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越下越大,雪花越來越輕盈和緩慢,天地間白茫茫、陰沉沉的一大片。街上行人廖廖,匆匆而過。郎建的頭上、身上堆了白雪,人又腫又黑,像只黑熊。郎建的腳深陷雪中,走一下,腳底就咯咕地響一下。
舒老師家住在小巷的深處,小巷太深,就有些古韻的味道。舒老師在市里的理工大學教書,教的是哲學,習的卻是國畫,兩都有些統(tǒng)一,卻又有些矛盾。退休之前,舒楷老師常常戴一頂鴨舌帽,一手提一個裝有教案的破舊的黑包,另一手伸得直直的,走一步,就甩動一下,在這個深幽的小巷里走出走進。遠遠的,就都知道是舒楷老師。因酷愛竹,人們都稱他竹癡。倒是名字,少有人記得。這里是百年老城的一隅,因為太窄小,因為太偏僻,曾經(jīng)的戰(zhàn)亂與它無關(guān),曾經(jīng)的破四舊也沒有影響到它。小巷的兩邊,都是些古舊的木門,黑黑的。陰森逼人的墻,卻是青磚砌就,因為潮濕,便偶有苔痕,在雜亂的草間起起伏伏,隱隱沒沒,是時間的寫意。舒老師在這個巷子里走了很多年,鞋掌無數(shù)次地擦凈地上的污垢。退休之后,卻少有走動,多日難得他一見。天晴的時候,他坐在院子里看書,一杯茶陪他一天。天冷的時候,他臨窗畫畫,一幅畫需要好些天才能完成。
站在發(fā)黃的木門邊,郎建呵了兩口氣,跺了兩下腳,從厚厚的羽絨服里掏出手來,舉起欲敲,門卻無聲打開。一個很溫柔的聲音說,進來吧,我爸可等你好一會兒了。
郎建邊跨院門邊說,舒竹,你好,好久沒有見面了。舒竹說,是呀,你都當官了,找不到你了。郎建臉上熱了一下說,你說什么呀,你什么時候找過我?舒竹說,我不敢找你,怕你煩。郎建說,怕是你煩我吧,戴頂小帽子,人就俗氣了。舒竹說,你呀,認真了?郎建說,我是不想丟了這份情誼,你是我最疼愛的小師妹呀!舒竹說,你現(xiàn)在不疼我了。郎建說,現(xiàn)在我是不敢疼你了,有人疼著的。舒竹眼里汪了一下,說,這么冷的日子,誰疼我!
其實郎建是知道舒竹的。舒竹當年省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后,不想回這里工作,一個人跑到南方去打工,呆了三年,嫁了一個生意人。后來那人悄悄去了澳大利亞,舒竹只好獨自回家?;氐郊依?,舒竹事情也懶得做,整日躲在家里看電視,再就上網(wǎng)。郎建曾幾次和教育局通融,讓她去參加教師招考,到學校教書,她不去。不過還好,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開始與外界接觸,大約是想做一點生意什么的。
舒老師家院子是個竹園,好像是好幾代人就傳了下來的。那竹沒有榮枯,枝葉綠得不緊不慢?,F(xiàn)在,雪已經(jīng)蓋住了橫橫斜斜的竹影,蓋住了彎彎曲曲的青磚鋪成的小路。郎建在這里不會迷路的,他閉上眼也能進屋。隔著門,舒老師坐在窗前,一把老藤椅,面前一個鐵爐子里,煤塊在吱吱燃燒,淡藍的火苗直往上竄。舒老師手里握一個茶壺,兩眼望著木格窗外紛飛的雪。旁邊是一張長長的桌,擺了筆墨,鋪著一幅沒有畫完的畫。
郎建說,老師。
舒老師示意他坐,他沒有,而是雙手前握,雙腳并攏,身子前傾,站在舒老師的身旁,畢恭畢敬。
園子里的竹很多,差參著,瘦瘦的,并不茁壯。但竹冬天不落葉,相反還透著更深的綠,透著一種硬。即使偶有雪壓彎了腰的,竹桿也硬硬的,弓一要藏著力量,伸著刀鋒一樣的葉。
舒老師端起蓋碗,吱兒地啜了口茶,站起來,穩(wěn)穩(wěn)走到桌前,瘦卻硬的手指,抓住長毫,舔墨。筆勢漸起,墨落紙上。數(shù)筆,一幅雪中竹影就完成了。
舒老師畫完,在旁邊題:雪中竹骨,本勁節(jié)堅。然后寫上贈給郎建的字,署上自己的名字。舒竹遞過印章,舒老師著了印泥緩緩按上。
好一幅雪中竹骨!
郎建輕輕叫了一聲,不過他沒有發(fā)出聲來,那聲音只在心里,輕輕地劃了一下。舒老師是這個南方城市的畫界名流,他的作品少有送人。他與郎建情誼最深,師生之間,交往如水,卻情感深厚。而舒老師給他贈畫,卻是第一次。
舒老師回過身:你的工作安排了?
郎建說,老師,你都知道了?
舒老師笑了一下,很淡,如宣紙上的雪霧。郎建此前在市文化局當局長,人年輕,給組織部看上,這次,讓他下縣任縣長。說是煅煉,其實是那個山地的封疆之吏。舒老師說,這次出去,更為辛苦,道遠任重,水復山重,為師就送你這幅雪中竹骨圖。
說話間,墨跡已干。搞哲學的來畫畫,其思想之高拔,于郎建來說,只可意會。
郎建雙手接住那幅畫說,謝謝老師,學生銘刻在心。
郎建彎腰的時候,身后的舒竹笑了一下,說,勁本節(jié)堅呀,你彎什么腰。
郎建說,在老師面前,不彎不行。
雪再一次大了起來。舒竹送他出來,跨過漆黑的木門檻,郎建拱手作別。舒竹靠在門框上說,郎縣長,又是一個好臺階!郎建說,是老師的栽培。你……你有空就去找我吧!舒竹說,找你可以,只是到時,可別讓小秘書攔住,不讓進呀!
郎建擠了擠眼睛說,會嗎?
舒竹又是一笑:誰知道呢?
郎建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種水晶一樣的東西,透明,深沉,這和舒老師年輕時候一樣。但他不知道,他們父女的哲學命題會有很大的差異。
二
到任的第一天,郎建便讓秘書將那幅雪竹裱糊裝框,掛在辦公室內(nèi)最醒目的位置。
班子的見面會后,第二天一上班,他的辦公室里就坐滿了人。那些人,大多是單位負責人,林業(yè)的、水電的、交通的、民政的、公安的、教育的、工青婦的、文學藝術(shù)的……都來找他匯報工作,先是成績,再是困難,最后都請縣長幫助。更多的是要錢,單位要運轉(zhuǎn),要用水電費、電話費、油費、車輛維修費……單位要發(fā)展,就要項目、政策、接待、宣傳……多得數(shù)不清。還有一些是修建老板,很多已經(jīng)建成或在建項目,都差錢,沒有錢,工地上冷清一來,損失象個黑洞,慢慢擴大。
可以理解,郎建所到的這個縣,貧困,落后,封閉,要在這里把工作維持下去都不容易。但這里有個特點,物產(chǎn)最突出的是竹,竹長在江邊,長在山里,長在路上,長在村落人家的檐前屋后。這里的房檐是竹桿挑的,房頂是竹葉蓋的,房屋的樓臺是竹片鋪就的,村民的桌椅床凳,都是竹器。就是用水,也是用圓竹破開,捅除隔斷,一段一段接了,從山谷里將水引來。他們也用竹做成椅子、茶幾、書架,做成扁擔、籮筐、撮箕,送往鄉(xiāng)場上賣,送往縣城賣??缮教?,水太深,路太險,出去一趟,好容易將這些東西賣了,除去運費,除去工錢,到手的就沒有多少了。即使偶有大客戶進山,要將這竹林成片的買去造紙,可給價太低,除去工時成本,手上還是沒有多少錢。
老百姓手里沒有錢,縣里財政也是一個空洞。窮縣的官難做,雖然以前也有所耳聞,心里有所準備,但真正體會它的難處,還是下到這個縣里才知道。躺在床上,郎建覺得全身發(fā)冷。
幾經(jīng)溝通,省財政廳的領(lǐng)導下來視察。郎建極盡所能,鞍前馬后,前擁后呼,悉心招待,臨行前還送了很多竹物特產(chǎn)。但他所匯報的很多關(guān)于資金上的事,領(lǐng)導一件也沒有點頭。沒有點頭當然是沒有肯定,但也沒有否定。郎建攪盡腦汁,卻理不出個頭緒。
呆在辦公室,悶了半天。秘書怯怯地說,領(lǐng)導在你辦公室里聽匯報的時候,一直在看你的這幅畫。
郎建匯報工作時專心致志,頭上還冒著微汗。秘書說的這個細節(jié)肯定是注意不到的。
他拍拍腦袋,站起來,伸手去摘那幅畫,又突然將手縮了回來。那上面寫有他的名字。如果挖掉重新裝裱,章法上就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是書畫之大忌,很難看。他想了想,給舒老師打電話,電話剛撥通,他連忙掛掉。
給老師說這件事,不行的,很多人都吃過閉門羹。
他給舒竹打了電話,一一陳說。舒竹長時間不說話,郎建知道這件事的難度。舒老師的竹,在市面上是兩萬一平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舒老師的作品從不輕易送人,要送,一個人他只送一幅,而且都要題上贈予某某的字。財政廳的領(lǐng)導,一聽就雅不到哪里去,老師豈會答應!
郎建急得直跺腳,說,師妹,我這一生就交給你了。
舒竹說,你是有家室的人,我可不敢。
郎建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工作局面,就看這件事能不能幫助打開,我很被動……
郎建那可憐樣,哪里像個一縣之主。
三
工作太忙,半年時間里,郎建幾乎將舒老師和舒竹忘記。這天,他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一看就是舒老師家的。舒老師很少給他電話,他連忙接通。那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請問您是郎縣長嗎?
郎建猶豫了一下,猶豫是對來電目的進行判斷。那頭很快:我是舒老師家的保姆。舒老師找您,如果有空,請您來一趟。
怎么會沒有空?再大的事也得放下。當天晚上,郎建風塵仆仆趕回市里。他沒有回家,而是將車停放在距舒老師家不遠的小巷口,一個人,撲踏撲踏地走著路,進了小巷。風搖竹動,像是誰在低聲細雨。城市的燈光遠遠落過,光影斑駁。郎建感覺到自己像是活在往事之中。
同樣是他剛舉起手要敲門,木門無聲地開了。里面站著的,不是那個笑笑的舒竹,而是舒老師家的保姆。
郎建提心吊膽地說,舒老師怎么樣?
從接到那個電話始,心里就有一種不安,遙遠的電話里的氣息,讓他敏感地覺察到了什么。
不太好。保姆說。
果然!郎建想,舒竹咋就不打電話給他呢?
他問,舒竹呢?
很久沒有消息了。保姆說。
郎建拿出手機,調(diào)出舒竹的號碼,摁了一下,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是: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再撥,還是。
舒老師的臥室,最靠南的一間,松木的地板,上百年的磨礪,栗色的漆已經(jīng)脫落,露出粗糙的松節(jié)和木紋。到了門口,郎建脫了鞋,赤腳走進。地上,是一堆被踩碎的毛筆,滿地宣紙,亂七八糟,仿佛浩劫,場面實在讓人難以接受。郎建大為驚訝。舒老師窩在被子深處,臉瘦得只見高起的骨頭和深陷的眼眶。郎建的眼睛有些潮濕,他捏著舒老師冰涼的手,緊緊的。
郎建說,老師……
舒老師慢慢睜開眼,見是郎建,眼里一下子有了些光亮。那些光亮,郎建曾在當年大學的課堂上感覺過。舒老師示意郎建坐下,郎建沒有,依然是雙手前合,雙腳并攏,身子略微前傾。
舒老師說,郎建,我不行了。醫(yī)生告訴我,我的日子很快……
郎建說,別,舒老師,醫(yī)生的話,多不可信。
舒老師搖搖頭,笑了,說,我自己清楚,已經(jīng)差不多了……
郎建說,他們說是什么???醫(yī)生確診了嗎?
舒老師平靜地說,很多病,其中一種是肺癌晚期。
郎建一把抓住舒老師的手,說,老師,你別,我送你上醫(yī)院,上最好的醫(yī)院,你年齡不算大,你還可以活很多年,你有很多畫還未完成……
舒老師搖搖頭,眼睛看著木窗。窗外一陣風過,竹葉互相碰撞,發(fā)出嘩嘩的聲音。
舒老師說,要你來,是告訴你另一件事。
郎建作好了心里準備,說,老師,你說吧。
舒老師說,我一生以畫竹為要,卻作品很少,極少送人,也極少保存。此生從作品被人看重以后,每十年只留一幅,到眼下只有三幅作品??汕皫滋爝@三幅作品不見了,想來想去,才知道是給舒竹拿走了。
舒竹?她拿走干什么?會不會……
舒老師說,她拿走這些,相當于要了我的
命了。
郎建說,那……我問問她?
舒老師搖搖頭說,罷了,都不問了。
郎建:那……
舒老師伸手,招呼保姆過來。保姆遞過一個盒子。舒老師讓她打開,郎建就看到很多照片,還有一個內(nèi)存卡。
舒老師說,這些年來,我的作品,有的給人了,有的發(fā)表了,有的不滿意的,讓自己給毀掉了。其中一些,我拍了照片留下了。
郎建知道老師治學之嚴謹,含著淚點點頭。
舒老師說,我走后,你抽點時間整理一下,少量地印一些出來……不是要宣傳我,是給一些喜歡的人看看,供他們參考。這些年畫竹的筆法,全都在里面。
郎建心里一緊,淚滴了下來。
舒老師說,出書的錢,在工資卡里,已經(jīng)足夠,如果錢差,印數(shù)上減一下就行。
郎建說,老師,你信任我,我會把它保管好的……你的作品,我讓最有權(quán)威的專家來編輯,出書……但你要聽我的話,一定要接受治療。
舒老師搖搖頭,剛要開口,一陣猛咳。他臉憋得通紅,整個人縮成了一張干瘦的弓。
郎建再三勸說,舒老師先是搖頭,后來干脆連頭都不搖了。郎建知道舒老師的脾氣,知已無力回天,就不再勉強。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舒老師家。那個時候,正是早春,頭年枯掉的房頂上枯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幾天后,郎建得到了舒老師去世的消息。趕到舒老師家時,舒竹回來了,她正跪在舒老師的靈前,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
天知道,這些天她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
去了。
舒老師的喪葬很簡單,沒有鼓樂,沒有鞭炮,沒有當?shù)仫L俗里的那些紙人紙馬和道士的頌經(jīng),也少有政界要人參加。就是告別儀式,也沒有超出半小時。知道的學生都趕到了殯儀館,老先生的遺體慢慢地被送進火化區(qū),那鐵門嘩啦一響就關(guān)上。一個竹癡,就這樣消失。哲學將一個生命,一個重要的命題簡單化了。
舒老師的骨灰,被裝進了一個竹片做成的骨灰盒。盒子上,有他自己題寫的竹癡二字。這是他生前自己的作品?;钪臅r候喜歡竹,而死了的時候,還與竹為伴。
四
郎建的工作出乎意料地順利起來,項目逐步落實,資金逐步到位,各部門的工作熱火朝天。省、市里的檢查團反饋的意見一片叫好。舒竹辦完父親的喪事后,來到了郎建所在的縣城,她打算在這個縣城里搞一個竹產(chǎn)品加營銷公司。除了落實土地的問題,其他工作她只是禮節(jié)性地告知郎建,并不找他,而是通過其他關(guān)系,把工作搞定。郎建也知道,舒竹很多地方都在打他的旗號做事,但他睜中眼閉只眼。只要她不違規(guī),就不多管她。舒竹的能耐,讓他領(lǐng)教了。
這個女人,秘密太多,真不知她水有多深。
公司成立那天,郎建到場,講了話,剪了彩。舒竹設(shè)了晚宴,邀請了縣里所有官員和商界名流。她舉著高腳的紅酒杯,挨桌輪番敬酒,不漏一人。她一臉的流光溢彩,一臉的青春煥發(fā)。舒竹滿眼的笑。
舒竹在給他敬酒的時候,小聲地補充了一句:郎縣長,待會兒你送我回去。
他分明感覺到她目光中的一團火。
恰巧有人過來敬酒。郎建說,感謝你呀,你給我們縣引了資,做了產(chǎn)業(yè),做了一件大好事。
宴盡人散,杯盤狼藉。郎建走了一回衛(wèi)生間,對著寬大明凈的鏡子前的洗漱臺,把手伸進嗓子掏,胃一次又一次地痙攣,那些十分精致的食物,那些價格不菲的名酒,惡腥地一次又一次地往外涌。郎建感覺到了食物變質(zhì)后的臭不可聞。他干脆將頭伸到水龍頭下沖了半天,再一遍又一遍地漱口。
郎建出來的時候,四下里空無一人。他的手機嘟了一下,他一看,是一個信息:你往左轉(zhuǎn),上樓,8526房間。
他往四周看去,一個人也沒有,便低了頭,進電梯間,往8526走。
鋪有紅地毯的長長的走廊,很靜。
門虛掩著。他剛一走進,門就給推上了。
舒竹補了晚妝,一襲睡裙,何等撩人。
舒竹滿臉歡悅地看著他,舒竹那光亮的眼里,滴下了兩滴清熱的淚。
一雙纖纖玉臂吊在他的脖子上,一張火熱的唇封住了他的口。
舒竹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醉眼朦朧。郎建低下頭,口不能掩,情不自已。他深情地吻著這個可愛的女子。他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舒老師清瘦的神色,閃現(xiàn)在市里教書的妻子的面容。但很快,那些虛幻的影像瞬間給現(xiàn)實中如花的笑臉所代替。
醉酒的男人是沒有骨頭的。
舒竹的屋子墻上,掛著一張夏竹圖,那是她父親舒老師的作品,竹林平靜,竹桿茁壯,竹葉舒張,竹筍破土而出。
五
酒醒來后,郎建后悔不止。
舒竹打了很多電話給郎建,郎建都以在開會為由給掛了。郎建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不想再和舒竹深入。也許,丟生一些,舒竹會忘記他。一頁書翻過,該結(jié)束的故事就算結(jié)束。
一天,下鄉(xiāng)回來,郎建回到辦公室,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有人背對著門坐在沙發(fā)上。那人不需回頭,郎建就知道是舒竹。
秘書忙說,她說是你的客人,和你聯(lián)系過的。郎建揮揮手,秘書關(guān)門出去。
郎建說,你怎么在這里呀?
舒竹說,我怎么不可以在這里,給你匯報一下工作,不可以嗎?
郎建說,有什么事,你就下班說,為什么非要來我的辦公室呢?這樣影響不好。
舒竹說,大家都知道我是縣里的龍頭企業(yè)……
郎建說,我還有事要和部門商量……
舒竹說站起來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今天晚上是我的生日,我在賓館等你。
晚上,舒竹插滿一屋子的蠟燭點燃,一個大而精致的蛋糕擺在桌上。屋里只有他們倆人。郎建說,多浪費呀,把朋友們都叫來吧。舒竹說,有你一個,我就足夠了。郎建說,過生日嘛,要熱鬧才好。舒竹說,不,我需要寧靜。
舒竹往高腳酒杯里倒酒,紅酒的顏色,像血。舒竹舉起酒杯說,郎哥,祝福我吧。郎建端起酒杯說,好,舒妹,我祝福你,祝你越來越美麗,越來越漂亮,越來越開心,還要祝你的是,早日找到如意的心上人。
舒竹搖搖頭,又點點頭。一杯又一杯地給他敬酒,還讓他一次一又一次地給她祝福。他不知道,一個女人放開喝酒時,酒量到底有多大。他勸她:算了吧,少喝點。舒竹點點頭,又搖搖頭,彎豆角一樣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他醉了,醉得不醒人事。舒竹笑著,瘋狂地吻著他。他身不由己,淚水滴遍了他的全身……
六
果然不出所料,縣農(nóng)發(fā)行的行長找上門來。行長說,縣長,我有事向你匯報。他正在書桌上畫竹,一筆一筆摹寫墻上舒老師的那幅作品。形似了,神卻不在。他有些煩,并不回頭,說,什么事?行長說,我們才發(fā)現(xiàn)的問題,要及時給你匯報。他放下手里的筆,讓秘書給行長泡了茶。秘書出去后,行長說,上次翠竹公司的貸款,有問題。他說,有什么問題,不是手續(xù)都核實過的嗎?行長說,是皮包公司,他們公司注冊的錢,全都抽空了,這段時間沒有搞竹子加工,也沒有收購,廠里的場地上,綠草掩膝,都可以養(yǎng)牛了。
郎建說,這樣吧,我問一問。
行長說,兩百萬,如果她還不回來,我可就要進牢房了。
行長走后,郎建打她的電話,可那電話卻不通,怎么打都是: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他給她發(fā)了個信息:你在哪?有事,盡快給我電話。
第二天晚上,電話響了。他打開一看,是舒竹的。一接通他就問,你在哪里,你讓我好找!舒竹在那邊軟綿綿地說,我等你吧。在賓館。
他放下電話,就自己開車趕到賓館。舒竹躺在床上,一臉幸福地翻看著電視。郎建說,你急死我了,你到哪里去了?公司的貸款……舒竹說,我呀,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保胎去了。保胎?你保什么胎?保誰的胎?舒竹說,我保我們的呀,我們的小寶寶。郎建臉色大變:你開什么玩笑!你開什么玩笑!舒竹很認真地說,真的,我們有孩子了。舒竹說著,從包里拿出一份檢查報告說,你看,陽性,都三個月了。郎建說,你說什么呀?我們什么時候有的?
舒竹說,縣長大人,你忘了,公司成立那晚上,你要了我三次,我的生日那天晚上……你記不得了嗎?
郎建說,你不是安了環(huán)的嗎?
舒竹說,你說過要娶我,我就取了。
郎建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舒竹說,你記不得了,比這露骨的話你都說過……要不要我放錄音給你聽?放視屏給你看?
郎建生氣了,他說:你這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給我設(shè)圈套的!
舒竹說,當然啦,現(xiàn)在,我們孩子都有了,你看著辦吧。
郎建說,你給我說,你貸款那兩百萬,到哪兒去了?
舒竹說,做生意呀,然后,再給我們的小寶寶建一個好的家,讓他健康成長。
郎建頭都大了,他狠命地敲了一下頭,坐了下去。
七
出版社來找郎建,說的是舒老先生畫冊的事。出版社的人說,現(xiàn)在出版社屬于企業(yè),都是自負盈虧,舒先生這本畫冊……郎建說,有什么你就直說吧。來人說,我的意思是,舒先生的畫冊印刷成本、發(fā)行費用、組織研討評論等需要一大筆錢,現(xiàn)在的藝術(shù)畫冊是沒有市場的,要靠賣畫冊來解決成本,一般是不大可能的……是不是請縣長贊助一下?
郎建說,你說,要多少。
那人從公文包里拿出計算器,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嘀嘀噠噠地按,最后,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五十二萬,你贊助五十萬就行了。
舒老先生的卡里只有四萬多塊錢。郎建沉吟了一下說,行,你們盡快做吧。差額我來解決。
舒老師的書正式出版。首發(fā)式那天,會場布置、文化界人士的發(fā)言、媒體報道,全都由出版社安排好。出版社打電話給他,要他提前一點到。郎建心里落下了一塊石頭。
郎建安排好縣上的工作,正要出門。三個紀委的工作人員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郎建的辦公室的墻上還掛著老師寫給他的字:雪中竹骨,本勁節(jié)堅。紀委的同志舉頭看了看,嘆了口氣說,你看,還掛吶,該摘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