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曉祺

（作者：《解放軍報》記者）

2013年6月26日8時07分，神舟十號返回艙平安降落在內(nèi)蒙古主著陸場，中國天地往返運輸系統(tǒng)首次應(yīng)用性太空飛行圓滿成功。航天員聶海勝、張曉光、王亞平依次出艙，手持鮮花向歡呼的人群致意。這深情的畫面，詮釋著神舟十號創(chuàng)造了世界公認的一次完美飛行。

聶海勝：將軍出征自從容

這是一張熟悉的面龐——

聶海勝，精干的平頭，謙和的微笑，神采依舊，從容依舊。

8年前，他和戰(zhàn)友費俊龍乘坐神舟六號遨游太空，出色完成5天5夜的飛行任務(wù)。

8年后，作為神舟十號飛行乘組指令長，他帶領(lǐng)兩名戰(zhàn)友開創(chuàng)15天的飛行紀錄。

“宇宙是一塊大磁石，你一旦去過，以后就總想再去！”一位外國同行說過的這句話，始終蕩漾在聶海勝的心里。

執(zhí)行神舟六號飛行任務(wù)時，他41歲，上校軍銜。入選神舟十號飛行乘組時，他49歲，少將軍銜。

這8年，他始終執(zhí)著地做著一件事——時刻為了任務(wù)而準備。用他自己的話說：“年齡和軍銜在變化，但航天員的身份沒有變，作為航天員的使命和夢想沒有變。”

每次任務(wù)，中國選拔航天員飛行乘組的原則是“重新洗牌，從零開始”。“這意味著，我和戰(zhàn)友們又回到了同一條起跑線上?！睂Υ?，聶海勝說得很真切。

一位奧運冠軍說，保持比超越更艱難。如果說“保持”也是一種“超越”，那么聶海勝用行動把這種“保持”演繹得近乎完美——周期不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而是整整15年。

正因如此，在中國載人航天史冊上，聶海勝留下了一段不可復(fù)制的“傳奇”履歷——

從神舟五號到神舟十號，5次載人飛行任務(wù)中，他均以主份或備份的身份入選飛行梯隊。

“非常穩(wěn)定，非常扎實。”提起聶海勝，中國首飛航天員楊利偉一連用了兩個“非常”加以評價。

憑著這份穩(wěn)定與扎實，聶海勝在神舟十號任務(wù)選拔中一舉勝出，擔(dān)任飛行乘組指令長，代號01。

二度飛天責(zé)任更加重大，他是飛行乘組的“定海神針”

復(fù)雜的飛行任務(wù)，更長的飛行時間，全新的航天員組合，與神舟六號任務(wù)相比，這一次，聶海勝肩上的擔(dān)子更加重大——

不僅是指令長，還是操作手，他駕駛神舟十號飛船完成與天宮一號的手控交會對接；

進駐天宮一號后，他帶領(lǐng)2位戰(zhàn)友為“天宮”重新鋪設(shè)“地板”，完成37項空間試驗；

太空授課中，他負責(zé)天地溝通，還要準備教具、當(dāng)好助教，充當(dāng)主講和攝像的備份……

責(zé)任是挑戰(zhàn)，更是使命。航天員系統(tǒng)副總設(shè)計師黃偉芬說：“之所以讓海勝充當(dāng)這么多的角色，是我們綜合評估作出的選擇?！?/p>

聽聽神舟十號飛行乘組的兩位搭檔如何評價他——

“指令長穩(wěn)重踏實，雖說執(zhí)行過一次任務(wù)了，但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要求我們做到的，自己肯定首先要做到?！焙教靻T張曉光說。

“聶師兄是飛行乘組的‘定海神針’，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只要有他在，我們心里就會特別踏實。”女航天員王亞平說。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我相信我的團隊”

這是一幅特殊的畫作——

有山，有水，有田園，有人家，還有鐵路、橋梁、彩虹，甚至有“和諧社會，溫馨一家”的標語……畫的作者，正是神舟十號飛行乘組的3名航天員。

這幅畫，是航天員心理教員出的一道測試題，旨在考核飛行乘組彼此間的默契程度。

作畫規(guī)則很簡單，按照01聶海勝、02張曉光、03王亞平的順序，每次由一人在畫板上作畫，教員隨即“喊?！保缓髶Q下一人繼續(xù)。作畫期間，彼此不能有任何交流，包括眼神。

聶海勝首先上場，畫了一座房子；隨后，張曉光畫了一條路；接著，王亞平開始畫麥田……張曉光剛畫了兩條橫線，就被教員打斷了，隨后上場的王亞平讓這兩條橫線變成了鐵路。

測試結(jié)束后，教員說：“比想象的還要漂亮，他們每個人都能照顧到彼此的一些想法。”

高度的默契，源自彼此的信任與融合——作為指令長，聶海勝充當(dāng)起乘組“家庭”老大哥的角色。他抓住點滴時機與兩位搭檔深入交流，分享自己的飛行經(jīng)驗，預(yù)想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

手控交會對接，對飛行乘組這種“分工不分家”的配合要求更高——

聶海勝負責(zé)操控飛船，張曉光負責(zé)發(fā)送指令，王亞平負責(zé)監(jiān)控提醒?！?、2、1”，每一個動作甚至都要讀秒確認。彼此間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代表著對操作的認可。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乘組發(fā)揮出“一加一加一大于三”的效果。

從突破多人多天飛行的神舟六號到第一次應(yīng)用性飛行的神舟十號，聶海勝親歷了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的發(fā)展與跨越。但他希望這個記錄很快被打破，更希望由自己打破：“只要身體條件允許，只要任務(wù)需要，我希望自己還能飛進中國的空間站！”

張曉光：舍我其誰真英雄

一年前，張曉光的一句話讓劉旺哭了。

那是神舟九號飛行乘組出征前在問天閣的壯行。張曉光對劉旺說：“‘歷經(jīng)千難成偉業(yè)，人間萬事出艱辛’——祝賀你飛天夢圓，等著你凱旋！”

一年后，張曉光想把這句話送給自己。

為了飛天這一刻，他等待了15年。他說，他此刻的心情恰如彼時的劉旺：“那句詩，你只有經(jīng)歷過了，才會刻骨銘心?！?/p>

“你們誰也別爭，這筆肯定是我的”

張曉光的少年生活正如他最喜歡的《平凡的世界》描述的那樣，每天走10里路，帶著咸菜和高粱米去上學(xué)。

他的勵志故事是從一支“英雄”金筆開始的。

那年，他剛上初一，在鄉(xiāng)里工作的父親帶回來一個獎品——一支上海產(chǎn)的“英雄”牌金筆。父親舉著那支筆，當(dāng)著幾個孩子的面說：“你們誰有出息，筆就歸誰?！?/p>

那支“英雄”金筆對少年的誘惑如此之大，以至于排行老小的他脫口對哥哥和姐姐說：“你們誰也別爭，這筆肯定是我的。”

說這番話的時候，這個常常在上學(xué)路上看著飛機拉煙出神的少年，不會想到，6年之后，自己會考上空軍飛行學(xué)院，如愿以償?shù)玫侥侵Ы鸸P。

競爭的因子似乎始終流淌在他的人生中。贏得“英雄”金筆的張曉光很快發(fā)現(xiàn)，在他面前，更多的“英雄金筆”在等著自己摘取。

飛行學(xué)院競爭非常激烈。從入學(xué)到畢業(yè)，真正能夠分到作戰(zhàn)部隊駕駛飛機的只有20%。一上飛機，就被教員認定“這小子適合干這行”的張曉光，很早就開始放單飛了。1990年，他被分到戰(zhàn)斗部隊，成為一名殲七飛行員。

6年后，機會再次來臨。1998年1月5日，張曉光成為中國首批航天員中的光榮一員。

“生命因愛心而厚重，因努力而充盈”

盡管已看過這么多年，張曉光仍清晰地記著《平凡的世界》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

“我有書里主人公孫少平的影子?！睆垥怨庹f，“他的成長，他的質(zhì)樸，他的積極向上，特別是他身上蘊含的大愛，深深吸引著我?！?/p>

“直到初中畢業(yè)，我連縣城都沒出過。是飛行給了我觀察這個世界的高度?！睆垥怨庀矚g用“遨游祖國藍天”這樣的字眼來表達他對飛行的熱愛：“特別是超低空飛行，在一個村莊、在一個城鎮(zhèn)上空掠過，你的責(zé)任和自豪油然而生?！?/p>

在張曉光的表述里，這是最為浪漫的一幕：“那是一次夜航，月亮掛在我的左前方。那天是我愛人的生日，我就把飛機對著月亮來回飛了兩三次。那個時候我就想，她就是我心中的月亮?！?/p>

“他是我們乘組的開心果?！鄙裰凼栔噶铋L聶海勝說，熱心腸、有求必應(yīng)、助人為樂……訓(xùn)練之余，除了唱歌、下圍棋，他最快樂的一件事是和大家一起分享他掌握的黨史軍史典故。

張曉光重情重義。2003年他專門回家鄉(xiāng)找到同學(xué)劉英福。當(dāng)年，要不是劉英福堅持要帶他去錦州體檢驗飛，錯過汽車的張曉光很可能就放棄了?！皼]有你，我當(dāng)不上飛行員，更當(dāng)不上航天員。兄弟你改變了我的人生。”那次聚會，他為表達感謝一口干了一大杯酒。

“追求完美的過程，就是彌補缺失的過程”

“我現(xiàn)在是臨戰(zhàn)狀態(tài)?！睆垥怨庵噶酥感厍暗膰靾D案說。為了這一刻的完美，他準備了那么多年，包括眼淚、信心和希望。

早年當(dāng)飛行學(xué)員的時候，他就養(yǎng)成了琢磨的習(xí)慣。晚上熄燈后，他蒙在被窩里，打著手電，邊翻教科書，邊在腦子里過電影，回憶白天教員的飛行動作要領(lǐng)。

現(xiàn)在，他不需要蒙在被窩里打手電了，但琢磨的習(xí)慣一直保持著。交會對接訓(xùn)練，他達到了2000次，但在腦子里琢磨不知道多少次了。

神舟九號乘組飛天的一個深夜，張曉光一個人在宿舍里做俯臥撐，身下赫然一個汗滴的人形……偶然撞見這一幕的航天員大隊政委賈中樞感慨：這是何等的韌勁和毅力，難怪他的身體越來越好，狀態(tài)越來越好，成績越來越好！

他也早已具備了時刻面對航天風(fēng)險的勇氣。2003年2月2日，美國“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失事第二天，時任中國載人航天工程副總指揮胡世祥來到航天員中間，讓大家談感受。張曉光第一個站起來說：“舍我其誰！”

10年過去了，今天他仍然脫口而出：“舍我其誰！”

當(dāng)年說出這句話需要一種勇氣，現(xiàn)在說出這句話則是一種底氣。

王亞平：鏗鏘玫瑰耀太空

20年前金秋，中國載人航天工程剛啟動時，膠東一個小村莊里，13歲的她頂著烈日在地里幫著爸媽除雜草。

10年前金秋，“神五”航天員楊利偉首度飛天時，這個黑瘦的小女孩已成長為我軍優(yōu)秀的女飛行員。

如今，扎著馬尾辮的她，飛上了浩瀚太空——王亞平，神舟十號飛行乘組03號航天員。

“累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意念，就是堅持”

小時候，王亞平的夢想很簡單：“希望有一天能走出小村莊，考上大學(xué)，當(dāng)個醫(yī)生或是律師”。

然而，一個人命運軌跡的改變，往往在不經(jīng)意的偶然中。

高三那年，王亞平正好趕上招女飛行員。“全班20名女生，只有我一個不戴眼鏡，大家都勸我去試試?！睕]想到，她一路過關(guān)斬將，居然幸運地被錄取了。

東北航校生涯的艱辛，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那4年，在她眼中，就像“一場競爭激烈的長跑比賽，不拼盡全力你就會被淘汰”。

中長跑，一直都是王亞平擅長的。一次7000米競賽，她獲得了第一名。同學(xué)問她有何秘訣，她說：“累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意念，就是堅持?！?/p>

憑著這份堅持，王亞平最終上了藍天——畢業(yè)時，她以總成績第二的優(yōu)異成績分配到航空兵某師。

“能為災(zāi)區(qū)做點事，心里滿是成就感”

作為航天員，王亞平是首度與公眾“見面”。作為飛行員，人們早就“認識”她——

這些年，哪里發(fā)生旱情需要人工增雨，哪里的藍天就會出現(xiàn)她的身影，她被眾多媒體稱為“云中雨燕”。

11年，王亞平飛行時間達到1600多小時。在她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汶川抗震救災(zāi)——

2008年5月18日中午，她奉命運送救災(zāi)物資到成都機場。“上午11點出發(fā)到晚上11點多回來，沒有吃一口飯。能為災(zāi)區(qū)做點事，心里滿是成就感?！?/p>

那一天，王亞平和同是飛行員的愛人，在機場上演了一場浪漫的邂逅——愛人的飛機前腳落地，王亞平的飛機后腳跟著著陸。任務(wù)緊迫，短暫相聚后，兩人各自駕機飛向了藍天。起飛前，她收到愛人的短信：“老婆，專心飛行，我為你加油！”一股甜蜜，頓時涌上了她的心頭。

王亞平山東煙臺人，四級航天員，少校軍銜。2013年執(zhí)行神舟十號飛行任務(wù)。

如今，全力支持她的愛人風(fēng)趣地說：“老婆，以前我們倆是各自開一架飛機，現(xiàn)在我們倆是齊心協(xié)力開一艘飛船?！?/p>

“不是單純我一個人飛，是我們一個乘組一起在飛”

歷史的機遇又一次青睞了王亞平——2010年選拔女航天員，她脫穎而出。

聽到消息，爸爸說：“當(dāng)飛行員就夠危險了，當(dāng)航天員要飛到地球之外，那不更危險?！边@份危險，她想到了；沒有想到的是，從飛行員到航天員挑戰(zhàn)竟如此艱巨——要重新學(xué)50多門課程，要接受近乎苛刻的零失誤零差錯的考核。

航天員生活其實很單調(diào)，“就是不停訓(xùn)練、考核”。3年多了，王亞平?jīng)]有上過一次街，沒有看過一場電影。

到目前為止，手控交會對接王亞平已經(jīng)練了1000余次。這次她還將擔(dān)負“老師”角色，在“天宮”首次對全國中小學(xué)生進行航天科普授課。

“不是單純我一個人飛，是我們一個乘組一起在飛，是我們航天員大隊一起在飛，是我們所有航天人一起在飛?！蓖鮼喥秸f：“身上承載著這種使命感，會讓自己覺得可以克服一切困難?！?/p>

“任務(wù)完成，就想陪著家人散散步、逛逛街”

“第一個登月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姆斯特朗。”

“第二個呢？”

“不知道?！?/p>

“歷史就這么殘酷，只差一步，人們只會記得第一個人名字。作為第二個上天的女航天員，看著去年劉洋飛天，你什么感覺？”

面對如此尖銳的問題，王亞平依舊平靜如?！?/p>

“可能沒有親身經(jīng)歷的人難以理解，打個比方吧，這就像是打仗一樣，只剩下一個山頭，馬上就要攻下來，其實這個時候誰上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這個山頭拿下來。這就是我當(dāng)時最真實的感受。”

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鮮為人知——去年神舟九號出征太空，王亞平單獨對劉洋說：“我希望你能帶著我們倆的夢想一起去飛，我會在地面支持你?！笨粗鸺l(fā)射升空那一刻，她心里默默祈禱：希望戰(zhàn)友們能平安回來。

今年神舟十號出征太空，劉洋對王亞平說：“我一樣會在地面祝福你、支持你，因為我們是一個團隊?！?/p>

“完成任務(wù)后，你最想做什么？”

“想陪著家人散散步、逛逛街?！闭f這話的時候，王亞平的大眼睛忽閃動人。

這個愿望，簡單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