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翠萍

(江漢大學 人文學院，武漢 430056)

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確立，大眾傳媒發(fā)生了巨大變革。這不僅體現(xiàn)為傳媒向“事業(yè)性質(zhì)，企業(yè)管理”的身份轉變，而且從傳媒內(nèi)容、體裁、敘事主體、敘事策略等各個角度來看，無不體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變革風貌。

與20世紀80年代大眾傳媒適應新時期需要，由新聞政治話語轉向新聞本體話語的變革實踐相比，90年代大眾傳媒進一步拓展了新聞話語實踐的兼容性特征，公共話語空間開始出現(xiàn)了私人性言說，“使代圣代政代集團立言，走向代自我立言”［1］。體現(xiàn)在具體的媒體實踐中，是媒介報道重點從昔日的指導性“宣傳報道”轉移到服務性“信息報道”，媒介關注視點由“熱點英雄人物”逐漸轉換為作為“冰點”的普通百姓。“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成為媒介的市場訴求——通過對普通人生活及情感的透視，彰顯媒介人文關懷，折射社會變遷。在這些報道中，話語主體由精英置換為平民，話語內(nèi)容由公共事務置換為私人事務;話語導向上，既無主流支流之別，也無崇高或卑劣之分……充斥受眾視覺的是崇高目標和遠大理想的替代品:簡單真實的生活場景和飲食男女的自然欲求。

大眾傳媒關注點的任何變化，實際上都是對這個時代聲音最貼切的反映。私密話語進入大眾傳媒公共話語空間，是媒介應對市場變化、受眾需求的一種話語策略，這種話語策略在兩個緯度展開:一是以底層敘事為主，是一種平民話語;一是以女性為重點訴求對象，是一種女性話語。

一、私密話語是一種平民話語

所謂平民話語是相對于精英話語而言的。20世紀90年代以前，無論是在文學領域還是傳媒領域，精英話語一直是顯性話語、主導話語。相比較而言，平民話語被遮蔽在精英話語之下，平民則成為精英話語建構的他者。來自精英話語的平民書寫，與其說是對平民或言大眾實際生活的再現(xiàn)，不如說是精英話語想象下的一整套修辭模式。在精英話語一統(tǒng)天下的語境下，充斥傳媒領域的是精英文化對平民文化的悲憫感傷和自我美化——處于弱勢地位的平民難以產(chǎn)生自己的代言人，“被敘述”注定是它擺脫不掉的宿命。改革開放以后，大眾傳媒的話語機制有了兩次較大變革:一次是在改革開放初期，媒體由政治一元話語向經(jīng)濟、文化等多元話語轉變;一次是在市場經(jīng)濟確立后，由精英話語獨霸向精英話語和平民話語共存轉變。平民話語的變革實際上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是媒體對平民話語的他者建構，話語內(nèi)容關注平民的生存狀況;后一個階段，為了進一步迎合受眾，貼近受眾的視聽心理，媒體采取了新的話語策略——話語由平民自我建構，內(nèi)容關注其精神需求。

大眾傳媒私密話語正是普通人從“私語”的角度實現(xiàn)的自我建構，是一種不同于精英話語的平民話語。私密話語在敘述主體、內(nèi)容上都有不同于精英話語的特征。

1.講述者多集中在弱勢群體

這里所言的弱勢群體主要是指社會學意義上的弱勢群體，指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知識上都處于弱勢地位的人群。說他們“弱勢”，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弱勢，還包括心理上的“弱勢”。他們遇到問題后，自我化解的能力往往不夠，需要社會幫助。

筆者選取《武漢晚報·百姓講述》欄目為研究個案，對2006年3月至2006年8月發(fā)表的170 篇文章進行了量化分析，如表1所示。

表1 《武漢晚報·百姓講述》欄目文章量化分析

表1中自由職業(yè)者包括無業(yè)人員、個體勞動者、農(nóng)民、學生等經(jīng)濟缺乏獨立和穩(wěn)定的人群，非自由職業(yè)者是指公務員、教師、公司職員等。在統(tǒng)計時，營業(yè)員、銷售員、保險員也都被納入非自由職業(yè)者之中。但盡管如此，自由職業(yè)者的比例仍高達40%，這表明職業(yè)層次越低，經(jīng)濟缺乏獨立的人越容易傾訴?！段錆h晚報》在記錄傾訴者的基本情況時沒有關于傾訴者學歷的記載，但筆者通過傾訴內(nèi)容發(fā)現(xiàn)，傾訴者普遍學歷不高。由此可見，《百姓講述》雖然涉及生活中的各色人等，但就欄目所反映的具體內(nèi)容而言，弱勢群體卻是這一欄目的“強勢群體”。［2］

上海文廣時尚頻道曾制作的一檔關注普通人情感生活的訪談節(jié)目《心靈花園》的講述者也是如此。講述者要么是感情生活中處于弱勢的人群，要么是經(jīng)濟生活拮據(jù)的人群。如《母女的控訴》中被丈夫無情拋棄的王女士母女;《愛女墜樓之后》的講述者寧寧媽媽“來滬多年，現(xiàn)替別人帶孩子，做鐘點工。丈夫剛剛得到一份做門衛(wèi)的工作，全家還是處在吃低保的狀態(tài)中”;《我該不該生下這個孩子》的講述者芳芳等。據(jù)《心靈花園》的制片人陳曄介紹:“來參加節(jié)目的人，基本上都是老百姓。現(xiàn)在隨著節(jié)目影響力的加大，要上節(jié)目的人已經(jīng)排起了隊。當然特別想上節(jié)目的絕大多數(shù)涉及婚外戀和第三者，在婚戀關系中處于弱者地位的人們，需要一個傾訴的平臺;另外一些外來務工者、相對低收入者，也愿意上節(jié)目爭取、維護他們的權益。高收入者相對而言較少，這也是因為他們顧慮更多?！保?］

長期被精英階層用一種俯就姿態(tài)敘述著的弱勢群體，通過私密話語走到了歷史的前臺，從配角變成了主角，從被敘述變成了敘述的主體。他們不再只是作為“被啟蒙者”的身份，而開始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參與到媒介話語的建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大眾傳媒私密話語不啻為一種平民話語。

2.話題多集中為個人困擾

私密話語作為公共領域的大眾傳媒中出現(xiàn)的私人領域的話語實踐，話題多集中在普通人的個人困擾上，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對普通人情感問題的關注。從私密話語的內(nèi)容來說，對于普通人生活狀態(tài)和情感問題的關注，成為其平民話語的重要特征。大眾傳媒中平民話語與精英話語的顯著不同，不僅體現(xiàn)在普通人有了在媒體上發(fā)言的機會，敘述主體由平民擔當，更體現(xiàn)在敘事內(nèi)容上的不同。精英話語的敘事內(nèi)容集中體現(xiàn)在社會改革中遇到的深層次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重大問題，這主要表現(xiàn)在各種專業(yè)的、理性的、帶有質(zhì)疑精神的媒體內(nèi)容。如20世紀80年代初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以及各種關于國家的政策出臺、法規(guī)制定、重大決策實施的討論等。精英話語即使展開對底層的敘事，這種敘事仍體現(xiàn)為一種精英意識。例如，由“孫志剛事件”引發(fā)的討論，最終導致的是收容制度被廢除;再如采取了平民視角的《生活空間》等欄目，卻有一種書寫“小人物歷史”的強烈愿望。這種話語即使關涉平民，但無疑仍是一種精英話語。平民話語的敘事內(nèi)容則強調(diào)從普通百姓的生活視角、審美趣味出發(fā)，記錄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八^的私密性敘事行為是相對于公共性敘事行為而言的。如果說，公共性敘事行為是一種宏大的敘事，它代表了一個階級、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社會和群體，一句話，代表了一個‘大我’，它往往在意識形態(tài)斗爭頻繁活躍、人文精神高揚時期會受到特別的推重的話，那么，私密性敘事行為則可歸結為一種微觀的敘事，它代表了某個人，局囿于某個具體的個體行為，一句話，代表了一個‘小我’，并往往在意識形態(tài)和人文精神淡出之際，受到慫恿并流行開來?！保?］因此，大眾傳媒以一種私密話語的形式關注底層的情感生活，凸顯普通人的個人困擾，實際上正是從敘事主題上彰顯了平民話語的本來性質(zhì)。在這場以“紀實”、“原生態(tài)”為內(nèi)容的媒體話語革命中，私密話語顯示出建構媒體平民話語的強大力量。

根據(jù)筆者對《心靈花園》的統(tǒng)計，其話題盡管相對廣泛，既有嚴肅的大題材，如喪女之痛、職場焦慮，也有輕松的小題材，如《我的變臉婆婆》《我的吝嗇有錢老公》等，既有情感困惑題材如《親愛的，回家吧》，也有生理困惑題材，如《我的女兒看不到光明》等，但是話題基本都是圍繞個人困惑進行，少有人由此引發(fā)對宏大問題的思考。在報紙媒介的“口述實錄”類欄目和廣播晚間談話節(jié)目的私密話題中，情形也是如此。

應該說明的是，目前大眾傳媒私密話語存在一種“偽平民化”的趨勢，值得警惕。作為一種話語策略，平民話語不僅僅意味著媒體要以平民為表現(xiàn)對象，以百姓生活為表現(xiàn)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要采用平民的視角，站在平民的立場上，以平等的態(tài)度觀照社會風情和百態(tài)人生。但當前一些大眾傳媒私密話語，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平民話語”意識。這些私密話語內(nèi)容雷同，片面強調(diào)“離奇”和“窺私”，它們僅僅把平民百姓的情感當做刻畫對象，潛意識里卻把平民百姓作為嘲笑和諷刺的靶子，實質(zhì)上是媒介精英意識的一種變異，充其量只是“偽平民”話語。如很多媒體在題材選擇上片面強調(diào)“反?！钡摹皯賽蹎栴}”和“婚姻問題”，對于常態(tài)的情感問題和個人糾紛常常忽視。在眾多的私密話語節(jié)目中，婚戀問題幾乎都涉及第三者、婚外情等不健康的情感問題，婚姻戀愛中正常的摩擦、糾紛鮮有見到。幾乎每一位女性講述者都是一副受難女性形象，都是情感上被男性遺棄的對象。而當事人的丈夫或男友也多為感情騙子，這些男當事人不僅道德敗壞，甚至連基本的人性都喪失了。題材上只關注“反?！辈魂P注“常態(tài)”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嚴重偏離了生活真實，畢竟，大起大落的命運和曲折離奇的傳奇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普通人具有普通的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私密話語強調(diào)反常、離奇，偏離常態(tài)的“平民話語”，只能算一種“偽平民話語”。究其根源，無外乎是媒體在以經(jīng)濟利潤為目標的市場化傳播中，將平民話語作為制造賣點和噱頭的有效手段，以賺取受眾的“眼球”和注意力，至于平民話語能否反映真正的平民生活現(xiàn)實已然不重要了。

二、私密話語是一種女性話語

海德格爾有一句名言:語言是存在的家園。的確，“敘述者的地位在何種程度上貼近這一主導社會權力成了構成話語作者權威的主要因素;同時話語權威的構成因素還包括隨歷史進程而變化的文本寫作策略和技巧”［5］。在父權制社會中，男性擁有著公共領域，而女性往往被限定在私人領域中。“由于民族主義和國家一般被當作公共領域的一部分，而女性又是被排斥在公共領域之外的，也使她們被排斥在民族主義和國家這些話語之外?！保?］因此，作為社會主導權力的擁有者，男性自然成為話語權威。與此相應的男性話語也必然成為社會主導話語，并經(jīng)時間強化演變成人類的集體無意識，進而滲透到包括傳媒在內(nèi)的各種文化領域。然而，大眾傳媒私密話語的出現(xiàn)卻是對這種男權話語一統(tǒng)天下的反叛。因為男性話語不僅意味著男性敘說，更重要的是指男權意識觀照下的敘述內(nèi)容。男性話語是事關國家、民族的言說，是注重倫理關系、重建理性標準的理性言說;而女性話語多是關于家庭的言說，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兒女情長式的訴說，是感性訴說。大眾傳媒私密話語的主題正是講述現(xiàn)代人真實的情感故事、解決普通人情感困惑的一種真真切切的女性敘事、女性言說，是對男性話語的一種解構，是由宏大敘事向微小敘事的一種轉向。

大眾傳媒私密話語作為一種女性話語，首先表現(xiàn)在私密話語的傾訴者多為女性。如在對《武漢晚報·百姓講述》欄目進行量化統(tǒng)計中，筆者發(fā)現(xiàn)，女性傾訴者的數(shù)量大大多于男性，比例占到70%以上。其次表現(xiàn)在這類節(jié)目的訴求對象也以女性為主，如《心靈花園》作為上海文廣時尚頻道的一檔主打節(jié)目，實際上是以女性作為自己的目標受眾的。女性在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領域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同時她們也肩負著事業(yè)和家庭兩副重擔，工作競爭之激烈、家庭責任之繁重，使女性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因此女性觀眾更感興趣于如何處理好家庭和事業(yè)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好與家庭伙伴及孩子的關系，解決感情上的困惑，并希望得到他人的幫助?！缎撵`花園》以沉靜、溫馨的傾談為特征，同時訴求理性和情感，反映人際關系并進行一定的心理分析，并提出“情牽女人心”的口號，因而吸引了大批女性觀眾的參與。

在傳媒領域，女性話語較早出現(xiàn)在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的一個子欄目《張越訪談》中。《張越訪談》以講述不平凡的女性的故事作為欄目的定位，把視角主體從男性轉變?yōu)榕浴Ｍㄟ^與這些普通女性的對白，張越把女性話語引進了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廳。但嚴格意義上講，《張越訪談》中的女性話語實踐還不是完全意義上擺脫男權話語影響的女性話語?！稄堅皆L談》建構的仍然是宏大敘事模式，這些不平凡的女性的聲音中混雜著大量的男權話語意識。這些女性盡管大都遭遇過生命中不堪忍受的負累，但是她們不悲觀、不沉淪，在與張越的談話中，更多地探討的是對人生獨到的理解，對生命的超越，是理性的敘事，而不是“小女人”的喃喃私語、感性訴說。

大眾傳媒私密話語則是真真切切的女性話語，是女性個人化的私語傾訴，它側重于女性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敘說內(nèi)容是純粹的女性私人生活，局限于女性個體生命體驗。她們個體化的聲音遠離政治中樞，也遠離宏大喧囂的公共話語，這些個體情感訴說保留著對男性話語的逃避。作為自我表征的話語，女性始終講述的是自己的私人經(jīng)驗，它公然挑戰(zhàn)男性的話語權威，發(fā)出屬于女性自己的聲音。如《心靈花園》的一期節(jié)目《婆婆住到我家來》中，婆婆的話語雖然仍然是男性視野觀照下的女性言說:“我兒子竟然說我是老腦筋。什么老腦筋新腦筋?這是家風!以前我跟婆婆過的時候，女人吃飯都不上桌的。好的、新鮮的、肉，都盡男人和孩兒吃，女人就吃剩的。他們男人要出大力氣的，身子虧不得。我們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沒什么關系，糊飽就行?！钡眿D對兒子的回答卻顯然挑戰(zhàn)了這種男性話語權威:“徐彬(當事人的丈夫)，我也告訴你，第一，你媽養(yǎng)育了你，并沒有養(yǎng)育我，你報答她應該的，我報答她就是情分。她可以使喚你，但不能使喚我，我在自己家里干活得自愿而不是聽她號令。第二，我絕對不會為你家傳宗接代，你媽媽已經(jīng)把我嚇怕了，所以，我根本不存在被媳婦氣的問題。第三，我若真有孩子，目的一定是希望孩子幸福，只要孩子過得好我就會開心，絕對不會去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平地添亂!我若在媳婦家呆著，我就看著媳婦的臉色過日子，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不惹媳婦難受，免得媳婦把我踢出去。我去媳婦家就是做客的，沒想著爬到媳婦家去做主人。第四，你把我逼急了，我現(xiàn)在就把你娘甩出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好看!”這是一種純粹的女性言說，它不符合男權視野下的理性標準，也不符合男權話語中的道德觀照，它游離于男權話語、理性敘事之外，表達著女性的情感和個人體驗，是女性自我言說，是充滿感性的言說。

總之，私密話語是一種平民話語，但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精英話語觀照下的平民話語，存在著“偽平民化”的趨勢;私密話語作為一種女性敘事，是對男性話語的反動，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話語在大眾傳媒中的再現(xiàn)。

［1］王岳川.中國鏡像:90年代的文化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84.

［2］靳翠萍.都市化視野下的“情感講述”類欄目［J］.新聞記者，2006(12):22－25.

［3］《心靈花園》直面“期中考”［EB/OL］.［2012－08－20］.http://www.docin.com/p-4752145.html#documentinfo.

［4］吳秀明.轉型期文學敘事現(xiàn)代性的遞嬗演進及特征［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1):5－13.

［5］蘭瑟.虛構的權威［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6.

［6］陳順馨，戴錦華.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