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匠的嘴
俗語云,說慣了的嘴,溜慣了的腿。
記憶深處,最值慨嘆和稱奇的是影子匠的嘴。
影子匠即燈影藝人或把式。
我們村子老名叫干溝門,這名是因為村莊正處在兩山所夾的一條干溝溝口而得來的。后來人們感覺此名不好聽,從方言角度琢磨,極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人體某個不好言說之排泄通道,于是便改為清河。
清河村老人們有種迷信說法,說這村里一不能耍社火二不可唱大戲三不得耍猴或舉辦時髦文藝晚會,否則會招來劈頭蓋臉往下砸的冰雹,那么莊稼、蔬菜,啥都完了。老人們振振有詞地訴說,煞有介事地舉例。
村里只準(zhǔn)演燈影戲,當(dāng)然偶爾演幾場電影也未嘗不可。
人說影子匠的嘴除了不會生娃,其他啥都會。話雖夸張,但也不無道理。
幾十年燈影戲看下來,人們興趣依然鮮嫩濃厚??礋粲皯虻亩嗍抢项^老太,年輕人不愿杵在皮影戲場里挨凍受冷,找?guī)讖堄暗?,不論毛片三級片還是武打偵破片,可著勁兒看;要不就唱卡拉OK。有年正月,上莊頭上唱皮影戲,稀稀拉拉有一些老人圍在臺下看;大隊院里幾百人在看露天電影,兩邊互不干涉,和平共處。
白天皮影戲要等到下午兩點多太陽較固定地斜射時才開場,晚場隨便,天黑下來點上大燈盞(近四十年來是電燈)便唱。有人點就唱整本戲,有時加點精短折子戲,無人點或影子匠興頭一上來就蘿卜算盤狗屁扯淡,不分葷素,不論黑白妍丑地即興表演。什么張家公公與尕媳婦在熱炕上親嘴打滾兒,什么李四肩扛木梯子跑幾十里路到王麻家扒墻頭,什么宋江打日本,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狗咬皮繩,狼扯山羊,夾七夾八如四十八的老媽媽坐在地上一大堆。甜言蜜語能把天上飛的雀兒說下來;憤怒時則用皮鞋踢皮影箱,發(fā)出悶騰騰的聲響,嘴里則唾沫星子亂飛,斥罵得天昏地暗。
詼諧幽默,機智冷峭,陽剛正直,陰險狡詐,粗暴殘忍,大慈大悲,大仁大義,一切正在上演。
有次村里邀來皮影戲班子,大隊干部讓四類分子王鯨老人支應(yīng)招待藝人。戲剛開演,銀幕兩邊各走出一人,兩人一碰面,一人便問:“影子匠,今晚哪搭嘬了一頓,肚子吃成了鴿娃兒,吃得滿意吧?”
“滿意我的鳥哩,在王鯨家整了一頓青稞面破布衫唄!”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是怨語也是戲謔語,臺下笑成一片。
三十年前我在某山村教學(xué),冬天有個晚上去鄰村看皮影戲,幕布上上來倆男人,一人空手,一人兩只手提著一個大豬頭和幾瓶酒。本來聽人說戲已演完,可影子匠偏要在這晚上白送鄉(xiāng)親們一臺戲,大家樂得順?biāo)浦?,來看熱鬧,當(dāng)然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一個皮影角色問另一個:“魏大隊長,你提了豬頭和互助大曲要上哪兒去?”對方答:“上個家家里去唄,我掛的是羊頭賣的是狗肉,名義上是招待影子匠,其實不過讓他擔(dān)個空名聲,私下里我一個人吃上算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給他點雀兒頭嘗嘗也就不錯了?!?/p>
“你阿么能這樣說呢?”觀眾席里有人朝影棚內(nèi)吼叫。
“哦,人家做得我就說不得了,啞巴遭雞奸——死捱著嗎?”
傳說小南川某莊子正月里要演皮影戲,大隊干部派了一個二百五到平安祁家川邀請綽號為“傻羅”的名藝人。那二百五老粗進了莊里,在一巷道口碰上一個背著背篼去拾糞的中年人,這人其實正是老粗要邀的對象,但他不曉得,便甕聲甕氣地問:“師傅,你們這里那個唱皮影子的傻把式家在哪兒?”
對方答:“哦,進去這個巷道,往左再拐進那道道里第二個門就是?!?/p>
老粗找到大門上,藝人老婆出來說:“剛出去拾糞去了,你沒碰著嗎?”
“我不認(rèn)得。”老粗說。
終于請來了傻羅,傻羅是青海出了名的皮影戲好把式,是燈影表演藝術(shù)家,技藝好得沒說頭。在觀眾最多的那一場戲唱到末尾時,他用唱腔即興罵起老粗來:“……有人把我叫傻把式,傻把式把他的媽媽……?!逼截蒲喉嵑喼睕]說的,接著伴奏的二胡不失時機地吱吱起來。
臺下哄地一聲,笑聲差點掀翻了影棚,老粗給氣壞了,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一陣紫……
遠(yuǎn)去的布鞋
那時我正在上小學(xué)和初中,家里挺窮,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身上時常破衣爛衫,補丁摞滿衣褲,也不敢洗衣服,一則家里沒錢買洗衣粉,二則人們以為經(jīng)常洗會使衣服壽命減短。不怕你笑話,那時鄉(xiāng)里大老爺們穿的白襯衫領(lǐng)子像做長靴的黑牛皮,聽說早晨襯衫上身后脖子里涼得讓人打激靈,就這樣直到穿爛,拆解后還要用來做袼褙。
那時腳上一直穿母親做的布鞋,穿膠鞋對我來說是奢望,只能在夢中體味。可是新布鞋上腳不到幾天,就讓別人家的狗給撕爛鞋尖鞋面,或者和伙伴們一起上墻扒瓦掏麻雀,被鐵釘鐵絲或木條掛爛,為此我沒少挨母親的狠揍。等到升入高中,每月有三五元的學(xué)生生活補貼,那要根據(jù)學(xué)生家庭經(jīng)濟情況和平時表現(xiàn)評定,不是你想要多少就給多少的。那時我家特貧,可自以為是的班主任說你們家就倆大人和倆小孩,應(yīng)該不是太困難,便把我定在每月三元的檔次。班里與我家境相同的女生們就攢湊補助金買皮鞋,穿著油光锃亮的皮鞋,確實別具一番姿彩,讓人眼前一亮。
有一陣我穿的布鞋張開大嘴,鞋底和鞋幫從鞋尖處脫開,露出了大腳趾,我用細(xì)鐵絲穿縫住又趿了幾日,直到再也掛不上腳了。上學(xué)沒穿頭,母親讓我把父親一雙藍(lán)條紋鞋面的布鞋穿上,那雙鞋像兩只船,比我腳長幾公分,且右鞋鞋面前有一大窟窿。上午課間操時,各班列隊做操,做踢腿運動那一節(jié)時,我一揚腳,小船一樣的大鞋飛出去老遠(yuǎn),嚇得同學(xué)們左躲右閃。我一臉羞愧,低頭不敢看人。男女同學(xué)一陣大笑,這笑讓我顏面掃地。
制作布鞋先要找鋪襯粘袼褙,接著鉸鞋樣,然后花十天半月一針一線密密實實納鞋底,再做鞋面,末了绱鞋。绱完鞋還不能立馬就穿,還得用鞋楦楦鞋,等鞋子大小松緊度差不多時才可上腳。鞋楦并不是家家都有,一般得去借。穿鞋時由于新鞋緊,還得鞋拔子或謂鞋溜子幫忙。那時要憑票證購買布匹,莊稼人一沒錢二少購布證,就只好從嘴里挪出蠶豆和青油來,到省城去換碎布片,碎布片在我們方言中叫鋪襯。我記得當(dāng)時有兩個上新莊鄉(xiāng)的農(nóng)婦拿大豆去西寧換鋪襯,步行回家路上讓一輛從迎面飛馳而來的運砂卡車軋死,其情景慘不忍睹。
冬天穿的棉布鞋叫雞窩,雞窩也稱大耳朵。鞋面夾層里裝了棉花或羊毛,整個腳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點也不覺得冷。有個冬天,隔壁莫家尕寶兒娶媳婦,晚上我們一伙男孩去點煙,看見新房里炕頭上站著一個樂都娃,年齡在十六七歲左右,他大概是送親時的壓馬娃,上身穿一件新西裝,西裝下是衣領(lǐng)油污的老棉襖,腳上竟然穿著一雙雞窩,中西結(jié)合、土洋參半,我們見了笑得前仰后合。
夏天穿的布鞋式樣頗多,有毛布掌兒、松緊口兒、圓口兒,還有三民主義式。
那年月河湟地區(qū)青年男女談戀愛時,女方還不忘偷偷給心中的白馬王子送上一雙親手做的新布鞋或鞋墊。布鞋也有愛情信物的功用。
現(xiàn)在,家庭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三五百元的名牌皮鞋也能隨便買一兩雙穿穿,只可惜右腳底有兩個大腳丁,手術(shù)了四五次也無法去除,皮鞋一上腳腳就鬧情緒。腳踩上一顆小石子我就疼得蹲下身子,咬牙吸氣,沒法子就只能把皮鞋送給別人穿??稍趩挝簧嫌植坏貌淮┢ば饕强紤]單位及職業(yè)形象。有近三百名教職工的一所中學(xué),校長隨時在校園里轉(zhuǎn)悠,看到誰衣冠不整或趿著布鞋,就會數(shù)說幾句。
如今,妻子有空閑時也做布鞋,一般都是黑條紋布鞋。布鞋穿在腳上緊湊平穩(wěn)舒服,鞋底軟硬適中,用它走長路也從不覺得腳疼。
老布鞋豐富了我的記憶,帶給我回憶的溫馨,并伴著我走過了許多人生的坎坷。
漸行漸遠(yuǎn)的童年
骨節(jié)是河湟谷地女孩們常玩不倦的東西。找些豬羊骨節(jié),用紅綠顏色涂染過,然后擺在地上,玩一種叫“抓(音:chuāng)家兒”的游戲。玩時,用五指迅疾抓起散鋪于地的骨節(jié),然后拋上幾十公分,再攥抓或用手背承接骨節(jié)。有時無骨節(jié),則用小石子代替。高手們玩得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讓人看了覺得是種享受。她們也玩“瘸房房”和“跳毽子”。
而男孩們則玩“包包吃”、“砸老方”、“貼墻皮”、“翻油餅”、“官兵捉賊”、“抓特務(wù)”,也賭輸贏,那時哪有錢,過年前攢下點豬毛豬鬃,拾點骨頭,然后賣掉,得幾枚鋼崩兒。
四五歲時,晚上母親哄我睡覺,邊拍著我的胸脯,邊說著那永不變更的“花牛犢兒”:古時候有個老奶奶,家里養(yǎng)著一頭花牛犢兒,一天吶挑來一犄角柴,一天吶挑來一犄角面,一天吶挑來一犄角水……看我還不睡就來段“古今兒當(dāng)當(dāng)”:古今兒古今兒當(dāng)當(dāng),貓兒跳到缸上,缸扒倒,油倒掉,倒到鍋里烙饃饃,一掛烙了八十八半個,山里的哥哥多半個,家里的哥哥少半個,再的(別的)饃饃來,狼抬(銜)了。狼來?鉆洞了。洞來?雪苫了。雪來?消水了。水來?調(diào)泥了。泥來?泥墻了。墻來?豬毀了。豬來?朱家爺兒打死了。豬把來?頂門了。豬槍來?架火了。豬尾巴兒來?撣柜了。
于是我便進入了那酣暢淋漓的夢境,夢中多次從高崖上跌下來,我還長了翅膀,滿天空飛翔,別提有多愜意。
只是經(jīng)常餓肚子,上小學(xué)時,老等不到吃晚飯。等急了,就躺在廚房門前,蹬腿,哭喊,發(fā)脾氣??沙允裁茨??那時正鬧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糧食按人頭分,娃娃多的人家分得的儲備糧回銷糧就多,而我們家是精壯壯能吃的兩個大人再加上我和妹妹倆小孩,因此常常挨餓,吃了上頓沒下頓。糊弄肚子的多是山藥蛋。隔壁祁家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由于常吃麥麩片做的小餅子,屙不下屎來,她爹媽便經(jīng)常用手指摳扒。而我的姐姐和一個妹妹就因饑餓這不體面的緣由夭亡。
那時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把肚子填飽,不要好,不要精美,只求飽食。
如今我也已年過半百頭發(fā)花白,人到中年百事煩憂,回首既往感慨良多。夜深人靜時,常記起東坡先生那幾句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雪上空留泥指爪,鴻飛哪復(fù)計東西……”
砂罐里苦熬過的春秋
一說到茶,就不能不提砂罐。砂罐在我國各地農(nóng)村用得較普遍。它可用來燉藥,也可用來熬茶。那時家里貧窮,一家人食不果腹,衣服上補丁摞補丁,哪還有閑錢買好茶。不過由于固有觀念的制約,那時的莊稼人不論貧富都只喝茯茶。青海人喝的大都是湖南茯茶,有益陽茶,有臨湘茶。茯茶上品是特制茯磚。用鐵鍋或鋁合金茶壺煮的茶沒有用砂罐熬的茶好喝。熬茯茶時還得加一些東西,諸如花椒顆?;蚧ń啡~,還有荊芥、薄荷等,再放上適量的鹽,茶熬起來香氣撲鼻,人們急不可耐,一嘴涎水。不過據(jù)說荊芥茶不可久喝,喝久了人心臟受不了,會生出疾病。
茯茶倍受莊稼人青睞的原因有二:一是售價低,二是茶性適中,不熱不涼,什么樣的胃都能消受。據(jù)說茯茶具有消除油膩、幫助消化、解除疲乏、提振精神的功效。
那年代的茯茶也不是敞開供應(yīng),國家窮,生活物資有限,人們要憑購貨證到指定供銷點去購買。在高寒牧區(qū)生活的藏族、蒙古族同胞尤其喜歡茯茶,一頓不飲,口干舌燥,感覺渾身不舒暢,心中有欠缺。除了熬奶茶,也可在熬茶中添加酥油,喝酥油茶。還可熬茶拌制酥油炒面。早晨吃飽了酥油炒面,一整日里肚子飽飽的,心內(nèi)不發(fā)慌。
我三叔和四叔嗜茶如命,他們一日三餐都離不開茶,且都喜歡用直徑深淺均有十幾公分的搪瓷茶杯。他們一般不喝熬茶,說熬茶的味兒比不上沏茶。他倆茶癮重,沏茶時竟放少半杯茶葉,等泡好了茶,端起來喝一口,味兒苦得令人難以下咽,也不知他們是咋喝下去的。
生產(chǎn)隊時期我們村有個老人名叫李應(yīng)魁,他一生喜好喝茶。一次他從供銷社買來一包特制茯磚,將茶磚一掰兩半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只女人穿的尼龍襪。從那以后,他再也不喝茯茶了,一直溜白開水,包產(chǎn)到戶時他已經(jīng)過世了。
前些年,年頭節(jié)下人們轉(zhuǎn)親戚時,拿的禮物不是饅頭花卷餛鍋,就是罐頭茯茶。等年過罷了,親戚走完了,上外頭面柜上常常會摞幾十包茯茶。
如今的農(nóng)村里不論自家人還是上門親戚,一律喝花茶,再也不愿喝味濃色釅的老茯茶了。正月里去親戚家拜年時,也不再帶老茯茶,一般只帶瓶子酒、箱裝牛奶以及各類營養(yǎng)品和時鮮水果。茯茶也只是在訂婚、送禮、新人回門認(rèn)親時帶上一些。
砂罐里熬過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光,茶是平常人家黑頭凡人今生今世不愿舍棄的東西,難以想象沒茶可喝的日子又是怎樣的面目。那時的砂罐熬茶已成為記憶,被永久地封存在心靈深處。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