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得了尿毒癥住院,和父親同病室的小伙子也是尿毒癥患者。小伙子十八歲,只比我女兒才大三歲。我憐愛地看著他,他還是個孩子呢,怎么就得了這種病,以后可怎么過啊。
他說他的病小感冒引起的,開始沒太注意,低燒,高燒,中間燒得都不認人了,就喝土郎中開的藥,把腎搞壞了,不過還沒完全壞掉,還能工作一丁點。他淡淡地,間或還露出燦爛的微笑,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這么小,腎就壞了,長年做透析可不是事,得換腎啊。父親不無惋惜地對他說??墒牵瑳]有腎源,我媽要把她的腎給我,已經(jīng)報上去了,就等省里醫(yī)學(xué)倫理委員會批準,幾個月了,也沒有消息。男孩收起了笑容,皺著眉,整個人瞬間沉到了心事里。
每次探望父親,都見他一個人,我說,沒有人陪護你嗎?他說,他們都忙著呢,兩個姐姐和媽媽爸爸都外出打工了,為了給我籌醫(yī)療費。他解釋道。
對病人及家屬,都是深有體會的。即使是富裕的家庭,也架不住病魔的侵蝕和消耗,一人得了尿毒癥,全家回到解放前。父親因為有醫(yī)保,報銷比例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即使是這樣,父親每月的退休費也不夠填這個深淵。
他接著說,我們家族是個大家,我父親這一門就我一個男孩,他們說了,就是砸鍋賣鐵也會給我治病的。他又笑了,因為受到重視而高興。
他是幸運的,家里沒放棄他。我曾在這里見到過因為無法支付高昂的換腎費用,又因為無法持續(xù)支付高昂的透析費而主動放棄治療的。那是幾年前,也是在這個醫(yī)院,這個科室。我看著那位四十多歲一臉浮腫的男子決然走出病室,悲苦的臉上滿是漠然,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
晚期的尿毒癥病人,每個星期必須透析三次,如果少透一次或連著幾天沒有進行血液清潔的話,體內(nèi)的毒素?zé)o法排出,就會肆無忌憚地滋生,侵蝕內(nèi)臟,造成身體各器官的衰竭,繼而威脅到生命。
小男孩很節(jié)儉,一日三餐極其簡單,經(jīng)常白米飯就辣椒醬。這對重病在身的患者來說,實在是件很不應(yīng)該的事情。給父親帶營養(yǎng)品過去的時候,我們會分一點到那孩子的碗里,他婉拒,不得已時,他也吃。他吃,我們都開心。
吃著,他對我們說,我已經(jīng)定親了呢,得病前定的,農(nóng)村嘛,結(jié)婚都很早的。我媽說,等我做完移植手術(shù),過個半年,就給我們舉辦婚禮。對于以后如何生活,他也有自己的規(guī)劃?;厝ラ_一個小賣部。他憧憬未來,仿佛幸福就在不遠處等待。
半年后的一天,他告訴我們,他要搬走了,和幾個同鄉(xiāng)合租了一間房子,可以自己做飯吃,能省下不少費用。因為省里倫理委員會遲遲沒有批復(fù)他母親捐腎的請求,他只能一直等下去。出院那天,我看到了他的未婚妻,一個容貌娟秀的女子。未婚妻很是心疼他,兩個包裹都挎在了自己的肩上,小男孩端著幾個盆子,炫耀似的沖我們做鬼臉。
上天還是很眷顧他的,一個賢惠的妻子,一個偉大的母親,這,已經(jīng)足夠。
再見到小男孩時已是第二年的早春了。他坐在透析室門口的凳子上,和一幫等待透析的患者或家屬們混在一起,像潛伏了一冬的鼴鼠。依舊是燦爛的笑容,雪白而整齊的牙齒,晶亮略帶稚氣的眼睛。只不過神情委頓了好多,臉色越發(fā)的黑黃,略帶浮腫,這是病情加重的信號,再拖延下去,就得透析了。
等腎源呢。他說,我媽換腎的申請還是沒批下來。哎,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他想展現(xiàn)給我一個笑容,卻不小心將嘴角咧成了苦笑。他還住在醫(yī)院附近租的房子,隔三差五來醫(yī)院拿藥和探聽消息。依舊懷揣著期待,期待某天的好消息。從他的臉上我看出,在他的心里,只要能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