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姐姐，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東西??？”我把臉貼著姐姐的肩膀問。

“明天，明天你就能看見了，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你可以看到好多好多東西，七色的彩虹，美麗的花，我們家旁邊的流水，青山，還有大哥哥，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大哥哥的嗎？”姐姐的聲音有些微異樣，斷斷續(xù)續(xù)，仿佛是在……抽泣？我聽到了淚水落地的響聲，水是什么樣的呢？

“你是這個小女孩的親屬吧？來簽字，手術準備的差不多了?！蔽衣牭搅酸t(yī)生的話，聽說醫(yī)生穿著白大褂，白？白是什么呢？……

一

我來這里，也有二十年了吧？身體越來越差了……恐怕是不能繼續(xù)教下去了……急性肺結核嗎？還是別去想了。話說回來，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哦，對了，我是收到了一封信，這里上一任的老師，是我老師的摯友…他死了，我也要死了…我真是舍不得我的妻兒…到現在我都沒有一點音訊，他們不會恨我吧？我只留了一張字條，真是悔啊，悔。這里的孩子不能沒人教，我該怎么辦。??！信！我也寫信！

我來這里二十年，外面的變化有多大？我該怎么把信寄出去？我好像又沒主意了。死馬當活馬醫(yī)吧，我還能記得以前的一些地方…

我寫了九個地址，第十個…我猶豫了一會，還是寫下了我們一家以前所住房子的地址。

二

信箱里多出了一封奇怪的信……皺巴巴的，看著不舒服。剛上完晚自習，我回到了自己的“家”，空無一人的“家”，老宅了，二十多年前的。我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真美，如果媽媽也能看見，多好啊。

我慢慢地把信抽出來，我點了一支煙，慢慢地開始閱讀。我讀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多久，煙燙到了手。我下意識用力甩了甩手，煙掉到了地上。

到底去不去？我猶豫著，用力咬了咬嘴唇。反正……反正母親都不在了。而那個男人？二十年前留字條說要去支教，連地方都沒講，就這么消失了。母親為了把我拉扯大……她……她付出了多少……我考上重點大學……她卻……四年了！我，孤獨了四年！沒有人可以思念！沒有人可以依靠！

我跪在地上，捂著臉哭了。

雖然是因為支教，他才拋棄了我們……現在這封信，叫我去那個村校，當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我，卻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但是，現在不能去，在等一個月，等我畢業(yè)！母親就是想讓我大學畢業(yè)，我讓她安息，也就沒有任何牽掛了。

三

九月二十日 天氣晴 星期三

老師不來教我們了，來教我們的是這個大哥哥，他好聰明，什么都懂。學校又新來了一個別村的瞎子女孩，上學還要姐姐陪著幫她讀。不過，怎么大哥哥老是要看著那個姐姐??？今天我和二娃，三幺去問他，大哥哥居然臉紅了！

四

這里真的好偏僻，我來這的第一個月，就想要放棄了——沒有網絡，有電話線，一根而已。水要自己打，基本上沒有電燈…但是他，那個拋棄了我們的男人可以堅持二十年，我很憤懣，難道我還不如他？但我了解了孩子們，也了解了堅持下去的力量來源于何方。一雙雙求知的眼睛盯著我，我就忘卻了所有的煩惱。

從別村來了一個新學生，她是一個盲女孩，上學要人陪。陪她的是她的姐姐?？吹剿牡谝谎郏揖驼J定，她是我所“愛上”的人了。我給孩子們講課時都會走神，眼神會不自覺地飄忽到她的身上，看她認真地告訴她的妹妹，這個字怎么讀，手把手地教會她寫——這些事情我是不能來的，學生很多。我看不到她的時候會很失落，很失落，心里空蕩蕩的。

那幫小屁孩還來找我，問起我為什么看她。他們怎么知道？當時我的臉紅了，也許都被看到了。

下課，我試著找她搭訕。一開始我就像小時候犯了錯，被媽媽訓斥的時候一樣，低著頭，局促不安，就差擰著自己的衣服了。后來，我們坐在草地上，一起看星星，（城里只有月亮，母親到這一定更高興吧）一起談自己的經歷。原來她是上一任老師的學生，我心里真是愛極這位前輩，不僅是欽佩他了。

五

妹妹吵著要上學，我只好帶她來了這個學校，離家有上百里。這里本來是老師的學校，居然毫無征兆的就換了一個年輕的。他教的確實很好，人……也挺……帥氣的。就是學校太舊了，他就在這破爛爛的屋里，教著各個年級的學生。小的是一年級，大的有初三的。為什么老師在這里教的時候，我不覺得屋破呢？啊，我是覺得這破屋不配他……我是怎么了……

下課了，他來找我說話，我還以為是妹妹的功課又不合格了，就很緊張，好像自己要被批評了一樣。不成想，他好像也很緊張……噗嗤……他的樣子真是好笑……

我們在村口的山坡草地上，坐著。談了一些話，原來他是一個大學生…他只有媽媽，而爸爸為了去支教就沒了蹤影了。他爸爸一定是像老師一樣偉大的人，一定是有苦衷的。

六

可惡，縣里又說沒錢修教室，還是不能靠城里的部門……就像前輩信中所寫，還是要人捐錢啊……學生越來越多，三四個村的孩子都來了，我很累，如果沒有她，我可能已經放棄了。父親（真是不習慣這樣稱呼他），也是這樣嗎？他，也不容易，像她說的那樣，“一定是有苦衷的”。明天就是周六，去拜一下前輩吧。我來的時候，他已經埋了三個星期了。他配得上偉大二字，絕對配得上。

七

這個女孩，是天生缺損眼角膜，換眼角膜就可以復明，如果女孩復明，她一定會很開心的。這是我昨晚研究學校圖書館（其實也就是一個放著書的磚柜）的書發(fā)現的。今天我照例站在講臺上，心間浮動著淡淡的不安之感。我眨了眨眼睛驅散了這種不安，但是還是感覺怪異。

我剛講完四年級的課，地面就輕微地顫抖起來。我沒經思考，大吼出聲：“這是地震！同學們快跑！高年級讓低年級先跑！男同學讓女同學先跑！老師會在你們后面的！別怕！”

我忽然就想起了他們，她輕輕地抱著可憐的小女孩，輕聲安慰著她。我叫她趕緊離開，她一手抱著妹妹，另一手牽起了我的手，跑了起來，我跟在她們后邊，在她們安全離開之前我絕不會走的。教室已經開始坍塌了，學生們也走得差不多了，我突然預感到了什么，在離門三米的地方推了她們一把。希望沒有摔痛他們……

八

好黑……這是我的第二感覺，第一感覺自然是……好痛。我被埋了？該死，腿應該已經斷了吧？下半身涼颼颼的。趴著的感覺真不舒服啊。我用兩根手指從胸前的口袋里夾出一張紙片。這是我從縣城帶回來的器官捐獻志愿書?！皯?，已經填寫過了吧？”我的意識逐漸模糊了，冰涼的痛也從下半身蔓延上來……

九

馬上要進行手術了，一個小女孩要換角膜。我心里有點不舒服——角膜的來源是一個青年——地震時所在學校坍塌而被掩埋的死者（其實這只是一場很小的地震），死狀很凄慘，一根巨大的木梁攔腰砸下——他被分成上下半身的兩份。他沒有當場死亡，是失血過多。被發(fā)現時手中還攥著那張捐獻單。作為一名醫(yī)學院的畢業(yè)生，我可以想象那種痛苦，但我不敢。我搓了搓手，想要驅除心底里冒出的寒意。手術不允許一點差錯，因為這次手術是國家批的無償手術，小女孩是孤兒，也有資格享受一點福利。但是中國孤兒何止上千上萬？只怕她托了那青年的福——他現在可是見義勇為犧牲者。

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手術一定要全神貫注。不然我怎么對得起父親所說的“行醫(yī)有德”。

十

三月一日 天氣晴 星期四

這幾天，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的東西。今天，姐姐帶我去看大哥哥，這幾天我一直叫她帶我去看大哥哥，只有今天她答應了。大哥哥躺在透明的東西里面，應該是叫“棺材”，為什么叫棺材呢？反正亮閃閃的很漂亮。大哥哥身旁全是鮮花，有紫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但是大哥哥為什么不像教我的時候那樣說話了？姐姐怎么哭了？我問了周圍的叔叔阿姨，他們都不說話。

三月四日 天氣陰 星期日

回家了，我問了鄰居的老爺爺。他說大哥哥是“死了”。死了？大哥哥要一直這么睡下去嗎？不！不會的！大哥哥一定會出現在學校的！他一定是在給小朋友們講課！我要讓姐姐帶我去看！

三月五日 下雨 星期一

我不要看塌掉的學校！我不要看死了的大哥哥！我不要看烏云！我想看大哥哥笑！姐姐笑！我想看彩虹，我想看太陽！

十一

我怎么來了這里？這是老師的故居。門口的信箱里塞得滿滿當當，我數了一數，有九封。最外邊的一封寫著“地址無效”。

我拆開來看了，我哭了。

進了老師的房子，房子里沒有很多灰塵。大概是因為門窗緊閉吧。蜘蛛網都破爛了，孤苦伶仃地掛在天花板與墻壁所圍成的角落。

老師的臥室很整潔，很干凈。床頭柜上，擺著一只合蓋的懷表。

打開懷表，里面有一張照片。顏色已經難以辨認。是一張全家福。老師……他的夫人……和夫人懷里的嬰孩。等等，老師年輕的時候，為什么，與他依稀相似？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我的心情說不出的沮喪……老師葬在這里，他也葬在了這里……這里，真的值得讓他們如此嗎？真的值得嗎？

模糊之中，我又看到他笑吟吟地給孩子們講課；我又看到他那樣決絕，那樣偏執(zhí)的把我推出門外……現在，他的眼睛，就是妹妹的眼睛，和我在一起了……

懷表的滴答，淚水的滴答，都會永遠，永遠地回蕩在時空之中嗎？

尾聲

陌生人，你好。

你一定詫異于收到這樣一封不知來歷的信。

我準備告訴你，有關我的一切。

我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我奉獻了我的青春，擱下了我的家庭。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被大多數人遺忘的角落，度過了二十年的支教生涯。我患上了急病，就要去了。也許正在此時，你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我已經咽氣了。我死不足掛齒，孩子們要有人教。他們渴望知識，渴望幸福的生活。我就是被一封信召喚的。我在這里，求你，求你來接替我！我們素昧平生，但我相信你也是有著善良的心的。

如果你不能來，請讓身邊的人，給山區(qū)募捐，捐到哪里都無所謂——天下的山區(qū)都是一樣的苦。一元，可以讓三個孩子飽食三頓；十元，三個孩子一個學期的紙筆花銷；一百元，兩套嶄新的桌椅，五六套舊的；一萬元，可以裝修兩間教室；十萬元，可以修一所正式的學校。如果你愿意付出一顆赤誠的心，付出一腔滾燙的血，孩子們會有一個老師，一個改變他們一生的人。

這是一個臨終老人的哀求，不管你是否有被我所觸動——無論如何，感謝你讀完。

2000.8.2

于云南 某鎮(zhèn)某村

后記

僅以此獻給一切在鄉(xiāng)村塑造靈魂的偉大工程師們。愿世界可以更美好。

（本文作者系廣東省珠海市實驗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