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豆腐王將膠輪手推豆腐車停在巷子口,敲起了棗木梆子,踩著梆點,徐疾有致,時吆喝幾嗓,哼唱幾曲。日近晌午,炊煙初起,烏烏央央的煙火味,雜挾著梆子聲,吆喝聲,哼唱聲,在巷子里漫散,由濃漸淡。
豆腐王大名王滿圈,做了二十來年的豆腐營生,人送綽號“豆腐王”。外號勢凌霸氣,王滿圈沒有虛得這一霸名,豆腐做得好,做得響,周邊幾個村莊里誰家沒有吃過滿圈的豆腐呢!水份恰好,火候恰好,柔、嫩、滑、筋,一箸入口,兩頰生香。豆腐不是金貴東西,舍不得買肉的時候就買塊白豆腐下菜,權以當肉了,莊稼主子吃得起,也能辨得出好賴,吃滿圈家的豆腐,你會覺得從牙齒到胃再到心眼兒里都是福份,飽滿著實,那是莊稼主想要的味道。
“八刀”是我娘喊豆腐王的葷號。豆腐王推著膠輪車到了我家門口常會扯了嗓門喊:“豆腐來嘍,第八刀,吉慶哎!”接著是急促的梆子聲,娘說,賣豆腐的八刀來了。說著便拿了缸兒去甕里舀黃豆。我那時尚小,不過六七歲的光景,喜顛顛地跟著娘到門口換豆腐。
“啊喲,大嫂子吉慶啊,就愛趕這第八刀!”豆腐王天生一張自來帶笑的臉,那種天生的笑意像一條無形的溪水,潛隱在皮膚紋理下,在天庭、眉梢、鼻翼和嘴角處流淌。胖鼓鼓的臉上夾了一雙又細又彎的眼睛,娘說八刀的眼睛“橫著長,豎著短”,兩彎拱橋嵌在那兒,卻看不到橋上的風景。
他拿出鋁制的拋光桿秤稱黃豆,秤盤漬漬油亮,稱好份量后將黃豆的斤秤折合成豆腐的斤兩。豆腐王賬口麻利,兩勾細線一眨巴,幾兩黃豆兌幾兩豆腐就出來了。聽娘說豆腐王小學都沒上滿,起初自個兒名字都寫不來,考試的時候先寫個王字,再劃個圓圈,以代“滿圈”,誰料后來張羅豆腐坊,天竅大開,帳口如此清亮爽利。豆腐王切豆腐是“一刀準”,拇指食指叉開,對著屜上的整塊豆腐一巴,穩(wěn)穩(wěn)一刀切下去,切好的豆腐上秤,嘿,比想要的斤秤略高一點兒。記憶中豆腐王的那雙手無論春夏秋冬,總是水光油亮的,想必常年做豆腐,染上了豆腐水嫩的靈氣。豆腐王做生意婉轉靈活,會把秤砣打得略高于準秤,自己吃點虧,也要對得起來買他豆腐的莊稼主們。有時,豆腐王看我跟在娘一旁巴望,會順手在他的整屜豆腐上片下小薄片遞給我吃,那是我快活的小零嘴,拿了薄片不忘說聲“謝謝八刀叔”,豆腐王聽我喊他八刀哈哈大笑,他笑起來的當兒,拱橋變作了兩勾細線,上眼泡趁機凸?jié)q起來,打著顫兒,仿佛里面藏著一只不安份的鳥兒,欲掙脫籠子的局囿,撲楞楞地拍打著翅膀,一口暗白瑩潤的牙齒也不失時機地亮了出來,像溪澗里的石頭,更像膠輪車框屜上的豆腐。
豆腐王倘是剃了光頭,再配上那張臉,一定像極了和尚。只是不曾見過豆腐王留過光頭,頂上那片草一直蒙茸黝密。聽村里人說曾有個游方僧人街頭看見豆腐王,一語斷定他有佛緣,問他愿不愿意出家,豆腐王說出什么家,我還賣豆腐呢!那僧人便說,那你此生邊賣豆腐邊參禪吧!
和尚有木魚,豆腐王有梆子,我常會拿了他的棗木梆子擺弄。一塊橢圓形的木塊,中間挖空,木棍敲上去發(fā)出清脆沉實的“梆梆”聲,像夏天雨后菜園里新摘的黃瓜,入口嘎崩脆。豆腐王把棗木梆子漆成了朱紅色,說這個顏色吉慶。一次,我問他梆子為何會發(fā)出“梆梆”的聲音,里面住著什么?他瞇著笑眼告訴我,里面有個樹洞,洞里住著喜神。長大后,我在《菜根譚》里讀到“福不可徼,養(yǎng)喜神以為招福之本;禍不可避,去殺機以為遠禍之方”的箴言,這樣看來,沒有文化的豆腐王倒是悟性甚高了,懂得養(yǎng)喜神,去殺機,福氣自至的道理。豆腐王能把梆子敲得花樣疊出,滋味盎然。他走街串巷賣豆腐,敲梆子,也變換著不同的梆點節(jié)拍,梆子是賣豆腐的道具,更是他自得其樂的樂器,豆腐王曾說他能敲出一百零八種調(diào)調(diào)來,豆腐王還會拉闊了嗓門吆喝,吆喝伴著唱腔——“好吃——不貴的——豆腐——來嘍——”,九字個兒吆喝下來譬如爬坡,越吆喝調(diào)兒越高,到“豆腐”忽然拔了個尖兒,天際拋入一根鋼絲,于那極高的地方回環(huán)往復,到“來嘍”又陡然一落,頃刻之間,周匝數(shù)遍,千回百轉。
與其說是吆喝,不如說是尋個樂呵,豆腐王生意好,根本不用吆喝。趕早做三四屜豆腐,晌午前在村子里大街小巷走一趟就賣得差不離了,趕上農(nóng)忙,豆腐生意更是興旺。住得近的鄰戶會去滿圈家買豆?jié){當早點,我娘也買過,熱滾滾的豆汁在大鍋里咕嘟翻滾,香氣濃郁,冬天,一碗豆汁下肚,從頭到腳都暖了。豆腐可以拿錢買,也可以拿黃豆來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手頭吃緊的時候還能賒帳。每逢豆腐剩下最后半屜,他便停住了梆子,小巷人也都自覺地不再買了。豆腐王三斤、五斤地稱好,送到那些腿腳不靈便,年歲大的,有眼看不見道兒的人家去。賣完豆腐少不了有村人相邀,請豆腐王來自家院子里,屋子里坐坐,喝口清茶歇歇腿腳兒。
豆腐王做了一輩子豆腐,大概終了都不知道禪不禪的,憶其一生,我卻以為那僧人的眼光是精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