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士明，王 杰

(天津大學教育學院，天津300072)

中外大學初創(chuàng)時期，是指現(xiàn)代大學在西方國家出現(xiàn)和在中國出現(xiàn)的不同時間。教育學家潘懋元先生指出:“中國高等教育的近代化是一種‘后發(fā)外生型’的近代化。”［1］這就是說，中國高等教育是晚于(后發(fā))西方高等教育，借鑒(外生型)西方高等教育經驗而建立的。教育史一般將西方大學的初創(chuàng)時期定為12世紀到13世紀初，而將中國大學的初創(chuàng)時期定于清末。大學規(guī)章制度從內涵上反映了大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差異，表現(xiàn)出根源性的區(qū)別和由此形成的辦學特色，探究其制度根源的差異，有利于從源頭認識中國大學制度文化的特征，有利于我國大學制度文化的進一步完善。

一、源于自我管理、自由、自治的西方大學制度

英國學者阿什比曾經在“科技發(fā)達時代的大學教育”一文中提出:“任何類型的大學都是遺傳與環(huán)境的產物?！保?］中國學者胡金平在《中外教育史綱》一書中則更加明確提出:“中世紀大學的興起是當時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發(fā)展的產物?！保?］中世紀前期，歐洲國家之間戰(zhàn)火不斷，國家的消亡與興起跌宕起伏，民族矛盾十分激烈。隨著時間的推移，人民要求和平、自由與平等的愿望日趨強烈。到中世紀中后期，和平與民主成為整個社會政治的迫切需求，統(tǒng)治者不得不進行相應變革。例如1215年，英國統(tǒng)治者約翰被迫簽署《自由大憲章》，1265年孟福爾召集國會，成為英國議會的開端。從1343年起，國會分成了由貴族組成的上院和代表騎士、市民的下院，確立了議會君主制。與此同時，西法蘭克王國演變成了法蘭西王國，并加強了王權，羅馬教廷被迫遷往法國南部，并自上而下召開三級會議，也形成了議會君主制。政治上的進步，使得封建制的莊園式自然經濟向商業(yè)經濟的轉變，資產階級開始萌芽，并逐漸出現(xiàn)了一批商業(yè)城市，例如巴黎、漢堡、威尼斯、里昂、都爾奈、馬賽、科隆、特里爾、斯特拉斯堡、熱那亞等，形成了一個貿易區(qū)。文化方面，在意大利商業(yè)發(fā)達的城市，新興的資產階級中的一些先進的知識分子借助研究古希臘、古羅馬藝術文化，通過文藝創(chuàng)作，宣傳人文精神，推動了資本主義自由民主文化的萌芽，也成為文藝復興的搖籃。

中世紀歐洲城市的興起，促進了商業(yè)經濟的繁榮，傳統(tǒng)的為貴族服務的教育思想也發(fā)生了變革?！斑@時的教育思想已蘊涵著近代教育強調理性、尊重自然以及科學的成分，這促成了中世紀大學的產生?！保?］“最早的大學建立于12世紀的意大利、法國和英國，13世紀后歐洲又增加了一些。在中世紀大學中具有代表性且影響較大的有薩萊諾大學、波隆那大學和巴黎大學，英國也出現(xiàn)了牛津大學”［3］。黃福濤在《外國高等教育史》中提出:“巴黎大學和波隆納大學是自然形成型大學的典型代表。出現(xiàn)于1208年的巴黎大學不僅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而且在極大的程度上還是整個北歐和部分中世紀大學的原型。”［5］“他們首先于1208年得到教皇英諾森三世的認可，獲得‘學者和師生行會’的資格，獲得合法的地位和相應的權利，現(xiàn)代大學的最初原型逐步出現(xiàn)?！保?］59所以，西方大學最早緣起于行會組織，“按‘大學’一詞的原意，是為了互助和保護的目的，仿照手藝人行會(gild)的方式組成的教師或學生的團體(或協(xié)會)”［6］。

大學作為一種行會組織，是學者和師生為了保護本行業(yè)和自身的利益建立的?！按髮W是一個學者社團，這種在中世紀歐洲社團精神影響之下形成的社團組織形式，使大學擁有了‘嚴密的組織、法人性質、自己的章程和共同的印記?！保?］它所制定的規(guī)則條約，是為了爭取自身的權利和維護組織的利益。例如:中世紀的大學享有居住與安全權、司法管轄權、罷課和遷徙權、執(zhí)教資格授予權和免稅、免役權，從而形成了相對獨立、自治的大學。大學不是完全服從于國家意志，這種特質保持了大學與國家之間的相對自由，大學有自治權，也有學術自由權。

雖然西方大學制度強調大學自治，與國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是大學教育的最終目的與國家意志還是保持一致的?！皣覜Q不能要求大學直接地和完全地為國家服務;只要大學達到了自己的最終目標，它也就實現(xiàn)了，而且是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xiàn)了國家的目標。”［8］雖然大學并沒有把自己的終極目標與國家意志完全掛鉤，但它是國家發(fā)展的一架馬車，終點還是國家利益。因為，作為社會的一部分，教育是不會與國家完全脫節(jié)的，只是西方的大學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站在國家意志之外，避免與國家意志完全糾結在一起，通過間接的手段去實現(xiàn)自身的目標，達到大學與國家利益的融合。如牛津大學的自我管理與自我完善具有自己的信念，正是這種強調人性化的管理信念支持著牛津大學成為世界著名大學，成為英國國家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的搖籃。

二、源于“御辱救國”、“興學強國”的中國大學制度

中國近代的歷史是一部反抗屈辱、尋找強國之路的歷史，中國近代的教育也在這種探索中逐步由封建教育轉變?yōu)楝F(xiàn)代性質的教育。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西方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門戶，面對列強的壓迫，清政府不得不被動應對。1861年，清政府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用以處理與西方列強的外交事務。同時，以軍事近代化和工商實業(yè)近代化為主要內容的“洋務運動”興起。同年，曾國藩在安慶建立內軍械所;1862年，李鴻章在上海建立洋炮局。其后的1865年到1890年間，洋務派在全國建立的軍事工業(yè)共有20多個局廠，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有江南制造局、金陵機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機器局和湖北槍炮局等。

為了配合軍事、外交和商務活動對于人才的需要，洋務運動建立了“西文”、“西藝”和軍事類新式學堂。1862年，恭親王奕忻向清朝廷上《奏設同文館折》，當年7月，京師同文館正式開學，這標志著洋務派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西式學堂在中國誕生。轉年，清政府又建立上海廣方言館，1864年，政府又創(chuàng)辦了廣州同文館等。這些語言學堂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被統(tǒng)稱為“西文”學堂。建立的“西藝”類學堂包括:1876年建立的福州電報學堂，1879年建立的天津電報學堂等。洋務運動建立的軍事學堂有15所左右，例如:1866年建立的福州船政學堂，1874年建立的上海江南制造局操炮學堂，1880年建立的天津水師學堂，1885年建立的天津武備學堂等?！拔魑摹?、“西藝”和軍事學堂的建立成為中國近代教育開創(chuàng)性的探索。其對于高等教育的貢獻，至少有三個方面:其一，完善了教育層次，為高等教育的創(chuàng)立奠定了基礎;其二，培養(yǎng)了一批具有新文化、新知識的學生，為高等教育的產生準備了生源;其三，各類學堂的探索實踐活動為高等教育的建立積累了寶貴的經驗。這些學堂的辦學實踐既是對于西學模式的借鑒，也是西式教育在中國本土化之路的探索。

清末政府建立“西文”、“西藝”類學堂的目的是為了鞏固其政權，同時又擔心西學的發(fā)展對于封建政權帶來沖擊，因此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學為主、西學為輔”的教育原則，將西學限制在一個有限的發(fā)展空間，造成清末西學發(fā)展速度緩慢，層次水平較低。

1894年，中國在中日甲午海戰(zhàn)中的失敗，宣告了洋務運動在中國的破產，也同時宣告了“中體西用”洋務教育運動的失敗。梁啟超在《學校余論》著作中指出:洋務教育“未嘗有非常之才，出乎期間，以效用于天下”。維新派也批評西方的知識“不過語言文字之淺，兵學之末，不務其大，不端其本”，指出這種學習西學不徹底的做法，猶如“盜西法之虛聲，沿中土之實弊”。洋務運動違背了傳統(tǒng)的體用相關、體用不二的基本精神，將文化本體與其功能屬性割裂開來。在這種情況下，維新派開始主張“西學體用”，反對“中體西用”。嚴復認為:“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兩立，合之則兩止?！迸c此同時，盛宣懷則更加明確提出“參用西制興學樹人”，在上奏朝廷的折子中明確提出:“伏查自強之道，以作育人才為本;求才之道，尤宜以設立學堂為先?！保?］梁啟超在《公車上書請變通科舉折》中要求:“停止八股試帖，推行經濟六科，以育人才而御外侮?！痹谂e國上下“御外侮”的強烈要求下，建立大學成為清政府御敵救國的發(fā)展方略，新式近代大學孕育已成為歷史發(fā)展之必然。

中國第一所大學——北洋大學堂成立于1895年10月(光緒二十一年八月)，是經清政府批準建立的我國最早的大學。甲午戰(zhàn)敗后，響應清光緒皇帝“自強”“求治”的上諭，津海關道盛宣懷起草了《擬設天津中西學堂章程稟》，于1895年9月19日上呈時任直隸總督的北洋大臣王文韶立案。1895年9月30日，王文韶呈光緒皇帝奏折《津海關道盛宣懷創(chuàng)辦西學學堂稟明立案由》，光緒皇帝于10月2日批準“津海關道盛宣懷創(chuàng)辦西學學堂稟明立案由”。根據(jù)《大清德宗景(光緒)皇帝實錄(五)》記載:“直隸總督王文韶奏。津海關道倡捐集資創(chuàng)辦西學學堂。請飭立案。下所司知之?！?中西學堂和西學學堂是北洋大學堂擬設時的名稱)。由此可見，北洋大學堂成立是經過清政府批準建立的，其辦學章程是經過政府嚴格審核的。

國家創(chuàng)辦大學這一模式，在京師大學堂的建立上表現(xiàn)的更加明顯。1896年之后，光緒皇帝多次嚴令軍機處和總理衙門速按要求開辦京師大學堂，總理衙門請梁啟超起草了大學堂設立章程。1898年，清政府批準建立京師大學堂，《京師大學堂章程》的主要宗旨是:1)京師大學堂被定性為國家最高教育管理機構及全國最高學府，體現(xiàn)了國家對于教育的管理權?！犊偫硌瞄T奏擬京師大學堂章程》第一章“總綱”中開宗明義就提出:“各省近多設立學堂，然其章程功課皆未盡善，且體例不能劃一，聲氣不能相通。今京師既設大學堂，則各省學堂皆當歸大學堂統(tǒng)轄，一氣呵成。一切章程功課，皆當遵依此次所定，務使脈絡貫注，綱舉目張?！保?0］2)京師大學堂章程中所規(guī)定的一套行政管理制度，規(guī)范了教育管理行為，確定了大學的行政管理體系，從官員設置到教師管理條款詳備。這套完整的行政管理制度不僅大學堂自身要遵守，而且頒發(fā)各地學堂令其照辦。3)京師大學堂章程中所頒布的教育方針是整體教育必須遵守的原則。1896年6月，管理官書局大臣孫家鼐在《議復開辦京師大學堂折》中，明確提出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作為京師大學堂的立學宗旨。他說:“中國五千年來，圣神相繼，政教昌明，決不能如日本之舍己蕓人，盡棄其學而學西法。今中國京師創(chuàng)立大學堂，自應以中學為主，西學為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學有未備著，以西學補之，中學有失傳者，以西學還之。以中學包羅西學，不能以西學凌駕于中學，此是立學宗旨。日后分科設教，及推廣各省，一切均應抱定此意，千變萬化，語不離宗?！保?1］“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京師大學堂也是全國學堂的立學宗旨。

因此，中國大學初創(chuàng)是聽命于國家意志，直接受國家管理，并為國家體制服務，是國家的附屬物。

三、中外大學制度特征比較下的幾點認識

1．大學形成過程決定了大學制度的特點

中外大學不同的形成過程造就了制度理念的不同。對于中西方大學形成的過程與大學制度的關系，我們可以籠統(tǒng)地將其概括為:中國先有制度后有大學，西方則先有大學后有制度。

西方大學形成于行會組織，先有大學后有制度，延續(xù)了行會組織的精神，在長期的大學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符合自身情況的大學制度。建立制度出發(fā)點是一種自身的完善，是基于組織內部的管理和效益的提高，所形成的是一種彼此認同、共同遵守的契約精神，與國家保持著相對獨立的關系，在國家的強力約束之外，以自身社會功能的發(fā)揮，實現(xiàn)國家意志與大學目的的融合，實現(xiàn)國家意志與大學行為的一致。

中國大學則以“御辱救國”、“興學強國”為制度理念。中國的大學是先經過大臣奏議提交相關的大學章程，再由政府批準而建立，形成了先有制度后有大學的局面。這一概括不僅表現(xiàn)在社會環(huán)境、時間節(jié)點等發(fā)展坐標上的客觀區(qū)別，更表現(xiàn)為制度本身內涵上的區(qū)別，中國大學創(chuàng)建之初就打下了在制度約束下的自上而下的領導關系和管理體制的基礎，是一種制度設計下建立的大學，因而確立了與生俱來的自身特點:一是確定了興學強國的價值取向和為國家服務的大學功能;二是確定了國家批準大學的隸屬關系和大學屬于國家領導的行政關系;三是大學制度的性質不是大學內部管理性質的制度，而是體現(xiàn)了國家對于大學的要求。由此形成了中國大學與國家的緊密關系，這種關系表現(xiàn)為大學的生存與國家利益緊密聯(lián)系，大學制度與國家體制是依附關系，大學受到國家的領導而不是指導。

2．大學制度的差異反映了文化背景的差異

西方大學以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作為大學制度的根本，中國大學則以聽命于國家意志、直接受國家管理并為國家體制服務作為大學制度的根本，這種制度上的差異反映了文化背景的差異。

西方大學強調自治、張揚個性、注重學術自由，并由此形成了卓爾不凡的世界影響。在西方大學史上，大學為了自治和學術自由而與王權、宗教進行了不懈的爭斗，進而取得了一定的碩果。隨著歐洲12世紀之后貿易的發(fā)展，資產階級開始萌芽，為了促進商業(yè)貿易的發(fā)展，資產階級與教會神學進行了不懈的抗爭，一個追求自由平等的文化氛圍逐漸形成，行會得到迅速發(fā)展。大學就是在行會組織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并且行會起源時所具有的自治成分也在大學形成的過程中注入其中。強調自我管理和自我價值形成了西方大學制度文化的內涵，也形成了注重自律、自治的西方大學文化制度，它的制度理念是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

中國近代大學是在傳統(tǒng)封建文化理念的指導下創(chuàng)建的。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核，也是封建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理論基礎。歷代封建君主利用儒家思想中的“忠”、“孝”等思想，推行封建等級秩序，從國家統(tǒng)治階級的高度期望出發(fā)將人們生活現(xiàn)實中的行為規(guī)范用儒家道德意識規(guī)范起來，完成對國家社會雙重治理的效果，并由此形成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觀。雖然中國近代大學的建立強調“中體西用”，但在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建立的大學，必然帶有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色彩。因此，中國大學注重行政管理、尊崇傳統(tǒng)、強調國家與社會責任。

3．文化融合形成了中國大學的文化變異

從制度視角我們看到了中外大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差異，但是就中國大學而言，初創(chuàng)時期不僅有差異，更多的是融合。中國近代大學雖然建立于封建時期，植根于封建文化之中，但是它畢竟是西學東漸的產物，是學習西方教育經驗、嘗試西方辦學模式的產物。因此，中國大學制度中帶有中西文化融合的特征。例如，京師大學堂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的學科設置方式，不再按照經、史、子、集設置學科，而是按照西方學科標準設置農學、礦學、工程學、商學、兵學、衛(wèi)生學等學科。不僅開設尊孔讀經的課程，更多的是開設現(xiàn)代科學技術課程，并且在章程中將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確定為必修課程。從辦學模式、學科分類、課程設置、教學方法到學生培養(yǎng)，其制度的制定基本是以西方教育模式為藍本。由此可見，中國大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制度雖然帶有封建文化的影響，但是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它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和形式上的封建教育，而是在封建制度束縛下的中西文化融合的異變，為中國教育的徹底改變開啟了先河，成為中國現(xiàn)代教育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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