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作為中國文學(xué)的主要源頭之一,《詩經(jīng)》受到歷代讀書人的尊崇,歷經(jīng)兩千多年已成為一種文化基因,融入華夏文明的血液。一部《詩經(jīng)》就是一條美麗的文化之河。漫游其間,不僅能感受它的文字之美,更能體驗兩千多年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純樸關(guān)系,遙想那個時代人們的聚散離合、喜怒哀樂與愛恨情仇。
《關(guān)雎》,生命的延續(xù)只有以愛的方式,才最美最純最感人。《桃夭》,花開花落,一世輪回,和諧而悠揚的旋律,傳唱千年?!稘h廣》,千姿百態(tài)的游女,因了“漢之游女”而氤氳開來散漫開來,彌漫于歷代詩詞歌賦間。《野有死麕》,那朵開放在原野的玫瑰,至今依舊盛開在我們的心靈深處,流轉(zhuǎn)著沁人的清香?!稉艄摹罚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當(dāng)我們無數(shù)次重復(fù)著動人心魄的誓言時,有誰知道,其中蘊含著一個憂傷的故事。
……
這是一組用抒情的筆調(diào)演繹的神話故事,用單純的心靈演唱的古老童謠,用理想的夢境呈現(xiàn)的千年浪漫。是《詩經(jīng)》觸動了我們深埋的情愫,喚醒了我們沉睡的情思,激發(fā)了我們敏感的詩情,使我們思緒飛揚,使我們個性張揚,使我們的心靈與遠(yuǎn)古的人們一起律動。在這樣的美學(xué)之旅中,我們精神開始豐盈起來,撫摸生命最初的模樣。
《詩經(jīng)》,那充滿生活情趣的圖景,讓我們引領(lǐng)神往。那流露本色自然的情愫,讓我們流連忘返。那泥土的氣息,河水的氤氳,旋律的悠揚,文字的甜美,淳樸的情感,那些來自自然的生活情趣,那些天籟般的歌唱,讓我們陶醉其中,無可逃避。
一首傳唱千年的戀歌
那對偶然飄落水邊的雎鳥,不會知道,自己的一次無意的吟唱,居然傳唱三千年。不會知道,自己的一次無意的和鳴,開啟了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大門。不會知道,自己的一次愛情表白,引動了無數(shù)少男少女的情思。
那個偶然出現(xiàn)在綠水之間的少女,不會知道,她的一個簡單的動作,引發(fā)了一位少年的癡戀。不會知道,這樣的戀情,延續(xù)三千年,贏得了中國男子三千年的癡情。
那個偶然路過河濱的男子,不會知道,自己的一次脫口而出的歌謠,傳唱了三千年。這位岸邊徘徊,低首沉思的男子,贏得了中國女子三千年的守望。
在河邊,在岸上,在柳樹下,在水草間,在每一個仲春之日,在每一個花開的季節(jié),在每一個懌動的青春的心靈,那對相思的鳥兒總是音韻悠揚的響起愛戀的歌謠,那位風(fēng)度翩翩的君子總是引領(lǐng)著前行的腳步,那位穿梭水中的淑女總是漫不經(jīng)心的蕩漾山水間。
河邊的愛情,總是顯得格外圣潔,一如那清澈見底的流水。河邊的愛情,總是顯得格外綿長,一如那綿延不斷的流水。河邊的愛情,總是顯得格外堅貞,一如那永遠(yuǎn)東逝的春水。
最長久的愛情一定是以最真實的生活為基礎(chǔ)的。人類第一次的愛情誓言,是在有節(jié)奏的勞動中產(chǎn)生的。那位姿容俊美舉止優(yōu)雅的少女,駕一葉扁舟,穿行在碧波蕩漾間,時不時俯身采取荇菜,那時的河水,一定是甘醇如緞。那水中的綠色,一定是可以散發(fā)出醉人的芬芳。那兩岸的風(fēng)物,一定是不帶任何的雜質(zhì)。此時,若正好是春光明媚,那么,樹影倒映水中,綠水照見青山,天空一片澄明,湖光山色,自然分外妖嬈。這樣的天地間,一位勞動著的心無旁騖的少女,引動著路經(jīng)此地的少男的心思,情不自禁的唱起了情歌:“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歌聲悠揚,婉轉(zhuǎn)迷人。那歌聲,帶著遠(yuǎn)古的音韻,猶如千古纏綿不絕的生命呼喚,猶如天外來客悠揚婉轉(zhuǎn),猶如高山流水絲竹冬雪。
第一個演唱《關(guān)雎》的歌者,不會知道他的一次愛戀,成就了一個美麗的故事:
那位深居閨閣的杜麗娘,竟不知自家有著一座大花園。那位嚴(yán)厲的父親,深怕女兒因為百花盛開而心思萌動,因為蝴蝶紛飛而想入非非,而禁止女兒踏入花園。給杜麗娘授課的是年已六旬的迂腐老先生。當(dāng)老先生講授著《關(guān)雎》是一首宣揚后妃之德的詩歌時,杜麗娘無法理解。那些曲解的詩意,在一次偷偷游園之后,被她徹底大膽的顛覆了。也難怪那位父親要禁止她踏入自家花園了。因為再迂腐的人也深知,少女的情思是很容易被引動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在情思的釋放與自由中,深味《關(guān)雎》真意:“關(guān)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進(jìn)而感嘆“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她深嘆“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那盛開的百花,成對的鶯燕,擾亂了少女的情懷,“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如此美好的春光卻無人欣賞,杜麗娘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不禁悲從中來,一種自憐的情緒油然升起。
第一個演唱《關(guān)雎》的歌者,不會知道他的一首情歌,成就了一段纏綿的佳話:
那個馳騁疆場的一代梟雄,那個建立三百年大清帝國的皇太極,當(dāng)他吟唱《關(guān)雎》之時,不知會是什么樣的情景?若吟唱金戈鐵馬,高唱大江東去,自是和諧美妙。而低吟“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那種纏綿悱惻的情狀該如何顯露呢?實在難以想象。不管如何,這位縱橫疆場的英雄,一定是格外喜歡《關(guān)雎》這樣的情詩。否則,他不會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專門建造一座“關(guān)雎宮”。
皇太極一生女人無數(shù),而最鐘愛的唯有海蘭珠。在沈陽故宮中,至今依然保留著一座皇太極為他鐘愛的妃子宸妃海蘭珠建造的“關(guān)雎宮”,以此盛贊這位絕代佳人的姿容嬌媚與賢惠溫柔。據(jù)說海蘭珠嫁給皇太極時已二十六歲,且已有過一次婚姻。海蘭珠彌留之際,皇太極正在松山戰(zhàn)場上指揮作戰(zhàn),得知宸妃病危,立即兼程趕回盛京,當(dāng)他進(jìn)入關(guān)睢宮時,宸妃已駕鶴瑤池。皇太極悲慟欲絕,寢食俱廢,不到兩年,亦命歸九泉。這位叱咤疆場的風(fēng)云人物,彌留之際,一定回憶著“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美好時光。
五千年的文明之花,開放出燦爛的愛情之樹。三千年的文化之河,流淌出沿河兩岸的富饒繁盛。生生不息的是人們永遠(yuǎn)張揚的個性,生生不息的是人間永遠(yuǎn)的戀歌,生命的延續(xù)只有以愛的方式才最美最純。于是,《關(guān)雎》流傳至今:“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人面桃花相映紅
“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相奔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p>
原來總以為中國的禮治,一定是板著面孔教訓(xùn)人的刻板樣子,不準(zhǔn)這樣不準(zhǔn)那樣的一些教條,卻原來如此深諳人情,充滿情趣。
法國人浪漫,英國人紳士。而中國人呢,其實骨子里也很浪漫,行為上也很紳士,一部《詩經(jīng)》就是最好的明證。先民們早就懂得,春天是談戀愛的季節(jié)。沒有家室的適婚男女,仲春之月,不談戀愛而忙著賺錢,那是要被懲罰的。
不知是什么樣的懲罰。罰款?就像今人喜歡的做派。罰他們嫁娶不喜歡的人?這樣的懲罰似乎很有想象力。罰他們必須參加許多的婚禮場面,讓他們?nèi)ジ惺芑閼俚姆N種情景,從而心向往之?這樣的懲罰似乎最浪漫也或許最有效。
只不知道,那時是否真的有人,讓你大膽談戀愛而不去的?讓你可以自由選擇,看上誰就牽手,卻不愿意的?
今天,我們離開《詩經(jīng)》的時代已經(jīng)太遙遠(yuǎn)了,《詩經(jīng)》的純真與詩意的生活成為了一個無法追尋的夢境。
今天,當(dāng)我們用低俗惡搞愛情,誤讀愛情內(nèi)涵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jīng)開始背離了自己的人性而趨向獸性。
今天,青年男女的婚戀,看物質(zhì),看地位,看身價,看是否潛力股。早就將那一份愛戀的情感,浪漫的情懷,拋棄得很徹底,很干脆。
還是讓我們回到《詩經(jīng)》的時代吧,回到《桃夭》熱鬧的婚禮吧。
“人面桃花相映紅”,陽春三月,那美艷的桃花將女子的容顏襯托得格外嬌美。盛裝而嫁的女子美若桃花,謙謙君子心儀已久。在回環(huán)往復(fù)的婚禮序曲中,美好的祝福響徹云霄,優(yōu)美的旋律回蕩在整個村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美人如花,花有各色,各有姿態(tài),各有情調(diào),各有風(fēng)姿。只有美若桃花的女子,才是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佳人,才是心生遐思千嬌百媚的佳人。而所有待嫁的新娘都是一朵盛開的桃花,都是開滿花樹嬌艷而迷離的美人。
當(dāng)婚禮的序曲奏響的時候,美麗的新娘帶著如花的美貌步入新婚的日子,開始人生最悠長的歲月。一切的幸福,皆在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期盼與努力,并不在于享有現(xiàn)成的物質(zhì)與財富。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新人的到來,是為了和諧一個家庭,是為了成就女兒家單純的心意。和美幸福,并不需要多少物質(zhì)的保證,也不需要海誓山盟,需要的只是一種平淡平靜的生活保證。
美麗的容顏稍縱即逝,婚姻并不只是一瞬間的燦爛奢華,未來悠長的歲月需要平常心境慢慢堅守。當(dāng)我們的青春、容顏、激情慢慢消褪時,將日子過得平靜,在每一個清晨與傍晚,默默相守著,靜候新生命的降臨,靜候歲月老去。不言不語,無怨無悔,沒有波瀾的生活才是最常態(tài)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幸福才會久遠(yuǎn)。
女人一生的時光猶如一段花期的來去。桃花盛開,千嬌百媚,享受夫唱婦隨的幸福時光。桃子滿樹,子孫繞膝,享受子孫賢良的天倫之樂。枝葉繁茂,播撒美善,享受大家庭的和諧之美。
《桃夭》的旋律一定是和諧而悠揚的,也一定是婉轉(zhuǎn)而悠遠(yuǎn)的。一如那和諧美滿的婚姻,一如那婉轉(zhuǎn)而幽靜的女子,一如那悠長而幸福的生活:“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得語
閱讀《漢廣》,會有許多的疑問縈繞:高大的喬木為何不能成為納涼的所在?那個隔江相望的女子,為何只能成為別人的嫁娘?悠悠江水,為何就輕易阻隔了樵夫浪漫的愛戀?漢江悠長,隔江相望,樵夫如何瞧見女子美麗的容顏?又如何確定,那個婉轉(zhuǎn)的身影就是自己日夜的牽掛?江水既已無法度越,馬兒要來又有何用?
樵夫之于游女,或許只能算是一次深情的單相思。是原初的一見鐘情?是原始的心靈律動?是樵夫面對漢江之水時一次浪漫的幻覺?砍樵時無意間的心猿意馬?游女不知,漢江不知,馬駒不知,只有樵夫內(nèi)心的波瀾印證了這一次遇見。這樣的相遇,開啟了后世無數(shù)多情男子的心扉。愛戀,有時候,是可以一個人完成的。
當(dāng)我們這樣言說的時候,許多問題或?qū)⒂卸猓?/p>
山中喬木是樵夫此時最想要依靠的對象。然而,樵夫知道,這樣的依靠,一旦擁有就有了永久的依賴,如同那位游女,遙不可及,只能留存幻想之中。
對岸女子是樵夫此時心中最美麗的嬌娘。然而,樵夫知道,這樣的愛戀只是自己一次偶然眺望的產(chǎn)物。江水阻隔,虛無縹緲,只能隔江而望。
那些溪谷間突出的石塊,那些谷岸間生長的藤蘿,那些自然倒下的樹木,如何成為樵夫橫渡漢江之水的橋梁?如何跑馬江上,追尋那遠(yuǎn)去的背影?但是,樵夫決定將自己的這一美夢做得徹底而堅決,讓平凡的生活多一些色彩,多一些滋味,多一些空靈,讓日后的生活多一些粉紅的記憶。戀愛,許多時候,只是成為人一生中的一抹微紅,成為雋永而甜蜜的回憶。如此而已,僅此足矣!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被丨h(huán)往復(fù)的敘述中,樵夫一次次殘酷的將自己從夢境中拉回到現(xiàn)實的此岸。正因為如此,樵夫的愛,才具有了穿越千年的永恒,才具有了攝人心魄的旋律。是明知無望卻憂思難忘的執(zhí)念,是身在此岸心念彼岸的堅持。
樵夫的世界,在這樣的期盼中開始明媚如春,將那些瑣碎的日子過得精彩且豐富起來。
人活著,不只是為了活著,是要有精神的養(yǎng)料與心靈的撫慰,而那個江水永隔的游女就是樵夫心靈世界的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行文至此,我有意回避了關(guān)于“游女”的問題,將關(guān)注的焦點放在樵夫身上。此時,當(dāng)我們追尋著樵夫的視線,將目光投注在游女身上時,不禁自問:游女?是良家淑女?是貴族千金?是云游仙女?是游玩女兒?且看那些穿梭在詩文之中的游女:
“聽棹歌、游女采蓮歸,聲相應(yīng)”,這是一群勞動著并快樂著的女子。她們采蓮歸來,笑語盈盈。
“游女泛江晴,蓮紅水復(fù)清”,這是懂得享受生活懂得親近自然的女子,她們粉紅的笑臉與滿池蓮花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倒映水中,景中含深情,畫中有逸趣。
“少年羈絡(luò)青紋玉,游女花簪紫蒂桃”,這是被少年寵愛著的,花團(tuán)錦簇著的,踏青郊游的女子,她們美麗而青春的笑靨在華裝彩服與鮮花點綴之間,楚楚動人,看著就是一種精致的美。
“游女漢皋爭笑臉,二妃湘浦并愁容”,此詩,似乎最為切近“漢有游女”的意象,漢水之濱的女子,自由的行走在自己的春天里,自在的徜徉在自己的詩情中,任憑那個樵夫浮想聯(lián)翩,任憑那個癡情的男人肝腸寸斷。她們歡笑的容顏,令女神為之失色。
“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有誰知道,那個踏歌而歸的游女,寄予著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那個馳騁疆場的吳國君主,那個目不識丁的草莽英雄,居然懂得用優(yōu)美的詩句喚回心愛的妻子?這是備受寵愛而又懂得珍惜的女子,是許多男人心中最合適的伴侶。
“離人忽有重來日,游女初非舊少年”,這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帶著些許的傷痕,帶著些許的惆悵,帶著些許的離愁,哀怨的女子,總是更容易博得男子的憐惜與眷顧。
游女的意象如此豐滿,這千姿百態(tài)的游女,難道是《漢廣》中漢江游女的化身?因了“漢之游女”而氤氳開來散漫開來,彌漫于詩詞歌賦間,久久不愿離去?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原野里,那盛開的玫瑰
作為中國人,我們總是自豪于五千年文明的輝煌,五千年文化的厚重。許多時候,這輝煌迷茫了我們的視野,這厚重讓我們猶如身背枷鎖,舉步維艱。
我們總是喜歡將那些貼近生活親近自然沒有喧嘩的作品稱為唯美的性靈之作。其實,歷史一路走來,文化裹挾其中,文學(xué)記載著人們越來越復(fù)雜的情愫,難以真正的不帶一絲塵埃。只有《詩經(jīng)》,才是真正遠(yuǎn)離塵囂的來自源頭的歌唱。
兩情相悅,本就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卻隨著文化的積淀,情感的多樣,甚至政治的需要,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正變得越來越復(fù)雜,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如今的許多情感,早已背離了當(dāng)初的模樣。充斥耳膜的靡靡之音,什么時候,超越過《詩經(jīng)》歌曲的悠揚而悠長?
《野有死麕》,一個毫無美感的標(biāo)題,那些真實而不做任何修飾的場景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一只死在叢林的野鹿,背后隱藏的一定是一場緊張而驚心動魄的狩獵故事。這些被隱去的敘述,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茂密的叢林中,一只奔跑的野鹿,一個沉穩(wěn)的狩獵者,一場智慧與耐力的較量。只有勝利者,只有勇敢的男人,才配得到那個懷春少女的愛情。
“白茅包之”,白茅,可入藥可佐餐可織衣,無一不可用。他們的愛情就猶如這平淡而生命力極強(qiáng)的白茅,無需偽飾無需裝點,一切順乎自然天性。
只有將戰(zhàn)斗的勝利品親手交給那美麗的少女,才會換來火熱的愛情。一切出自自然,一切出自心性,沒有嬌柔做作,沒有故意為之矜持,沒有任何設(shè)防的單刀直入。即使是溫婉如美玉的女子,也是那么率真而嬌媚。今日讀來,依舊可以聽到那位美麗的少女,在情竇初開的時候,與那個英俊的獵人咬著耳朵絮絮而語,互訴鐘情。也似乎依舊可見,那急切的少年面頰紅潤,緊張慌亂的神情。那少女軟言細(xì)語的提醒,只是不要驚動了那只喜歡叫喚的小狗,不要凌亂了長裙的飄帶,不要過于魯莽……
那充滿生活情趣的圖景,讓我們引頸神往。那流露本色自然的情愫,讓我們流連忘返。那泥土的氣息,山林的寧靜,旋律的悠揚,文字的甜美,淳樸的情感,那些來自自然的生活情趣,那些天籟般的歌唱,讓我們陶醉其中,無可逃避。
是《詩經(jīng)》觸動了我們深埋的情愫,喚醒了我們沉睡的情思,激發(fā)了我們敏感的詩情,使我們思緒飛揚,使我們個性張揚,使我們的心靈與遠(yuǎn)古的人們一起律動。
那位純情的少女,那位勇敢的少年,復(fù)活著內(nèi)心深處沉睡的浪漫與激情。只有懂得愛,才會懂得生活,才會懂得美,懂得善,才令我們的生活明媚如春,才不辜負(fù)一季花開的日子。
那朵開放在原野的玫瑰,至今依舊盛開在我們的心靈深處,流轉(zhuǎn)著沁人的清香:“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獨立西風(fēng)嘯挽歌
兩千年的故事,裹挾著經(jīng)典的氣息,附帶著厚重的文化,附麗著千年的期待。無論光陰如何流轉(zhuǎn),這個故事總是留存于人們記憶深處。一個普通的故事,只是因為來自文化之源,用詩經(jīng)特有的語言傳唱,于是含著遠(yuǎn)古的韻味。她,用初民淳樸而單純的思維演繹著千百年來人們共同的命運,相同的期待,一樣的愿望。
被迫遠(yuǎn)征的男子,從戰(zhàn)爭一開始,就知道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急促的戰(zhàn)鼓聲,背后是多少離人的眼淚?遠(yuǎn)征異國,生死難料。在冷兵器時代,戰(zhàn)爭的勝負(fù),是以傷亡數(shù)字衡量的。一次戰(zhàn)爭之后,僥幸活著回來,那是上天的特別眷顧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個騎上戰(zhàn)馬的男子的誓言當(dāng)初只能留在曠野,留在女子日夜思念的漆黑的夜晚。今天,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擊鼓》背后深藏的凄涼故事。今天,已經(jīng)演變?yōu)槔寺矍楣适碌男蜓?,幻化為溫暖而美麗的童話故事。年輕的人兒徜徉其中,感受著幸福的時光。今天,當(dāng)歲月老去,歷經(jīng)千年的故事淡褪了凄涼,留下了溫馨。
然而,我還是固執(zhí)的以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要有那個故事做為支撐才會更加美麗,才會更有情感的沖擊力,才會使愛有了厚重的分量。
這是一個不幸的男人:
或許是因為我特殊的身份,一個有著官階的士兵?一個作戰(zhàn)勇猛的士兵?一個命運被綁架的士兵?戰(zhàn)鼓響起,當(dāng)別人可以留守家園,建筑城墻之時,我只能選擇遠(yuǎn)行,離別心愛的姑娘。當(dāng)別人可以隨著一次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而回歸家園的時候,我卻只能選擇繼續(xù)遠(yuǎn)行。
這是一匹馳騁的馬兒:
男子急于歸家的心思,馬兒又如何能夠了解?人是留戀家園的,馬兒是留戀疆場的,只有馳騁疆場,才是馬兒的歸宿。一個留戀家園的士兵與一個留戀疆場的馬兒,他們的組合只能是一個悲劇。
這是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戰(zhàn)爭:
當(dāng)其他的征人已經(jīng)踏上歸家之路,而我,路在何方?別人頃刻就可與家人團(tuán)聚,會見心愛的姑娘,而我,連那個朝夕相處的馬兒,也不知蹤影。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能有戰(zhàn)馬,那么,這個士兵最起碼也是一個下級軍官,或者是將軍的衛(wèi)士。所以,經(jīng)歷了兩場戰(zhàn)爭,依舊不能歸家,將軍作戰(zhàn)到哪,就必須跟隨到哪。
這是一位等不到愛人的姑娘: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悲傷的語言,訴說著凄美的傳說,今日,當(dāng)我們無數(shù)次重復(fù)著動人心魄的誓言之時,有誰知道,其中蘊含著的卻是如此憂傷的故事。這個故事沒有結(jié)局,那個傷心的姑娘,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等到夫君的歸來,終其一生,在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無數(shù)次淚濕衣襟,也無法等回那個遠(yuǎn)征的男人。等待與思念,是她愛情生活的全部。
這是一個無法信守的諾言:
或許,男子心中早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那一次離別,就是生離死別。內(nèi)心有了一份眷戀,有著一份長相思,那是他唯一能夠捱過漆黑夜晚的心靈慰藉。而那個癡情的女子,是否知道,這一生的幸福,或許只能托付那西沉的斜陽,托付那茫茫的夜晚,托付那一輪明月。
寒來暑往,在那西風(fēng)中,孤獨的等待與守望的,不只是一位哀傷的軍人,也不只是一位無望的姑娘。一起守望的,還有那流傳至今的歌謠:“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風(fēng)情搖曳的美麗時光
不知道當(dāng)年的溱河、洧河也如今天這般只是兩條并不起眼的小河?不知道當(dāng)年的溱河、洧河之岸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少動情的故事?也不知道當(dāng)年的溱河、洧河兩岸是否開遍蘭花芍藥,花香兩岸游人如織?
只知道,兩千年以前,鄭國百姓曾經(jīng)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只知道,兩千年以前,鄭國子民曾開啟過華夏民族的智慧。只知道,兩千年以前,溱洧兩岸曾上演過許多浪漫的故事。
聰明的鄭國人知道,冰雪消融之際,萬物開始復(fù)蘇,人們壓抑了一個冬天的情感也開始復(fù)蘇了。多情的鄭國人知道,桃花春汛之時,百花即將盛開,人們踏青的愿望該是如何的熱烈。熱愛生活的鄭國子民更知道,春風(fēng)駘蕩,春回大地,他們應(yīng)該舉行隆重的儀式,告別肅殺的冬日,期盼新春吉祥如意,迎來他們美好的生活,也迎接未來的希望。
在河水湯湯的兩岸邊,在綠草蔓延的青草地,在花開遍地的山坡上,當(dāng)初春的太陽剛剛升起,開始出現(xiàn)了最初的游人:少女手拿淡雅清香的蘭花,一路走來,欣賞著春景,似乎是一次偶遇,也似乎是早有預(yù)謀,那個懵懂的少年,一下子就進(jìn)入了少女的視線,那熱烈的話語,令少年措手不及。當(dāng)少女發(fā)出熱烈的邀請,在這個美好的日子里結(jié)伴郊游的時候,少年笨拙的拒絕了。少女不依不饒,再次相邀。只不知道,這位單純的少年是否明白了女子的話外之意 ,是否會因此錯過一世情緣?
“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贝藭r,我似乎看到了嬌羞的女孩子,對于男子的不解風(fēng)情心有不滿了。你不愿意呀?那就算了啊,你沒看到么?溱洧之外啊,有著廣闊的天地,有著更多來此踏青的人們,我也可以加入他們的行列。看著他們相互贈送蘭花贈送芍藥,喜氣洋洋,是一件多么開心的事情。你看他們,身佩蘭草,手捧芍藥,撒一路芬芳,播一春詩情。
想必再笨的男子,此時,那愚鈍的心思也要催生出愛情的萌芽。此時,我分明聽到了那些歡歌笑語,而惹人情思的當(dāng)是那株蘭花那朵芍藥。
那株蘭花,至今依舊芬芳沁人。在孔子隱居谷中,唯蘭獨茂,蘭草之香被視為王者之氣。在屈子佩飾之物,唯蘭為佩,蘭草之韻被視為高潔之品。我們的先人焚燒蘭草,在虛擬縹緲的幕幔中,寄托著圣潔的希望與期盼的福祉。
那株芍藥,至今依舊千嬌百媚,引出多少文人的情思,那嬌媚的身影流轉(zhuǎn)在古典文學(xué)的殿堂。
“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九重”,在我看來,韓愈不免迂腐,也懂得驚艷于芍藥的嬌態(tài),竟有宛若置身仙境之嘆。
“多謝花工憐寂寞,尚留芍藥殿春風(fēng)”,蘇軾不愧是浪漫詞人,總是最能讀懂花語。善解人意的芍藥更懂得,不必在春日百花盛開的時候,競吐芬芳,而在人們暮春落寞之時帶給人們一點春的慰藉。這樣的花語,多么契合中國女子的嬌柔與善解人意啊!
“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薄笆废嬖谱砼P芍藥蔭”,是一個經(jīng)典的審美意境,湘云是那個懂得芍藥花語之人,所以,她冷眼看清所有的富貴最終都是過眼云煙,于是及時行樂,不必矯揉造作。如此,也算是不辜負(fù)了女子一生最美麗的時光。特立獨行的思維一如芍藥的不愿爭春的秉性,我行我素的個性,許多時候,解放了我們的思維,也解放了我們束縛的生活方式。即使如湘云這般的大家閨秀,也可盡享美好青春。
《詩經(jīng)》的時代,實在是一個開放的時代,也是一個美麗的時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更是一個適于幻想的時代。當(dāng)西方的玫瑰花還在荒野中獨自寂寞開放的時候,我們遠(yuǎn)古的蘭花、芍藥早已經(jīng)開放在女子的閨房里,佩戴在男子的襟間了:“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百年情思千年渡 不斬相思不忍顧
《詩經(jīng)》,最古老而浪漫的詩集,據(jù)說是孔圣人選編的。只不知孔圣人選編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但我想,他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大抵也不至于如后來的理學(xué)家們聞?wù)勄閻鄱?,不敢越雷池半步。這樣想來,我們今天所見的這部詩集,也還是率性的多,說教的少,而后世的對于一部《詩經(jīng)》的許多穿鑿附會之處,也大抵是出于喜歡鉆牛角尖的考據(jù)家們,并不關(guān)乎《詩經(jīng)》本身。于是,才有了今天看到的本色《詩經(jīng)》。
打開扉頁,映入眼簾的就是那首洋溢著美妙情愫的《關(guān)雎》篇。若非要將其解讀成是贊美“后妃之德”,亦或是諷刺國君內(nèi)傾于色,那也是考據(jù)家的自由,是否煞風(fēng)景是另外一回事。誦讀《詩經(jīng)》是一定要自己去讀的,才能不辜負(fù)了一段好時光。
讀《蒹葭》卻從《關(guān)雎》談起,似乎扯遠(yuǎn)了。說了這么久,只是想說,《蒹葭》一詩在《詩經(jīng)》中的地位應(yīng)該是僅次于《關(guān)雎》的。抑或者,《蒹葭》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也是僅次于《關(guān)雎》的,而從中國人的審美判斷來看,似乎具有著更高的地位。
古人云:“讀《蒹葭》,文止而余情不散。”又云:“古之寫相思,未有過之《蒹葭》者?!?又云:“異人異境,使人欲仙?!薄霸娋愁H似象征主義,而含有神秘意味?!薄遁筝纭?,無論是情感的抒發(fā)還是形式的表達(dá),為后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供借鑒的范例。
從“蒹葭蒼蒼”到“蒹葭萋萋”到“蒹葭采采”:
次第呈現(xiàn)的是河畔蘆葦?shù)娜找婷?,蘊含其間的是歌者飛揚的思緒。草木的茂盛與枯萎,是自然的一個輪回。生命的開始與結(jié)束,是人生的一個輪回。人生不會只關(guān)注兩端,過程往往更多精彩。河水之濱,是純凈靈魂的地方,是生長愛情的地方,是講述故事的地方。蘆葦飛絮,隨風(fēng)輕揚,恍惚飄搖,一如那紛飛的思緒。左右搖擺,卻牽掛于根,一如那相思情深。于是,詩情在蒼翠中飛揚,思緒在茂盛中升騰,傳說與故事在連綿中演繹。
從“白露為霜”到“白露未晞”到“白露未已”:
站立岸邊的歌者,是一個如此善于抒情的詩人,將一個季節(jié)的輪回濃縮到清晨的一滴露珠上,從一滴露水的變化演繹出一段情感的潛滋暗長,從暮色中的凝露成霜到陽光下的飄散成霧。人事的變幻,情緒的來去,許多時候,亦如這朝露成霧一般迅速而難以把握。
佛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情之為物,虛幻而無形。情感本虛無,一如那隨風(fēng)而逝的朝露,一如那如夢如幻的朝霧。情意卻又真切,一如那四處蔓延的朝霧,一如那溢滿池塘的秋水。于是,幽幽情思,漾漾于文字之間。
從“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到“在水之涘”:
感情的把握本就遙不可及,何況追慕的人兒,此時依舊如夢如幻,咫尺天涯。僅僅是一水之隔,卻猶如天涯海角,僅僅是一條河的距離,卻似乎相隔著生與死。深情之中伴隨著深深的哀怨,濃濃的失落。一條河的距離,似乎隔著千山萬山千水萬水。那是兩顆心的距離吧?那是現(xiàn)實與夢境的距離吧?
從“道阻且長”到“道阻且躋”到“道阻且右”:
我們的心兒,隨著歌者的腳步,隨著歌者的視線,上下求索。即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即使是“兩處茫茫皆不見”,即使是“幻影云霧,水月鏡花”,也絕不言棄。唯有這樣的深情,才夠資格穿越千年,觸動每一顆善感的心靈,才可以穿越千年之后,繾綣苦戀之情依舊蕩氣回腸。迷茫而執(zhí)著的追尋,總是格外的空靈而唯美。
從“宛在水中央”到“宛在水中坻”到“ 宛在水中沚”:
將一唱三嘆的美學(xué)意義闡釋到極致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古往今來,無出其右。后人的復(fù)踏之美,無一不是脫胎于此。一部《詩經(jīng)》,以民歌的形式,站立在文壇的高山之巔,俯瞰千年文學(xué),引領(lǐng)著千年文壇前行的方向。
寄情于物,這種含蓄內(nèi)斂幾乎是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以含蓄為美,以內(nèi)斂為境,成為許多文人自覺的藝術(shù)追求。草木的生長與枯萎,必然會使善感的心靈悸動。寄情于物,中國文人幾乎無師自通,這是中國山水畫產(chǎn)生的土壤,也是中國詩歌產(chǎn)生的土壤。
獨一無二的《蒹葭》,竟如斷弦之音,鏗鏘而悠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