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寫作,可以從許多方面談,比如生活積累,比如多讀書多吸收,比如思想觀念。我要講,還可以從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上講,只是我覺得,這些都遠了,談我自己倒是近,也沒有多少價值。不如具體地講一個人的寫作觀念,連帶的說些其他的,就夠了。
這個人,我選擇了胡適。過去的中學(xué)課本上,是不選胡適的文章的,據(jù)說現(xiàn)在選了,也只是選了他的一首小詩。實際上,這個人是很會寫文章的。梁實秋,看書多的人都知道,是個很會寫文章的人,他的《雅舍小品》很有名。梁實秋還是個很傲的人,同輩的作家學(xué)者,沒有幾個能看得起的,獨獨對胡適非常佩服,說胡先生的文章,清楚明白,能把白話文寫成這樣,很不容易。
胡適關(guān)于寫作的文章很多,一篇一篇的介紹沒有必要,我選了胡適晚年說過的幾句話,作為他的寫作的觀念,介紹給大家。共是三句,都出自《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里。我看的是臺灣出的本子。大陸也出過,叫《胡適晚年談話錄》。作者胡頌平,早年是胡適的學(xué)生,晚年跟著胡適當(dāng)秘書,記下的他的談話。叫“胡適之先生”是一種尊重,叫“胡適”就失禮了。
是三句話,也可以說是三個小故事。
第一個是,1960年3月31日這天,胡頌平進到胡適的辦公室,談起作詩,胡適從字紙簍里撿出一份油印的詩稿遞給胡頌平,說:“你看,這些也叫做詩!他們不曉得自己的不通,所以印出來寄給人家看。這樣的人很多,像紐約的華僑報紙上,菲律賓……各地的報紙上,常有這樣不通的詩。還有些老輩做的詩,也往往有不通的。在這個時代,再用陳舊的詩的格調(diào),也做不出好的詩了?!毕壬终f:“怎樣叫做通?第一要懂得文法,第二要把意思表達出來。作詩如此,作文也是如此?!?/p>
這個小故事,告訴我們的是,作詩作文章要通。通是第一位的。
第二個是,1959年5月16日這天,臺灣大學(xué)僑生代表六個人來看望胡適,說他們組織了一個海洋詩社,帶來了他們的詩刊《海洋詩刊》讓胡先生看。胡先生看了,說,你們做的詩,要分作兩部來說,一部是“我”,一部是“人”。你們做的詩,如果不預(yù)備給別人看的,你做好就燒了,那就隨便怎么做都可以;如果要給別人看,那么一定要叫別人看得懂才對。從前有兩句罵人的話:“但要放屁,何必刻板?!笨贪寰褪怯〕蓵?。這話是對那些文章不高明的人說的,譏笑他們不要刻板,實在是有意思的。你們寫的所謂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詩,只管自己寫,不管人家懂不懂。大部分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詩或畫,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你們的詩,我胡適之看不懂,那么給誰能看得懂?我的《嘗試集》,當(dāng)年是大膽的嘗試,看看能否把我的思想用詩表達出來。如果朋友都看不懂,那叫什么詩?白居易的詩,老太婆都能聽得懂;西洋人的詩也都如此,總要使現(xiàn)代人都能懂,大眾化。律詩,用典的文章,故意叫人看不懂,所以沒有文學(xué)價值。我的主張,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寫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美,不明白清楚,就沒有力量,也就沒有“美”了。
這個小故事是告訴我們,文章要有力量。明白清楚就有力量,有了力量才能有美。
第三個是,1959年12月21日這天,有位客人帶了他自己做的歌詞來見胡先生,并請指教。胡先生看了他的詩歌后對他說:“你的歌,不能算為太好。你要設(shè)法去了這些套語,要注意思想,不要注意詞藻。白話沒有什么詞藻,真正干凈的白話是很雅致的?!?/p>
這個小故事告訴我們,寫白話文,不是說越白越好,還要雅致。
總起來說,就是不管是寫詩還是作文,一要通,二要有力量,三要雅致。雅致就是一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