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是日本動輒數(shù)百萬本的暢銷小說家,《挪威的森林》《舞·舞·舞》……漫天迷人的文學(xué)光影仿佛盛開的櫻花,搖曳在讀者的心靈,在他的作品中我獨喜歡《遠方的鼓聲》。一開始是序言中的一個呼喚:“有一天早上醒來,側(cè)耳傾聽時,忽然覺得好像聽見遠方的大鼓聲?!议_始想無論如何都要去做一次長長的旅行?!本褪沁@通鼓聲敲響了我驛動的心靈,走入了他在旅行中創(chuàng)作小說與翻譯的時光。
本書是村上春樹在三十七至四十歲(1986—1989)間的寫作生活與旅行記錄。主要據(jù)點在羅馬,但足跡橫跨希臘、羅馬、意大利等地。他在這期間寫了《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兩部長篇小說,也完成《電視人》的短篇集,另外還翻譯了幾本書,可謂收獲豐碩;尤其是《挪威的森林》出版后成為暢銷書,《舞·舞·舞》也頗受歡迎。本書不像小說的低沉或嚴肅,而是平易親切的生活實錄,值得讀者們細細品讀。更吸引我的是他如何安排三年的旅行生活,如何在異地寫作,以及怎樣與當?shù)鼐用癫脸鼋粫r互放的火花?
故事是從在雅典安排居所開始的。村上提出了“兩間臥室、廚房和浴室,附帶家具,安靜”的住家條件,瓦倫堤娜為他們在希臘斯佩察島找到了房子。村上在觀光季結(jié)束前一周來到島上,熱鬧的氣氛像自烤箱取出的面包,瞬間冷卻成為一片寂靜。但島上生活也帶來不少新鮮感:首先是面對海灘上躺著一大片赤裸裸的男女,村上發(fā)明了“愛琴海法則”: “女人想:既然來到愛琴海了,這種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啊,于是很自然地就把乳房露出來。男人想:既然是愛琴海,這種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于是故意假裝成沒看見的樣子。當然偶爾用眼角快速瞄一下也是有的?!鄙鷦佣腥さ拿枋?,讓許多人(尤其是男人)心向往之。村上幾天后逐漸融入冷清的島,他寫橫行的貓族、遍地垃圾,以及欣賞電影、上咖啡館、酒館的日子,狀似優(yōu)閑,也有專章書寫他在島上的一天:早上七點起床做早餐,餐后跑步四十至一百分鐘,然后寫作或翻譯,近午時分則與太太散步到街上采買、做中餐,用餐后繼續(xù)寫作或釣魚。晚餐后休息,聽音樂、看書至十點就寢。他流水賬似的、輕松地寫著,仿佛在向讀者們報告,創(chuàng)作的生活其實是十分單調(diào)的,要忍受生活、身心各方面的煎熬,唯有用跑步來發(fā)泄心頭郁積的失衡現(xiàn)象與久坐造成的肌肉僵硬。在《序言》中他則總結(jié)說:“在歐洲時因為一切都能不被任何人打擾,所以能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寫好?!娴氖敲逼鋵崗脑绲酵硪活^栽進去猛寫小說。除了小說之外幾乎什么都沒想。覺得簡直就像把書桌擺在深井底下寫小說似的。”寫作猶如母親懷孕生產(chǎn),辛苦由此可見。
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壓力到底有多大?村上在斯佩察島居住了一個月,譯完小說、記了旅行速寫后,來到米克諾斯島,開始寫《挪威的森林》。他這樣自陳:“……迫不及待似的開始寫小說。那時候我想寫那本小說,想得渾身忍不住蠢蠢欲動。身體干干的渴求著語言。把自己的身體‘帶到’那里去是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如果不把自己帶到這樣的極限是寫不出來的。就像馬拉松賽跑一樣,在起跑以前的種種調(diào)整如果失敗的話,在較長距離的地方會喘不過氣來。”寫作前蓄積的創(chuàng)作能量是何等重要!在創(chuàng)作力爆發(fā)的激勵下,村上馬拉松賽跑似的寫著,然后結(jié)束米克諾斯島的生活,來到充滿丑陋、噪聲、貧窮、罪惡的西西里島,《挪威的森林》寫作進入六成,村上寫道:“每天持續(xù)不斷地寫小說是很辛苦的。有時覺得好像要把自己的骨頭削掉、肌肉吃掉似的。雖然如此,可是不寫更難過?!毙≌f終于在羅馬完成了。九百頁的四百字稿紙,修訂了三次,是一項艱巨的工程。村上交出了稿件,也寫了《凌晨三點五十分微小的死》說明創(chuàng)作小說是一個瀕臨死亡的過程:“就像一個人獨自走進深深的森林里去一樣。既沒帶地圖,也沒有羅盤,食物都沒帶。樹木像墻壁般密生著,巨大的枝干重重疊疊遮蔽了天空。里頭到底生息著什么樣的動物,我也不清楚?!薄懊看味家粯?,我一面寫小說一面繼續(xù)想,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至少在平安寫完那篇小說之前絕對不要死。一想到這篇小說尚未完成之前就中途放下而死掉時,我會不甘心到要流淚的地步?;蛟S這并不會成為流芳文學(xué)史的杰出作品,但至少那就是我自己本身。說得極端一點,如果不完成那小說的話,正確來說,我的人生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人生了。”如此慎重地創(chuàng)作并看待自己的作品,讀者們怎能不感動?
交出《挪威的森林》的稿件后,像產(chǎn)后的婦女力氣用盡一般,村上四處旅行,好好休息了半年余,輾轉(zhuǎn)各地后來到羅馬,在隆冬歲末“想寫”的模糊心情在他心中逐漸累積升高,并在非常確定“好了,今天開始寫吧”的逼力下開始寫作《舞·舞·舞》。雖然酷寒的冬天仿佛讓人住在冰箱里,村上的寫作卻十分順利。從羅馬又轉(zhuǎn)到倫敦,住在短期出租公寓,在次年三月完成了《舞·舞·舞》。兩部長篇小說完成,村上的旅行寫作心愿實現(xiàn)了大半,像飛機沖出亂流,身心開始長期的放松,旅行、寫作輕松的旅游速記。
村上在嚴肅的創(chuàng)作背后,大部分的生活是刻意放輕松的,他用趣味來化解心里的壓力,在各地的札記中,我們可以讀到許多有趣的記錄:他筆下的希臘人是樂觀開朗的。如暴風(fēng)雨來襲后村莊大部分的石墻都倒塌了,兩天后村人開始修復(fù)。師傅們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般、快樂地筑著圍墻,“每天都看不膩”。他眼中的動物也是可愛的:“我們所住的房子是三毛貓一家的領(lǐng)域。隨著秋意漸濃之后,貓的家族數(shù)目卻逐漸減少。不太靈巧的大食漢爸爸好像對媽媽說:‘你出去,自己一個人想辦法過吧,我?guī)е⒆右呀?jīng)夠辛苦了?!芭椤钡匾宦暠悔s出門外,于是離開原來的領(lǐng)域。”釣魚時他說:“我覺得魚這東西頭腦還真好。大多數(shù)的魚都以斜眼(我覺得)瞄一下餌便‘哼’似的游了過去?!痹偃鐚懕╋L(fēng)雨:“雨好像說:‘啊,好累。就此罷休吧!’似的很爽快地忽然停止,覆蓋天空的烏云就像細胞分裂似的啪啪地分開?!边@種“村上幽默語法”讀來令人不禁莞爾。村上1987年末回到羅馬,為了想看氣象報告而買了一架中古電視,從此也在電視節(jié)目中找到了趣味:氣象播報員的夸張動作,讓村上“每次看了都快要捧腹絕倒”;新聞播報員的華麗裝扮與內(nèi)容讓他覺得“我也看過很多國家的電視,不過意大利的最看不膩”。這種平凡生活中的趣味化解了他緊張沉重的創(chuàng)作壓力。因此,我們對他大篇幅寫羅馬的汽車與停車的幽默筆調(diào)也就可以理解了。他說意大利的汽車與駕駛一樣擁有豐富的表情;羅馬的路都是單行道地獄,偏偏巴士有時還會走錯路,有時司機也會過站不停,甚至“我所等的巴士也曾連司機一起都失蹤了下落不明。不知道忽然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這時果然連交通局的阿伯們都臉色發(fā)青到處找巴士。我想大概開著巴士到哪里去玩了吧”。更精彩的縱列直排路邊停車,村上認為“也是羅馬另一項看不膩的娛樂”。至于在希臘帕特拉斯旅店因衣櫥鑰匙折斷,管理員用石頭敲壞衣櫥,在克里特島旅館苦等熱水,村上都有極為精彩的描寫,讀來趣味橫生。
村上在書中鮮少介紹風(fēng)景,唯有在《春樹島》中有極為細膩的描寫,而且說:“我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島?!彼麅H在島上待一天,便留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象。由此我也發(fā)現(xiàn),風(fēng)似的行腳中,人的眼眸只能掃描精華焦點;久住的居所才有許多細節(jié)的記錄。意大利羅馬、佛羅倫薩,希臘雅典、愛琴海諸島是旅行者的夢幻天堂,匆匆的腳步在心頭留下光鮮亮麗無限美好的印象;但他們不會看到如同村上寫的角落里的垃圾、暗巷里的罪惡、潮濕的地下室、街頭的小沖突,甚至人與人、貓與狗、釣魚與采買等事項。在他的書里我們讀到許多生活的細節(jié),每個地方有血有肉有歌有淚的生命,甚至夫妻倆的吵架,也都忠實地記錄下來(真的不怕太太抗議嗎);尤其是他對女人生氣的結(jié)論:“女人并不是因為有想生氣的事而生氣,而是想生氣就生氣。而且在她想生氣時如果不讓她好好生氣的話,往后會變得更糟糕?!闭媸橇钊藫艄?jié)。
村上的歐洲旅行創(chuàng)作收獲是豐碩的,《挪威的森林》出版后,《舞·舞·舞》也同樣廣受歡迎。盛名之下的村上,反而彷徨了:“非常不可思議的是,當我的書賣到十萬本時,我覺得好像被許多人喜歡、喜愛、支持。但《挪威的森林》賣到一百幾十萬本時,我卻覺得自己好像變得非常孤獨。而且覺得自己好像被大家憎恨、討厭似的?!莻€時期,我混亂、焦躁……”所以他又去旅行、翻譯,借其中所含的熱力溫暖了他的身體,拔除了骨頭里的冷氣,重新獲得了想寫小說的心情。由此可見,無論是書末的《意大利的幾張臉》系列寫郵政事件、小偷事件,或者是在奧地利旅行時愛車故障拋錨的不順,都是刺激心靈、調(diào)劑心靈、成長生命帶給他生命的活力與新生的力量。
村上遠赴歐洲旅行創(chuàng)作是許多文人的夢,因為像高科技產(chǎn)品制造時需要無塵空間,容不得一點灰屑,創(chuàng)作需要排除生活的干擾,專心融入作品,讓靈魂成為作品中的主角,隨他們喜怒哀樂,你的上帝之筆主宰著故事的節(jié)奏與內(nèi)容,化為動人的篇章。村上行經(jīng)斯佩察島、米克諾斯島、西西里島、羅馬、英國,以及許多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這些或迷人或丑陋的土地讓他的心靈沉淀,沙沙的筆聲完成了動人的小說,讓我們看見了一個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心靈,真情流露。《遠方的鼓聲》是一部旅行中寫作的優(yōu)秀作品,誠如村上在書末說的:“旅行這種事大多是相當累人的。不過有些知識是唯有疲累之后才能親身學(xué)到的。有些喜悅是唯有筋疲力盡之后才能獲得的?!甭?!旅行的鼓聲又咚咚地響起,呼喚著你我,出發(f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