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47狠狠地抖動了一下,郝路嘉的心臟猛地一跌,訓練有素的身體卻紋絲不動,微笑更是不露破綻。這是飛機升空途中必經(jīng)的磕絆,當它攀升上萬米高空,便會平靜一如在最溫柔的內(nèi)陸行駛。
郝路嘉將紛紛擾擾的小心思平了一平,推起飲料車行走在窄窄的過道里。您好,請問您喝點什么?需要我?guī)湍畔滦∽腊鍐??當心,咖啡?0度哦。
機械的話語重復來去,似乎不打腦子里過,心里的回聲卻越來越大,仿佛刮起九級臺風,一點點疏落的憂傷被吹得跌跌撞撞,無處可逃。
她想起向南送她來機場的路上,說口渴,將車停在便利店前,她跳下車。向南笑著說,幫我拿一支烏龍茶。她點頭,知道了。站在收銀機前,卻突然沉默了。
一支?兩支?這種奇怪的量詞大概全中國只有廣東人才用吧。向南幼年時期隨插隊的父母生長于北方農(nóng)村,小學時舉家遷回上海。北方和江浙語系里,都沒有這樣的用法。
那么,答案只有一個——Tina吳。這個曾經(jīng)跟向南相戀五年的女人,依然滲透在他的口味、他的日常生活、他的量詞習慣里。
向南接過烏龍茶跟她說謝謝。她隨意地扯了扯嘴角,連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都編織不出來。裝作疲倦地靠在車窗上,眼皮卻一直在劇烈抖動,毫無睡意。
積攢了一天的飽滿情緒,不經(jīng)意敗給一個微小的量詞,并且,一潰千里,無從收拾。
她跟向南相識于深夜的卡丁車館。當天她飛完日本線,有四天的休息,被朋友扯去卡丁車館湊數(shù)。她害怕速度這回事,只能站在賽道邊觀戰(zhàn)。遠遠地看見有個男人穿黑色皮裝,一臉胸有成竹的笑容,在每個彎道一超再超,第一個停在了她腳邊。
她被嚇了一跳,略退了一退。這個眼睛很大,笑容爽朗的男人跳出車子,笑嘻嘻地問她,不敢玩???我?guī)闳ザ碉L好不好?他的聲音像是六月的恒河水,有種透徹的溫暖。
像被驅(qū)魔人的笛聲牽引,她竟然點了點頭,走出了卡丁車館,隨他去取車。夜色里,他走路大步流星,一點要等她的意思都沒有??墒撬齾s甘愿一再加快步伐,只希望不被他甩出太遠。
吃過幾次飯,看了幾場電影,他們就交往了。有時候路嘉也會自嘲地說,哎,我真是好追啊。而向南總是沒皮沒臉地靠上來說,還不是因為我?guī)洶 ?/p>
她一邊捶他,又一邊笑倒在他懷里。這個男人,30歲了還有很天真的一面,耍起賴來像5歲的孩童,讓人心軟得無法拒絕。
互相交代戀愛史是成年男女交往的必經(jīng)之路。路嘉的比較簡單,初戀男友去了曼徹斯特念MBA,兩年以后分手,單身至今。向南每次都躲躲閃閃,耍賴說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遇見她以前的生活是一張白紙。路嘉不依,一定讓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便開始十個八個地胡亂數(shù)。有一次路嘉見他皮得不像話,便拿話激他說,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讓你這樣念念不忘,竟然提都不敢提。
眼見著向南一張笑臉漸漸黯淡下來,路嘉也有點后悔??蛇@男人竟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跟她交代,怎樣跟廣州女生Tina吳認識,交往足五年,后來她嫌他升得不夠快,在某個清晨拎起行李箱不告而別。
本是開玩笑,說到后來漸漸沉重。向南將頭靠在她肩膀上,問她,路嘉你會不會也覺得我沒出息?我沒本事讓你坐奔馳,我只有一輛破邁騰。
路嘉笑,拍拍他的后背,像哄五個月大的嬰兒。
Tina吳這個人,卸去了神秘的面紗之后,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里。向南告訴路嘉,有一年的情人節(jié),他跟Tina吳在九寨溝,她高原反應得一塌糊涂,病足三天。有一年的10月,他跟Tina吳在普吉島,藍天碧海,吃飽就睡,睡醒就吃,幸福得像兩頭豬。
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也是跟Tina吳一起挑的。房號802,是她的生日。這個獅子座的女人,美得驚天動地,走得毫不拖泥帶水,完全不留戀。這個家,也是她當初親自跑材料盯裝修搞出來的,可她依然走得毅然決然。
向南說得坦坦蕩蕩,可是這份無所顧忌,卻像是赤道的太陽,將路嘉的心烤出了炙熱的灼痕。這么漫長的時光,這么強烈的感情,她要花上多少力氣,才能讓它們淡去?
凌晨三點路嘉毫無預兆地醒過來,一顆心空得像冬天的原野。向南在熟睡,將她獨自一人遺棄給這暗藍色的夜。
樺木的衣柜在黑暗里投射下來隱隱的輪廓,床頭柜、梳妝臺,這些都變成無聲的壓力,她漸漸覺得整個空間充斥的都是Tina吳神采飛揚的笑臉。那張臉俯下身來親切地詢問她,親愛的路嘉,得到向南之后,你到底快不快樂?
很明顯,路嘉開始不快樂。
有一半的時間她飛翔在天空,另一半的時間她行走在地面。她漸漸覺得地面比高空還要難以行走,地面布滿了Tina吳,一個接一個的障礙,她繞不開也躲不過。
有時候路嘉從廚房出來,會看見向南沖著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fā)呆。這個家里的每一樣擺設,都有可能是他和Tina吳的往事與過去,像電腦游戲里的地雷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冒出來,在半空里炸出一聲脆響。
從此以后,路嘉最怕向南突如其來的沉默和心不在焉的恍惚,對著這樣一個沉默的男人,她幾乎就要抓狂。她想占領他腦子里所有她未曾涉足的隱秘部分,她也想揪出他的那顆心,整個泡在酒精里洗一遍,洗去Tina吳留下的所有溫存記憶。
三月的春天,陽光真好,路嘉和向南坐在轉(zhuǎn)角窗臺上打牌。向南讓著她,總讓她贏,正好也可以逃避洗牌。路嘉催向南開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向南的視線長在了窗外。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嘿。
向南舍不得收回眼光,喃喃地跟她說,樓下那兩棵白色玉蘭開了呢,多好看。四年了,還是這么好看。
好像一顆深水炸彈投射在路嘉的心海,一顆心被轟得七零八落,收都沒法收拾。怎么辦,不僅這個房子里有他們共同的記憶,這個小區(qū),這一排橙黃路燈,這兩株雪白玉蘭,這個一天只噴一小時水的小噴泉,這個種滿不值錢的薔薇和茶花的小花園,都曾經(jīng)被他們共同擁有。
倒退回去五年,多么好的時光,擲地有聲的青春。他們歡笑,他們擁抱,他們在清晨和深夜接吻。這是他們的王國,他們的領土,而她郝路嘉,只是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有一天,路嘉試探著跟向南說,我們賣掉現(xiàn)在這個房子,換一套好不好?
向南覺得納悶,反問了一句,為什么?
路嘉結(jié)舌,她怎么能說Tina吳像個巨大的陰影,完全敗壞了她對生活的興致。只好扯些其他理由,地段啦,交通啦,可是似乎每一個理由都不成立。
這套房子地段優(yōu)越,向南開車去南京西路上班只要二十分鐘;所有房間都朝南,冬暖夏涼。更重要的是,它升值了一倍,看樣子,還將一帆風順一往無前地升下去。
房子越來越趾高氣揚,而路嘉越來越萎靡不振。向南以為她是太久沒有休假了,笑嘻嘻跟她講,等我出差回來就帶你去旅行好不好?
路嘉有氣無力地應,好。行尸走肉一般。
向南不以為意,只當她是累了,拉開被子給她蓋上,哄她入睡。
向南不在家的時候,整個房子都布滿了Tina吳的挑釁。她那么完美,顯得路嘉一無是處。
廚房的灶臺在嘲笑她,向南最愛吃蜜汁排骨,你燒得好嗎?
書柜里的書在嘲笑她,向南最喜歡看哲學書,黑格爾的哲學,你懂嗎?
窗簾在嘲笑她,向南喜歡溫暖的顏色,你挑個雪青色是什么意思?
所有他們的心心相印,都變成了對路嘉的巨大諷刺,她無所適從,無法遁逃。
房子不像衣服,也不是擺設,扔不掉,賣不得。此后年年,它都會像枷鎖一樣,紋絲不動地壓在她身上。路嘉冷笑,好好好,惹不起我躲得起。她拿著帳篷睡袋去天臺露營,枕著一天星光,雖然風很浩蕩,雖然氣溫很低,卻可以睡得安穩(wěn)。只有天臺,讓她覺得逃離了陰影,重獲自由。
可是向南就要回來了。她又將回到Tina吳的統(tǒng)治下,日復一日,茍延殘喘。
裹著睡袋,對著整個城市的繁華燈火,路嘉狠狠地抽掉了一整包BOSS。
親愛的向南,我這么這么愛你,愛到不能孤身離開你,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燒掉你的回憶,讓你無路可退,讓我可以,完完整整地擁有你。
向南直飛上海,落地的時候給路嘉打電話,她說燒了排骨,正等著他回家吃。他笑,好好好,像是整個煙塵人間都在向他揮手。
一直堵車,從機場到家走了差不多兩小時。一進小區(qū),向南便覺氣氛異常,花園里擠滿人群,消防車停在樓下。他奮力撥開人群向前奔跑,看見自己的窗口正冒出火舌與濃煙。而人群,都在對著天臺尖叫。
天臺的邊緣,坐著路嘉,她偏著頭感受著風的方向,黑發(fā)迎風飛揚。她寬大的袍袖在八月的風里飄飛起來,像天使一樣美,像天使一樣,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