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曄

音樂不同于書畫那樣有跡可循、有書可考。與文學(xué)家、書畫家相比，中國古代樂人時常被遺忘在今人的視線之外。

歷史上的音樂家即使被記住，也多是因為一些花邊故事，如漢高祖的戚夫人本是當朝著名舞蹈家，卻只因“人彘”的故事才為人所知；又如李延年是入了史書中《佞幸傳》的人物，少有人知他對于西漢樂器、民間音樂的貢獻；明代“東方藝術(shù)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朱載堉等沒有花邊故事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音樂家就更鮮為人知了。

師曠之“諍”：不閑于琴瑟而匡主裕民

師曠是春秋時的樂師，博學(xué)多才，尤善音樂。據(jù)說，當師曠彈琴時，馬會停止吃草，仰起頭靜靜傾聽；正在飛翔的鳥也會沉醉其中，甚至丟掉口中的食物。據(jù)說，師曠精通音律，善辨音，聽琴聲即可知戰(zhàn)爭吉兇。

就是這么一個驚才絕艷的人，卻眼盲。

關(guān)于師曠的眼盲，有很多種說法。一種說是天生眼盲；一種說是師曠太聰明，眼睛看到太多東西，心不能專，于是用艾草熏壞眼睛，以求心凈；一種說是為了學(xué)琴，師曠用針刺盲雙眼，以求更好地感受音樂。這樣的故事，后世的文藝作品中多有記載，師曠大概是為求至臻境界自盲雙眼的最早范本。種種說法已經(jīng)無法分辨真假，但從中可見，時人對師曠眼盲的討論皆是因為“師曠之聰”與其眼盲的鮮明對比。

剝掉傳說中的傳奇色彩，師曠亦有十分成熟的音樂理論。他創(chuàng)作了《陽春》《白雪》等樂曲，《陽春》取萬物之春、和風(fēng)淡蕩之意，《白雪》取凜然清潔、雪竹琳瑯之音。楚代宋玉稱《陽春》《白雪》“曲彌高，和彌寡”，是典型的雅樂。

然而，春秋之時，師曠的音樂并不“和寡”，反而十分流行，諸侯紛紛請他到自己的封地演奏，甚至他表演過的地方會被特意記錄下是師曠演奏過的地方。如今開封市的“古吹臺”便是師曠吹奏過的遺址，這在當時屬于“跨國表演”，這個當時的“異國音樂家”演奏過的地方竟被保存了兩千余年。

僅僅是音樂上的成就，還不足以成就師曠“樂圣”的傳奇。春秋時期，樂師可以參政。師曠位至太宰，“總六官之事”，面對晉平公，師曠堪稱“諍臣”。

有一次，晉平公同群臣飲酒時喟然長嘆，“莫樂為人君，唯其言莫之違”，覺得當君主真是太好了，沒有人敢違背自己的話。師曠坐在旁邊，二話不說拿著琴就向平公撞去，原因是：這不是君主應(yīng)該說的話。他完全沒有給君王留面子、給自己留余地?！皠駥W(xué)”的典故中，那句著名的“老而好學(xué)，如炳燭之明，炳燭之明孰于昧行乎”也是出自師曠之口。

和后世的音樂家相比，音樂不只是師曠的技藝，而是師曠的精神。史書評價師曠“不閑于琴瑟而匡主裕民”，的確是最好的寫照。

萬寶常之“郁”：“何用此為？”

和許多青史留名的音樂家不同，萬寶常終其一生都只是樂工，未曾與圣寵、權(quán)力、富貴沾上邊。萬寶常本是南北朝時期梁國人，并非出身樂師世家，而是在10歲那年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后，按照北齊法規(guī)，被“配為樂戶”。

“配為樂戶”使“樂工”成為萬寶常的被動選擇，卻也讓音樂界多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奇才。

隋文帝楊堅建國之初，令人重定樂律，制黃鐘調(diào)。演奏后，楊堅問萬寶常的意見，萬寶常說：“此乃亡國之音，豈陛下之所宜聞？”接著，萬寶常竭力說明此樂聲之哀怨放縱，實非雅正音樂的道理。隋文帝最終同意他的意見，命其調(diào)整樂音。萬寶常領(lǐng)命制成了各種樂器，還撰寫了《樂譜》六十四卷，提出了有名的八十四調(diào)（即一個音律有七音階，每個音級上建立一個調(diào)，所以成為七個調(diào)。那么“十二律”即可得“八十四個音階調(diào)式”）。

然而，“八十四調(diào)論”在隋朝并不受重視。至盛唐時，萬寶常的“八十四調(diào)”才被應(yīng)用到樂曲演奏中，一些音樂家則從這一理論上注意到了“七聲音階”的特定價值。萬寶常還發(fā)明了用水尺來定音律的辦法，比傳統(tǒng)的“管口校律”更科學(xué)、更準確。

萬寶常是性情中人，這也是其終生不得志的原因之一。每當他聽到掌管宮廷音樂事務(wù)的“太常寺”演奏音樂時，就會痛哭不止，別人問他為什么，他說道：“樂聲淫厲而哀，天下不久相殺將盡?！彼鍩鄞髽I(yè)十四年（618年）時，天下真的大亂。

他的晚景十分凄涼，生病，無子，妻子攜款潛逃……饑寒交迫中，萬寶常把他所有的書稿都投進火里，嘆道：“何用此為？”一個被迫成為樂工的音樂奇才，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全用在探索音樂上，卻未能因此謀到幸福生活，臨終前感嘆樂書有什么用呢？

他的命運是大多數(shù)宮廷樂人的寫照，“何用此為”的感嘆是泣血之音，大概世人也覺得萬寶常不應(yīng)是如此的結(jié)局。在《隋書·萬寶常傳》中，晚年的萬寶常和鄰居說：我是天上謫仙，要回天上去了，十幾天后便失蹤不見了。

李龜年之“遇”：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李龜年是一個精于作曲、演奏、歌唱的優(yōu)秀樂人，他的名氣甚至大過許多里程碑式的音樂家。他的一生成就于兩個“遇”。

一為遇上唐明皇，李龜年于最好的時候遇到了最好的知音。

唐玄宗是位懂音樂的君王，“梨園”便是唐玄宗為擴充宮樂規(guī)模所建。能進入“梨園”的都是優(yōu)秀的宮廷樂師，唐玄宗甚至?xí)H自教習(xí)音樂。

李龜年和李彭年、李賀年三兄弟出身宮廷樂師世家，都在梨園子弟之列。三兄弟從小喜愛音樂表演，創(chuàng)作的《渭川曲》受到唐玄宗的賞識。李龜年在三兄弟中尤其出色，不僅歌聲驚艷，更擅長篳篥、羯鼓這些比較不易演奏的樂器，并且經(jīng)常創(chuàng)作新曲子。常常出入于梨園的唐玄宗便自然而然地十分賞識李龜年的才華。

由于他們技藝精湛，王公貴族經(jīng)常請他們?nèi)パ莩?，每次得到的賞賜都成千上萬。正因為如此，在玄宗一朝，李家富貴榮華，一時無二。

給李龜年的名氣更添一把火的是詩仙李白。大概中國有史以來最豪華的演出陣容就是由李龜年即刻譜曲，楊貴妃伴舞，唐玄宗親自伴奏，李龜年演唱的李白的三首《清平樂》。

李龜年的第二次“遇”，是在江南偶遇杜甫。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后持續(xù)七年，玄宗皇帝無暇顧及昔日“知音”，而李龜年也流落江南，生活潦倒。

昔日出入名門的李龜年，如今流連在一些酒肆之中，為百姓演奏歌曲謀生。偶爾會有一些官員仰慕李龜年當年的名聲，邀請李龜年赴宴，李龜年必定會唱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彼麩o比思念安史之亂前的那個仿佛歡樂永不停息的盛唐，那個高高在上卻認真與他討論音樂的唐玄宗。

代宗大歷四年（769年）春，杜甫輾轉(zhuǎn)逃亡，也來到潭州，碰見流落于此的李龜年。兩人結(jié)識于東都時，正值風(fēng)華少年，杜甫比李龜年大幾歲，寄居在洛陽姑母家。當時杜甫無名，而李龜年卻已出入王侯之家。

至今，兩人皆垂垂老矣，杜甫寫下了那首千古絕唱《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仿佛一張色彩絢麗的畫被幽幽落了有意境的最后一筆。李龜年成了從盛唐到衰落的一個見證者，一個標志。

姜夔之“清”：裁云縫霧，敲金戛云

姜夔的文學(xué)才華與音樂才華，適逢宋詞體裁盛行，自然迸發(fā)出了讓人驚艷的火花。時人填詞，多在既有曲調(diào)上填詞，而姜夔填詞時遇到不合適的地方，會自己變調(diào)，更時常自己譜新曲，且流行一時。這便仿佛詞壇中大家都在幾首既有曲調(diào)上填來填去，忽然一位既能作詞又能作曲的才子橫空出世，且詞曲功力皆是其中翹楚，才名怎能不冠絕一時？

宋詞流傳至今，多有文字，曲譜極少，而姜夔留給了后人一部詞曲譜集—《白石道人歌曲》。這是少有的帶樂譜的宋詞，是流傳至今的唯一一部完整的帶有曲譜的宋代歌集。

姜夔的才華在這部詞曲譜集中展露無遺。《白石道人歌曲》中有14首姜夔自己寫的“自度曲”。此前詞牌前后兩段的曲調(diào)是完全一致的，而姜夔的自度曲突破了詞牌前后兩段完全一致的套路，開風(fēng)氣之新。在每首“自度曲”前，姜夔還寫有小序說明詞曲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的還介紹了演奏手法。這對后人來說珍貴至極，也讓他成為南宋唯一的詞調(diào)曲譜傳世的杰出音樂家。

在音階的使用上，姜夔亦有他的創(chuàng)見。姜夔能嫻熟地運用七聲音階和半音，使曲調(diào)顯得清越秀麗，正襯他清空、蘊藉的詞風(fēng)。楊萬里稱其詞曲有“裁云縫霧之構(gòu)思，敲金戛云之奇聲”。史書記載，姜夔“人品秀拔，體態(tài)清瑩，氣貌弱不勝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可謂曲如其詞，詞如其人。

然而他一生布衣，半世飄零，從未踏上仕途。姜夔才名遠播，獲得范成大、楊萬里、辛棄疾等人的激賞，他晚年寫下《大樂議》，建議復(fù)蘇宮廷音樂，沒得到任何回應(yīng)。也正是這樣的落差形成了姜夔“清空”、“騷雅”的風(fēng)格，權(quán)力、財富與藝術(shù)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關(guān)系塑造了許多藝術(shù)家，也定義了許多藝術(shù)家的命運，不管對于藝術(shù)家本人是好是壞，姜夔都剛好是其中之一。

朱權(quán)之“貴”：從藩王到藝術(shù)家

寧王朱權(quán)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自幼體貌魁偉，聰明好學(xué)，人稱“賢王奇士”。對于朱元璋的兒子，當時有“燕王善武，寧王善謀”的說法。朱元璋登基后，采取了讓兒子封王建藩，替自己保衛(wèi)中央的辦法。朱權(quán)被分封“大寧”（如今河北、遼寧、內(nèi)蒙古一帶），管轄軍事重鎮(zhèn)。時年朱權(quán)僅15歲，可謂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靖難之役中，燕王朱棣設(shè)法控制朱權(quán)的兵權(quán)，逼朱權(quán)和其一起謀反，篡位成功后，卻分毫不提之前與朱權(quán)提過的“分治天下”，并奪走朱權(quán)的所有兵權(quán)，將其調(diào)至南昌。時年25歲的朱權(quán)深覺政治前途無望，開始了他寄情藝術(shù)的一生。

朱權(quán)在藝術(shù)上涉獵頗廣，一生致力于研究著述，最終成為著名的戲劇家、戲劇理論家、古琴家、歷史學(xué)家、道教理論家。朱權(quán)其他方面的成就這里暫不贅述，他在音樂上的主要成就在于古琴制作以及琴譜的編纂。

朱權(quán)在南昌修建精舍，編纂了古琴曲集《神奇秘譜》，這亦是現(xiàn)存最早的琴曲專集。《神奇秘譜》中各曲之前都寫有詳盡的題解，將琴曲的淵源、演變情況和樂曲的表現(xiàn)內(nèi)容作了介紹，段落、指法、音位也標寫得很清楚。所以，盡管近五百年來，有上百種古譜集中保存了成千首傳曲，比較起來，還是以《神奇秘譜》中保存的古代音樂作品史料價值最高。

朱權(quán)的制琴技藝也十分精湛。明代寧、衡、益、潞四王所制之琴因為音色之美以及制琴人的宗師地位被稱為“四王琴”，寧王朱權(quán)所制的“飛瀑連珠”位列四王琴之首。飛瀑連珠的音質(zhì)可謂古今獨步，世人贊譽“其聲鏗然”，“其聲泠然”，“其聲清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1977年美國向太空發(fā)射的尋找外星人的太空船里的金唱片中，就選有中國古琴曲《流水》，其演奏用琴便是這張“飛瀑連珠”。不管外星人是否存在或聽到，朱權(quán)的琴音都已飄向浩渺宇宙。

朱權(quán)“神姿秀朗，慧心聰悟，于書無所不讀”，這樣一個出身皇室、有氣質(zhì)、聰慧又好學(xué)的青年，15歲封王，25歲經(jīng)歷國變、兵變、家變，其《神奇秘譜》成就于45歲左右，自此開始產(chǎn)生出世之念，一心向道，傳世作品“飛瀑連珠”上便署名“云庵道人”，最終朱權(quán)以道袍道冠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