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母親的電話，來不及撒掉脹痛了膀胱的尿，我便習(xí)慣性地往樓下沖，打開車庫門，開著車往老家跑。整個動作純屬本能反應(yīng)，連貫、果斷，一氣呵成，根本不需要思考和準(zhǔn)備。好像我時刻都在為父親的去世作準(zhǔn)備，一年或者許多年都是這樣，早已經(jīng)訓(xùn)練有素。

出了鬧市區(qū)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糟糕透頂?shù)奶鞖?。暴雨如注，狂風(fēng)大作，天地間漆黑一團。本以為這樣的天氣高速公路會關(guān)閉，但為車進出的關(guān)卡敞開著，收費站的姑娘表情冰冷而僵硬，使得我再一次懷疑自己的長相是不是過于丑陋和猥瑣。上了高速公路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在趕路。前方、后方都難得見到車輛，漆黑、寂寥、陰森的高速公路只有我的車發(fā)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亮光和聲響。雨涮器的擺速無法滿足驅(qū)雨的需要，車子仿佛是在大海里航行。閃電從遠(yuǎn)處深邃的夜空里撲面而來，每閃一次都送我一個激楞。這樣的夜晚令我膽寒。但母親在電話里說，兒子，你爸還剩下最后一口氣，就想看你最后一眼。母親用哀求的語氣保證：這一次是真的。

我冒險加快了車速。車儀表上顯示，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五十分。風(fēng)似乎慢慢溫順起來，但橫斜傾注過來的雨越來越大了。我擔(dān)心的是，雨把車的玻璃窗打碎了，或車子不合時宜地拋錨在孤寂無援的路上?；丶业穆酚腥俟?。幸好油箱里的油是滿的。外面喧囂，車?yán)飬s是寂靜的，夜路漫漫，我開始習(xí)慣性地胡思亂想。公司紛繁復(fù)雜的人事，兒子的英語成績，那些行進在青藏高原的驢友，一個月前和前妻的一次友好愉快的交流，汶川地震，《午夜兇鈴》，前列腺炎，風(fēng)華絕代的赫本，浩瀚神秘的宇宙深處，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索然無味的中年生活，隨時隨地都可能終結(jié)的生命……只有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才有那么多時間讓我漫無邊際地思考。這些思考絕大部分毫無價值，但生理上需要。

胡思亂想后，我的心理上往往會出現(xiàn)一種情況，就是覺得這個世界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無所謂。心里不再焦慮、煩躁和惆悵，而變得寧靜超脫。于是，父親的生死一下子變得并不重要，母親的哀求也無足掛齒，我倉惶夜奔更顯得矯情。我父親一直是一個小角色，言而無信、五毒俱全。二十年前他醉酒打斷了我母親的腰椎，使她至今直不起身子。從小他對我除了沒完沒了的毒打再也沒有其他，對我的生死前途不聞不問。我對世界任何一個男人都能產(chǎn)生感情，唯獨除了我父親。我和他之間仿佛沒有任何瓜葛。父親在我的腦海里只是一個概念，跟股票、房價、GDP、UFO一樣。十多年來，他一直走在通往黃泉的路上，但這段路比任何路都漫長，期間無數(shù)次差點死于醉酒或跌跤，但每次都奇跡般地化險為夷，使母親轉(zhuǎn)悲為喜。所謂的父親想見我最后一眼也是母親的杜撰。沒完沒了。我每次回去都以為是奔喪，或是例行公事見他最后一面。但每次都事與愿違。盡管如此，我還是樂此不疲地服從母親的哀求，對一個“概念”盡人道義務(wù)。然而，此時我沒有了焦急，對大雨熟視無睹，也不害怕閃電了。離家還有一半路程，車速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我慢悠悠地游蕩地高速公路上，想找點事情解悶。突然想起了高度可疑的妻子。她應(yīng)該還躺在沙發(fā)上看像高速公路一樣沒有盡頭的韓國劇，一條腿伸在茶幾上，另一條腿架在沙發(fā)的靠背，睡裙倒滑到了腰部，紅色底褲一覽無余。放慢車速，想給她打一個電話，但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機沒有帶在身上。沒有了手機，仿佛被世界拋棄，與世隔絕，我會緊張、慌亂、失魂落魄，發(fā)瘋地叨嘮著手機。去年我出了一次車禍，就是忘記帶手機而心神不寧甚至神經(jīng)錯亂所致。手機已經(jīng)成為我身體的重要組成部分，須臾不可或缺，它不在我身上，我就會有危險。妻子早就說，這是一種病，而我病得不輕。出門的時候妻子追著我喊，但我根本無心聽她說任何一句話，厭煩地回頭朝她吼叫了一聲，讓她閉嘴！我這才想起，她肯定是在告訴我，我的手機落在家里了。我對她的任何言行舉止都厭煩。我不知道為什么對她那么厭煩。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么跟她生活到了一起，我的前妻怎么突然跟我離了，我的父親為什么經(jīng)常死而復(fù)生，甚至我想不起我現(xiàn)在是怎么會奔馳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我的生活充滿了詭異。

同樣充滿了詭異的是高速公路。路的兩旁都是荒山野嶺，茂盛的漆黑藏匿著令人驚悚的隱秘，好像是路的前方和身后有什么力量在監(jiān)視著我。一個多小時了，高速公路上看不到別的車在跑。我的車往沒有盡頭的黑暗開去。巨大的黑暗將我吞噬掉。我抓方向盤的雙手時常顫抖。我的心里還是害怕。我見到了路牌上的很多地名，很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說明我在前進、奔跑。我想撒尿，實在憋不住了，想找個地方撒尿。于是我把車緩緩地開到路邊，撐雨傘把尿撒了，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要上車的時候，我朝汽車的燈光末梢看去，無意間看到前方的路旁靠防護欄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瑟縮地站立在雨中，穿黑色裙子，白色襯衫，沒有雨具，雨水直接打在她身上，長發(fā)遮擋了她半邊臉。我被嚇得驚叫起來。腦子里首先想到了鬼。我驚恐地退縮，迅速鉆進車內(nèi)，把車門反鎖，然后深吸一口氣，抬眼再看，那女人仍然站在原地，她朝我這邊看過來。我渾身冒著冷汗，雙手和腿都禁不住顫抖，但車還是開動了。我沒有加大油門一溜而逃，而是緩慢地向前。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看一看鬼到底長得怎么樣。我忐忑不安又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女人，并用車燈照著她。她迎著燈光向我看過來。一張俊俏而又同樣驚恐的臉。

我按了一下喇叭。女人直了直腰，理了理頭發(fā)。她的嘴唇發(fā)黑，蒼白的臉上竟掛著詭異的微笑，好像對我不屑一顧，又好像對我早已經(jīng)了如指掌，在此已等候多時。她沒有躲避，更沒有突然化作一縷黑煙而去，只是將臉稍稍側(cè)過去，避開了車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對這個疑似女鬼忽然有了興趣。我猶豫著亦步亦趨地慢慢地靠近她。

在離女人不到兩米的地方，我把車?？康搅司o急停車線外。但不敢馬上開門或開窗面對她。我在車內(nèi)猶豫不決。女人也沒有主動向我走過來，甚至一動不動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但可以看得清楚，她長得十分漂亮，而且年輕，楚楚動人。我寧愿相信她是人而不是鬼。如果她是一個人，為什么在大雨如注的夜晚孤身一人站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她出了什么狀況？她需要我的幫助嗎？如果她萬一是傳說中的鬼，我可不可以會一會她？跟她說話？不管是人是鬼，我的腦海里都盤旋著一個庸俗而讓我怦然心動的詞：艷遇。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具有巨大刺激性的邂逅。一個男人的一生需要有一次這樣的邂逅。

我打開右窗，雨水隨即撲了進來。我朝女人叫了一聲：喂。

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女人只是朝我看過來，沒有挪動。

“搭車嗎？”

女人終于挪動了，蹌踉著向車門走過來，遲疑了一下，把濕漉漉的頭伸進車窗。那張臉突然變得憂郁、哀傷和可憐。

“我要去樟樹鎮(zhèn)?！迸肃卣f。她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從肚子里發(fā)出來的，很虛弱，很嬌柔，也很陰冷，既讓人頓生憐憫，也讓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并不知道樟樹鎮(zhèn)。

而且，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帶來危險。我的腦海里掠過很多關(guān)于午夜遇鬼的傳說，日本恐怖片里的情節(jié)……但是，剛才我已經(jīng)對她說過“搭車嗎”，我不能出爾反爾，逃之夭夭。我開門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再伸出去再縮回來。

“我要去樟樹鎮(zhèn)?！迸擞终f了一遍，語氣變成了哀求。

我開了車內(nèi)的燈，握緊拳頭，咬咬牙，打開車門。女人左手抓住車門的把子，右手拎著裙擺，吃力地上車，樣子十分費勁。我伸手想拉她。她看了我一眼，把右手給我。她的手像冬天的樹枝，冰涼、枯瘦。我拉了她一把。她顯得很輕，只需輕輕一拉，她就上了車，在副駕駛座坐下來，并順手關(guān)上了車門。她身上的寒氣撲面而來。她赤著腳，渾身濕透，水從她身上流下來。我說，我們?nèi)フ翗滏?zhèn)。

我開動了車，開了暖氣。女人用手捋了捋濕漉漉的毛發(fā)。我遞給她一條干凈的毛巾。她用毛巾擦干了臉上的雨水，露出潔凈嫵媚的臉。她僵坐著，目光呆滯，因為冷而顫抖著。我把空調(diào)開到了最高溫。外面依然大雨如注，雷電交加。

“你是人……一個人？”我問。依然有點膽戰(zhàn)。

她不回答。

“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又問。

她仍然不回答。

“你是哪里人？貴姓？”我再問。

她根本沒有張嘴說話的意思。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用眼角斜視著她的神色和舉動。我害怕她一下子變成張齒獠牙、面目猙獰的女鬼，向我撲過來，撕咬我，車毀人亡，而警察和世人永遠(yuǎn)無法知曉這起離奇車禍的真相。我心里越來越害怕，開始后悔讓她上車。此時，我希望不斷有其他車輛從我身邊經(jīng)過，甚至車水馬龍，以此堅定我的判斷：這是在人間。

我的愿望果然很快得到滿足。從后視鏡我看到了身后遠(yuǎn)遠(yuǎn)跟著一輛小車，霧燈閃爍著，看起來很急切地趕路。我心里一陣喜悅，但不能讓它走到我的前頭，我要讓它一直跟隨著我，保護著我，至少能成為接著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的見證。我開始加速，跟它保持必要的距離。它一加速，我便用力踩踏油門。

“后面的人追殺我！”女人突然嘣了一句。

我以為我聽錯了。她又重復(fù)了一句：“后面的人追殺我！”

我說，是嗎？

“我要去樟樹鎮(zhèn)?！迸苏f。

我說，我們正往樟樹鎮(zhèn)的路上。

我打開導(dǎo)航系統(tǒng)，要搜索“樟樹鎮(zhèn)”。

女人制止我，“一直往前。”

我只好遵命。女人說，你把該死燈關(guān)了。她是指她頭頂上的燈。我關(guān)了。

后面的車追著我跑，看起來真的是氣勢洶洶地追趕著我。我又面臨著新的危險。我顧不上安危，毅然再加速。它看到我加速，它也加速。

路旁的地名牌不斷掠過。突然，我看到了“米范”字樣。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地名，它在大雨中顯得雪亮。按道理，再過五百米，我就得右轉(zhuǎn)，走往米范的匝道，回家。

我減速。我想應(yīng)不應(yīng)該讓女人下車。

“我要去樟樹鎮(zhèn)。”女人說。

后面那輛車快趕上來了，它不斷鳴笛示意。

“一直往前走就是樟木鎮(zhèn)?！迸苏f。

我好像被她劫持了。我的良心告訴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能丟下她不管。我必須把她送到樟樹鎮(zhèn)。

我又加速了。很快，就越過了“米范”，往前駛?cè)ァ?/p>

我專心開車，希望很快就能到達樟樹鎮(zhèn)，把女人送達安全的地方。

“你家在樟樹鎮(zhèn)？”我說。

女人沉默不語。她還打著哆嗦。我還能感覺得到她身上發(fā)出的陣陣寒氣。

十幾分鐘，我身后的那輛車沒有了蹤影。我舒了口氣，但又感到失落。剛才它追逐我們到底是為什么？現(xiàn)在為什么放棄了？

“沒有人追殺你了?！蔽艺f，“也許你多疑了，它根本就不是追殺你的。”

女人還是不作聲。但她把手伸向我，當(dāng)她的手觸摸到我的脖子皮膚時，我本能地躲開了，并驚叫了一聲。

“你要干什么！”我低吼道。

“我想穿你的衣服，我冷。”女人說。

我身上沒有多余的衣服。但她已經(jīng)將自己身上的襯衣脫了下來，赤裸著上身。黑暗中我不敢正眼看她，但她豐腴的乳房被閃電照亮。她伸手來脫我的上衣。我緊緊地抓著方向盤，但還是自覺配合她把我的衣服脫了下來。我的上衣是一件灰色西裝。她把它穿到了自己的身上，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一會，她感覺到了暖和，心情似乎舒暢起來，對我說，“你真是一個好人?！?/p>

我小心謹(jǐn)慎地笑了笑。

“本來我已經(jīng)死了，可是現(xiàn)在又活了過來?！迸苏f。

我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冷，寒氣不斷從心底冒出來。一個雷鳴將我嚇得驚跳起來，抓方向盤的手瞬間不聽使喚，車子擺了擺，走了一個“S”。

“你到底害怕什么？”女人問。

我咳嗽了兩聲，算是回應(yīng)。

高速公路在荒山野嶺中穿行，看不到盡頭，且離家越來越遠(yuǎn)。

“你的車左后輪子癟了?！迸苏f。

我感覺到左后輪子可能是出了問題，趕緊減速靠邊停下，下車檢查左后輪子。

依然是荒山野嶺地帶，四周一團漆黑，巨大高聳的山巒連閃電的光都給遮擋住了。如果車子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拋錨，我將絕望透頂。

幸好，輪子正常，沒有癟。我上車，抓緊時間繼續(xù)行駛。我開得更快。輪子下的水聲很美妙。閃電很美妙?？帐幨幍母咚俟泛苊烂睢Ｎ腋杏X到自己很美妙。高速公路無窮無盡，但樟樹鎮(zhèn)總會到達的。我希望是，到了樟樹鎮(zhèn)，女人把我留下來，在她家洗一個熱水澡，她也洗一個熱水澡。我們穿著干凈的衣服坐在客廳里聊聊天，等到天亮，我便向她告別。她依依不舍地給我一個感激的擁抱，然后我調(diào)頭趕回米范，看父親死了沒有——他死了還是活著其實都不重要。

“你認(rèn)得樟樹鎮(zhèn)嗎？”我問女人。

女人不回答。

“你家在樟樹鎮(zhèn)？”

女人還是不回答。

“樟樹鎮(zhèn)還有多遠(yuǎn)？”

女人不作聲。

我扭頭看了一下，不禁大吃一驚：女人不見了，副駕駛的位置空蕩蕩的。她去了哪里？我趕緊開了車內(nèi)燈，后排也沒有人影。再仔細(xì)瞧了瞧，副駕駛位置上只有我的西服，她的裙子也不見了。

她莫明其妙地消失了！她肯定是在我檢查輪子的時候“逃”了。但那是荒無人煙的險惡之地，她為什么要逃離我的車？她究竟想干什么？

我頓時懵了。我想回頭找她，但此時已經(jīng)離彼地已經(jīng)十幾公里，何況我也找不到調(diào)頭的路口。我只好一直往前。

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到達樟樹鎮(zhèn)。

我仔細(xì)注意路牌。我相信樟樹鎮(zhèn)很快就到。但行走了一個多小時，仍然看不到樟樹鎮(zhèn)。我打開導(dǎo)航儀，可是導(dǎo)航儀找不到樟樹鎮(zhèn)。我終于看到了前方有亮光，那是服務(wù)站。我把車開進了服務(wù)站。服務(wù)站空蕩蕩，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從廁所里出來。他是服務(wù)站的工作人員。

我上前問：“此去樟樹鎮(zhèn)還有多遠(yuǎn)？”

“什么樟樹鎮(zhèn)？沒聽說過?！彼卮鹫f，“我是南廣高速公路的活地圖，我的地圖里沒有樟樹鎮(zhèn)。”

“確定嗎？”我說。

“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樟樹鎮(zhèn)！”他肯定地說。我對他權(quán)威的質(zhì)疑引起了他的不快，“要是不信，你盡管往前跑好了！”

我繼續(xù)往前跑，終于在一個叫谷地的地方找到了調(diào)頭的機會。并在黎明之前趕回到了米范。到家的時候，哥哥提醒我，父親在一年前就去世了。

我想起來了，父親確實是在一年前就死了。母親是老糊涂了，她每隔一段時間總以父親瀕臨死亡為由讓兒子趕回去。她是想見兒子了。

我也徹底糊涂了。

在母親的身旁，我狠狠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中午，我返回城里。在路上，從收音機里我聽到了一條似乎與自己有關(guān)的報道：昨夜南廣高速公路廣西境內(nèi)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女子驅(qū)車兩百多公里給丈夫送手機，在米范與谷地之間一個荒無人煙的路段，讓一個裸走的女精神病人上車后，該女子突然受到驚嚇，撞上了護欄，車翻到了路邊的山溝，所幸的是，兩個女子都只是受了輕傷，目前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

此時，陽光明媚，高速公路亮晶晶的，生機勃勃，我慶幸自己是車水馬龍中的一員。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