪之身”、“棄身”等詞匯發(fā)泄?jié)M腔的失意與牢騷。所幸夷陵民風古樸好客,夷陵人民熱情地迎接貶謫的詩人,為他送來了豐足的食物?！兑牧昕h至喜堂記》曰:“夷陵風俗樸野,少盜爭,而令之日食有稻與魚,又有橘、柚、茶、筍四時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繕完,無不可愛。是非惟有罪者之可以忘其憂,而凡為吏者,莫不始來而不樂,既至而后喜也?！逼h寂寞的山城固然令人不快,但古樸和睦的民風和秀美的江山足以彌補心靈的空落、撫慰精神的創(chuàng)傷。民風與官風息息相關,樸野奔放、絕少盜爭的民風,對于夷陵為官的文人士大夫亦產(chǎn)生了良好影響。歐陽修抵達岳州(今湖南岳陽)時,夷陵縣吏前往迎接；抵達夷陵后,身為上級或同僚的峽州知府朱慶基、峽州軍事判官丁寶臣、峽州推官朱處仁、夷陵處士何參等,熱情接待歐陽修這個 “罪人”,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為他全家修繕居室,陪他飲酒論詩、漫游夷陵山水,朱慶基還特為他修建了“至喜堂”。夷陵官民的寬廣胸懷與深情厚意讓歐陽修深為感動,對于他后來為官清正、寬簡待民的政治生涯無疑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三、山水奇絕、林木豐茂的夷陵風光

盛年被貶的歐陽修不僅為夷陵古樸的民風所感染,也為夷陵奇絕的山水風光所吸引。他踏遍了夷陵的山山水水,寫下了著名的《夷陵九詠》:《三游洞》、《下牢溪》、《蝦蟆碚》、《勞停驛》、《龍溪》、《黃溪夜泊》、《黃牛峽祠》、《松門》、《下牢津》。詩人還多次暢游東山寺、甘泉寺、龍興寺、望州坡、虎牙山、綠蘿溪等夷陵名勝之地,寫下了《冬至后三日陪丁元珍游東山寺》、《初晴獨游東山寺五言六韻》、《和丁寶臣游甘泉寺》、《龍興寺小飲呈元珍表臣》、《望州坡》、《初至虎牙灘見江山類龍門》、《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等詩文。這些作品生動地描繪了夷陵山水的奇觀勝景,抒發(fā)了詩人對大自然的眷戀之情,“江山美秀”(《夷陵縣至喜堂記》)、“西陵山水天下佳”(《寄圣俞》)、“經(jīng)年遷謫厭荊蠻,惟有江山興未闌”(《離峽州后回寄元珍表臣》)、“惟有山川為勝絕,寄人堪作畫圖夸”(《寄梅圣俞》)是發(fā)自詩人心底的贊嘆。

在歐陽修筆下,夷陵山水秀美,林木豐茂,禽獸繁盛,處處洋溢著鳥語花香、虎嘯猿鳴之趣。如《三游洞》:“青蘿綠桂何岑寂,山鳥嘐嘐不驚客。松鳴澗底自生風,月出林間來照席。”《和丁寶臣游甘泉寺》:“谷里花開知地暖,林間鳥語作春聲?！薄断吕蜗?“清流涵白石,靜見千峰影。巖花無時歇,翠柏郁何整。”《下牢津》:“白沙飛白鳥,青嶂合青蘿。”《冬至后三日陪丁元珍游東山寺》:“翠蘚蒼崖森古木,綠蘿盤石暗深溪?！薄冻跚绐氂螙|山寺五言六韻》:“云光漸容與,鳥哢已交加。冰下泉初動,煙中茗未芽?！薄都氖ビ帷?“巖蓀綠縟軟可藉,野卉青紅春自華。風余落蕊飛回旋,日暖山鳥鳴交加?！薄冻踔烈牧甏鹛K子美見寄》:“江水流青嶂,猿聲在碧霄?！h樓朝見虎,官舍夜聞鸮?！薄饵S溪夜泊》:“萬樹蒼煙三峽暗,滿川明月一猿哀?！币牧昝利愐巳说淖匀伙L光讓歐陽修留連忘返、樂而忘憂,《黃溪夜泊》一詩的最后,詩人情不自禁地吟道:“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夷陵山水自古以來就蘊涵著巨大的旅游價值,今天能成為馳名天下的旅游城市,這是歷史積淀的結果。

夷陵山水不僅以美秀聞名,更以雄奇險怪著稱。荊南秀才田畫(字文初)來夷陵拜訪歐陽修,歐陽修作《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文中曰:“予與之登高以望遠,遂游東山,窺綠蘿溪,坐盤石,文初愛之,數(shù)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為名；或曰巴峽之險,至此地始平夷。蓋今文初所見,尚未為山川之勝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峽,險怪奇絕,乃可愛也?！痹跉W陽修看來,鳥語花香、月照清泉的景觀令人品味無窮,而奇絕險怪、雄偉壯麗的江山則尤其令人驚嘆心動。其《黃牛峽祠》詩曰:“峽山侵天起青嶂,崖崩路絕無由上。黃牛不下江頭飲,行人惟向舟中望。朝朝暮暮見黃牛,徒使行人過此愁?！秉S牛峽是西陵峽中的勝景之一,頗有代表性。詩作渲染了黃牛峽兩岸山勢的陡峭險峻,凡是舟行此峽者無不回望驚異,江岸高聳如刀削,令人愁心頓生。夷陵峽江之險,給歐陽修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記,以致詩人多年之后還再三追憶。如慶歷元年(1041)作《憶山示圣俞》詩向好友梅堯臣描述了西陵峽口一帶山崖峭拔、浪濤澎湃、云霧繚繞的奇異風光:“其西乃三峽,險怪愈奇富。江如自天傾,岸立兩崖斗。黔巫望西屬,越嶺通南走。時時縣樓對,云霧昏白晝?！睉c歷四年(1044)作《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詩向同行者描述了三峽層巒疊嶂水從天瀉令人驚愕的情景:“其后竄荊蠻,始識峽山惡。長江瀉天來,巨石忽開拓。始疑茫昧初,渾沌死鐫鑿。神功夜催就,萬仞成一削。尤奇十二峰,隱見入冥邈。……荊巫惜遐荒,詭怪杳難貌。至今靜夜思,魂夢輒飛愕?！?/p>

雄奇險峻的山川必然孕育獨具個性的奇花異草,而獨具個性的奇花異草又最能引起詩人的心靈共鳴,歐陽修對夷陵山川之險之所以情有獨鐘,原因正在此。貶官夷陵后的第一個嚴冬時節(jié),心情抑郁的歐陽修見夷陵山谷絕險處生長著許多郁郁蔥蔥的黃楊樹,便作《黃楊樹子賦》:“落落非松,亭亭似柏,上臨千仞之盤薄,下有驚湍之濆激。澗斷無路,林高暝色,偏依最險之處,獨立無人之跡?！毡≡苹?煙霏露滴,負勁節(jié)以誰賞,抱孤心而誰識？……無游女兮長攀,有行人兮暫息。節(jié)既晚而愈茂,歲已寒而不易?！弊髡呱鷦拥孛鑼懥它S楊樹的獨立特行之處,深切地同情黃楊樹孤獨寂寞的遭遇,熱情地歌頌了黃楊樹忠貞不渝的節(jié)操。很顯然,賦作借物喻人,托物言志,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決不向世俗低頭的堅強意志和品格。貶官夷陵的第二年,歐陽修又作《千葉紅梨花》詩,詩中有云:“紅梨千葉愛者誰,白發(fā)郎官心好奇。徘徊繞樹不忍折,一日千匝看無時。夷陵寂寞千山里,地遠氣偏時節(jié)異。愁煙苦霧少芳菲,野卉蠻花斗紅紫?？蓱z此樹生此處,高枝絕艷無人顧?！瓘膩砥嫖锂a(chǎn)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猶勝張騫為漢使,辛勤西域徙榴花?！弊髡吒柙伭饲~紅梨花這一天產(chǎn)“奇物”的“絕艷”之美,深深感嘆其無人欣賞的不幸遭遇,由物及人,借峽州知府朱慶基栽花賞花的現(xiàn)實和漢人張騫移植西域名花的故事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希望得到朝廷賞識重用而使之能報效國家的愿望,可謂寓意幽深。

作為歷史上最著名的文化名人之一的歐陽修,早已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然而,從他留下的詩文作品中,我們不難領略千年前夷陵地區(qū)的風土人情與山川名勝,亦不難看到歐陽修卓杰的人格風范和貶官夷陵這一特殊時期的心路歷程?？傊?歐陽修描寫夷陵的詩文具有很高的歷史和文學價值,是一筆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對于歐學研究和宜昌歷史文化研究都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