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英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30)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立秋后,杜甫辭官西行,攜家度隴坂,客秦州(今甘肅天水市),赴同谷(今甘肅成縣),而后輾轉(zhuǎn)入蜀。在將近半年時間中,杜甫在隴右創(chuàng)作了登臨紀行、寫景詠物、述懷遣興、思親懷友等內(nèi)容的詩歌100余首。秦州、同谷同屬隴右地區(qū),論者通稱之為隴右詩。
馮至先生說:“在杜甫的一生,七五九年是他最艱苦的一年,可是他這一年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三吏’、‘三別’,以及隴右的一部分詩卻達到了最高的成就?!盵1]本文從解讀作品著手(所引杜甫詩概據(jù)“仇注”,為免繁冗不一一注出),結(jié)合筆者曾經(jīng)考察杜甫行蹤的心得體會,[2]僅就杜甫隴右詩的地域特色、人文內(nèi)涵略述已見。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盵3](《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七)地處黃土高原隴山之西的秦州,坐落于南北群峰環(huán)抱的山谷之間。“莽莽”更兼“萬重”,狀州城之“孤”而不弱,其連綿起伏的氣勢、神韻堪入畫圖,秦州城依山傍水,雨量充足,草樹豐茂,氣候溫潤,四季分明,素有“塞上小江南”之稱,無論山坡、河谷,物產(chǎn)豐富,是發(fā)展農(nóng)業(yè)自然經(jīng)濟的一片沃土。
傳道東柯谷,深藏數(shù)十家。
對門藤蓋瓦,映竹水穿沙。
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
船人近相報,猶恐失桃花。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三
溪回日氣暖,徑轉(zhuǎn)山田熟。
鳥雀依茅茨,藩籬帶松菊。
如行武陵暮,欲問桃源宿。
《赤谷西崦人家》
出泉枯柳根,汲引歲月古。……
供取十方僧,香美勝牛乳。
《太平寺泉眼》
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農(nóng)。
塞柳行疏翠,山梨結(jié)小紅。
《雨晴》
一縣葡萄熟,秋山苜蓿多。
《寓目》
耕田秋雨足,禾黍已映道。
《遣興三首》其三
在久經(jīng)戰(zhàn)亂、飽嘗顛沛流離之苦的杜甫眼中,秦州堪稱宜人安居的人間桃花源,令他寓目動情,筆底煥彩。
作為絲綢之路上一座歷史名城,秦州具有豐厚的文化積淀,勝跡良多。其驛亭、東樓、隗囂宮、南郭寺、麥積山石窟,一一留下杜甫的足跡。
野寺殘僧少,山園細路高。
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
亂水通人過,懸崖置屋牢。
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秋毫。
《山寺》
詩詠麥積山石窟。麥積山在秦州東南約90華里,因山形似農(nóng)家堆積的麥垛而得名。山勢險峻巍峨,懸崖突兀直立,聞名中外的麥積山石窟就在懸崖峭壁上開鑿而成。石窟的開鑿始于東晉十六國后秦時期,杜甫游覽時已有了一定的規(guī)模。詩中詠開鑿洞窟之艱難,大筆勾勒,驚險之狀不言而喻。麝香、鸚鵡之安然不驚,麗筆點染,反襯當(dāng)時寺之荒涼境況?!渡剿隆肥俏覈娙嗽侞湻e山石窟最早的一首。
杜甫在秦州大約住了三個多月。隨著深秋天寒,雖有采藥曬買的收入和從侄杜佐的接濟,終究不能解決生計日漸艱難之困窘。這年十月間,杜甫一家由秦州奔赴同谷縣,復(fù)于十二月初一日由同谷奔蜀。
“無食問南土,無衣思南州?!薄?發(fā)秦州》)杜甫由秦州出發(fā),經(jīng)過赤谷、鐵堂峽、鹽井、寒峽、法鏡寺、青陽峽、龍門鎮(zhèn)、石龕、積草嶺、泥功山,抵達同谷縣郊鳳凰臺。而后由同谷縣出發(fā)《(發(fā)同谷》)越隴右境內(nèi)的木皮嶺,過白沙渡、水會渡,進入蜀地飛仙閣、五盤、龍門閣、石柜閣、桔柏渡、劍門、鹿頭山,抵達成都府。兩次行程所經(jīng)地名也是詩題,他們合為首尾連貫,分則獨立成篇,組成兩組結(jié)構(gòu)完整有序的紀行詩。
大哉乾坤內(nèi),吾道長悠悠。
《發(fā)秦州》
晨發(fā)赤谷亭,險艱自茲生。
《赤谷》
一個星月蒼茫的初冬夜半,杜甫一行離開秦州,清晨過州城西南7華里處的赤谷,開始向同谷方向跋涉。
徑摩穹蒼蟠,石與厚地裂。
纖修無垠竹,嵌空太始雪。
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悅。
水寒長冰橫,我馬骨正折。
《鐵堂峽》
鐵堂峽在秦州西南約70華里處,因山體呈鐵青色麗得名。峽谷高直深邃,峽道冰橫塞阻,亂石縱橫。馬猶骨折,人何以堪!
塞外苦厭山,南行道彌惡。
岡巒相經(jīng)亙,云水氣參錯。
林迥峽角來,天窄壁面削。
蹊西五里石,奮怒向我落。
仰看日車側(cè),俯恐坤軸弱。
魑魅嘯有風(fēng),霜霰浩漠漠。
《青陽峽》
青陽峽在今甘肅西和縣南50華里。白秦州往西南方向的群山屬秦嶺山脈西延部分,在構(gòu)造上屬于秦嶺褶皺系,[4]山勢更加高險。詩中所寫峽壁夾峙、天窄日昏,亂石驚心、陰風(fēng)鬼嘯諸情狀,逼真寫實,非親臨其境者難以下筆。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
泥濘非一時,版筑勞人功。
不畏道途永,乃將汩沒同。
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
《泥功山》
泥功山在成縣西北30華里。雨季一到,山上泥濘污淖,久積難行。泥濺白馬成黑馬,小兒辛苦翻越似老翁。
南登木皮嶺,艱險不易論。
汗流被我體,祁寒為之暄。
遠岫爭輔佐,千巖自崩奔。
始知五岳外,別有他山尊。
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
西崖特秀發(fā),煥若靈芝繁。
潤聚金碧氣,清無沙土痕。
憶觀昆侖圖,目擊玄圃存。
對此欲何適?黯傷垂老魂。
《木皮嶺》
木皮嶺在今甘肅徽縣西南301華里,以山上生產(chǎn)木蘭樹(皮可入藥)而得名。此嶺是唐代由隴入蜀途中必攀之道。杜甫出秦州鐵堂峽后,沿途所經(jīng)自鹽井至木皮嶺各站,分屬今甘肅隴南市禮縣、西和縣、成縣、徽縣,在河流分布上是甘肅省唯一一片屬于長江流域嘉陵江水系。這里層出不窮、奇特險絕的峰巒峽谷,滿目青蔥秀潤的豐草花樹,在杜甫面前展開了一幅移步換形目不暇接的畫卷,它潔凈無塵染,幽雅似脫俗的仙境般的美景,讓詩人疲困的身心為之一振,視野豁然開闊,汗流被體仍依依不舍地留戀。但是歲暮日短,前面的路還長而崎嶇,只能暗自傷神惋嘆!“始知五岳外,別有他山尊!”杜甫留給木皮嶺的不朽贊譽,也是對隴右大地的深情謳歌。那人與自然對話中的敬畏之情,那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睿智領(lǐng)悟,也可作為人們立身處世的格言。
畏途隨長江,渡口下絕岸。
差他上舟楫,窈窕入云漢?!?/p>
水清石磘磘,沙白灘漫漫。
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
《白沙渡》
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
篙師暗理楫,歌笑輕波瀾。
霜濃木石滑,風(fēng)急手足寒。
《水會渡》
翻過木皮嶺,開始轉(zhuǎn)向水路行程。白沙渡位于徽縣西南40華里的白水峽內(nèi)、大河鄉(xiāng)中?!拔吠倦S長江”的“長江”指納入長江流域的千里嘉陵江。[4]水會渡,據(jù)李濟阻、王德全、劉秉臣諸位先生實地考察,“似即嘉陵江與永寧河、田家河匯合處的合河口附近的黃沙渡,也就是現(xiàn)在甘肅徽縣與兩當(dāng)縣交界處?!盵5]白沙渡水清沙白,江水清澈可鑒,令詩人心神一爽,洗去旅途的愁與困。水會渡江面遼闊,波濤洶涌,霜濃風(fēng)急,寒氣襲人。二詩寫渡嘉陵江,感受不同,景色迥異。
從上述詩中可以見出,隴右山川波瀾壯闊、千變?nèi)f化、獨具地域特色的自然美,既不同于北國草原“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敕勒歌》)的雄渾無垠,也有別于江南小橋流水、杏花春雨的旖旎韻致。它在杜甫面前展現(xiàn)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嶄新天地,考驗他堅毅的心志,開闊他的視野,感發(fā)他的詩情。馮至先生稱:“他寫這些詩,不只用了他的眼,更不只用了他的想象,最重要的是用了他的兩只腳;我們可以說,它們是杜甫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走出來的?!盵1]我們還可以說,在古代詩人中,是杜甫首先對從來沒有人專門描寫過的隴右山川作出了如此精湛細致、形神兼肖的描繪,大大提升了客觀自然的美學(xué)品味,令人賞嘆不已,無盡遐想。
杜甫在隴右的詩作,不論登臨覽勝還是紀行志感,家國之思、親朋之情無不觸景即發(fā)為吟詠,蘊含著豐厚的人文內(nèi)涵。
秦州城北寺,勝跡隗囂宮。
苔蘚山門古,丹青野殿空。
月明垂葉露,云逐渡溪風(fēng)。
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二
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
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
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
俯仰悲身世,溪風(fēng)為颯然。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二
隗囂宮故址在秦州城郊北山上,俗稱“皇城”,是東漢末年隗囂割據(jù)隴上所建宮殿。杜甫來游時已經(jīng)荒涼清寂,滄桑感慨中聯(lián)想到唐帝國遭逢安史之亂的巨變,不禁愁緒縈懷,視穿城東流的藉河(渭水支流)為無情之水,逕自向長安流去,長安之東的洛陽,有自己的故里和親人。南郭寺在秦州南郊山上,與隗囂宮隔錯河相映成為秦州的勝景。詩人黃昏漫步寺院空庭,雖老樹自在、清泉自流,但游人不見,寺鐘空懸,秋花無主,凄清孤寂中身世飄零之感即景而發(fā),似乎從錯河上吹來的颯颯秋風(fēng)也為自己坎坷的命運而嘆息。但是,作為一位心系家國憂念民生的偉大詩人,杜甫能超越一己之愁苦,將創(chuàng)作視野投向民生憂樂、時局安危。
士苦形骸黑,旌疏鳥獸稀。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六
東征健兒盡,羌笛暮吹哀。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八
萬里流沙道,西行過此門。但添新戰(zhàn)骨,不返舊征魂。
《東樓》
杜甫在秦州時,安史之亂尚未平定。作為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秦州也是內(nèi)地通往西域,征人來去必經(jīng)之地。為了補充中原戰(zhàn)場的兵力,唐王朝頻繁從西域調(diào)遣軍隊。眼看士卒的辛苦,健兒的犧牲,感傷戰(zhàn)亂,報國無門、漸入老境、貧病加身的杜甫,只能借物寄懷,詠馬自喻。
西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
浮云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wù)f真龍種,仍殘老骕骦。
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詩末兩句,物我交融為一,契合無痕,讓千古英雄失路者同悲。
鹵中草木白,青者官鹽煙。
官作既有程,夷鹽煙在川,
汲井歲搰搰,出車日連連。
自公斗三百,轉(zhuǎn)致斛六千。
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闐?!?/p>
《鹽井》
鹽井在今甘肅禮縣東北鹽官鎮(zhèn),是唐王朝宮辦盡鹽產(chǎn)地之一。詩寫路過鹽井時所見所聞。青煙滿川的工地上,鹽工日以繼夜地汲井(鹵水)盡鹽,裝卸運輸,辛苦繁重的勞作卻收入甚微,因為受到鹽商殘酷剝削。商人們從官家買進時每斗僅三百錢,轉(zhuǎn)手賣出時每斛(十斗)六千錢,倍獲其利。鹽工們的苦訴,聲聲撞擊著杜甫的悲憫心靈?!尔}井》是唐詩中為數(shù)不多的反映工人生活的篇章之一,具有彌足珍貴的認識價值。
驅(qū)車石龕下,仲冬見虹霓。
伐竹者誰子?悲歌上云梯。
為官采美箭,五歲供梁齊。
苦云直桿盡,無以充提攜。
奈何漁陽騎,颯颯驚蒸黎。
《石龕》
石龕,在今甘肅西和縣南80華里右峽鄉(xiāng)西山上。安史之亂中,山民們每年要給朝廷交納大量的竹子(直桿),以供官家制箭之急需。如今,山上竹子幾至于盡。聽到山民的悲歌,杜甫不由對制造動亂的元兇加以譴責(zé)。
亭亭鳳凰臺,北對西康州,
西伯今寂寞,風(fēng)聲亦悠悠。
山峻路絕蹤,石林氣高浮。
安得萬丈梯,為君上上頭。
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
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
心當(dāng)以竹實,炯然無外求。
血當(dāng)以醴泉,豈徒比清流。
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
坐看彩翮長,縱意八極周。
白天銜瑞圖,飛下十二樓。
圖以奉至尊,風(fēng)以垂鴻猷。
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
深衷正為此,群盜何淹留。
《鳳凰臺》
自注:“山峻,人不至高頂?!兵P凰臺,山名,在成縣東南6華里飛龍峽口。傳說漢代有鳳凰棲息于此而得名。鳳凰是古人心目中的吉祥瑞鳥。杜甫抵達同谷后寄居于山下鳳凰村,朝夕與山隔峽相望,因山名而馳騁想象,幻想登上山頂,剖開自己的胸膛,用心血喂養(yǎng)無母的鳳雛,讓它長大后展翅高飛九天,銜來瑞圖,幫助至尊王者中興帝業(yè)。馮至先生稱:“這是一個崇高的比喻,杜甫想用他的心血來培養(yǎng)一個復(fù)興的征兆?!盵1]尤為可貴的是,杜甫一家在同谷期間,生計瀕于絕境,(《乾元中寓居向谷縣作歌七首》)而他依然眷懷國是,肝腸熾熱,可謂忠正之士不以窮達易節(jié)操。作為由秦州赴同谷組詩最后一首,《鳳凰臺》堪稱壓卷之作,在杜甫思想發(fā)展歷程中,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它上承度隴前《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別》等詩中憂國憂民的情懷,下啟入蜀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呼,何時眼前突?,F(xiàn)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推己及人,輕小我以利天下的博大胸襟。
思親懷友,在杜甫隴右詩中也有人性關(guān)懷感人至深的杰作。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月夜憶舍弟》
秋月寒露雁橫空,時令一出,緊扣秋思。王嗣奭稱:“只‘一雁聲’,便是憶弟?!盵6]有弟而分散,無家可寄書,其心之苦,手足情深。在同谷期間,杜甫對弟妹的思念、憐惜之情,更長歌當(dāng)哭、奔涌而出。(見《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至于朋友交情,在舉目少親朋的流寓中更是分外珍惜、惦念。詩中涉及者有賀知章、阮防、贊上人、孟浩然、賈至、李白、高適、岑參、薛璩、鄭虔、吳侍御(郁)等人。
吾憐孟浩然,裋褐即長夜。
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p>
每望東南云,令人幾悲吒。
《遣興五首》其五
對孟浩然詩歌超越前人的獨特成就高度肯定,對其“不才明主棄”終身不遇的寂寞身世,惺惺相惜,溢于言表。對李白的牽掛,一再訴諸于詩。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p>
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去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夢李白二首》
杜甫比李白小十一歲,對李白至為崇敬仰慕。天寶三載(744年)二人相會于洛陽,秋后游梁宋,與高適相遇,懷古詠今。次年秋二人重會同游齊魯,之后李白游江東,杜甫入長安,恤未相見。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第二年潼關(guān)失守,玄宗命永王李璘儉江南大都督。正在廬山隱居的李白懷著參與平定安史之亂的初衷,應(yīng)永王之邀,入其幕府。肅宗李亨即位后,以叛逆罪討伐李璘,李白也因“附逆”蒙冤入獄,被判長流夜郎,行至巫山,遇赦放回。杜甫身居邊遠,消息閉塞,不知李白遇赦,對其生死至為關(guān)心,日思夜想而成夢,為摯友發(fā)出不平之鳴。夢中情景逼真,細節(jié)生動,寫活了李白的形象、氣質(zhì)及其壯志難酬的彷徨神態(tài),巨痛深悲,雖遠不疏,君子之交,至死不渝。仇兆鰲稱:“千古交情,惟此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寫此至性?!盵3]正因為至情至性之作,干百年來令人讀之不厭,味之動心,尤其是閱世較深者倍感親切。在對朝中共事的故交吳侍御蒙冤遭貶事件的自我反省上,杜甫以詩自責(zé)當(dāng)時的失職,表明愧疚之情。
寒城朝煙淡,山谷落葉赤。
陰風(fēng)千里來,吹汝江上宅?!?/p>
昔在鳳翔郡,共通金閨籍。
天子猶蒙塵,東郊暗長戟。
兵家忌間諜,此輩常接跡。
臺中領(lǐng)舉劾,君必慎剖析。
不忍殺無辜,所以分黑白。
上官權(quán)許與,失意見遷斥……
余時忝諍臣,丹陛實咫尺。
相看受狼狽,至死難塞責(zé)。
行邁心多違,出門無與適。
于公負明義,惆帳頭更白。
《兩當(dāng)縣吳十侍御江上宅》
吳侍御,即吳郁,兩當(dāng)縣(今甘肅兩當(dāng)縣)人,與杜甫同在肅宗風(fēng)翔朝中任職,交情友善。當(dāng)時唐王朝與叛軍交戰(zhàn),雙方都有間諜滲透對方,情況復(fù)雜。身為掌管監(jiān)察、執(zhí)法的長官,吳侍御每逢處理間諜案時,必認真剖析,分辨黑白,不輕易斷案,不忍殺害無辜。其審慎態(tài)度而招致上官、權(quán)貴的不滿,被肅宗貶往長沙。作為職在諍諫的杜甫,或因前此房琯罷相時不顧得失,上疏營救而觸怒肅宗的教訓(xùn),明知吳侍御無辜卻不為之辯白,違心沉默的愧疚重壓心底,難以釋懷。應(yīng)是于入蜀途經(jīng)兩當(dāng)縣境時專訪了吳侍御在嘉陵江邊的故宅(遺址在兩當(dāng)縣西坡鄉(xiāng)琵琶洲附近)。寒城風(fēng)煙,故人天涯,回首往事,觸景傷懷,對空宅而自省過失,追悔之情終于一吐為快:“于公負明義,惆悵頭更白?!贝藭r此地,已經(jīng)遠離朝廷政治漩渦的杜甫,無須慎防失言之過,敢于坦言吳侍御冤案的真相,其自省自責(zé)的勇氣,是人性良知的回歸,道德明義的完善,人格尊嚴的提升,更顯詩圣崇高的襟懷。浦起龍稱:“今過其宅,慨然觸起,特為暴其事跡,而自陳其疚心。非公衷腸坦白,斷斷不肯如此剖露。”[7]于此可見,杜甫在隴右經(jīng)歷生命磨練的同時,也完成了一次心靈的突圍。因而在入蜀之后當(dāng)上司兼好友嚴武奉詔入朝任職前,他才敢給予忠告:“四海猶多難……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坦誠直言,擲地有聲,超出了個人情懷的友誼,具有了更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
杜甫與隴右的緣分,可謂得山川之助,歌詩更助于山川。他從雄秀奇麗的高山巨川感發(fā)詩興,與大自然展開心靈的對話,從而發(fā)出和諧的共鳴,賦予隴右山川以美學(xué)品味,為中國古代詩歌史增輝添彩,給后人尤其是甘肅人民留下了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詩中所詠除積草嶺(原注:同谷界)方志沒有明確記載,其地理位置尚難確定外;贊公土室在秦州還是同谷,還有不同意見,[8]其余行蹤遺跡、紀行路線大體清晰有序,讓杜詩研究者在實地考察中加深對隴右詩的感受理解與評判。對宣傳甘肅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開發(fā)旅游資源,滋潤人們的精神生活;提高人們的文化修養(yǎng)均有積極的意義。
杜甫的人品和詩品與隴右大地共輝。
[1]馮至.杜甫傳[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
[2]林家英.詩詞散論[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
[3]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甘肅省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甘肅[M].蘭州:五州傳播出版社,2001.
[5]李濟阻,王德全,劉秉臣.杜甫隴右詩注析[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
[6]王嗣奭.杜臆[M].北京:中華書局,1962:12.
[7]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8]高天佑.杜甫隴蜀紀行詩注析[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