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三這年，我和杜薇薇從學(xué)校的集體宿舍搬了出來，租住在西門附近的一套帶小廚房的舊式公寓里。每天放學(xué)后，杜薇薇就會變著花樣給我煮各種小米粥，去養(yǎng)我那個忌吃生冷硬的胃。杜薇薇說等我嘗過了菜譜上介紹的99款愛心粥后，胃病就會好了。

我對此不以為然，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她廚藝還真不錯。

杜薇薇是我的好姐妹兒，年長我半歲的她一直在照顧著我寵著我，我知道她和我一樣畢業(yè)班了，我知道學(xué)業(yè)已經(jīng)讓她很累，可我從來都是心安理得的樣子。

我甚至沒心沒肺到在凌晨五點的時候搖醒她，讓她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給我做早餐。

但后來那碗色香味俱全的金瓜小米愛心粥我沒有吃，趁杜薇薇洗漱的時候我偷偷打包好裝進了書包里。是的，我要把它送給高三1班那個名字叫古書豪的男生，那個我活了十七年首次喜歡上的男生。

與古書豪的初見是在高三的開學(xué)典禮。

那天我和杜薇薇非常不合作地躲在班級隊伍后面聊著天。臺上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們對著話筒口若懸河，臺下我倆也不甘落后地滔滔不絕，正說得起勁時聽見了輕微卻刻意的咳嗽聲。

我轉(zhuǎn)過臉，看見了站在隔壁班隊伍里的面色鐵青的少年。

那就是古書豪了。彼時他穿一套深藍色阿迪運動衣，筆挺地站在高三1班最后面，我看向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我，眼睛里流淌的是與我們這個年紀(jì)不相稱的嚴(yán)肅。我被他的眼神震懾，便偷偷扯了扯杜薇薇的衣服，乖乖地安靜了下來。

卻沒料到，就因這一眼，從此少年住進了我的心里。

我糾結(jié)了好幾天終于決定要借杜薇薇的一手好廚藝去向古書豪表達我的心意。

早讀前我把裝在保溫盒里的小米粥和署了我名字的小紙條一并交到了他的手上，然后在他滿臉的詫異里一言不發(fā)地落荒而逃。

回到教室，杜薇薇說我臉紅到耳根去了，她有點緊張地問我怎么回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摸著自己發(fā)燙的臉龐，居然笑起來，在杜薇薇疑問的眼神里，我忍不住將笑容擴散擴散再擴散，原來幸福這么簡單，就是與他站在伸手便能觸到對方臉的距離里。

謝謝你的早餐，我向杜薇薇說道，語氣里的真誠讓她怔了一下。

??

在我試圖第三次把小米粥偷偷裝進書包的時候，杜薇薇終于撞見了我的秘密。

你明知道自己的胃不好，還把早餐讓給別人吃！她似乎真的生氣了，表情很嚴(yán)肅，我低下頭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忽然不敢面對她。好一會兒，杜薇薇伸過手來拉我的衣袖，好啦好啦，今天你就吃我這份，明天開始我再給做多一個人的份量。

我抬起頭來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你說真的？

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杜薇薇沒好氣地說著，還輕輕敲了我額頭一下。

在我堅持不懈地給古書豪送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愛心早餐后，他終于跑過來找我了。我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古書豪笑著說，粥很好吃，你做的嗎？我鼓起勇氣看他的眼睛，心跳得快極了，撲通撲通的，如雷似鼓。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謝天謝地，從這一刻開始我和古書豪終于慢慢地熟稔起來。

有時候我會去看他打球，有時候他會請我吃糖，有時候我們會約了一起外出隨便逛逛看看。嗯，沒錯，只有我們兩個人，因為杜薇薇每次都拒絕我們的邀請。

杜薇薇只會躲在小公寓里給我煮新款的小米粥，她總是用一副寵溺的語氣取笑我，她說照照鏡子去，看看你那眼角眉梢的全是笑，一副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偶爾她也會正經(jīng)地問我，你真有那么喜歡古書豪嗎？在我慎重地點頭之后，杜薇薇端給我一碗新煮好的粥，惡狠狠地說不準(zhǔn)影響學(xué)習(xí)，不然不給你做好吃的了。

我撇撇嘴，我知道杜薇薇才不會不理我，她說過要給我煮99款愛心粥，她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而且她不單給我煮好吃的粥，她還會把省下來的零用錢給我。

因為哈根達斯很貴，我的錢不夠。

我胃不好，是不能吃涼的東西的，更不用提雪糕什么的了。記得每一次在我偷吃冰淇淋之后，胃部都會劇烈抽痛讓我疼得恨不能立刻死去。但是非常神奇，吃不得任何冰涼食品的我居然在偷嘗了哈根達斯后沒事，從此我便愛上這個品牌的雪糕。

哈根達斯很貴，但再貴杜薇薇也會讓我每個星期吃上兩次。

??

我想如果沒有古書豪，我高三的生活應(yīng)該是貧瘠的吧，所有的時間都只能貢獻給四四方方的教科書。所以能遇上古書豪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情，雖然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但只要能每天見到他，我便覺得快樂滿足了。

而杜薇薇則一邊在廚房里忙碌一邊感慨，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啊，想當(dāng)初不知是誰看見那些為了感情問題而期期艾艾的小女生時總表現(xiàn)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

南方的冬天來得較遲，但總歸是一步一步地朝著我們走來了。

再看到杜薇薇提早一個小時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做早餐時，我內(nèi)心忽然涌上了不忍的心疼的情緒，于是我輕輕拉住了她。我說，杜薇薇，以后我們不要在家里吃早餐了，天氣冷你可以多睡一會兒。但她回過頭來對我輕輕地笑，外頭的早餐你吃得了嗎，誰不知道你這個胃，只有我才伺候得好。

我只得松開了手，由她往廚房去。被窩外的空氣溫度低，我一把拉起棉被遮過腦袋，把表情連帶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一并埋進了黑暗中。

杜薇薇，其實你沒有義務(wù)對我這么好，真的沒有義務(wù)啊。

很快又到了月底放假時間，杜薇薇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和我說著話，你真的不回去嗎，你都已經(jīng)三個月沒回家了，你爸很想你……不回！我粗魯而冷漠地打斷了杜薇薇，你不要管我，你要回去就自個兒回去！

女生卻忽然賭氣一樣把剛裝好的背包往地板上一扔，說，我留下來陪你。

這是好孩子杜薇薇第一次放假不回家，她要留下來陪我，但她怎么能料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就已經(jīng)不在公寓里了。

那天我很晚才回住處，一開門，杜薇薇著急擔(dān)憂的神情迎了上來。

去哪里了？她問。

是不是見古書豪去了？她再問。

我沉默著，終于點了點頭。

杜薇薇接過我的外套，玩了一整天吧，看你一臉疲憊樣，下次別這么晚了。她遞給我一樣?xùn)|西，這是我省下的車費，給你放著，留明年夏天買哈根達斯吧。

我很自然地接過了杜薇薇的錢放進褲兜里，眼前的女生，她怎么能知道我褲兜里有一張銀行卡，賬戶里的金額足夠我每天一杯哈根達斯吃上一年，她又怎么能知道這張銀行卡在今天又存進去了兩百塊，嗯，她更不可能知道的是，我今天其實并沒有去見古書豪，而是去做了一件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事情。

??

我和杜薇薇認(rèn)識了三年，雖然偶爾也會鬧點小脾氣小別扭，甚至有冷戰(zhàn)三天三夜的記錄，但我們從沒有發(fā)生過劇烈的爭吵。

但是這一天，我和杜薇薇之間的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

那是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在不經(jīng)意之間聽到杜薇薇在房間講的一個電話后，我的情緒徹底失控，伸手一掃把桌面上的小米粥打翻在地，我開始對杜薇薇吼，歇斯底里的，吼完之后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時間，我摔門跑出公寓沖進了外面的夜幕中去。

就在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而去的時候，我撞見了古書豪。

他把我拉到屋檐下，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滴滴嗒嗒地往下跌，他問我這么晚了不打傘是要去哪。我說不出話，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居然就一頭扎進他懷里痛哭起來。

等我哭累了，古書豪終于伸手幫我擦掉臉上的淚，我看見他眼睛里的溫柔。后來他什么也不問，就只拉起我冰涼的手，把我送回了小公寓，送回到杜薇薇跟前。杜薇薇也正在哭，她的哭泣沒有聲音，只能看見淚水在她臉上蜿蜒成兩道源源不斷的小溪流。沒有見過這樣的杜薇薇的我手足無措地站著。

古書豪拿過紙巾筒塞到杜薇薇的手里，然后把我拉到浴室，給我放了洗澡水。

等我洗好澡出來時，古書豪已經(jīng)走了。

杜薇薇跪在地上做著清潔，我打翻的那碗粥灑了滿滿一地。我靜靜地看著她低頭用毛巾擦地板，不時會有透明的液體從她臉上滑落，掉在剛擦干凈的地磚上面。我走到她旁邊蹲了下去，輕輕地第一次擁抱了她。

我想跟她說，杜薇薇，對不起，我又想跟她說，杜薇薇，謝謝你。

可最終我什么都沒說，我無聲地?fù)肀е覀兊难蹨I流到了一塊兒去。

??

我沒想到那個雨夜會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古書豪。

是的，古書豪突然轉(zhuǎn)學(xué)走了，一句話也沒給我留下。路過高三1班時，我看見原本屬于他的那個座位空著，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我的心像缺了道口子，走在路上時總會有風(fēng)刮進來，涼颼颼的比胃疼還要讓人難過。杜薇薇的眼睛也開始常常是紅的，她一副對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猜她這樣是因為不知要對我說什么好就像我也不知道能對她說什么好一樣。

終于有一天，杜薇薇將兩張請假條拍在我面前的書桌上說，走，我?guī)闳フ宜?/p>

我抬起頭來看著她，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和杜薇薇真的來到了三百公里外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我不知道杜薇薇怎么聯(lián)系上古書豪，但她信誓旦旦和我說古書豪會出來見我。我和杜薇薇在陌生的街道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但等到整個城市都陷入睡眠的時候，古書豪都沒有出現(xiàn)。最后我捂著肚子扶著路燈柱蹲了下去，胃部突然傳來的劇烈疼痛讓我蜷縮成一團開始細(xì)聲啜泣。

杜薇薇也跟著哭了，她說，這個城市有那么多的房子，可是為什么沒有一套是我的？如果我在這個城市有個家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帶你回去了。

我把她手攥得很緊，我說，我們現(xiàn)在打車去找旅館住，明天我們買票回家。

旅館的條件很不好，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隔壁工地夜間工作的聲音吵得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入睡。我和杜薇薇靠在一起聊天，她問我是不是真的甘心就這樣離開。

我沒有說話，她握住我手，我不會讓你這樣失望地回去的。

我把頭枕在杜薇薇肩窩上，說，姐，謝謝你。

是的，杜薇薇是我的姐姐，三年前我爸不顧我的強烈反對娶了她媽。杜薇薇跟著她媽媽進了我們的家門后，她拉著我的手說，從今以后她就是我的親姐姐了。我表面上沒說什么，可我的心里其實不領(lǐng)情。在學(xué)校我們好像姐妹一樣，因為我的胃依賴她，可是回到家里我卻從來都不愿意搭理她，甚至有時還會對她惡言相向。

可是杜薇薇是那么好的一個姐姐，她從來不怨我，她把我照顧得滴水不漏。

所以我決定，我要為杜薇薇做些什么。

??

從旅館的木板床上醒來的第二天，我獨自一人坐了四個小時的班車回到了學(xué)校旁的小公寓。我把與古書豪相見的機會留給了杜薇薇。

杜薇薇怎么會想到那天夜里她睡著后我拿了她的手機，看到了古書豪的短信。

在短信里，古書豪說他不想見我，他努力了很久都沒法喜歡上我。古書豪說，薇薇我知道你很愛這個妹妹，可是愛她不等于什么都要讓給她啊。我在看到這些短信的時候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也還有一點點的難堪，后來我給古書豪編寫了很長很長的短信發(fā)過去，最后我告訴他我回去了，而杜薇薇還在XX旅館。

其實我早就已經(jīng)知道古書豪喜歡的不是我。

那天晚上我被他拉到浴室后發(fā)現(xiàn)忘記拿換洗衣物了，便準(zhǔn)備了回房間去取，然后就聽見了兩人在廚房里的對話。

古書豪和杜薇薇，原來竟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我是杜薇薇努力討好的“妹妹”，為了她，他愿意委屈自己來努力喜歡我。

這讓人措手不及的真相，帶給我子彈穿膛而過的疼痛，我蹲在地上幾乎不能言語的時候，我聽見杜薇薇說，古書豪你忘記我吧，我念完高三就不念了，你要代替我陪著我最愛的妹妹去北京念大學(xué)，你要代替我守護在她身邊……

杜薇薇的話讓我內(nèi)心一陣一陣的敲鑼打鼓，后來我躲在浴室給家里打了電話，把事情都弄清楚后扭開水龍頭，在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下我用盡了力氣哭出聲來。

??

我們家并不富裕。

還在杜薇薇她們剛住進來不久，我就無意中聽到我爸和杜薇薇她媽在商量說恐怕以后無法同時供兩個孩子念大學(xué)。所以早在三年前，我就偷偷藏了個小心思，我拿了戶口本去為自己辦了一張銀行卡，我和自己說我要自己存錢讀書。因為我早已經(jīng)認(rèn)定自己會輸給杜薇薇，她不單比我漂亮，還比我聰明，比我乖巧，比我懂事。

這三年來，我抓住學(xué)校的每一次放假時間，去做各種各樣的兼職賺錢。其實我也并不愛吃哈根達斯，我只是希望把杜薇薇的零用錢騙過來……

那個讓我崩潰的雨夜，是因為我從杜薇薇與我爸的免提通話里聽到爸爸親口說杜薇薇成績比我好，要讓杜薇薇念大學(xué)?？墒俏耶?dāng)時沒有聽到杜薇薇的回答就走開了，所以我不知道的是杜薇薇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要念大學(xué)——她早已在去世了的她親生父親墓前發(fā)過誓，她不會搶走我的任何東西。

杜薇薇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就拿古書豪這件事來說吧，就因為我喜歡他，所以她一直隱忍著不肯告訴我他們的關(guān)系，更不會提她對他的感情。這些年來，她為了遷就我，已經(jīng)忍受了太多太多。

在寫這篇字的時候，我一度淚水四濺，不知道是對自己過去的涼薄無知感到愧疚，還是為杜微微而感到心痛。但我已經(jīng)可以確定的是，一個杜薇薇對我的意義，是十個古書豪都比不上的，所以我決定不再喜歡他了。

這樣說來，故事的結(jié)局還是不錯的，我和杜薇薇終于成了一對好姐妹。我們可以一起上大學(xué)，在青春前行的路上相互陪伴著。

而我也相信在未來，總會有一個屬于我的古書豪在等著我。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