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妹在電話里說，見面的時候，要讓我大吃一驚。見面的時候，我才知道，不止是大吃一驚，而是大吃二驚。一驚是原本還算勻稱的老妹胖得溜圓，二驚是溜圓的老妹帶回來一個瘦高的男朋友。

“心寬體胖，這話是真沒錯啊?！崩厦靡环劬Γ骸澳鞘?，誰像你？誰也駕馭不了，還跟林黛玉似的，多愁善感的?！薄吧宪嚿宪??！蔽艺泻糁麄?，“我現(xiàn)在就駕馭它?！逼噯悠饋怼?/p>

“這是小衛(wèi)。這是我老大?！崩厦眠€是那樣，大大咧咧的，我沖后視鏡里的小衛(wèi)笑笑，他很靦腆，眼睛在我臉上一掃，眼光像星星一樣，只一閃，就躲到一邊去了。“這小樣，不被老妹欺負就不錯了。”我心里覺得好笑。

說起我這老妹，別看我和她只差了一歲多，在外人看來，她倒像老大一樣，嗓門大性子爽，大學(xué)畢業(yè)后自己跑到上海創(chuàng)業(yè)，幾年下來，倒也小有成就，就是在個人問題上總沒有什么進展，讓爸媽著急不已。

小衛(wèi)的到來，給了爸媽一個大大的驚喜。久不喝酒的老爸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惡狠狠地滋了一大口，酒太辣，老爸咧開嘴，可是嘴角卻是忍不住地往上翹?！翱斐圆税　！蔽艺f。老爸沒理我：“干啊，小衛(wèi)！”老爸大聲地招呼著，小衛(wèi)端起杯，只喝了一杯，白白的臉就紅了。

我突然想到一個笑話，話說幾個同事一起喝酒，大家都喝醉了，相互扶著往家走，一個一頭撞在樹上，不僅沒喊疼，還說我到家了，順著樹桿爬上去，找了個樹杈就坐了下來，另一個也不肯走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了。旁人問他干啥，他說，你沒瞧見紅燈亮了嗎？紅燈要停。

剛一說完，大家都笑叉了氣，尤其是小衛(wèi)，臉越發(fā)地紅，還顯得手足無措。老妹指著我說，老大，想不到你也有壞的時候。

笑著笑著，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就在一個讓人們稱為“一生一世”的日子里，我離婚了，而這日子在我看來，諧音就是“一傷一死”。分手總是難過的，不過因為之前的吵架、冷戰(zhàn)，也讓這悲傷減輕了不少，加之忙碌的工作、臨近春節(jié)，倒也一天天的過來了。沒想到老妹居然帶回一個男朋友，不爭氣的眼淚在不爭氣的時候流了下來。

可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我也不想讓爸媽傷心，但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到底是老妹，趕緊拿了一張紙給我，哇噻，她居然在上面抹了芥未。我最怕這玩意，不光眼淚，鼻涕也跟了下來。老妹拍著手笑道：“小衛(wèi)，我可給你出氣了啊?！庇质且魂囆β?，算是把這眼淚掩飾過去了。

二

按我們家的規(guī)矩，出嫁的女兒不能在娘家過年，吃完飯，我就回了自己的小屋。家里也冷清，一個人也沒有什么事要做，不如早點洗了睡。我拿出了新買的睡衣，粉紅色，蕾絲邊，看上去很是性感，“一個人，要開心。”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扮了個鬼臉。剛扯下毛巾，就聽見門鈴響，我順手把毛巾一放，從貓眼里一看，是老妹！

“內(nèi)急內(nèi)急！”老妹一來就鉆進了衛(wèi)生間。 “你們不陪爸媽，來這做什么？”我一臉的疑惑?！皝斫o你做伴啊，不歡迎??？”老妹的聲音從衛(wèi)生間傳出來。小衛(wèi)跟在老妹的身后，他手上拎著一個袋子，見我不住地打量袋子，他說：“我們帶了餃子皮和肉餡，包餃子吧。”我一笑。

“大年夜的你們出來，老媽同意?。俊蔽疫吅宛W邊問?！坝猩恫恍械?？”老妹一邊啃著蘋果，一邊靠在廚房門上。“我說我們同居了?！薄巴?？”“你忘記你和前姐夫領(lǐng)了證，老爸就不讓你們住家里了，非讓你們在外面開房？”“死丫頭！”我把一張餃子皮甩到她臉上，伸頭往客廳一看，小衛(wèi)正在專注地調(diào)電視?！靶姨潧]讓人家聽到，要不，人家還以為我們家風(fēng)不正呢?！薄罢l讓老爸的臭規(guī)矩多呢？”老妹不以為然地把蘋果核扔到垃圾桶里，“不讓在娘家同房?！?/p>

看不出來，小衛(wèi)包餃子的技術(shù)還真不賴，八個摺兒的餃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靶⌒l(wèi)一看就是個很認真做事的人，而且心思很細密，考慮問題比較周到?！蔽抑钢溩诱f，“老妹你呢一貫就是大大咧咧的，連餃子也跟你一樣。躺著不說，還一個個傻大渾圓的?！薄扒校荒瓴灰?，還學(xué)會周易了。”老妹直撇嘴，“不過，你的餃子倒和小衛(wèi)比較搭，只不過是少兩個摺兒?！蔽乙豢?，可不，還真有些像。小衛(wèi)只是笑，幫著我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老妹真有福氣。我既為她高興，也夾雜了些許自己的憂傷。

老妹提議喝紅酒。紅酒配餃子？“混搭，現(xiàn)在最流行。”老不開口的小衛(wèi)，終于說話了?！拔覜]有酒。”“我們帶了，據(jù)說味兒很正?！崩厦脫P一揚瓶子。真沒想到，紅酒配餃子還真不錯，老妹和小衛(wèi)一勁說我做的餃子好吃，餡特香，說完了現(xiàn)在，又聊起了小時候。不知不覺，餃子吃光了，酒瓶也空了。小衛(wèi)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話蔞子的老妹趴在了沙發(fā)上，我強撐抱了兩床被子出來，然后就倒在了衛(wèi)生間，恍惚間好像吐了。

我想，我們可能都喝高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了，身上已經(jīng)換上了那件新睡衣。這老妹，什么時候變成外粗內(nèi)秀的人了？我找了件外套披在身上，打開臥室門，才發(fā)現(xiàn)老妹還在沙發(fā)上抱著被子呼呼大睡，虛掩著的衛(wèi)生間里傳來輕輕的流水聲。我輕手輕腳地過去一看，天啊，是小衛(wèi)，他居然在洗我吐臟的衣服。

我的腦袋里猛地嗡了一下子，人，愣在那里，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我知道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是相當(dāng)?shù)墓之?，小衛(wèi)也嚇了一跳?！拔也坏燃t燈?！毙⌒l(wèi)悄聲說。突然，我肩上的外套滑了下來，我像是醒了一樣，抱起衣服沖回了臥室。

老妹一直睡到十點多才醒，她一看表就狂叫著：“哎呀，壞了，老爸還說讓我們今天早點回去，說有要事說呢。”聽到她的喊聲，我才敢從臥室里出來，我?guī)椭毡蛔?，重新擺沙發(fā)，收拾房間，一刻也不敢停下來，我生怕一停下來，就會陷入那種尷尬的感覺里。以前總是覺得老妹太不會收拾，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不會收拾原來是老妹的優(yōu)點。

三

今天的路上格外的通暢，我可以不看后視鏡，可我也不敢看，心里亂糟糟的，像一團麻。“不許說我在你這里過的夜啊?！笨爝M門時，老妹對我叮囑道，然后又看了看小衛(wèi)。我不敢抬頭，只是拼命點頭。

“你們晚上在哪里住的??？”老爸笑瞇瞇地問?！斑B鎖店！”老妹說?！澳膫€連鎖店？在哪里??？他們春節(jié)不放假?。堪踩?？”老媽的問題最多，我只覺得頭上汗一陣陣地出?！安话踩　崩厦每鋸埖負u著頭，“是不是同意我們住家里了？”老爸一眼盯著我，手一擺：“離老大家近不？”咋？老爸發(fā)現(xiàn)了？“近！”老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著?！昂?，”老爸一拍桌子，我的腿都軟了?！拔矣袔讉€朋友，給老大介紹了對象，她膽子小，你陪她去相個親。”我只覺得像虛脫了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里。

據(jù)說，春節(jié)相親是現(xiàn)在過節(jié)的一個部分，很多剩男剩女就是趁這個時候解決問題的。可我不一樣，我不是剩女，是離異人士。

“你的條件在剩女里，就很差了，學(xué)歷低、個子矮、收入少?？墒前涯惴旁陔x異人士里，你可就是白富美啊，年紀不過三十出頭，沒孩子，工作穩(wěn)定，又有婚姻經(jīng)歷，多好哇?！崩厦冒窃谖业亩叄粋€勁地咕搗，“聽妹一句話，好好看一看人家，別坐得那么畏縮，好不好？” 說完，老妹就拉著小衛(wèi)躲到后面的茶座里去了，然后傳來一片嗑瓜子的聲音。

第一個相親者十分鐘后就離開了我，說是我太內(nèi)向。的確，我連人家的面都沒看清楚，說實話，我不敢看，我一抬頭，眼前就會出現(xiàn)小衛(wèi)的臉，衛(wèi)生間門后出現(xiàn)的那張臉。

第二個相親者頭發(fā)很少，額前的頭發(fā)已經(jīng)撤離原來的陣地，露出泛著光的大腦門?！皩τ诨橐觯闶窃趺聪氲哪?？”對方的嘴一張一合，鏡片后的眼睛和藹地望著我。我？想？是的，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誰？幫我換的衣服。

第三個長了一張巴掌臉，要是眼睛再大點，當(dāng)明星絕對沒有問題。說到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想去尋找那一閃而過的星光。“你的條件挺好的，我很滿意，你對我有什么要求嗎？”這個人非常誠懇地問?！澳?，愿意幫我洗衣服，愿意我喝酒嗎？”“酒？夜店？你喜歡這些？”這個男人的表情頓時怪異起來。

今天的成績很輝煌，相親八人，成功地將聊天時間從最初的五分鐘每人次延長到十五分鐘每人次。在回來的路上，老妹一勁地怪我，可她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覺得后視鏡里總有星光點點。哦，小衛(wèi)。

晚上老妹又帶小衛(wèi)來到我這里，我推說累了，早早地鉆進臥室里，沒承想老妹也擠了進來，沒說一會兒話，都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了，半天睡不著，披衣起來，小衛(wèi)在客廳睡著，不大的鼾聲，越發(fā)顯得客廳里安靜，穿過客廳，打開衛(wèi)生間的燈，想了想，我又推開旁邊通向陽臺的門，我的衣服掛得整整齊齊。沒錯，是小衛(wèi)洗的，一種暖暖的感覺從心里涌出，我一件一件地撫摸著，任那暖流劃過全身，直至變成眼淚噴涌而出。

四

都說春節(jié)是長假，可是在我看來，只一轉(zhuǎn)眼的工夫，老妹和小衛(wèi)就要走了。往年她走前，我們都要說上好一陣子話，今年雖然加了個小衛(wèi)，可也不例外，老妹把他扔在客廳看電視，和我進了臥室。

其實也沒說啥，就是東拉西扯，我無意中問了句：“你們什么時候辦事？”一貫大大咧咧的老妹突然不吱聲了，半天才回我一句話：“你還沒看出來？”“什么？”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們關(guān)系好嗎？”“好啊。”“哪里好？”“我們打小一起長大，這關(guān)系不好什么關(guān)系好？”“切，我是問我和小衛(wèi)?！薄斑€行吧，小衛(wèi)他，還不錯?！崩厦煤苁怯幸馕兜乜次乙谎郏八?！”

老妹是個挨枕頭就著的人，可是我，絲毫沒有一點的睡意。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如同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地放著慢動作。大年夜的那個晚上，小衛(wèi)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我肩頭的外套、陽臺上整齊的衣服……這幾天，我不敢正視老妹，也很怕看到小衛(wèi)，既怕他們提起紅酒，又喜歡那種溫暖的氛圍，我的眼神不是飄過老妹就是越過小衛(wèi)。難不成，老妹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或是小衛(wèi)對她說了什么？一想到這里，額頭冷汗直冒，越發(fā)把被子裹得緊了。

老妹臨走時，老爸給她的禮物居然是一包減肥茶，“你瞧你一個大姑娘家家的，弄得五大三粗，穿婚紗也不好看，一天喝兩包啊。沒事多運動運動?！蔽宜退艘患拢f來不好意思，網(wǎng)購的衣服，大了，懶得退，剛好給老妹了?！斑@件很漂亮，不過，沒有你那件性感。”老妹很是神秘地說。

啥？大年夜那天，原來，是老妹！

五

老妹這人，你不打電話，她就不知道打電話，離家兩個多月了，她都沒想著報個平安。

“打個電話你會死??？”我在電話里嚷道。“哎呀，能有什么事?。吭僬f了，你不是微博就是微信的，我不都回復(fù)了嘛?！崩厦谜f得輕描淡寫?！昂冒?，傳達老爸旨意，你身體可好？工作可順？小衛(wèi)可好？可順？”“我好得很，小衛(wèi)嘛，”“怎么了？”我的心一縮，“我們，早分了?！薄胺至耍俊薄澳菢右粋€好小伙，怎么會分呢？是不是你欺負人家了？”“啥??！”老妹聲音大起來，“切，你真是反應(yīng)遲鈍，怪不得前姐夫不要你。你是真傻？假傻？真不懂？還是裝的??？我和小衛(wèi)，不過是雇用與被雇用的關(guān)系?！薄吧叮俊蔽疫€是沒聽懂。“哎呀，就是我出錢，雇他當(dāng)我的男朋友，你沒看出來??？我還以為你看出來了呢?！?/p>

什么？以前在報紙上看到的租個男友回家過年的事，居然在我身邊真實上演了？既然是租來的，那小衛(wèi)為什么幫我洗衣服呢？想也想不明白，猜也猜不透，會不會是假借洗衣服安裝攝像頭，然后在網(wǎng)上大肆傳播。想到這里，我趕緊在房間里到處查來找去，又在網(wǎng)上搜索，沒有，什么也沒有，安靜的世界，安靜的網(wǎng)絡(luò)。

那又為什么呢？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照舊上班下班、回家做飯，老爸逼我相過幾次親，見我總是淡淡的，他也懶得多管了。

六

我住的附近，最近新開了家大型商業(yè)中心，超市、商場、餐廳全在一起，這倒對我的胃口。下班必去轉(zhuǎn)轉(zhuǎn)，想吃好的到餐廳，想湊合了超市買，然后商場一逛，淘點小玩意，回家洗了睡，這時間倒也好打發(fā)。

唯一讓我不滿意的是它的停車場。也不知是哪個人拍腦袋的破主意，那進口和出口處的坡，又陡又急，好像過去玩的環(huán)形滑滑梯一樣，連繞三圈才能從地下爬到地上，還得一鼓作氣沖上去才行。我開車雖說有一段時間了，一般的小問題可以對付，可是碰到斜度這樣大的坡，心里不免還是有些膽寒。

怕什么來什么。我正開足馬力往上沖，快到坡頂?shù)臅r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個小孩子，我又是喇叭又是閃燈的想提醒他，這下弄巧成拙，小孩子“哇”地哭起來，愣在那里不知道走。我趕緊一個剎車把車停住，很快，小孩子的媽媽就把孩子帶走了?？墒俏覅s出了大問題。車停在半道，起不了步了。

半離合、加油、松手剎，我把教練教的方式試了又試，可是一點兒也不管用，一松手剎車就往后溜，很快后面的車就停了一長串，還個個沖我眨眼睛。汗出了一身，臉憋得通紅，這可怎么辦納？我急得手足無措。

“等紅燈?。俊避囬T拉開了，一雙閃著星光的眼睛看著我?！靶⌒l(wèi)！”“我來！”只幾秒鐘的工夫，小衛(wèi)就把我?guī)С隽穗U境。

“看來，你的干凈是習(xí)慣性的，不是突擊性的。”小衛(wèi)幫我拎著一堆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站在客廳里發(fā)著感概，“你這樣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你和我妹是？”我接過他手里的東西，遞給他一杯茶?！芭叮覀円郧熬驼J識，這次幫個忙而已。嗯，鐵觀音，我喜歡?！毙⌒l(wèi)邊喝邊點頭。

“你好像不是很沉悶的人?。俊蔽掖蛄恐??！芭?，我們有協(xié)議，不能多說話。”真有意思，我邊笑邊搖頭?！澳阍趺磿谶@里出現(xiàn)？”我突然想到一個關(guān)鍵問題。“聽說有人要相親，我來應(yīng)征?！蔽业哪樛蝗患t了起來，“是結(jié)束了嗎？”小衛(wèi)問。“沒有開始，哪里來的結(jié)束？”我故作鎮(zhèn)定道?！靶菹⒑昧藛?？你可以走了?！薄昂?，”小衛(wèi)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門口，轉(zhuǎn)回頭說，“你那件睡衣真好看。別把眼睛瞪那么大，”小衛(wèi)道，“我跟你老妹說你吐了，你老妹倒好，說衛(wèi)生間有衣服，就自顧自睡了?！蔽蚁?，這下不是臉紅，是全身發(fā)熱了。

“我不等紅燈的?！毙⌒l(wèi)聲音很輕很輕，“我愿意為你洗衣服，我愿意陪你喝酒，不過不要醉，換衣服好累的?！薄爸宦犝f酒醉人，沒想到茶也會醉人？盡說玩笑話?！蔽倚χf。

“別掩飾了，我心疼。對了，還忘記告訴你了，我和你老妹的協(xié)議里還有一條，當(dāng)她姐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