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石崖上面一條狹窄的通道中下扣子的時候，下了幾天的雨剛剛停下。太陽出來了，山谷里清新明亮，像剛畫出來的油畫。我的朋友亞金就站在我的邊上，他對我的做法看不起，他說，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能夠用鐵絲抓住石羊的，要是有人聽見他在用鐵絲抓石羊，那就成了熱力木的笑話。

我下完扣子，沒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這是我第一次干這種事情，一切都很完美。這讓我很高興。我和亞金下了懸崖，來到拴馬的地方。亞金說起丟了羊的事，他反復(fù)地說他可以肯定丟的是一只滿口的大羯羊，這個年齡的羊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走丟的，就算是跑到了別處也會自己回來。可現(xiàn)在五天過去了都沒有音信，找也找不到。他懷疑是被人給宰了。膘好的羊就是麻煩，他說以后再也不養(yǎng)滿口大羯羊了。他跟我說出了幾個嫌疑人的名字，其中居然有我們共同的朋友都爾夸太！我很驚異，問他為什么？亞金說前不久他調(diào)戲了都爾夸太的老婆，不巧被他看見了，盡管他當(dāng)時什么也沒有說，但他的臉色特別難看。估計他會為了報復(fù)而把羊給宰了。我說你連自己的朋友也懷疑這很不地道，這會讓所有的朋友都離開你，再說這件事本來就是你的不對！你連朋友的女人都無所顧忌，我們怎么放心和你做朋友？他說事情不是這樣的，只是開了個玩笑。我說都爾夸太和我們做朋友不是一兩天，他是什么樣的人大家都很清楚，你不用找借口，一定是你太過分，讓他感到非常氣憤。他沒有揍你，看來是看在你們是朋友的份上。他說，所以我才懷疑他的。我說，看來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像他這樣的人是不屑于做那種下三濫的事情的。他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下三濫的人所以才會有這種下三濫的想法？我說，你的行為很讓人失望和生氣。他說，我不明白我對你怎么了，你會對我這種態(tài)度？我說，你讓我感到內(nèi)心惶惶，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這個朋友······

下了山，我們來到河邊。給馬飲水的時候他又說起另一個重要的懷疑對象。艾萊家的那個放羊娃怎么看都像個干壞事的人。他說，從他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亞金對大通人從來都沒有好感這我早就清楚，他懷疑那個快到五十歲還沒有個正經(jīng)樣子的男人我沒有意見，別人的死活通常和我沒有關(guān)系，可一想到那個可憐的男人我還是有些不忍。

路上我們都沒有了談話的興致，在埡豁口我們客氣地分了手。

二

太陽下山了。我的女人安琪泰在牛擋里抓一頭黑麻嘴牛犢子，牛犢在牛擋里跳來跳去，根本不讓她靠近，我拴了馬進帳房的時候，她終于氣得破口大罵小牛犢是個驢日下的雜種！

我倒了一碗奶茶剛要喝的時候聽見安琪泰在喊：“華華——華華——”

我出了氈包看見那個牛犢還在蹦跳著，似乎就是想和我的女人玩一玩。安琪泰的臉色很難看！她說：“你沒看見嗎？還是裝作沒看見？”

“我口渴?！蔽艺f，“去喝了點茶。”

“喝茶需要這么長時間？”

“也歇了一會?！?/p>

“別狡辯了，不是我叫你的話你根本就不會出來。你就是那種人?！?/p>

“別那么說，我知道你很累，但是我也很累，而且心情不好。要不，這個牛犢就不要抓了，隨它去吧！”

“不行，會讓人笑話的?！?/p>

“我看你氣色很不好，所以擔(dān)心你?！?/p>

“那是因為我病了，一個心??！你不知道？”

“我哪里知道，有什么事？”

“有??！一件很大的事情！”

“什么事？”

“現(xiàn)在我不想說。”

“那你忍一忍吧，等到了秋窩子就好了，我?guī)闳ノ鲗庂I衣裳?！?/p>

“衣裳？算了！這話你到現(xiàn)在都好意思說出口？”

“你這是什么話？陰陽怪氣的?！?/p>

“是嗎？那就不說了。”

“哪這個牛犢還要抓嗎？”

“當(dāng)然要抓，難道還要讓那個騷女人說閑話？”

“你何必和那種女人較真?！?/p>

“怎么，我罵她你心里痛了，當(dāng)真是呵！聽說你和她有一些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看來是錯不了了?！?/p>

“誰說的，你不要信這個！”

“哼，干嘛那么緊張，我就開個玩笑！”

“這種玩笑你也開，小心讓那個女人聽見，那可不得了?！?/p>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說起這個我倒有個事情要問你，亞金有沒有跟你說過過分的話？比如像和你親個嘴什么的。”

“亞金嘛，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他在春天的時候倒是和我說過想和我睡覺的話?！?/p>

“這個畜生！他真的這么說過嗎？看我怎么收拾他。哪你怎么說的？你們不會有事吧？”

“有沒有事你自己去查吧！”

“還有誰？還有誰跟你說了或者做過什么？通通都告訴我?！?/p>

“我只記得這個，其他的都記不清楚了，我說過，我和別人有沒有事得要你自己去查，查出來算你的本事，查不出來是你沒本事，聽懂了吧？”

“我是你的男人，你怎么這么說？”

“我叫你憑自己的本事去查有什么不對？”

“你胡說什么，我有什么事？”

“看來你是揣著明白跟我裝糊涂了？”

我跟著她往氈包里走，心里緊張得要命，她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那點事。我和那個女人時間不長，她怎么會知道，除非那個女人自己跑來告訴安琪泰。我越想越有可能，真恨不得立刻跑去問個清楚。

三

晚上安琪泰一個人睡了一個被子，我去鉆的時候她不讓進，還說以后別再碰她，不然后果自負。現(xiàn)在最怕的是安琪泰一甩腿回娘家。整個晚上我就一直胡思亂想到天亮。

天剛亮的時候，我出了氈包，裝模作樣地在羊群里轉(zhuǎn)了幾圈后朝那個女人家的羊群走去，她家的狗很不識趣地叫起來，也驚動了我家的狗，一時間犬聲沸騰。我在她家的羊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想到還真的有我的一只羊羔。她家氈包的門緊緊地關(guān)著，很安靜。我順著羊群往上走去，快到氈包的時候把手里的石頭扔向紅色的門，石頭在木頭門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向左走，把跑到水溝邊的羊趕回來。

氈包安靜異常。我再次來到紅色的門前，輕車熟路地開門進去。

她還在睡覺，她有一個豐滿的身體。

我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她哼了一聲坐起來，拿眼睛調(diào)戲著我。是的，我確定她在調(diào)戲我。假如是在往常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撲倒，但今天我滿腦子想著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我很嚴肅地坐在她的對面問道：“你要老實地回答我，你是不是對我的老婆說過什么話？”

“你要說什么？”

“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倆的事。如果不是你說的她怎么會知道？沒人知道我們的事?！?/p>

“我怎么會那樣做？你是不是擔(dān)心過頭了。她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嗎？”

“我沒開玩笑?！?/p>

“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要是敢來惹我，我就狠狠地揍她一頓。”

“你要是敢亂來，我扒了你的皮！”我把指頭頂在了她的腦門上憤怒地說著，但心里是虛的，我怕她不管不顧地大聲喊叫起來。

“你那么心疼她？你要是真的心里疼她，就不會來我的懷里了。你在摟著我的時候就應(yīng)該想起她?！?/p>

“你給我閉嘴！你這個騷貨，一定是你泄露出去的?！?/p>

“對，是我說出去的。來我這里的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是我告訴了一個人我和你的關(guān)系。是不是他說給你的老婆聽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你就要小心了，你老婆和那人的關(guān)系不簡單……”

我趕著母子羊回到羊圈后進了氈包，安琪泰剛剛起來，正在穿襪子，那只受傷的大拇指探著頭，上面的指甲全是黑色的。這是我們剛結(jié)婚的那一年搬帳房馱垛子的時候被一頭牦牛踩的，當(dāng)時整片指甲都掉下來了，她痛得哭了一天。

她開始捅爐子燒火。我一直站在那里，她沒有和我說話，好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但我并不生氣，我仔細端詳著她的臉，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漂亮了許多，有一種很干脆的美。她的五官很精致，身材也是恰到好處的豐滿。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實在是太美了，我差一點呼叫出來。我弄不清楚為什么會和那個女人鬼混，我到底圖她的什么？是她的那個風(fēng)騷勁兒嗎，還是為了好奇？

我需要好好冷靜一下，于是向山里走去，連馬也沒有騎。我沿著一道小山梁走，后來跑了起來，看見下扣子的那個石崖之后才想到應(yīng)該去看看扣子的情況，于是我朝著石崖走去。遠遠地我就看到扣子已經(jīng)逮到石羊。從石崖上面?zhèn)鱽淼谋瘧K的叫聲讓我的心里一起一伏的，我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那叫聲漸漸小了，我看見了它的真面目，是一只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小石羊，它的脖子和右面的前腿被扣子扣住了，鐵絲已經(jīng)勒進了肉里，地上灑了一大灘血。石羊躺在血的邊上，用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眼睛里看不到一絲的驚慌和恐懼。它的身上血跡斑斑，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有了一絲瞬間的軟弱和自責(zé)，但隨后高興地把它從扣子上解了下來，它的身上混著鮮血帶著一種幼稚和天真的味道，我本來可以馬上弄死它，然而卻鬼使神差地打定主意要把它養(yǎng)活。這么想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檢查它的傷口，上上下下地翻遍了之后我松了一口氣，它的傷不是太嚴重，都是一些皮外傷。我打算回去后在傷口上涂一些“青霉素”。

石羊在我的身上安安靜靜的，不動也不叫，好像死了一樣，但我知道它活得好好的。真是一只聰明的家伙，我開始喜歡上它了。跟這小家伙斗一斗總比跟人耍心眼容易多了，而且還其樂無窮，又不用擔(dān)驚受怕，多好！

我不再擔(dān)心以后我和兩個女人之間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真奇怪，我覺得好像已經(jīng)跟我沒有關(guān)系了，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要輕得飄起來。這種感覺奇妙得難以形容。這個小家伙在我的心里已經(jīng)成了寶貝，它的到來使我感到輕松愉快，心底敞亮。

在途中歇息的時候我和它對視著，它的眼睛上蒙著一層霧水，讓我聯(lián)想到即將要哭泣的小孩子。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細聲軟語地安慰著。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但我還是在它的眼底看見了悲傷和思念。

我把石羊背到家里，放在小帳房里，從一個破褡褳里找到一瓶八十萬單位的“青霉素”，用鹽水兌了之后輕輕地涂在大約五十公分長的傷口上。它還是一動不動，好像并不感覺到痛，這么長時間它一直就是這個樣子，這會兒它閉上了眼睛，好像睡著了。

安琪泰走過來，看了看說：“哪來的？”

“我用鐵絲扣子抓的，”我說：“我打算養(yǎng)著它?！?/p>

“看樣子已經(jīng)不小了，大概養(yǎng)不活?！彼齽倓偸帐巴昱＜S，雙手上全是牛屎。她看著我說：“你很有心情?。【尤火B(yǎng)這東西。”

“它還活著，不忍心殺。”

“你心善，我看不出來呢？”她看著我，很古怪地笑，不知道什么意思。一股牛糞的味道從她的身上飄來，我覺得她沒有昨天美麗了。“你打算一直都養(yǎng)著它嗎？”

“是的?！?/p>

“哦，我覺得，你養(yǎng)它還不如養(yǎng)你的那位呢，那位需要你養(yǎng)，不是嗎？再說，養(yǎng)個女人還能摟著睡覺，養(yǎng)個這東西能干什么？”

“你怎么盡說一些不著邊的話？”

“這么說是我鬼迷心竅了?！?/p>

“今天不說這些好嗎？”

“為什么？把話說清楚然后該怎么著就怎么著，不是省心了嗎？”

“哪你到底要怎樣，你說?！?/p>

“我要怎樣？哈！”她的臉上全是嘲諷，“好吧，既然如此，我說就我說吧，我的意思很簡單，你去和你的女人過，我回自己的家。如你的意?！?/p>

“我的女人不是你嗎？”

“從昨天開始不是了?！?/p>

“你的意思就是要和我離婚？”

“不是你所想的嗎？”

我突然覺得什么興趣都沒有了，生活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樣不可收拾。

“怎么，沒話說了？也就是說你同意了，真是謝謝你了。”她向我點點頭，“你放心，我馬上就會走，以后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懂嗎？”

安琪泰瞪了我半晌，憤憤地去收拾衣物。遠處那個肥胖的女人在牛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在做什么，更遠處我的羊群在朝山上散去。放羊的時候到了，但我心里空蕩難挨，無名的愁緒纏著我。

安琪泰提著一個衣包出來，在門前呆站著，目視前方，似無意又似在探尋什么。不多時山口探出一個黑影，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亞金，我想起昨天那個女人說的話，眼前只發(fā)黑。亞金徑直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接了衣包掛在馬鞍上，又伸手牽住安琪泰的手把她拽上馬。一聲吆喝后他們揚長而去?？粗鴥蓚€身子挨在一起，像風(fēng)一樣離去我冷汗直流，如墜冰窟，禁不住跌倒在地上。

四

我呆坐許久，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下意識地回頭，看見那個女人的氈包門簾掀得高高的，鍋勺碰撞的響動老遠都聽到了。我向她家走去，她家的大門永遠為我敞開！這是她對我說的。我聞到了炒羊肉的香味。

她像一只嗅覺靈敏的狗一樣在我快到的時候出來了，沖我又招手又咧嘴笑。我不能再說她怎么怎么樣，至少她給我做了可口的午飯。女人把我迎進氈包，就像是一個妻子盼回了自己的丈夫，這種感覺讓我心顫難平，如刺在背。

桌上已經(jīng)放好了一盤蔥花炒羊肉和一摞剛剛烙好的薄餅子，還有兩碗奶茶和兩雙筷子。一切都顯得很溫馨。我的那種感覺愈加沉重了，壓得我難以呼吸。她把筷子遞給我，滿臉全是笑。我看著她那白白胖胖的手在我的面前動彈著，仿佛在等待贊美和親吻。我移開目光，用吃的方式來解除這種無形的壓力。我吃羊肉的時候，她緊挨我坐下，不再看我，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起飯來。陽光從氈包的天窗中照進來，灑在我們的身上。我吃罷后端著龍碗喝著茶，困意一陣陣涌上來，最后支撐不住倒在毯子上呼呼地睡去，醒來時都快到黃昏了。

那女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周圍空空蕩蕩的。蒙古包上的最后一束陽光快要消失了。她的狗在牛擋的邊上拉著鐵鏈子又跳又叫。

我急匆匆地往攬馬的地方走去，再不趕緊的話天要黑了?？墒钱?dāng)我走到攬馬的地方時，并沒有看見我的馬，攬馬的繩子還在。馬是被人解去的，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馬嚼子和毯鞍都不見了。我來不及多想就聽見上面的一道灣里有趕畜生的哨子聲響著，聽得出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的腦海里她的身影一閃即逝。我飛快地跑過第一道彎，在第二道彎里看見她騎著我的馬趕著十幾只我的羊出現(xiàn)在斜坡上。

很快她把羊趕到我的面前，平靜地說：“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說過羊我會去趕嗎？”

“嗯？”我驚異地問道：“你說了嗎？你什么時候說的？”

“哦，可能你睡迷糊了吧，當(dāng)時你是答應(yīng)了一聲的?！彼铝笋R，拾了一塊牛糞朝站在一處鞭麻叢里的羊扔去，然后又打了幾個口哨。那十幾只羊不情不愿地走動起來。

她扭頭說：“走吧！天快黑了?！彼f得輕松自然，仿佛我們經(jīng)歷這種事情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跟在她的后面，越來越覺得有什么地方一定是弄錯了，但是又想不起來到底錯在了哪里？到家的時候她的牦牛不知突然從哪里冒出來，我的牛也居然在它們每晚都呆的那灘里。

我看了她一眼，她往堆牛糞的地方走去，途中看了我一眼說：“你在干什么？不圈羊嗎？我要做飯了，你快點罷！”

我顧不上說什么就像被驚了的馬似地離去。身后她的笑聲干干脆脆地響起來。

五

我?guī)Щ貋淼哪穷^小石羊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的氈包里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生氣，動彈一下身子響聲都了不得。

羊群臥下來開始倒磨一天的嚼食。幾只鳥在鳴叫。那個女人家的煙筒里冒著白煙，忽東忽西地飄著。我沒想好是否要去她那里，但雙腳不由自主地邁開了步子。在經(jīng)過她家門前的那條大深水溝的時候我被石頭絆倒了，手上劃了幾道血口子。

那個女人站在水溝的邊沿處看著我，瓦藍色的牛仔褲緊緊地繃在她粗壯的大腿上。我感到手掌上熱辣辣地疼痛起來，只一會兒工夫整個手上全是鮮血。她的手早就伸了過來，但我沒有去拉。她也沒說什么。我跟著她進了蒙古包。

我已經(jīng)不知道在干什么了，想想自己并無大錯，又想想覺得自己不可饒恕。

她在揪面片，面片被甩到鍋里“啪啪”地響。我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條用新牛毛線織成的毯子上，研究了一會兒毯子的花紋和樣式。她一直不說話，我也不知說什么，我們就像是一對吵了嘴的兩口子在打冷戰(zhàn)。我習(xí)慣性地去找收音機時才發(fā)現(xiàn)她家的根本找不到。我在她的注視下尷尬地摸了摸嘴皮，又低頭研究牛毛毯。在低頭的那一瞬間我瞅見她嘴角的一抹笑。見她這樣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她用抹布擦了擦手，從被子后面拿出了一臺巴掌大小的收音機遞到了我的手上，我在接過來的時候她突然就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張嘴便喊叫起來?？吹轿页园T，她放聲大笑不止。我跳起來擰住她的胳膊也狠狠地捏了一把，然后一把把她摔倒在牛毛毯子上，瘋狂地咬住了她的嘴唇。我吸允到了一絲血腥味后興奮地大喊大叫。而她卻用雙手緊緊地攥住我的頭發(fā)，我們在痛快中笑個不停，惹得外面的狗瘋狂地叫起來。

當(dāng)我們吃面片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面片糊成了一塊塊的疙瘩。我們在一根紅紅的蠟燭下對坐著，看著彼此又笑又鬧地吃著糊面疙瘩。亂七八糟的心情早就不翼而飛，她也容顏舒展。我們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盡情地享受著難得的快樂和幸福。

那一個晚上，我和她又哭又笑，外面的狗也又哭又叫，整個世界都瘋狂了。

六

那個小家伙死了，它的眼睛失去了光澤，嘴唇清冷如冰，四肢僵硬如鐵。它再也不可愛了。我有了一絲后悔，后悔沒有把它放回去，這是我的罪過嗎？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腦袋，感嘆著它悲慘的命運。她不知到哪里去了，到現(xiàn)在都不見蹤影。

想她的時候，我也想起了我的妻子安琪泰。

我突然間非常想念她。不知道她是否也在想念我。她是不是在哭，有沒有吃飯，睡覺是不是又蹬了被子，有沒有受涼……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轉(zhuǎn)眼，跟我有關(guān)的女人都一個個走了。我不知所措。

我想馬上見到安琪泰，但我沒勇氣找她。我茫然四顧，沒有一個人在我的身邊，沒有一個畜生在我的身邊，我感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寒冷，感受著來自小石羊身上的死亡氣息，感受著來自氈包毫無人氣的壓抑，我都快瘋了。

我在羊圈里轉(zhuǎn)了幾圈，又在牛擋里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我來到狗的跟前，看著它搖頭擺尾地討好著我。假如安琪泰也會像它這樣討好著我該有多好??！我再也不用這么費神了。而現(xiàn)在的事實是，我必須得像這條狗一樣地跑去討好她，請求她的原諒。其實我早就明白，再怎么樣，我都離不開她。我們不是隨便想分開就能夠分開的。

我希望到人多的地方去，那樣我會覺得溫暖一些。我不想呆在這個寂靜的地方。

我本來應(yīng)該去放羊的，然而卻提不起那個精神頭。我本來可以去求告安琪泰，然而卻邁不開步。后來我站起來，磨磨蹭蹭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心中的煩躁有增無減。眼看日頭越來越毒，我口渴難耐。找一清泉俯身大喝幾口，一股清流通暢全身，煩躁之氣去了一大半，腦袋也清醒不少，終于覺得再愁之事也終要面對，早做早了結(jié)早安心。想通這點我便回身上坡牽馬，滑滑絆絆拉馬至門口，然后帶馬嚼備馬鞍扣韁繩，臨行了不忘呼吼幾聲來為自己壯膽。

一個馬趟子出了山口，跟著大河流過的大平灘一鼓作氣地跑了去，路遇熟人不敢停下細談，害怕失去心中的勇氣。跑出十五六里，一路至灘頭的岔河口才剎住馬。大黑馬累得汗如漿水，張大鼻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七

翻過了最后的一道溝，從她家的方向奔來一匹馬，馬上赫然是亞金！

看見他我就想起那天他和安琪泰共騎一馬離去的情形，頓時火氣直竄腦門。捏緊拳頭踢馬上前，不及他說話便揮拳把他掄下馬來。我跳下去直接踩到他的身上，他像狗一樣慘叫起來。我打得累了，騎馬揚長而去，心里痛快無比。

亞金在我走遠了之后才嚎叫起來：“華華——你這個混蛋，你打我，你會后悔的。我做了什么，你這個傻瓜！你肯定會后悔的······”

我頭也不回地走著，對他的叨罵不放在心上。事實上，就算他罵我是個畜生或者雜種我都不會計較。

草原的下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大地如同蒸籠！一絲風(fēng)都沒有，悶騰騰而又靜悄悄，所有的活物都失蹤了，在河水的嘩嘩聲中，熱氣仿佛愈加狂放不已。我涼爽舒暢的心被這熱氣蓋住慢慢燥了起來。大黑馬的汗水隨著蹄子甩在了草叢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壓彎了一棵又一棵的小草。大黑馬的兩個嘴角沾著馬糞大小的白沫沫，夾帶著一些綠汁。按以往的作為我應(yīng)該下馬把那些沫沫擦干凈，再讓馬休息一會兒。我一直是一個很愛馬的人！但今天我不想管。安琪泰的阿爸拐著一根從山里拾來的干鹿角朝我走來，面無表情。

我遠遠地就感到讓人渾身發(fā)緊的怒氣或者說是殺氣，那是一種常年殺生殺出來的氣勢，他像一個黑色魔王堵在我的前面。我這才想起安琪泰的阿爸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殺手，除了人之外他什么都殺過。

“怎么？我這個女婿如今盛氣凌人，已經(jīng)高高在上了，好本事??！”老頭聲音干嚓嚓地喊道：“王八蛋狗東西！”他把手中的鹿杖向天空揮舞一圈。大黑馬受到驚嚇，呼地跳閃到一邊。我呆頭呆腦，云里霧里一般被摔了個扎扎實實。我仰躺在草地上，腦皮里的毛毛蟲走了，接著酸甜苦辣一股腦涌上心尖，五臟六腑如同掙脫了束縛，朝四面八方奔去而后又跌跌撞撞地回來，最后混為一處，分不清你你我我。我的眼睛里一片重愈千斤的白霧鋪天蓋地而來，同時向我刺出千萬道針芒。我的頭和大地仿佛兩塊吸鐵石相遇，而我的身體卻像飄蕩在河中的浮萍，隨時會離頭而去。

半夜里我醒過來，睜眼看見一根粗壯的被煙熏黑的橫梁，橫梁上面搭著一片黑色的布。布輕輕地晃動著，橫梁嘎吱嘎吱地扭動著?；椟S的燈光下，一個芊芊的身影癡坐著，瘦小憔悴，我太熟悉這個身影了?？粗@個一根蠟燭就能擋住的身子，我的心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刀刨開了。我突然覺得我是一個十足的大混蛋。我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我用左手緊緊地捏住右手的小指，一聲悶脆地響，手指被掰斷了，但我并不感覺到什么，松開滿是血的手，又捏住了無名指。我需要一種更加疼痛的感覺。可一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有力。她用倔強的眼神阻止了我。我和安琪泰的手緊握在一起，血水蔓延到了手臂，像四條紅色的蛇在纏繞在蠕動。我們的身子也貼在一起，續(xù)而她嚶嚶嗚嗚地哭了。

八

安琪泰找來云南白藥和一片紗布把我的手包起來。她的眼淚已經(jīng)擦干凈，臉上看不出一絲動靜。包扎傷口的時候她仿佛在為一只斷了腿的羊羔包扎，動作熟練而殘酷，不帶一點憐憫。

我很痛！終于感覺到痛了，但我不敢出聲不敢動彈。我的眼皮子如同蝴蝶的翅膀在扇動，鼻涕像水一樣流了下來。自始至終安琪泰都沒有看過我一眼。她走了，走之前一腳把蠟燭踢翻了，帳房里頓時一片漆黑。

九

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那只小石羊又活了過來，對著石崖凄慘地叫喚，一聲比一聲用力，一聲比一聲悲傷，最后它嘶叫一聲倒地而亡。它的眼睛瞬間溢滿血水，血流在一塊平整的石板上畫了一個醒目的圖案。圖案干枯后，石板突然如同蜘蛛網(wǎng)一樣裂開，碎成粉末，而后變成了雪花在空中飛起來，接著大地忽地變了，大風(fēng)大雪包裹了整個世界，很快大雪一團團齊聚，成了無數(shù)只石羊，向我沖過來，石羊的嘴里發(fā)出“哦哦嗷嗷”地呼叫聲。就在這時我驚醒了，聽到外面馬嘶羊叫。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哦哦嗷嗷”地呼吼著。這是狼入羊群了！我立刻跑出蒙古包，羊群已經(jīng)被驚到了后山的半坡上，有一道光在向羊群追去。聽聲音是安琪泰的阿爸。

我提上鞋向羊群追去。

我一把奪過她阿爸的手電筒繼續(xù)朝山坡奔去。我看見一半羊群在往回跑另一半在坡頂一晃就不見了，那一半肯定被狼趕走了，我必須快點追上去，要不然等待我的只會是一片羊尸體。這么多年，我在和狼的斗爭中從來沒有贏過。今晚，在安琪泰的娘家里，有一種倔強和憤怒在驅(qū)使著我。我有著狂熱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會戰(zhàn)勝狼，把羊群安然地趕回來。

我跑得更快了，片刻就到了坡頂，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呼喊。我知道，我的喊叫聲會給予羊群勇氣和力量，讓它們有力氣逃避狼的追殺。

我跑得更快了，渾身充滿了力量。我和羊群的距離越來越近，但沒有看見狼！一只也沒看見！最終在一個坡上堵住了羊群。羊群很快聚集在手電筒的光芒下，一個個拿恐懼的眼睛看著我。一時間我的周圍只剩下了呼哧呼哧的粗喘。我用電光在周圍掃蕩了幾圈，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又呼喊了幾聲，聲音在另一個溝里回蕩著。我慢慢地把羊往回趕。我打起口哨，緊緊地擠在一起的羊明顯松動了一下，它們走得快了起來。

這時，有兩道電光晃了晃出現(xiàn)在遠處。

老頭喊道：“羊被咬了沒有？有沒有？”

我感到身體內(nèi)部一股氣盤旋著，大喊一聲：“沒有！一個都沒有！”

“哎呀！”老頭狠吐了一口痰，像馬一樣打著響鼻！他說：“要不是你跑得快，今天就完了。”

我咧著嘴，不出聲。

另一個人始終不發(fā)一言，在羊群的右邊無聲地跟著。我一直看她，希望她能和我說些什么。

半路上老頭背出一只死羊。他顯然早發(fā)現(xiàn)了?！昂靡恢霍裳颍≌l宰的肉都沒有狼阿舅宰的香。明天狠狠的吃！”

我再次躺在帳房里的時候簡直要虛脫了，頭暈得厲害，斷了手指的手黏黏糊糊的，血又開始流。我想叫安琪泰來包扎一下，但張不開口。當(dāng)我第三次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亮光。

站起來，四肢酸軟乏力，出來瞇著眼看太陽，日頭在西移，差不多要到五點了。我看到安琪泰在河邊洗衣裳，我朝她走過去。

我坐到她的邊上，看著她洗衣服。想起結(jié)婚十年，我從來都沒有仔仔細細地看她洗過衣服，甚至連她洗衣服的影響也沒有幾個，覺得真是不可思議，續(xù)而又替她難過。我輕輕地抓住了她的衣角，仿佛害怕她會走掉。

安琪泰無動于衷，她像是什么也沒看見，她認真地洗著衣服，仿佛在洗練著生活的精華。

我無法張口，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F(xiàn)在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看她認真地做每一件事。

我突然感悟到原來生活就是認真地去做每一件事。我看見河里的細沙在河底緩緩地流著，抓起一把來，細膩柔滑，不多久就溜走了。

生活就像細膩的河沙，每一天都會溜走，但新的一天卻要捧起來。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