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慶
1960年初,北京的寒冬尚未退去。我背著簡單的行李,手里提著一箱子書籍、資料,從北京東郊(光華路)趕往西郊(馬神廟),踏上新的工作崗位。那時候,西郊從阜成門外算起,只有稀少的幾幢樓房,到了甘家口就是市內公共汽車的終點站了。在公交站以外,大部分是一壟壟的農田。我好像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我暗自思量:真的,一切從零開始呵。
北京輕工業(yè)學院(以下簡稱“輕院”)于1958年夏天初建,校舍是利用原來的幾棟舊房子。教員和職工的人數(shù)也不多,聽說輕工業(yè)部正在陸續(xù)地從全國各地調人來這里工作。我們幾個剛剛畢業(yè)、被分配來的單身大學生,連住處也沒有,暫時借住在輕院旁邊、全國“總工會”的一幢灰磚房里安身。
我們系里才有幾名教師和教輔人員,在校學生也不多,實驗室是幾排平房。總之,一切從簡,給我的印象比較“慘”。我報到后,被分配到的下屬單位是造紙教研室。剛到3 號樓的一個房間門口,就有一個紅鼻頭的先生,微笑地和我打招呼握手。后來,我才知道他叫馬瑜,是造紙實驗室的負責人。馬先生是我的頂頭上司,他也是剛從北京造紙研究所調入的,大約比我早一兩個月。
因為剛入學的學生為一年級,三年級才上專業(yè)課,所以我們除了籌建造紙實驗室之外,沒有其他的任務。我每天早上八點到平房,跟著馬先生和另外3位實驗員,忙里忙外,搬運、清理或放置玻璃儀器、化學藥品和書寫標簽。下午到點按時下班,去食堂吃完晚飯,回宿舍了。一天天干著“體力勞動”,無所大事。
我一方面心里竊喜:嘿,這工作比研究所輕松多了,自由時間多多喲??墒牵硪环矫嬗指械结葆澹嚎障稌r間,我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呢? 這就是生活給我的第一個啟示:什么事都有兩重性,有利必有弊。不要盡打如意算盤,崎嶇艱險,在所難免。時刻提醒自己:人生的道路決不會一望平川、一帆風順、一步登天的。
我在華南工學院讀書的時候,樹立的目標是:聽黨的話,做一個“棒棒的”造紙工程師,在工廠里大干一場,生產(chǎn)多多的紙張。繼而到畢業(yè)分配時,我被分配到北京輕工業(yè)部造紙研究所,干的是科研工作。誰知現(xiàn)實又讓我到大學去教書,仿佛是走“跳棋”似的:第一步工廠、第二步“機關”、第三步學校。我在思想上毫無準備,怎么能夠如此快速地“轉身”呢?
既來之,則安之。我開始慢慢地調整自己的生活,抽出時間經(jīng)常去圖書館,建立一個學習的外部環(huán)境。本來我只是一名小助教,暫時沒有資格上講臺。突然有一天,領導告訴我:由于主講老師生病住院,可能短時間難以康復。因此鼓勵青年勇挑重擔,提前開課。經(jīng)過系里研究后決定:讓我準備一下,首先進行一次“試講”,以檢查一下我的能力。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有點汗顏。在1 號樓三層的一間大教室里,椅子上坐的不是學生,而是輕院的院、系、室的各級領導,教務處處長及科員,還邀請了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系的兩位教授也到場,等等。這樣的大場面,據(jù)說在輕院當時是“空前的”,事實證明也是“絕后的”。試講由第一系副主任曹光銳主持,我還沒有上臺,心里就一陣子“發(fā)緊”,砰砰直跳,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暗地里念叨,這不正是面臨著一場“大考”(試)嗎! 總之,我是怎么試講的,講了些什么,至今也模糊得很、記不清楚了……
前輩和領導對我的評議,包括講課內容、姿態(tài)、板書等都提了一大堆意見。大家很客氣地認為這次試講可能是“準備時間不足,效果不太理想”,希望推倒重來。最后是主管教學工作的丁立之副院長講話。他說:我們過去是不會打仗的,通過從實際戰(zhàn)斗中學習,后來也不是連連打勝仗了嗎?教學也是這樣,同一個道理。我認為,至關重要的是樹立信心……
從此以后,在玉淵潭公園的八一湖畔,幾乎是每天清晨都有一個青年人(他就是我),在那里“發(fā)神經(jīng)”,時而對著水面大聲朗讀,時而打著手勢在加重語氣。周日還跑進空蕩的教室里,在黑板上練習寫“板書”。
我從失敗中汲取了三條教訓:頭一條,要樹立堅定的信心。對做任何事情——如講課、實驗等都不要有害怕的心理,要有“打贏”的決心和信心。
第二條,要做好充分的準備,一方面熟讀教材,取其要點,摘出難點,突出重點,以利于掌握全部內容。另一方面要下班級了解學生的學習情況怎樣?基礎如何? 使講課具有針對性、啟發(fā)性和全面性。
第三條,要弄懂講課的方法。選擇性地調整講課內容,不宜照本宣科。學生自學能明白的內容講堂上不講,但要提醒他們必須閱讀。采取以提出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順序進行講授。其間,介紹一點自己的體會,授人以“漁”,而不是給人以“魚”。幫助學生提升學習的效果。
當老師的天職——就像唐代文學家、教育家韓愈(768-824)在《師說》篇中所言: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我的體會是,在大學里當老師除了肩負此項任務之外,還要學會像“當演員”那樣,一上講臺就要“進入角色”,一方面用自己的話把教材中的內容講出來;另一方面要有激情,繪聲繪色地把課講好,讓學生們被你的眼色和神態(tài)所吸引,跟著你不知不覺地進入到探求科學技術的境地中來。
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真正地掌握所講“這一門”課程的全部內容。并且能夠融會貫通,運用自如,從容不迫,得心應手。為此,我實實在在地下了一番苦功夫。每天給自已規(guī)定讀若干“書籍量”,寫多少“筆記稿”,不完成任務不睡覺,這全憑“自我約束”的精神來支配,不接受任何外來因素的干擾。經(jīng)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實踐,終于有了收獲。使我深深地領會了數(shù)學家華羅庚的“厚變薄與薄變厚”理念,當你還沒有掌握這門課程時,自己感到教材是厚厚的、重重的;而一旦掌握了,就感到教材是薄薄的、輕輕的。書中的各章各節(jié)字句分明、重難疑點何在,如同洞若觀火,這叫做“厚薄互變”的華氏理論。
寫到這里,我不能不對我國的專業(yè)教材提點小建議:由于是從各個學校抽調部分教師來搞“統(tǒng)編教材”,彼此溝通不夠,了解不深,分工執(zhí)筆各寫其中的某一部分,未發(fā)揮專長,“各吹喇叭不同調”。因此做出來的只是一個“拚盤”,而主編者又不是樂隊指揮,僅僅是“維持會長”,對別人的稿子不好意思刪改,生怕惹出是非,大面子過不去。尤其是教材沒有設立審核制,或者有也形同虛設,寫出的教材有錯誤,也很少有人去糾正。更令人不解的是,即便指出其中的不足和缺點時,還有如此滑稽的回應:“硬傷只算皮毛傷,教材依然很健康”。這正如天津人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嗑瓜子嗑出了個臭蟲”。
有鑒于此,我在使用統(tǒng)編教材時就向學生申明:書本僅供參考。凡是沒有聽過我講“這門課”的學生,要想取得好成績,那是很困難的。因為我決不會出靠背書上的定義,就能回答下來的這類考試題的。而且我上課一不點名,二不“拖堂”,下課鈴一響,嘎然而止,下回再講。我的這種做法,很受學生的歡迎。曾有一則笑話,下課鈴響了,教師仍在口若懸河,絲毫沒有結束講課的意思。聽課的學生一齊“呼吁”:“老師,如果你再無視下課鈴響的話,千萬就別怪我們無視上課鈴響了?!?/p>
在教師中間有句“行話”,叫做“你若給學生一杯水,自己要準備一桶水”。這句“一桶水”的話,對我有很大的啟示和幫助。因此,在我的備課教案中,經(jīng)常列出有超過兩節(jié)課時間的內容,把它作為“候補”資料。再根據(jù)課堂上的實際情況,臨時酌情可講或不講。如此一來,就有充分的講課信心。
據(jù)說對于演員而言,也有一句俗話,叫做“臺上一分鐘,臺下練三冬”,這是至理名言。每一位上臺講課的教師,從這句話中也可領會相同的參照意義。如果平日不下些功夫,把講課方法結合自己的具體條件進行深入地加以研究,而以為只要有一本書、有一張嘴就能很好地完成教學任務,那無疑是像天津的相聲演員馬三立所說的那樣“逗你玩”。
在校的學生僅僅通過在課堂上的一般聽講來學習,是遠遠不夠的。老師應該運用以下方式督促和檢查他們的學習效果。比如布置作業(yè)、撰寫報告、進行考試等。這些常規(guī)的教學環(huán)節(jié),一般人都很清楚。但是,我個人的做法卻有點“異樣”。布置作業(yè)的目的,不僅是讓學生弄懂所學習的內容,并加以應用。而且要教會學生看書的方法,要一段一段地而不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使字變成句子,明白其中完整的意思。還要學會使用工具書,特別是專業(yè)工具書,要起到“一石三鳥”的作用。
專業(yè)學生的學習除了書本之外,還應該有現(xiàn)場或社會調查,我采取的辦法是讓他們自選題目,經(jīng)過我同意后去工廠、博物館、商場,甚至找專家進行采訪,等等。最后寫出科研報告,由我評定結果。
至于考試,那是為了向教務處“交差”。考試成績只占70%,另有平時成績占30%。有的學生平時成績好,期末考試偶爾“摔一跤”,最終成績仍然可以列入優(yōu)等。我曾經(jīng)通過各種方法,收集了各個設有造紙專業(yè)學校學生期終考試的試卷,作為附帶考題讓本校學生同考。結果,學生們回答的成績均甚好。他們以為本校所出的考題太活,沒有標準答案,讓人有些為難。
總而言之,通過讓學生多種形式的自學,尤其是學會查參考資料,引經(jīng)據(jù)典,自我判斷。又通過各種作業(yè)學會應用,利用實習,學會做調查分析。以考試帶動學生去對所學的這門專業(yè)課程進行全面總結,體會要領,學到精髓。讓學生真正地學會、學好、學活。為日后參加工作,奠定比較堅實的基礎知識和應用本事,這就是我教學的目的。
早先我并不了解什么是造紙,也沒有思想準備把自己的一生、去為造紙事業(yè)奮斗的意愿。只是因為1955年考大學沒有考好,一下子“被分配”到這個冷門行業(yè)。后來勉強去廣州讀書,有幸的是在大學里受到馮秉銓教授一句話的啟發(fā),才立志做一個造紙工程師而已。后來誰知陰錯陽差,把我踢進了“象牙之塔”的大學。于是乎,我的想法就產(chǎn)生了“蛻變”。特別是到達北京之后,耳濡目染,又接觸了諸多名家,使我受到極大的鼓舞和教育。他們告訴我:在大學任教,必須有修身養(yǎng)心的悟性,做一個甘坐冷板凳的學者。對一門功課要具有釘子精神,鉆研下去,水滴石穿,看破紅塵,耐受寂寞,少問世事。由此可知,許身學術,當一名學者,是多么地不容易呵。
放眼望去,有的學者一輩子就考證一本書,有的一輩子就研究一個人,有的一輩子就調查一件事。何以能夠如此? 我想:除宏圖大志外,依照狹義觀點來說,一是興趣所至;二是獨立鉆研之理念在支撐。從而使他們具有了認真扎實、嚴謹不茍、雷厲風行的工作態(tài)度;又有不分晝夜、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求學精神,實在讓人尊敬和感動。面對如此之多的學者、大師們,我實在有點無地自容。于是,便下定決心,“晨鐘暮鼓”地學習,“程門立雪”地請教,多想多問,聯(lián)系實際,拿出“拚命三郎”的架勢發(fā)奮用功,勤讀書、做實驗。遇到困難,不恥下問,兢兢業(yè)業(yè),努力工作。回想起在“三年困難時期”的那些苦日子里,盡管上邊號召“勞逸結合”。那時我住單身宿舍,集體戶口,缺糧少油,經(jīng)常餓肚。居然“發(fā)明”了暖瓶沖開水泡15 根掛面來充饑。即使如此,學習上仍專心致志,從不懈??;上講臺依然故我,意氣風發(fā)。每當憶起過去,往事歷歷在目,表明無論何時、何地、何事,我都是矢志不渝也。
作為一名“后補”的學者,對待學術問題應該保持有何種態(tài)度? 我曾經(jīng)有一段長時間,陷入迷惑的泥潭里,難以自拔。舉一個例子,比如我國發(fā)明造紙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過去我也曾抓住《后漢書》中一節(jié)200 多字的記載,死摳著有沒有“造意”兩個字不放。還自以為:無論大小發(fā)明,僅僅是一種個人行為——這是不全面的、孤單的、膚淺的看法,也是對科學性認識差勁的可憐表現(xiàn),應該反省和檢討。其實,人類的發(fā)明活動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這是因為哲學引導科學,科學產(chǎn)生技術,技術改變世界,所以技術發(fā)明決定歷史長河奔流的前進方向。我為了探求發(fā)明造紙這一影響人類文明的重大問題,查找了世界科技發(fā)明史,翻閱了我國歷代的太監(jiān)制度,還細讀了各種版本的中國通史書籍,終于獲得了比較清醒、全面、合理的認識。由于古代的任何科學技術,都具有相當大的習慣性和保守性。因此如果不到嚴重的“危機”時刻,是決不肯輕易地退出歷史舞臺的。
這里,我們應該注意到一個歷史現(xiàn)象,即漢代發(fā)明了造紙術之后,紙張與竹簡(還有少量的木牘和縑帛)曾經(jīng)共存了200 多年的時光。直到東晉時期的太尉桓玄(369—404 在世)發(fā)布“以紙代簡”的命令之后,方才在社會上廣泛流行起來。為什么會有這一段緩沖性的“空白”時間呢? 這與竹簡的“危機”有關。我國的歷史氣象資料表明:從東漢末年開始,黃河流域天氣日漸趨冷。直到公元四世紀前半期,寒冷達到了頂點。這是近五千年來我國歷史上最寒冷的時期,除極少數(shù)地區(qū)以外,黃河流域大面積的竹林消失了。竹林的消失立即產(chǎn)生了“危機”,直接涉及到作為書寫材料的竹簡數(shù)量,且日漸銳減,情況越來越嚴重。那時候,隨著中原地區(qū)的竹林大批地衰亡,只有迫使人們去設法盡快地使用樹皮、禾草等來制造紙張,以填補書寫材料不足的“缺口”。這不是好用或不好用的問題,更不是價錢便宜或不便宜問題,這是資源危機帶來的必然結果。所以說,殊不知發(fā)明造紙的原因,除了社會政治因素、經(jīng)濟文化因素、個人能力因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自然環(huán)境因素。
當紙張被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和推廣普及起來之后,紙價肯定會不斷地向下調整,讓社會百姓都能買得起、用得上。歷史典籍上的記錄表明,唐宋時期的紙價已經(jīng)相當便宜了。這時候,紙張已經(jīng)廣泛地滲透到社會思想文化以及百姓日常生活之中,紙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到來了。其后,中國的造紙術向東、向西傳播到世界各地。讓全人類共同享受這項科技成果,作為最早發(fā)明造紙術的炎黃子孫,難道不感到無比自豪和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