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
黑暗中,一曠野處,馬幫頭面對一個模糊的背影半跪著。
馬幫頭:稟報堂主,現(xiàn)已查明,阮兆文這次回姚州,的確是秘密運回了一大批玉石器件,還有金磚銀錠也不少。
背影:帶這么多好東西,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馬幫頭:回堂主話,他前后進了兩趟夷山,正跟鐵索箐土目倮烏商量,看樣子,是想接手那座廢棄的銅礦。
背影:哦,開礦呀?這倒是一條財路,眼光不錯嘛!……唉,難怪他要帶這么多財寶過去,樹大招風呀,這么多財寶,也就怪不得幫主動心了。不過呀,我總是懷疑,這阮兆文咋有那么大本事,在生意場上呼風喚雨的,難不成他也是某個“組織”的人?
馬幫頭:我看像!別看他溫文爾雅的,其實陰著呢。
背影:所以呀,這次只能偷,不能搶,更不可傷人。否則,萬一他真是“組織”中人,梁子就結(jié)大了,不劃算。
馬幫頭:小的謹遵教誨!
背影又問:那個新來的姚安知府,咋樣?
馬幫頭:回堂主話,新來的知府叫李贄,五十多歲了,嗜書如命,好像是個書呆子,就連高土司也看不起他。
背影:要真是個書呆子,我們的事就好辦了。
馬幫頭:放心吧,堂主,就算他李贄不是書呆子,憑我們的好手段,也要把案子整成無頭案!
背影似乎有些不高興,不滿地加重了語氣,說:是……嗎?
馬幫頭感覺到了壓力,自知失言,趕緊認錯,說:小的該死,又浮躁輕敵了!
背影哼了一聲,說:知道就好!要是出現(xiàn)半點差池,莫說我,就算幫主,也保不了你!
接著背影又說:動手要趁早,晚了,東西轉(zhuǎn)移了,就不好弄了。
馬幫頭:小的正想稟報呢。就在今天,我們落腳的馬店掌柜剛剛死了老娘,棺材就供在后院。所以小的一合計,想利用這機會動手,可確保到手的東西順利出城。
背影:如此這般甚好,準了!
一天后。凌晨,高土司公廨后院起居室內(nèi)。
高土司早起,提了劍正要到院子里練把式,就有一心腹衙役從府衙那邊過來通風報信,說西正街阮家昨夜被盜,失竊了一大筆金銀珠寶。
咋一聽,高土司大吃一驚,問:就是那個做玉石生意想到夷山開采銅礦的富商阮兆文?
衙役說:就是他,前些天還來拜會你呢。
高土司感嘆說:財不外露呀,這古訓就是做得藥。這不,一露富,財就沒了!又問:死人了還是傷人了?
衙役:人嘛,倒是毫發(fā)無損,只是帶回來的兩大箱財寶蝕了。
高土司說:蝕財免災,不幸中的萬幸啊!然后,便有些幸災樂禍起來,說:如此大案,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了。嘿嘿,這是哪路神怪,是想給新來的李知府一個下馬威嗎?
衙役討好說:想破如此大案,非老爺您莫屬。等著吧,不消半個時辰,李知府就要請老爺您出山了!
高土司哼了一聲,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李知府呢,我操哪門子心?
衙役提醒說:這地面上的事,哪個有您清楚?李知府初來乍到,可是兩眼一抹黑呀?
高土司說:嘿嘿,那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衙役發(fā)牢騷說:這朝廷也是,雖說老爺您只是個土同知,但署府事兩年,一點不比流官知府差呀,這干得好好的,偏要從京城弄個書呆子來,這人生地不熟的,不是難為人家一介書生嗎?
高土司說:只是書呆子倒也罷了,他還是一話嘮呢。前些天呀,不停地問東問西,煩死了,我都懶得理會他。
衙役說:是呀,到底是京城來呢,看什么都新鮮,也不顧及一下身份,就混跡于市井街巷之中,還美其名曰明察暗訪,這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嗎?
高土司突然警覺起來,問:他明察暗訪?
衙役說:是呀,他還說過些日子要到山里夷區(qū)走走呢。
高土司笑了,說:到底是書呆子,還真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哼,他也不打聽打聽,什么叫化外蠻夷之地?要是沒有我高土司在這里鎮(zhèn)著,就算是他李知府,夷人也敢把他擄去當娃子。
這時,門房來報,說李知府派來差官,昨夜阮家被盜,請老爺一同到阮家勘查現(xiàn)場。
高土司和衙役心照不宣地互望了一眼。高土司吩咐門房說:告訴差官,說我昨夜受了風寒,正在被窩里捂汗呢,向李知府告?zhèn)€假。
2
西正街阮家。在阮兆文和管家的引領下,李贄一行正在勘查現(xiàn)場。
院門不大,但雕梁畫棟,十分顯眼。里面,分前院、后院。前院正房為客房,廂房里住著仆役和護院。后院是主家起居室,兩廂里住著幾個使喚丫頭。院墻很高,不易翻越。門鎖完好,也沒有撬動的痕跡。
在阮兆文夫婦的臥室內(nèi),厚重的兩個木箱,鎖頭已被劈開。阮兆文指著說:這個,是裝玉器的,那個,是裝金銀的。晚上一覺醒來,就這樣了……唉,這可是我奔波大半生的積蓄?。?/p>
李贄疑惑:一覺醒來?
阮兆文:是呀,平時我經(jīng)常失眠,但昨晚,卻出奇的好睡……
阮兆文夫人說:我想起來了,就在迷迷糊糊中,我聞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氣,才睡過去的……
阮兆文:對頭對頭,我去叫下人們時,他們一個個都酣睡不醒呢!
捕快班頭說:這是被迷香迷的。
通判說:這種下三濫手段,是深山夷人慣常的手法,難道是夷人所為?
府兵指揮說:不可能吧?按規(guī)定,夷人是不能在城內(nèi)過夜的,所以我們一向查得很嚴。
捕快班頭說:這很難說。然后問阮兆文:住在客房的兩位女子是誰呀?
阮兆文答:是鐵索箐土目倮烏的女兒和隨身娃子,來我家走親戚呢。
捕快班頭說:我就說呢,阮家怎么會有這樣兩個大腳婆?你呀,引狼入室了!然后對李贄說:大人,情況再明顯不過:盜賊以這兩個夷女為內(nèi)應,先迷倒人,然后開門,招來同伙盜竊。
李贄:話是這么說,但證據(jù)呢?
通判說:證據(jù)嘛,只要帶回衙門一動刑,自然就有了!
捕快班頭迫不及待地下令:來人,把那兩個夷女捉了!
阮兆文嚇了一跳,對捕快班頭說:我們兩家是多年的至交了,哪能呢?還望官爺明察呀!
捕快班頭嘲諷說:你呀,這些年白在江湖上混了,明擺著的事,還想養(yǎng)虎遺患呀?
說話間,兩個十六七歲的夷女被帶了進來。
在眾人的呵斥下,兩個夷女勉強下跪到李贄面前,但眉宇間,是一副不服的樣子。
阮兆文夫婦見狀,也跪到夷女旁邊,向李贄求情說:這是若麥和她的使女,若麥幾年前就認了我們做干爹干媽……我們愿以性命擔保,此事絕對與她們無關,還望大人明察!
若麥經(jīng)常往來于姚州城,粗通漢話,只是說得不太利索。這時她說:我們只是到干媽家走親戚,若官家硬要誣賴,我們也沒辦法。但你們聽好了,我們夷人也是不好惹的……
捕快班頭過去踢了若麥一腳,說:大膽蠻夷,我叫你嘴硬!
李贄怒了,呵斥說:大膽奴才,竟然在本府面前毆打民女,還不退下!
沒有想到李贄竟然袒護一個夷人,眾人大吃一驚,不明所以地望向李贄。
捕快班頭急眼了,說:大人……
李贄怒目而視,說:難道本府的話你沒聽見?
捕快班頭怏怏退下。
李贄恨意難平,說:無憑無據(jù),就想抓人,王法何在?天理何在?還不放了?
回到府衙后,李贄把整個現(xiàn)場仔細想了一遍,除了廂房檐口處有一點破壞外,唯一的線索就是迷香。所以李贄認為,能把案子做到這般水平,不是慣偷,就是來路非凡的黑道中人。所以,鎖定幾個蟊賊,或者想當然地認定是夷人所為,都是愚蠢之舉。為今之計,除了從查找贓物入手,別無它法。
于是問:這么多金銀珠寶,在城內(nèi)藏得住嗎?
捕快班頭說:再怎么藏,也躲不過我們翻天覆地的搜查呀!
李贄又問:要是他們分散隱匿呢?
捕快班頭說:很明顯這是團伙作案,按慣例,分贓前是不會分散隱藏的。
師爺說:對頭,只要仔細搜查,我就不信他能藏到天上去。
府兵指揮說:案發(fā)后,卑職就吩咐下去了,所以到現(xiàn)在城門未開,贓物應該還在城內(nèi)。
李贄贊同說:只要贓物還在城內(nèi),就好辦了。這樣吧,打開北城門,對出城者嚴加盤查,有可疑者立即扣留,不得有誤!
又吩咐捕快班頭說:撥你一百府兵,全城仔細搜查,一有蛛絲馬跡立即稟報。
然后安排通判,立即起草告示,懸賞收集案件線索。
3
大半天過去了,捕快班頭垂頭喪氣來報,說:稟報大人,旮旮旯旯都搜遍了,還是沒有贓物的蹤影。
李贄也覺奇怪,說:這么多的金銀珠寶,可不是說藏就藏得了的呀!然后問:有沒有沒搜到的地方?
捕快班頭搖了搖頭,說:除了府衙和公廨,該搜的地方都搜了。
李贄說:府衙也要搜,公廨嘛……算了,公廨就不用搜了。
捕快班頭走后,李贄叫來一衙役,小聲吩咐說:你悄悄的,去公廨附近盯著,看看有無什么異樣。
然后召來通判,吩咐備轎,說:你陪我一道去探視高土司罷。
公廨后院。高土司正和幾個家丁說事,突然門房來報,說李知府過來探病,轎子已在大門外。
高土司趕緊散了家丁,手忙腳亂地跑回臥室躺下裝病。
在門房的引導下,李贄走進臥室,簡單的慰問幾句后,在一旁坐下。
高土司半躺著,有氣無力地說:瞧我這病的,真不是時候,想為大人分憂都不行了,唉……
李贄說:是啊,我也正愁呢!這么大個案子,如果破不了,咋向城中百姓交待嘛。
高土司說:哪能呢?大人飽讀詩書,又來自京城,此案一定破得了,破得了。
正在說話間,院內(nèi)卻傳來紛紛擾擾的嘈雜聲。李贄欲問,高土司解釋說:是捕快們在搜查,我叫的。一視同仁嘛,府衙都搜了,咋能漏了我這里呢?
李贄略顯激動,抱拳說:高土司如此顧全大局,本官實在佩服得很!
高土司平靜地說:大人過獎了,卑職只是避嫌而已嘛。
聽了這話,李贄心里一沉,心里說:只是避嫌?哼,干脆說我破不了案得了!
回到府衙后,李贄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于是重新審視案情,默默地一個人發(fā)呆。
突然,他恍然大悟似的,拍案而起,說:對,就從這個方向入手!于是叫來師爺,問:這一兩天,城中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師爺想了想,說:青云坊的楊秀才前天為小兒慶周歲……賣魚巷的陳寡婦昨天和人打架……一個東山夷昨天偷布,差點被伙計打死……哦,紫云街夏記馬店夏老板昨天死了老娘……
李贄驚問:死了人?出殯了嗎?
師爺說:棺材還在馬店后院停著呢。至于哪天出殯,尚不清楚,下來后卑職去查。
這時捕快班頭進來,稟報說:夏記馬店夏老板家明天辰時要出殯城外,是否放行,請大人明示!
李贄問:搜查了嗎?
捕快班頭說:唉呀呀,死人一旦入棺,是不能打開的。如果打開了,放跑了魂魄,就成孤魂野鬼了,會到處作祟害人的。
李贄來自京城,自然不信這些。但聽了這話,還是有些哭笑不得,想說他幾句,但想到這是蠻荒化外之地,民眾的意識如此,于是忍住了。
師爺也趁機解釋說:民俗如此,還望大人明鑒!況且,這夏家裝殮在先,竊案發(fā)生在后,應該沒有什么關系。
捕快班頭也附和說:是呀是呀,這夏老板是有名的膽小鬼,平時走路都怕踩死螞蟻呢,哪敢沾惹這些雞鳴狗盜之事?
解釋歸解釋,但在李贄心里,認定了這出殯一定另有玄機。
下來后,李贄不敢怠慢,召來府兵指揮悄悄作了安排部署。
第二天卯時,出殯隊伍按時經(jīng)過北城門。
檢查非常嚴格,一個也不遺漏,所以耗時
很長。
一旦上肩的棺材,中途是不能落地的,這也是習俗。但如此等待,卻苦了幾個抬棺人。檢查尚未過半,幾個抬棺人就累得臉上冒汗了。
有抬棺人小聲抱怨:抬了多少人,沒碰上今天這么沉的,壓不住了,換一下肩吧?
另一人說:是呀,我也想換了。
換完肩后,那人繼續(xù)說:想不到這么小巧精瘦的夏老奶,歸天了卻這么沉,是不是陪葬品太多了?到時候主家賞錢,少了可不行。
另一人說:算了吧,借死人索要賞錢,會折壽的。
4
日過正午,街面上買賣興隆,一片繁華景象。
街的拐角,背靜處,幾個夷人席地而做,用夷話商量著什么,同時,就著蕎粑輪流著在喝一罐酒。突然,擁過來幾個捕快,不容分說就用鐵鏈鎖了他們帶走。其中一個夷人大聲喊了起來:王老表王老表……隨著聲音,立即從旁邊食館里竄出一個人來,說:官爺官爺,有話好說,我是他們的保人。
捕快停了下來,說:正在搜捕竊賊呢,知道嗎?我看他們幾個就很可疑。
保人說:哪能呢,他們是趕馬來賣呢,這不,剛賣了馬,吃晌午飯呢。說話間,保人悄悄塞給捕快一把碎銀。
捕快態(tài)度立刻轉(zhuǎn)變,說:我看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就信你一回。不過,告訴這些蠻夷,天黑前必須出城,否則,喝酒滋事,我們照抓不誤!
捕快們走后,保人攤開巴掌。幾個夷人也很知趣,分別給了保人一點碎銀。
這一幕,恰巧被李贄等人從酒樓上的窗戶里看到。
酒樓離北城門較近。本來李贄是來等候消息的,卻無意間看到了這一幕。
李贄感慨說:民風如此,吏治如此,身為父母官,真是慚愧至極??!
師爺說:蠻荒化外之地,大都如此,還望大人不要過于自責。不過,那個巡捕,還有那個保人,從中牟利,實在可惡之至。
府兵指揮問:大人,要不要抓他們倆個來?
師爺在一旁嘲諷說:這種事多了,抓得過來嗎?然后轉(zhuǎn)對李贄說:大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歪風邪氣,好幾任知府都想整治,但最后,也沒有一個成功的。
李贄說:是呀,這也是我最擔心的,所以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這時,城門守將進來報告殯葬隊伍放行情況。
聽了情況后,李贄心中有了底,于是調(diào)兵遣將,作了周密布置,只等晚上盜賊們自投羅網(wǎng),然后一網(wǎng)打盡。
官家這邊張網(wǎng)以待,而盜賊那邊,則以為勝利在望。
其實,幾個盜賊一直以趕馬人的身份隱藏在夏記馬店內(nèi)。
現(xiàn)在,他們正聚集在馬幫頭的房間里。
打探消息的趕馬人用荷葉捧著一包熟食大聲武氣地回來了。進門后放下東西,小聲說:一切順利,出城了!
大家放心地噓了一口氣,忍不住喜形于色,小聲說: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馬幫頭說:走,大家伙下館子吃飯,肉管夠,但不能喝酒,吃飽后就出城。
飯后,幾個人回到馬店,結(jié)了賬,打理好馱子,就出發(fā)了。
出城后,馬幫一路向南,進入深山。天黑后,就在一深山野店中歇了。半夜時,幾個人帶上工具,輕裝上陣,復又起程,原路返回。經(jīng)過接官亭時,接應的人出來了,卻是白天悄悄跟蹤出殯隊伍的趕馬人。
在這個趕馬人的帶領下,借著微弱的星光,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山間,向一個山洼處走去。
夜色濃重,原野一片朦朧。走了一陣,終于在一座新墳前停了下來。在馬幫頭的帶領下,大家跪到墳前三拜九叩,說一些懇求墓主人原諒的話。接著,便揮動鋤頭,開始挖掘墳墓。
挖開了浮土,終于露出了棺材。馬幫頭點燃一支火把,指揮著打開棺蓋,小心翼翼地拿出所有的金銀珠寶后,大家又七手八腳把棺蓋蓋上,重新把墳壘了起來。
一切就緒后,馬幫頭滅了火把,準備離開。就在這時,黑夜中響起了一聲號令。隨著號令,四周亮起了無數(shù)的火把。在火把的輝映下,府兵們一擁而上,團團圍住了他們。
人贓俱獲,八個盜賊被一網(wǎng)打盡。
5
第二天早上,土司公廨大堂內(nèi)。
聽完土僉事的稟報后,高土司吃驚了,說:什么,這個書呆子,竟然把案子破了?
土僉事說:是呀,真是沒有想到呢,那幾個憨賊,竟然栽到一個書呆子手上。
高土司懊惱說:早曉得我不要裝病,這下好了,都是他李大人的功勞,沒我什么事了。
這時土僉事猶豫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
樣子。
高土司見了,不耐煩的樣子,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難道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土僉事說:剛才我從街上過來,大家都在議論呢,說新來的李知府能掐會算斷案如神……
高土司沒好氣地說:好啊,你小子,也來氣我!邊說邊作勢要打。
土僉事閃開,說:老爺您不要發(fā)火嘛,我的意思是說,你現(xiàn)在應該過去府衙一下,主動要求審案。我可是聽說了,這幾個大盜非同一般,后面也許有背景,到時候肯定會有人來疏通關系,這當中,自然少不了老爺你的好處呀!
高土司擔心說:這么好的事,他會讓我做嗎?
土僉事肯定說:會的。老爺你想啊,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你也暫時主了兩年的知府事,這要論起來,你還是他的前任呢。所以啊,你主動為他分憂,他咋個說也得領你這個情。
高土司動心了,說:好吧,既然李知府得了個斷案如神的好名聲,本土司要再不撈點好處的話,虧就吃大了。
正如土僉事所言,當高土司向李贄主動請纓要審理這個盜竊案時,李贄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就高興地答應了,還抱拳致謝說:素聞高土司審案有方,如今愿為本府分憂,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下來后,師爺提醒李贄,說:大人破的案,憑什么他來審,這明擺著是搶功嘛,難道大人沒有看出來?
李贄別有深意地一笑,說:如果只是搶功,就讓他搶吧!
師爺敏感到了什么,問:難道他還另有所圖?
李贄哈哈一笑,掩飾說:哪有這么復雜,師爺多慮了。
師爺不滿地說:大人,看樣子您還是不信任我。不錯,我做過高土司的師爺,但在高土司之前,我還做過兩任知府的師爺呢。正所謂各為其主,如今你是我的上司,我就該為你考慮……
李贄沒有想到師爺?shù)姆磻绱藦娏?,趕緊解釋說:師爺啊,其實這與信任真的無關,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愿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師爺說:其實我也有大人您這樣的猜測。但恕在下直言,如今這官場,不要說審案斷案,即使是平常公干,有哪個不想從中撈點好處的?
其實李贄還有更大的猜測,但又不便說出口,于是順著師爺?shù)脑捑推孪麦H,說: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呀,他都這樣了,我還咋個整肅吏治?
6
李贄和師爺,后面是兩個跟班。一行人便裝打扮,混跡于街市行人之間。
經(jīng)過客來香時,兩個跟班留在了門外。李贄和師爺走了進去,徑直上樓,進入一雅間。
阮兆文已經(jīng)等候多時。見面寒暄后,雙方落座。阮兆文叫店伙計上菜。然后對李贄解釋說:按理呢,該請大人到寒舍一坐,以表謝意。但素昧平生,恐大人有所顧忌,就只好在這里了,不敬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李贄哈哈一笑,說:感謝嘛,倒可不必。我今天來,只是想聽聽阮掌柜要給本府提供點什么案件線索!
阮兆文也哈哈一笑,說:實不相瞞,今天請大人來,的確有線索提供……
這時,菜已上齊,阮兆文端起酒杯敬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贄說:阮掌柜啊,是不是該說說線索了?
阮兆文神秘地說:這伙盜賊,為頭的那個馬幫頭,我似乎在麓川見過,可能與某個秘密組織有關,據(jù)說有通天的背景,可能不好惹。
師爺插話說:既然與地下組織有糾葛,更要查清楚了!
阮兆文說:萬萬不可。記得那年隴川,也發(fā)生過類似案件。結(jié)果,參與審案的知縣、主薄等一干人都被暗殺了。
李贄問:那依你,該怎么辦?
阮兆文說:大事化小,睜只眼閉只眼算了。好在案子已被高土司接管,大人您盡管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就是。
李贄沉吟不語。阮兆文解釋說:大人千萬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像您這樣的好官實在不多,所以不想因為我而讓您招來不測。
李贄敬了一杯酒,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的提醒。不過呀,我不是什么好官,只是想做一個好官而已。只是啊,我連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也許都實現(xiàn)不了??!
阮兆文誠懇地說:哪能呢?就憑你對待夷人的態(tài)度,我敢斷定,你一定當?shù)昧撕霉佟?/p>
李贄:是嗎?
阮兆文說:哦,差點忘了,我那個干親家,對,就是若麥她阿爹,鐵索箐土目,通過這件事,他也佩服您呢,說您不像其他漢官,瞧不起夷人,所以,他對我說,要是能請動大人您去他家做客,他就殺牛來招待您。
師爺補充說:在夷山,殺牛待客,是最高禮遇。
李贄爽快地說:我也正有此意呢,到時候,還要勞煩阮掌柜陪同。
真的要去時,師爺吃了一驚,說:我還以為大人只是隨口說說呢!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得跟高土司商議一下。
李贄奇怪了,說:本府到自己的管轄地走走,干嘛還要跟他商量呀?
師爺說:大人有所不知,明面上,不論是漢區(qū)還是夷區(qū),都是大人您的管轄區(qū),但實際上,夷區(qū)卻不是漢官隨便能夠進去的。
李贄問:身為父母官,卻不能進去,那怎么去管轄?
師爺說:有高土司呢,他就是輔助您管理一切夷務的。到了下面,還有土目、寨老在管理。
李贄說:這樣???那我回頭跟他說一聲就是。
師爺說:漢官知府進夷山,大人您是第一個!又問:帶多少府兵?我這就去安排。
李贄不滿地說:帶府兵做甚?又不是去
打仗!
師爺大驚小怪地說:大人啊,沒有兵馬,夷人會輕看您的。再者,夷人生性野蠻兇悍,翻臉比翻書還快,如有不測……
李贄口氣堅定,說:師爺啊,我想好了,就帶你和兩個跟班同去,當然,你要是害怕,可以不去!
師爺急了,說:身為師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與知府共進退。只是……
李贄打斷說:不要說了,有阮掌柜呢,你還怕什么?又問:那個盜竊案,高土司審得怎么樣了?
師爺說:過了一次堂,就擺下來了。
李贄問:為什么呀?
師爺說:但凡審案都如此,先晾一晾,一來磨磨人犯的性子,二來嘛,留點時間,讓人犯的家眷想辦法疏通關系。不過,這幾天高土司的確忙,聽說苴卻夷山有夷人在打冤家,還死了人,高土司正忙著調(diào)解呢。
李贄說:又是打冤家!這些夷人也真是,怎么沒完沒了的打?
師爺說:這也未必不好。如果他們不打,就該跟我們漢人打了。
李贄不滿地說:這是什么邏輯?像父母官說的話嗎?
師爺說:話是不好聽,但事情的確如此,還望大人明察。
李贄說:我不是責怪你,像這樣的話,我聽得多了,所以才想到夷山走走,也好找一個長治久安的辦法出來。
師爺說:但愿吧。
最后,李贄交待師爺,說:高土司回來后,你把阮掌柜提供的線索轉(zhuǎn)告給他,也好有個防備。
師爺笑了,說:難得大人這么好心!其實呀,不用提醒,高土司也會拿捏好分寸的。如果把事情說破,反而引來猜忌,就不好了。
7
苴卻夷山,一山坡上。
淺草覆蓋的山洼處,高土司、土目、調(diào)停人、打冤家的雙方寨老等席地而坐。左右兩邊黑壓壓一片,是事主雙方族人。不論男女老少,無一例外地緊裹或黑或白的羊毛披氈,蹲的蹲坐的坐。
不遠處,是高土司帶來的府兵,以及拘押著的十多個夷人。這十多個夷人,分屬打冤家的雙方,背了人命案,所以高土司要拿他們回衙審判。
但土目、寨老以及雙方族人都出來阻攔,不愿官家來管,他們只想按夷人的規(guī)矩來調(diào)停事端。
調(diào)停人說:官家有官家的法,夷家也有夷家的法。既然事端在夷山發(fā)生,就該按夷家的法來調(diào)解處理。
高土司態(tài)度非常強硬,說:漢家夷家,都是我大明的臣民。何況你夷家的法,能大得過官家的大明法嗎?我大明法,可是白紙黑字,一條條寫著呢。所以說七千打八萬,這個事官家管定了。
調(diào)停人也較起真來了,說:大人啊,論起來您還是我們的土司呢,咋這樣說?不錯,夷家的法沒有白紙黑字,但每一條,都在大家心里面記著呢!
高土司冷笑道:真是愚頑之極!難道你們不知道,我除了是你們的土司,還是漢人的土司嗎?漢人服管,為什么你們就不服管?
土目出來打圓場,說:老爺呀,您請息怒!說實話,官家的法的確好,大家也服管,只是這些人太過蒙昧,不開化,還請大人大量,網(wǎng)開一面,他們做的孽,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其實,高土司也不想真管,碰上了,撈點好處而已。于是借機下臺,說:土目呀,你這是要本土司徇私枉法呢?
見事情有了轉(zhuǎn)機,調(diào)停人和雙方寨老用夷話商量,準備拼湊一些銀兩了結(jié)此事。于是,傳話人立即回到各自的族人中聽取事主意見。
最后談定了數(shù)目,調(diào)停者俯在土目耳邊悄悄說了。土目心里有了底,便悄悄說與高土司。
高土司假意推辭一番,才說:你看你看,這事整的,要不接受呢,倒是看不起你們了……唉,那就權(quán)當作府兵們的辛苦費吧。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可要好好調(diào)解,不要過些天又驚動到本土司這里!
說完后,高土司放了人,就興沖沖帶著府兵到土目家喝酒去了。
回到土司公廨后,高土司問土僉事:那幾個盜賊,可有家人來疏通?
土僉事說:沒有啊。我也奇怪呢,這么長時間了,家人怎么著也該聽到消息了呀?
高土司說:完了,這件事,可能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果然,當天晚上,就有人來造訪,說是受人之托,要帶一個禮物給他。
門房把人帶進來后,就退下了。
寒喧后坐下,來人拿出禮盒,慢慢打開,卻是一枚錦衣衛(wèi)金腰牌。高土司嚇了一跳,試探地說:卑職一貫為官謹慎,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事,還望大人明察。
來人冷笑兩聲,將金腰牌拿出揣回懷里,說:人在做,天在看,出格不出格,你自然心中有數(shù)。只是呀,我今天心情好,懶得管這些小事。
既然如此,高土司也就猜到了幾分,于是說:大人有何吩咐,卑職定當全力以赴!
來人也不客氣,就問:聽說你們近期破了一個盜竊案,抓了幾個小蟊賊,可有此事?
高土司一聽,心里徹底明白了,心說,這幾個盜賊果然是“組織”中人,這可馬虎大意不得,于是小心應對道:有有有,卑職正在審呢!
來人問:可有什么收獲?
高土司說:過了一次堂,雖說招了,但卑職仍有疑慮,所以就將他們打入死牢,先磨一磨他們的銳氣再說。
來人哦了一聲,說:都招了些什么呀?
高土司說:他們自稱是私人馬幫,又不肯說出哪里人氏,這不可疑嗎?又說因見財起意,才干的這事,你說,憑阮掌柜的精明,運送財寶會讓他們見到嗎?所以卑職以為,這些個盜賊背后,肯定另有其人。
來人說:幾個馬幫客而已,哪有這么復雜。
高土司順桿爬,說:是呀,也許是卑職多慮了。
來人突然間話鋒一轉(zhuǎn),說:高土司呀,我就實話實說了吧,這幾個蟊賊,是我一個同僚的老鄉(xiāng),既然人家把人情托到了我這里,于情于理,我總該過問一下吧。依我看,這也算不得什么大案,何況又追回了贓物,所以呀,看在我的薄面上,這事就算了,放了他們吧!
高土司為難了,說:這事都傳開了,而且是板上釘釘?shù)氖?,咋個放嘛?
來人口氣強硬,說:這個嘛,還用我教你嗎?
說完后,來人就揚長而去了。
高土司跌進座椅里,郁悶至極,憋了好半天,才嘣出一句:真他媽的背,老子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8
鐵索箐,土目倮烏家。
茅舍嚴然,布滿山岡。唯倮烏家院門前有一空地??盏卣?,栽有一松,四周搭起了青棚,地上鋪滿了厚厚的松針。旁邊不遠,是幾眼土灶,上面坐著幾口大鼓一樣的銅鑼鍋,熱氣騰騰香氣彌漫。
在喇叭隊的引領下,李贄一行在倮烏等人的陪同下進了青棚。在主位落座后,倮烏手一揮,喇叭嘎然而止。
夷女們端來白開水。精通夷話的跟班緊緊坐在李贄身后,悄聲引導著李贄漱口。漱完口,開始上夷家三道茶。這時,若麥擠了過來,對跟班說:你下去吧,這里有我呢。
跟班不知所措,望向李贄。李贄說:客隨主便,你下去吧。
這時驚動了旁邊的倮烏,倮烏責斥女兒道:姑娘家家,這是你來的地方嗎?還不退下?
李贄雖然聽不懂,但知道倮烏在呵斥女兒,便笑著說:有若麥做我的翻譯,我求之不得呢,土目就不要罵她了。
若麥朝倮烏做了一個鬼臉,朝前挪了挪凳子,就心安理得地坐到了李贄旁邊。
在若麥的翻譯講解下,李贄依次喝了一杯清茶,一杯紅糖茶,一杯用葵花籽和蜂蜜配制的甜酒,完成了先苦后甜的人生禮儀。
這時,過山號響起,其他人紛紛進入青棚內(nèi)席地坐下。
過山號漸漸變?nèi)?,最后沒了聲息。于是畢摩搖著法鈴出場。
畢摩繞著松樹又唱又跳,且吟且誦,飄飄然,一副神靈附體的樣子。
開始時,若麥斷斷續(xù)續(xù)翻譯:遠古的時候沒有天,遠古的時候沒有地,哪個來造天,格茲來造天……
聽了一陣,品出點味道,李贄情不自禁地贊嘆說:如此創(chuàng)世神話,居然從畢摩口中唱出,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若麥天真地笑了,說:想不到大人也喜歡我們的梅葛,真是太好了!
李贄疑惑不解,問:何為梅葛?
倮烏解釋說:就是大人現(xiàn)在聽到的這些歌呀,是老古輩子傳下來的,用你們漢人的話來說,就是家譜。
說話間,若麥突然打斷,說:大人您聽,畢摩在唱造人呢。
李贄驚奇:造人?這倒有趣,說來聽聽!
若麥聽了一會,雙手比劃著翻譯:一個大葫蘆,砍開,先出來的是你們漢人,后出來的是我們夷人……
李贄笑了:這么說,漢夷還是倆兄弟了。
若麥突然臉色一變,說:我呸,那些個漢人,還不認我們呢,瞧不起我們不說,還欺負我們!
倮烏在旁邊嚇了一跳,斥責道:給是酒醉了,竟敢說如此大逆不道之話,還不趕快向大人
認錯?
罵完后,倮烏舉杯向李贄敬酒道歉,說:管教不嚴,還請大人責罰!
李贄喝了酒,笑說:率性之言,情有可原,何來責罰?
若麥自知失言,也舉杯敬酒道歉,并自作聰明地解釋說:大人是漢人……哦,不像那些漢人……唉呀……反正我說不像那些漢官……
若麥語無倫次,其憨態(tài)之狀令人忍俊不禁。
節(jié)贄開懷大笑,在場的人也跟著開懷大笑
起來。
到了天黑,牛肉煮熟了,蕎粑也烙熟了。木制的托盤,盛滿了一大塊一大塊的牛肉。蕎粑壘在桌上,米酒倒在大碗里。大家把酒言歡,盡情享用。
李贄入鄉(xiāng)隨俗,學著若麥的樣,豪氣地用手邊撕邊啃,還喝酒。倮烏看了,非常高興,嘰哩咕嘟發(fā)表演說。李贄聽不懂,就問若麥。若麥說:阿爹在夸你呢,說大人跟我們最貼心,不會欺負我們夷家人,要大家相信你,以后聽你的話。
9
第二天一大早,李贄隨阮兆文和倮烏的馬隊,到準備開采銅礦的照壁山實地勘查。
到了照壁山,倮烏指著廢棄的礦洞說:當年,高土司的阿爹在此秘密開礦,后被官家發(fā)現(xiàn),法辦了,就一直荒廢至今。
李贄提醒說:阮掌柜該不會重蹈覆轍吧?
阮兆文說:哪能啊,我有省府的批文呢。說時,掏出批文讓李贄過目。
轉(zhuǎn)了一圈,除一部分人繼續(xù)留下勘查外,其余的,就原路返還了。
回到寨子時,天色已晚。卻見寨外路邊聚集了十多人。
為頭的是拉左梁子土目。土目說:漢官知府到夷山,是看得起我們夷家。既如此,也請知府大人走一趟,到我們拉左梁子做客,我們也要殺一條牛,盛情款待。
李贄畢竟不習慣夷人的飲食,想早些回府,就借故推辭,但剛說了一句公務繁忙,就被師爺搶了話頭。師爺說:李大人的意思,今天去不成了,明天跟你們?nèi)?,咋樣?/p>
得了允諾,幾個夷人高興異常,嗷嗷嗷地歡呼了起來。
回屋后,李贄責怪師爺,說:你怎么就應承下來了?
師爺說:大人有所不知,如果不答應,就是看不起人家,而夷人,又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還要重的人,如果失了面子,輕則積怨,重則自殺,所以,卑職就替大人應承了。
李贄信了,說:這么嚴重???差一點弄出人命了。
師爺說:我看八九不離十。大人您想啊,這么大禮節(jié),卻遭到回絕,土目還有臉面回去嗎?萬一他想不通,羞憤難堪,以自殺來報復,禍就闖大了。當然,您是漢官,他們拿您沒辦法,但會遷怒于倮烏啊,如果這樣的話,事態(tài)就嚴重了。
李贄恍然大悟:也就是說,按夷人的規(guī)矩,如果他自殺了,要么倮烏償命,要么重金賠償,否則,就要打冤家了?
師爺有些吃驚,說:原來大人也知道呀?
李贄說:不是有個若麥嗎,整天嘰嘰喳喳的,自然就知道了。
后來在火塘邊吃飯,卻不見拉左梁子土目,李贄問:那個土目呢?咋不請來一起吃酒?
倮烏說:請了,他不來。
又是若麥嘴快,說:他們還想著跟我們打冤家呢,所以呀,寧肯在野外吃飯吃酒過夜,也不會踏進我們寨子半步。
李贄奇怪:怎么又是打冤家?
若麥說:都怪高土司……
倮烏瞅了若麥一眼,厲聲說:再亂講,就滾出去!
吃完飯出來,李贄悄悄叫住若麥,問剛才沒有說完的事。
若麥說: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乃拉家丟了一袋銀子,就懷疑是走親戚的拉左梁子人偷的,于是約了人堵在半路搜人家的身。結(jié)果,銀子沒搜著,那人卻咽不下這口冤氣,回去后就上吊自殺了。按理,乃拉應該為自己的疑心償命,并且,他也做好了上吊的準備。就在這時,高土司來征糧,知道了,就說要按官家的法來辦……
李贄接話說:于是交了罰金,保住了性命。
若麥說:他倒是保住了性命,但拉左梁子的人不干了,硬說我們故意仗著官家欺負他們,揚言要打冤家……
李贄說:不是有調(diào)解人嗎,解釋清楚了,還打什么冤家?
若麥說:這是官家判的,哪個調(diào)解人敢出面?官家還說了,按大明法,乃拉罪不至死,所以不能自殺償命,如果自殺了,就要抓我阿爹和寨老坐牢。
李贄說:那怎么辦?
若麥說:只好打冤家了。結(jié)果一打,他們又比我們多死了一個人,所以至今還耿耿于懷。
李贄問:那個叫乃拉的,現(xiàn)在何處?
若麥說:死了,在那次打冤家中。
李贄說:聽你的意思,如果按你們的規(guī)矩辦,就沒有后來的打冤家了?
若麥說:那是當然。祖先訂下的規(guī)矩,哪個敢違背?調(diào)解人的話,哪個敢不聽?
李贄說:規(guī)矩嘛,我倒是相信,至于調(diào)解人,他的話有那么公正嗎?
若麥說:當然公正了!
李贄不相信:哦,是嗎?何以見得?
若麥說:大人您想啊,如果調(diào)解人不公正,傳出去了,以后就沒有人請他了!
10
其實李贄并不知道,這阮兆文也是個有“組織”的人,是云南鎮(zhèn)守沐總兵手下神鷹堂堂主,以商人身份,暗中為沐總兵籌集軍費,用來補給沐家私自擴充的秘密武裝。
沐家私擴武裝,朝廷早有察覺。為防范沐家,云南巡撫王凝秘密增派錦衣衛(wèi)暗中監(jiān)視。
所以這次被盜,阮兆文有所警覺,首先就想到錦衣衛(wèi)頭上,于是傳令神鷹堂各分舵秘密調(diào)查此事。雖然調(diào)查沒有多大進展,但還是查出了這伙人在麓川玉石場上活動的一些蛛絲馬跡。阮兆文由此推斷,自己早就被這伙人盯上了。至于這伙人背后有沒有錦衣衛(wèi)的影子,阮兆文也拿不準。
從夷山回來后,不久就得到一個消息,這伙人可能就是出沒于騰越與洱海之間的秘密幫會成員。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與錦衣衛(wèi)多多少少有些瓜葛了。所以,阮兆文權(quán)衡再三,不敢大意,趕緊奔赴省城,向沐總兵稟報。
沐總兵聽后,說:是不是你被王凝的錦衣衛(wèi)盯上了?
阮兆文說:那倒未必。如果我被錦衣衛(wèi)盯上,他們應該有下一步的行動才對。但事實證明,幾個竊賊被抓后,事情就好像嘎然而止了。
沐總兵:你是說,他們只是幫會成員,是奔財而去?
阮兆文說:估計是這樣,也符合他們一貫的行事風格。
沐總兵哦了一聲,說:說來聽聽!
阮兆文說:據(jù)在下所知,王凝的錦衣衛(wèi),雖然發(fā)展吸收了一些三教九流的幫會頭目來協(xié)助行動,但實際上,這種聯(lián)系是十分松散的,對于幫會,無非是拿錢辦事而已。但往往,幫會也經(jīng)常仗著錦衣衛(wèi)的名頭,私底下干一些胡作非為的事情。
沐總兵說:果真如你所言,我就放心了。
阮兆文又說:大人,在下還有一事稟報。
得到允許后,阮兆文稟報說:新來的姚安知府李贄,雖為一介書生,但胸有謀略,治政有方,可以為我所用。尤其在處理夷務方面,他一改往日的強硬鎮(zhèn)壓,主張因俗而治,頗為夷人接受。如此親夷政策,可緩和日愈緊張的漢夷關系,在下以為可行。更重要的是,銅礦一旦開采,必然要有大量的漢人工匠進入夷區(qū),所以李贄的親夷政策,對我們有好處。
沐總兵問:何謂因俗而治?
阮兆文說:照李贄的說法,就是原情論勢,一切從實際出發(fā)。比如,夷人間糾紛,偷盜啦,打架啦,人命案啦,乃至打冤家,只要他們不告官,官家就不必管,讓他們用習慣法來處置。
沐總兵說:這樣放任,夷人還會懼怕官家嗎?
阮兆文說:懼怕與仇恨并存。況且,官吏熱衷于插手夷務,無非是借機敲詐而已,所以在下以為,李贄的做法可以一試。
沐總兵似乎還在猶豫。阮兆文又說:在下與夷人打交道多年,深知夷人之所以反叛無常,實在是因為我們的一些官吏陽奉陰違挑撥離間所致。其實他們的要求并不多,無非是求個平安而已。所以在下以為,夷務之要,應消除隔閡,尊重他們的習俗,增進漢夷之間交往。
沐總兵說:說來容易,這些個蠻夷,冥頑不化,不打著點,只怕是就要上房揭瓦了??傊痪湓?,“踏盡了然后才是平定”,這些年就是這么過來的。
阮兆文辯解說:當初明太祖這樣說,天下不是還沒有平定嗎?如今天下一統(tǒng),夷人歸順,這個治夷方略也應該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改變了……
見阮兆文竟敢犯上,越說越離譜,沐總兵呵斥道:大膽,皇上制定的治夷方略,也是你等能夠說三道四的嗎?
阮兆文自知冒犯了虎威,恐適得其反,趕緊住口,跪下請罪說:在下一時性急,說錯話了,愿受大人責罰!
沐總兵指著他,半天沒有說出什么。最后緩和了語氣,說:靖南呀,不是老夫責怪你,你考慮問題太簡單了。你想呀,一旦云南無戰(zhàn)事,我沐家這個鎮(zhèn)守總兵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所以啊,這云南不能過于太平。當然,為了我們在姚安的利益,那個李贄,他想表現(xiàn),就隨他表現(xiàn)去吧,老夫也學他,只要沒有人告,就裝聾作啞便是。
11
終于,高土司等到了機會,讓那八個盜賊巧妙地脫逃了。
是時,李贄正在審案。
兩個男子,一胖一瘦,為一匹馬爭執(zhí)不下。雙方都堅稱,這匹馬是自己剛剛從馬市上買的。但在回家的途中,卻被對方搶了,還誣賴自己想詐騙。
聽完雙方的訴求,李贄略一沉吟,說:現(xiàn)在婆說婆有理,公說理更多。這樣吧,馬暫時留下,你們先回去,明早來衙門候著,待本官先審了這匹馬后,再來給你們斷案。
審馬?難道馬會說話嗎?兩個男子心里嘀咕,暗笑這個知府糊涂得實在離譜。于是各懷心事退堂回家。
事后,李贄叫來兩個巡捕,如此這般地悄聲作了安排。
巡捕得令后離去。這時,司獄急匆匆來稟報,說盜竊阮家的那伙犯人脫逃了,是在修建糧廨時打傷了守衛(wèi)逃跑的。
對此李贄早有預感,只是沒有想到會真的變?yōu)楝F(xiàn)實。心說,果然被阮掌柜言中,這伙盜賊的確大有來頭,居然能夠說動高土司放了他們。但該問的還得問,于是說:如此大盜,尚未判決,怎能隨便帶出牢房?這是誰的主意?
司獄說:轉(zhuǎn)眼秋糧就要入庫了,這么短的工期,高土司又催得緊,實在是人手太少,所以卑職就把他們也支應去了,哪曉得就這樣了,卑職失職,罪該萬死!一邊說一邊可憐兮兮地自扇嘴巴。
李贄又問:不是戴有腳枷嗎?怎么就輕易讓他們跑了?
司獄說:起先是戴著呢,但看守見他們幾個很老實,手藝不錯,為了方便干活,加之他們也再三請求,看守一時糊涂,就給開了。
又問了一陣,事實基本弄清楚了,李贄就下令將司獄即刻收押,同時安排衙役拘捕那個擅自打開枷鎖的看守。
第二天,高土司過來府衙求情,說:大人呀,人無完人,孰能無過?何況事出有因,不過是失職之過,咋就收押了?
李贄反問:那依高土司,此事該如何處理呢?
高土司說:司獄這人,平時做事還是盡職盡責的,這次失誤,純屬偶然,還望大人網(wǎng)開一面,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就不要責罰太重了。
李贄趁機敲打高土司說:本來嘛,高土司出面,再怎么著,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但問題是,據(jù)最新掌握的消息,這幾個大盜可能與一些秘密幫派有關,本府還想著與土司你聯(lián)手來審呢,萬一真的審出點什么,且不是大功一件?
高土司心虛了,但強作鎮(zhèn)靜,說:不會吧?我都審過幾遍了,還上了刑呢。
李贄毫不留情,說:但據(jù)我所知,高土司至今還不知道他們是何方人氏呢。
高土司知道李贄老謀深算,怕話多有失節(jié)外生枝,于是主動服軟,笑說:都怪卑職無能,審案無方,辜負大人的厚望了。
這時,昨天派出去的兩個巡捕回來復命,說:按大人的吩咐,小的們跟著馬,一路進了山,終于把賣馬人找到了,是個夷人,已經(jīng)帶回來了,在堂下候著呢。
夷人上堂后,低著頭跪下,顯得十分害怕。
李贄和藹地說:起來說話吧。
夷人起來后,李贄問:昨天買你馬的人,你還記得是什么樣子嗎?
夷人比比劃劃的,夷話中夾雜漢話,講了半天,也聽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于是喚來那個通夷話的跟班。跟班和夷人嘰哩咕嘟講了一陣后,回稟說:大人,他說買他馬的人,是一個胖子,腳有點跛。
李贄一聽,長舒了一口氣,問:那兩個人現(xiàn)在何處?
衙役說:在衙門偏房候著呢。
李贄:傳他們進來!
一胖一瘦兩個男子進來后,胖子突然間轉(zhuǎn)身一把抓住夷人,可憐巴巴地帶著哭腔說:老表啊,你可要為我作證,是我買了你的馬,用了二十兩銀子??!
瘦子一聽,得,紙包不住火了,嚇得噗嗵一聲,就跪了下去,邊磕頭邊求饒:小民該死,小民認錯,求大人開恩……
高土司坐在一旁,見證了整個過程。斷案結(jié)束后,高土司默然而坐,仍在琢磨。過了一會,突然間恍然大悟,真心實意地抱拳向李贄贊嘆,說:好一個“老馬識途”,斷得好,不愧是京城來的,讓卑職大開眼界了!
12
高土司到李贄處求情,碰了軟釘子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無可奈何。
高土司說:當初我們太輕敵了,沒想到這個書呆子竟然有些本事,這么快就贏得了民心,坐穩(wěn)了位子,狂妄得連我的面子都不給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土僉事出主意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依小的看,老爺您還是出點血吧,打點下他,先過了當前這個坎再說。
高土司說:出點血我倒是不心疼,問題是,這書呆子一直以清正廉潔自居,萬一他不領情,且不弄巧成拙?
土僉事說:老爺忘了?以前那些知府,剛來時不都這樣標榜嗎?結(jié)果咋樣?還不是一個比一個貪。
高土司搖頭說:也許這個人例外,跟他們
不同。
土僉事說:老爺總是把他想得太好了。這樣吧,也無須老爺您出面,待小的布個局,讓他破了清廉,咋樣?
高土司想了想,說:也好,先探探他的底再說。
下來后,土僉事找來一衙丁,說:司獄平時對你咋樣?
衙丁說:很好啊,前年還幫過我大忙呢,要不然,我阿哥還得多做幾年牢。
土僉事說:知恩圖報,乃君子所為。如今司獄攤上事了,所以你要救他。
衙丁說:我也想啊,但小的無權(quán)無勢,咋救?
土僉事說:你不是經(jīng)常在李大人身邊當差嗎?求求他,興許司獄就有救了。
衙丁笑了,說:土僉事高看我了,要是跟李大人說得上話,我還當這個衙丁嗎?
土僉事說:事在人為嘛,你就不會送點人情啥的?
衙丁說:李大人清正廉潔,小的可不愿自找沒趣。
土僉事說:你呀,就是死腦殼。這是裝樣子呢,你也相信?不過嘛,這李大人的確謹慎,所以,你也謹慎點,試著來,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不愁沒有第二次。
衙丁心動了,問:那小的送點什么好呢?
土僉事說:聽說李大人特別喜歡吃魚,你就投其所好,先送他一條。
衙丁說:這么簡單呀?能管用嗎?
土僉事說:這只是試探呢,至于管不管用,能不能說上話,就要看第二次了。
衙丁狡黠地說:要有第二次,我可沒那么多禮送。
土僉事說:放心,有司獄呢,到時候我先替他墊上。
第二天清晨,衙丁出現(xiàn)在賣魚巷口。
衙丁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終于瞧上了一條大魚。于是丟下一點碎銀,提了就走。賣魚人一把抓住,說:衙門大哥,再給點吧,太少了。
衙丁眼一瞪,說:本大爺就只有這么多,嫌少啊,跟老子到衙門大堂上要去。
賣魚人一聽,嚇得趕緊松開手,可憐巴巴地看著衙丁揚長而去。
這一幕,恰巧被李贄的廚子撞見。廚子也是來買魚,認出了是在堂上當差的衙丁,回衙后就立即稟報了。李贄說:這不是強買硬吃么?看樣子,整肅吏治不能再拖了。
但令李贄哭笑不得的是,剛要到堂上辦公,半道上,提著魚的衙丁倒自個撞上來了。
衙丁畢恭畢敬說:大人呀,這是家養(yǎng)的塘魚,剛巧網(wǎng)了賣呢。家父說,大人愛民如子,是個好官,就特意挑了一條,囑咐小的給大人送來嘗嘗鮮,還望大人不要嫌棄!
李贄哦了一聲,對著魚左右一端詳,說:嘴還在動呢,這樣吧,你把魚提高一點,本府倒要聽聽,魚在說些什么。
衙丁忍住笑,心想,這老頭真有趣。于是順從地把魚高高提起。李贄裝模作樣聽了聽,自言自語說:哦,你不是他家的魚……什么,是從賣魚巷口搶來的?
衙丁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碰上神人了,嚇得臉色大變,扔下魚,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直呼大人饒命。
到了堂上,當著所有官差衙役的面,衙丁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土僉事沒有想到弄巧成拙,把自己也賠了進去,于是扯了一個謊,把問題自己扛了。
高土司坐在李贄旁邊,強作鎮(zhèn)靜,但臉色很難看。
李贄心里明鏡似的,但見好就收,不想讓高土司過分難堪,于是草草收場,說:強買硬吃,掠奪百姓,此罪一;受人指使,行賄本官,想為犯人開脫罪責,此罪二。兩罪并罰,杖責二十,除籍回家,永不錄用。
又對土僉事說:身為土僉事,理應率先垂范,卻暗地里使壞教唆,不懲戒不足以正官風。然后轉(zhuǎn)向高土司:土司呀,你看怎么懲戒他好呢?
高土司說:那就罰三個月俸祿吧,也好讓他長長記性。
13
當天,衙門前就貼出了告示,是處理衙丁的,旁邊還懸掛著那條魚。
告示上除了處理結(jié)果外,還規(guī)定:官吏欺壓、掠奪百姓者,百姓可告官,一經(jīng)查實,嚴懲不貸
告示前圍了一些人。若麥不識字,問身旁的阮漢川:漢川阿哥,這紙上都寫了什么呀?
阮漢川大聲念了一遍。若麥又問:咋個要掛一條魚呀?都曬干了!
阮漢川說:這是懸魚示警呢,就是告訴大家,凡是欺壓、掠奪百姓者,都會受到懲處。
回家后,阮漢川把剛才的所見所聞告訴了父親。阮兆文聽后,感嘆說:看樣子,李大人開始動真格的了!
這時,若麥突發(fā)奇想,憧憬說:干爹呀,要是您跟李大人說說,也貼張告示,準我們夷人進城做生意進飯館吃飯進客棧睡覺那就太好了!
阮兆文說:這事啊,何須我說,李大人早就有這個意思了。等著吧,過不了多久,李大人會讓你看到這張告示的。
阮漢川和若麥出去后,阮夫人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憂慮說:老爺呀,我總覺著,倆孩子這久走得太近了,會不會日久生情?
阮兆文說:好呀,真要成了,倒是漢川的福氣。
阮夫人急了,說:這可不行,夷漢咋能通婚?我可不想討一個大腳婆讓人恥笑!
阮兆文搶白說:咋就不能了?這又不是沒有先例?別忘了,我們是生意人,注定了要走南闖北的,所以大腳好呀,能夠夫唱婦隨。何況這若麥,還有一身功夫,要緊時,可助漢川一臂之力呢!
阮夫人哭了,說:死老頭呀,原來你一直嫌棄我!邊說邊伸出腳來,指著說:想當初,我這雙小腳,也是出了名的三寸金蓮,也曾讓多少富家公子夢寐以求……
阮兆文不敢戀戰(zhàn),繳械說:是的是的,我也沒說夫人的小腳不好。只是夫人啊,如今我和倮烏聯(lián)合開礦,要是孩子們真成了,且不更好?
阮夫人不屑一顧,說:死老頭,我知道你這輩子就會窮算計,干脆你把老娘休了,也算計一個大腳婆回來……
面對夫人的無理糾纏,阮兆文實在很無奈,只好軟語相勸,哄她高興。
正如阮兆文所言,過了不久,府衙前就貼出了告示,說漢夷平等,夷人可以到街市上自由貿(mào)易,還可以進飯館進客棧在城內(nèi)留宿,任何人不得歧視或侮辱,若有違反,夷人即可告官。
高土司說:真不知道這書呆子是咋想的,這夷人咋能跟漢人平起平坐?這幾百年的規(guī)矩還要不要了?
土僉事說:是啊,正因為有了這規(guī)矩,夷人才有些老實。如今廢了規(guī)矩,這姚安地面恐怕就不得安生了!
高土司說:不行,我不能讓他這么鬧。這樣吧,你把他的所作所為寫出來,待我找機會到省城向王巡撫,還有沐總兵,告他一狀!
土僉事勸說:就這些芝麻綠豆點事,告他不起作用。老爺還是忍忍吧,我就不相信他犯不了大錯。
高土司嘆了口氣,說:我這個土同知呀,當?shù)谜媸歉C囊。除了催糧征夫,還是催糧征夫,權(quán)都被這個書呆子一把拿了!
土僉事說:唉,這俗話說,土官見流官,自然矮一截。這書呆子再咋樣,也是流官嘛,是朝廷派來的。
說了一會,高土司突然問:那個司獄,還算老實吧?我還擔心把你咬出來呢!
土僉事說:沒動大刑,他能咬我嗎?說起這個,我倒奇怪了,這明察秋毫的李大人,卻偏偏在這個事情上糊涂,是有意呢,還是真糊涂。
高土司說:我也納悶呢!聽他那些旁敲側(cè)擊的話,似乎不糊涂,知道司獄是我們的人,但卻稀里糊涂就把司獄的案從輕發(fā)落了。
土僉事說:是呀,也不動刑,也不問問背后有無指使人,這難道是有意為之,不想得罪老爺您?
高土司:此話怎講?
土僉事說:老爺您想啊,這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要做事,不都得您配合嗎?如果您明面上反對,暗地里使絆,他這個知府還咋當?
高土司笑了,說:這是兩敗俱傷呀,我會這樣嗎?
土僉事說:老爺是不會,但人家不一定這么想,所以才要留點余地嘛。
高土司警覺起來:你是說,他故意拿著我們的把柄,引而不發(fā),是想逼我順從?
土僉事說:這就是他的狡猾之處!所以啊,小的以為,他要怎么整就讓他整好了,老爺您不必惹他。
高土司說:我也不想惹他呀。但他這么整,時間一長,還有我高土司的地位嗎?
土僉事勸說:老爺何必與他爭一時之短長?他再能,不也是個流官嗎,像流水一樣,遲早是要走的,哪像老爺你,土官,像土地一樣,是不會隨著流水走的。所以呀,順著他點,等他出錯,到時奏他一本,讓他滾蛋。
高土司似乎也有同感,便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土僉事好奇地問:小的冒昧,敢問老爺,那幾個盜賊究竟是什么來路,竟然讓老爺您這么冒險?
像觸痛了神經(jīng),高土司怒不可遏,呵斥道:大膽,這是你該過問的嗎?
14
夷人進城的限制打破后,奇跡出現(xiàn)了。
不到一年的功夫,姚州城已是滇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山貨營銷轉(zhuǎn)運中心。夷人們用騾馬把各種各樣的山貨販下山,賣給南來北往的客商,然后又從琳瑯滿目的街市上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去販賣。
漸漸地,南來北往的客商多了。馬幫多了。各種貨??蜅J仇^馬店百貨店多了。
富足一些的夷家人開始陸續(xù)下山經(jīng)商做
生意。
膽大一些的夷人則直接趕著馬馱了山貨到街市上交易。
近城區(qū)的夷人不容易搞到山貨,便背柴禾來賣,燒木炭來賣,燒石灰來賣。
終于,姚州城人滿為患,一到街天,就水泄不通。
城池太小了,可否考慮到城池外另辟市場?阮兆文等商家這樣向李贄建議。
城池已經(jīng)容不下這多人,應該明令禁止夷人到城內(nèi)經(jīng)營。高土司等士紳這樣向李贄進言。
師爺說:擁擠點怕什么?說明街市繁榮。所謂鴿子揀著旺處飛,就是這個道理。——言下之意,就是保持擁擠現(xiàn)狀最好。
李贄自有打算,說:沒有夷人進城,就沒有街市繁榮,沒有街市繁榮,府庫就沒有這么多稅銀。所以本府以為,夷人進城不應禁止,還應鼓勵。至于街市,我們也學學京城的做法,劃行歸市,凡跟山貨收貯有關的營生,比如馬店、客棧、食館,還有柴禾啦木炭啦石灰啦等交易,一并歸到東門外的平安街上去。
一聽到平安街,高土司就坐不住了,說:李大人有所不知,這平安街其實最不平安,經(jīng)常有火災發(fā)生。如果是小火倒也罷了,無非是一兩家受害。怕只怕像大前年,差不多燒了半條街。所以啊,大人還是不要打平安街的主意為好。
部分人也附和說:是呀,到時候燒一把火,哪個承受得起?
李贄奇怪,問:這么多火災,為什么呀?
師爺嘆了口氣,說:這個呀,說來話長。據(jù)說早年間,平安街有一蔣姓人,在外做官后榮歸故里,還蓋了一大院房子。按理呢,這房子要安置一個火神牌位,但他沒有,還動員別的人家也撤了火神牌位,說這樣才能防火減災。大家想想,撤了火神牌位,火神會高興嗎?于是報應就來了,先是他家的大房子被燒,以后隔一年岔兩年的,平安街總有房子被燒……
如此荒唐又好笑的話,尋常百姓們相信倒也罷了,想不到像師爺這等官吏也深信不疑。此時的李贄,真有一種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那就以愚昧對愚昧吧!李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于是裝模作樣地一拍腦袋,現(xiàn)編現(xiàn)賣說:唉呀,差點忘了,本府前幾天做夢,夢到的就是火神呀,卻原來是今天應驗了……
眾人驚奇,問:今天應驗?
李贄接著編:是呀!今天不是說到火神牌位嗎?其實在夢里,火神已經(jīng)明諭過了,說他不想東家出西家進地接受供奉,這樣東奔西走的,實在太辛苦了……
平安街屯長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說:原來問題出在這里呀?怪不得燒香越多火災越多呢!
師爺也信以為真,并分析說:聽火神的意思,是要集中供奉?那就得建一座火神廟了!
李贄借坡下驢,說:既然有了神諭,那就建吧!不過,既然是供奉火神,哪有神在廟里安身的,還是叫光明宮吧。
高土司對名稱不感興趣,卻對錢從哪里來感興趣,于是試探說:那得花費不少銀兩呢,這錢咋辦?總不能從府庫中支出吧?
李贄說:是呀,拿府庫的錢來建,會被上司查辦的。
阮兆文等人交頭接耳悄然議論了一會,建議說:捐建吧,大家都愿意出錢。
李贄說:這樣也好,積德行善求平安嘛,就捐建吧,到時候我也捐一份。
后來,這件事傳到了夫人耳里。夫人疑惑地問:老爺啊,您真的夢到火神了?
是時,夫婦倆正在后花園里為菜地澆水。李贄將水桶提到夫人跟前放下,笑而不答,反問夫人:你說呢?
夫人也笑了,拿著瓢指著李贄說:就你鬼點子多,哄得上上下下的都信了。
李贄嘆了口氣,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夫人你想,這么一群信神信鬼的人,如果跟他們講咋個防火咋個小心火燭,管用嗎?所以呀,還得以毒攻毒,用神靈來指揮他們。
15
冬去春來,在李贄的督促下,高如城樓的光明宮終于在平安街竣工了。
準備就緒后,在一個黃道吉日,在光明宮,迎請火神祭祀大典隆重開幕了。
正午時分,陽光明媚。
光明宮前,人潮如涌,圍得水泄不通。中間,舞龍耍獅踩高蹺來回表演,在高潮迭起中贏得掌聲不斷。
三聲鑼響,祭祀大典正式開始。
在李贄的率領下,平安街百姓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向光明宮一路走來。
進入光明宮后,在經(jīng)過火神塑像時,大家依次將家中供奉的火神牌位恭恭敬敬地擺放到神臺上。
最后留李贄在臺上。李贄念念有詞,將所有牌位一一拿到焚香爐里逐一焚燒祭拜。
祭拜完后,李贄又率眾向火神塑像行三拜九叩大禮。禮畢,對跪在下面的百姓宣布說:九九歸一,如今,供奉在平安街各家各戶的火神全部歸位,并鑄以金身,供奉在光明宮。以后,每逢初一、十五為大祭,到時燃燭點香燒紙供奉,方可祈禱火神保佑,讓平安街千年萬年永保平安!
頓時,百姓們歡呼一片。
晚上,在光明宮前,人們點起火把,崴起花燈,輕歌曼舞,祈求平安。
一番熱鬧過后,整個春季,平安街真的平安了。炊煙照常升起,百姓照常點燈。以往的不慎失火卻不見了蹤影。
沒了火災,平安街的街市漸漸活躍了起來。于是,不斷有外地人來這里買地建房。時間一長,平安街就成了一條很長很長的大街了。
若麥的食為天飯店也建在平安街。店名是阮漢川取的。阮漢川說:民以食為天嘛,不管是漢人還是夷人,是官家還是民家,這吃飯都是頭等大事。
若麥聽懂了,解嘲說:想不到我一個夷女子,也開始操心起這頭等大事來了!
平常日子,阮漢川隨父親到鐵索箐打理銅礦,偶爾回家,便跑到食為天陪若麥。
這一天,阮漢川和若麥剛要出門,李贄及師爺、府兵指揮等著便裝出現(xiàn)在店門口。
若麥剛要開口叫大人,被李贄制止。李贄悄聲說:別驚動了其他人。
若麥領會,大聲說:幾位客官里面請!
坐下后,店小二過來倒水,邊問:牛湯鍋羊湯鍋排骨燉蓮藕還有各種素菜,客官想吃點
什么?
若麥湊上來小聲說:昨天剛送來的麂子肉,鮮著呢,炒一盤吧。
李贄搖頭,回顧左右食客,指著說:就像他們那樣的,端上來吧。
然后問若麥:近來生意可好?
若麥學著漢人道了個萬福,說:托您老的福,好著呢!
李贄環(huán)顧左右,說:看樣子,你這些湯湯水水的,還是很受歡迎的嘛。
若麥說:來這里的,大都是窮苦人。大酒大肉的,哪吃得起!
李贄贊賞說:想不到你這夷女子,做生意也這么對路。
若麥謙虛說:我哪有這本事啊,這都是人家阮公子的主意。邊說邊把阮漢川推上前來。
李贄說:這就對了嘛,漢幫夷,夷幫漢,大家就有好日子了。
阮漢川說:這都是托您老的福呀。
這時,菜已經(jīng)上齊。李贄笑說:你們不是要出門嗎?去吧去吧,你們?nèi)チ?,我們也好吃飯?/p>
走過平安街,進入東城門,若麥和阮漢川邊走邊逛,時不時駐足在貨攤前挑選一些小物件。
不遠處,傳來焦鹽餅的香味。這是若麥和阮漢川最愛吃的。于是倆人循著香味奔了過去。
焦鹽餅攤前。一夷人邊掏錢邊問價。攤主故意說:兩文錢一個。收了錢后,攤主遞過一餅,然后再遞過一餅,一臉壞笑地戲弄說:再送你一個。
站在旁邊的若麥見狀,問:你這餅不是一文錢一個嗎?為什么賣他兩文?
攤主說:沒有啊,你看,這是他給我的兩文,那是我給他的兩餅。
若麥較起真來,說:不對,他手里的兩餅,一個是你賣給他的,另一個是你送給他的。生意場上無戲言,既然一文一個,你還差他一個哩。
阮漢川也附合說:是呀,她說得對,你還差人家一個哩!
其他人也跟著起哄,說:對頭對頭,你說話要算話,要不然我們就告官了!
眾怒難犯。攤主望了望不遠處正在巡邏的府兵,自知玩笑開大了,于是一抱拳,說:得得得,拜托各位了,我認錯還不行嗎?然后拿起一個餅遞給夷人,說:夷老表呀,剛才是玩笑呢,以后還來買我的餅吃嘎!
16
土司公廨大廳內(nèi)。
專事藥材經(jīng)營的胡掌柜帶著幾個貨棧掌柜向高土司訴苦。
胡掌柜搖頭嘆氣說:想當初,這姚安地面,收各種山貨的,也就我們胡王趙李四大家,那時候進夷區(qū)收貨多順當呀!如今倒好,能搞到山貨的夷人都下山了,我們還到哪里去收?
王掌柜說:就是呀,如今到夷山收貨,要么價格高,要么,早就被那些倮倮販子提前收了。照這樣下去,還有我們的活路嗎?
于是李掌柜直接攤牌:如果老爺不管我們的死活,那以后的捐稅攤派什么的,我們也就交不出來了。
趙掌柜站出來打圓場,但話還是軟中帶硬:李掌柜言重了!這事老爺能不管嗎?再咋個說,老爺也是我們的土司嘛,他肯定會為我們做主的。老爺,您說是吧?
高土司嘆了口氣,說:你們有苦衷,本土司又何嘗沒有苦衷呢。問題是,李知府這么搞,也沒有什么大錯呀?所以我咋個為你們做主?
胡掌柜說:您是土司嘛,專事夷務的。只要老爺您肯偏向我們,像過去一樣,辦法還是有的。到時候,該孝敬您的,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
高土司說:不是本土司不幫你們,實在是李知府太難對付了。就說夷務吧,說實話,如今除了催糧征夫,我基本上是閑官一個。
李掌柜說:老爺您還管著緝盜拿匪呢嘛!我看那些馱山貨下山的夷人,就很可疑,天曉得那些山貨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
高土司笑了,說: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是李知府主事,緝盜拿匪之事還輪得上我嗎?不瞞各位,就連夷人間的那些糾紛,都不讓我管了,而是交給那些油嘴滑舌的調(diào)解人去管了。
胡掌柜說:原來這就是“不告不理”呀?早就聽說了,還以為只是說說呢。
高土司苦笑道:所以啊,眼看著這些夷人越來越欺主了,我能咽得下這口氣嗎?我也想去告他呢,只是還沒有抓到他的疼處,也就只好忍著了。
看樣子,這高土司是指望不上了。無奈之下,胡掌柜只好向“組織”如實報告,以減輕自己經(jīng)營不善的責任。
胡掌柜的“組織”很秘密,除了壇主及壇主手下的幾個人,胡掌柜一無所知。但從一些蛛絲馬跡來判斷,壇主之上應該是幫主,幫主之上是錦衣衛(wèi)。眾所周知,在云南,錦衣衛(wèi)是巡府王凝手上的一張王牌。對這樣一個特務性質(zhì)的組織,人們唯恐避之不及,就連位高權(quán)重的沐總兵也對其忌憚三分。所以胡掌柜認為,要想改變當前現(xiàn)狀,唯有向“組織”求助。
于是,事情報到了巡撫王凝手上。
一錦衣衛(wèi)說:我們的藥材生意,尤其是貴重藥材,大約有兩成,都從姚安獲得,并且利潤頗豐。如今這夷人下山,原有的收貨渠道就沒了,所以成本越來越高,已經(jīng)沒有利潤可言了。
王凝問:那依你,該怎么辦呢?
錦衣衛(wèi):回稟大人,在姚州城西部山區(qū)有一河,河水洶涌,所經(jīng)之處都是高山險壑。唯漣水一段,水勢稍緩,上有兩節(jié)木橋一座,可供馬幫通過。這是通往夷區(qū)的咽喉要道,所以小的以為,只有毀橋,才能阻止夷人下山搶生意。
王凝說:既然如此,那就毀了它吧。
錦衣衛(wèi)為難地說:巡檢司就設在橋頭呢,還有哨兵把守,實在不好下手呀!
王凝頓了一下,說:是呀,這不是我們官府自己拆自己的臺嗎?
過了一會,王凝有了計策,于是招手,對湊過來的錦衣衛(wèi)嘀嘀咕咕作了一番安排。
17
黑夜中,雷鳴電閃,大雨傾盆。
耀眼的閃電下,漣水橋頭的巡檢司署孤零零地隱沒在風雨之中。
突然,閃出幾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黑影出來。他們沖上橋去,在雨聲的掩護下,倒退著用斧頭拆了橋木一根根扔進河水。
第二天,雨過天晴。望著不翼而飛的漣水橋,巡檢司和哨所兵丁都傻眼了。
太陽越升越高。陸續(xù)到來的馬幫和行人停滯在兩岸無法通過。
與此同時,李贄在師爺?shù)呐阃?,正在拜訪德豐寺住持悟證法師。
談禪論道一番后,李贄試探地提出,想借寺院偏房,創(chuàng)辦一個書院,借以開啟民智,教化一方百姓。
想不到悟證法師很支持,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教化一方,也是佛家本意。難得官家有此義舉,老僧定當傾盡綿薄之力!
李贄不勝感激,說:創(chuàng)辦之后,還請法師擔當院長之責。同時,考慮到所收學員應當不拘一格,漢夷男女皆可,不知法師意下如何?
悟證法師說:善哉善哉,所謂眾生平等,大人之良苦用心,與佛家本意不謀而合,真是善莫大焉善莫大焉啊!
李贄說:既如此,另外兩個先生,還勞法師舉薦。
悟證法師也不推辭,說:善哉善哉,老僧確有現(xiàn)成人選舉薦。
李贄說:說來聽聽。
悟證法師說:小磚橋舉人饒詩乙,此人開辦私塾久矣。更重要的是,此人既有向佛行善之心,又有憂國憂民之志,擔當主講,再合適不過。另外一個,是彌溪箐秀才郭萬民,也是私塾先生,曾經(jīng)到夷區(qū)當過先生,會夷話,善與夷人打交道,請他下山,再合適不過。
又談了一會,剛把書院的事商談完畢,就有衙役匆匆來報,說昨夜暴雨,漣水橋沖走了!
李贄一怔,說:這可是漢夷來往的生命線啊,咋就沖走了?
待李贄一行騎馬趕到漣水橋時,滯留在兩岸的馬幫已經(jīng)打道回府了。剩下幾個過路的,正嘗試著想泅渡過去。但試了幾下,終究不敢冒險,只好罵罵咧咧地上岸穿上衣服。
前腳跟后腳,高土司也帶著幾個人趕來了。
高土司說:當初建這橋,都是用上好的楸木呢,既輕巧,又耐糟,打樁時,根也扎得深,所用鐵箍也是加粗的,心想著要管五六年呢,沒想到才三年,就沖走了!
聽了高土司的話,李贄起了疑心,問:在這幾年,昨晚的洪水算不算大?
高土司說:不算大呀,你看,才這么深,比起前年那次,哦,李大人你也見過的,把橋都淹了,也沒沖走呀?
李贄心中有數(shù)了,于是吩咐衙役,叫他們沿河向下游走一段,看看橋上的木頭會不會沖到河岸上。
高土司慚愧地說:還是大人心細,想得遠。
幾個時辰后,衙役們揀了幾截木頭回來。他們說,是在一河灣漫水處揀到的。
高土司一看,證實說:這的確是橋上最短的幾根。
李贄翻來復去仔細地查看了一遍,指著有鐵箍印痕的地方說:你們看,這里有斧頭敲砍的新鮮印跡,由此可以斷定,這橋是人為破壞的。
高土司一聽,厲聲喝道:哨兵!咋晚你們哪里去了?
兩個哨兵一聽,嚇得腿一軟,上前兩步就跪了下去,說:昨夜雨大,小的們就早早睡了,哪會想到,這么傷天害理的事也會有人敢做。要知道,拆橋斷路,是會遭報應的??!
李贄一想,倒也情有可原,于是說:起來吧,這不怪你們,換作是我,也一樣想不到。
兩個哨兵望著高土司不敢起來,高土司吼道:聾了嗎?李大人網(wǎng)開一面,還不滾起來?
兩個哨兵謝過李贄后,才爬起來,躲到一邊。
高土司說:眼下正是雨水季節(jié),洪水暴漲,若要修橋,只能等到冬天了。
李贄說:這要耽擱多少事呀?不行,還得想辦法,至少要讓夷區(qū)的山貨運出來呀。
高土司說:那就只有造船來擺渡了。但即使這樣,也是豆腐弄成肉價錢,山貨的成本就大了。
李贄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雨季應付過去再說。這樣吧,請高土司費心,盡快打造兩只船,費用從府庫中支取。
高土司趁機建議說:李大人呀,這橋遲早要重建,何不多支一些銀兩出來,卑職也好提前購置一些建橋的木料備著?
李贄笑了,說:還建木橋?回頭好讓人家拆呀?我可不想做這冤大頭。
高土司疑惑地說:大人的意思,是不建了?
李贄擲地有聲地回答:建,當然要建,但要建一座沖不毀拆不掉的石拱橋!
18
漣水橋被毀后,大家在暗地里議論紛紛,懷疑是高土司指使人干的。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后,高土司坐不住了。于是叫來胡掌柜等人,說:肯定是你們干的好事,如今卻栽到了本土司頭上,你們說,咋辦?
胡掌柜等人大呼冤枉,賭咒發(fā)誓,聲明與己無關。
高土司嚇唬說:你們別忘了,斷案如神的李知府也盯著這事呢。要不然,我把對你們幾個的懷疑向他說叨說叨?
胡掌柜自然有些心虛,但仗著沒有落下什么把柄,所以裝出一副委屈樣說:老爺呀,這是何苦呢?這事的確不是我們干的。您要不信,我們再發(fā)一回毒誓,如何?
其實高土司也只是嚇唬嚇唬,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況且無憑無據(jù),咋個追究?于是說:算了算了,發(fā)誓又有何用?能換回本土司的清白嗎?
胡掌柜說:真神面前不說假話,雖然我們有動機,但這事,還確實不是我們干的。當然了,做生意的,有哪個不怕被官府盯上?何況這橋沒了后,我們幾家的生意獲利最大。當憑這點,我們也說不清楚。所以嘛,還望老爺不要把我們往火坑里面推。至于老爺?shù)拿u損失,該彌補的,我們還是要彌補。
另外幾個也紛紛點頭,說:胡掌柜說得是,老爺一向?qū)ξ覀儾诲e,既然掙了錢,該孝敬的,是一定不能少的。
這事就算這么過去了。但風言風語,卻沒有停止。高土司感到憋屈,心想,把本土司想成什么人了?這拆橋斷路的事我能做嗎?不行,還得跟李贄解釋一下,要不然還真以為是我干的了。
這樣想著,高土司就去府衙找李贄。
值班的小吏說:老爺忘了?今天是三臺書院開堂講學的日子呀,還是李大人主講呢!
高土司突然想起這事,一拍腦門,說:是呀,李大人還邀請過我呢,我咋就忘了?于是不敢怠慢,拔腿就往德豐寺趕去。
德豐寺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廊道上,格外顯眼的“三臺書院”匾額下,是臨時講臺。李贄端坐上面,正滔滔不絕地即興講演。臺下,附近各地的秀才、私塾先生和生員濟濟一堂專心聽講。左右回廊下,同僚、士紳、富豪、商人以及閑人等雜處而站,水泄不通。
高土司沒見過這陣勢,想往里走,又怕失了身份。猶豫間,早有衙役報給師爺。師爺顛顛著跑出來,把高土司引到偏房,卻見同僚們都在。寒暄后坐下,便品茶聽講。
卻聽外面李贄在講:天下無生而知之者,圣人不曾高,凡人不曾低,天生一人,必有一人之用,憑什么要廢除大家的想法,而去服從孔子一人,并學著他講話呢?所以,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才是人間正道……
高土司一聽,吃了一驚,差點把剛喝的茶吐出來。高土司脫口而出:這不是離經(jīng)叛道之言嗎?你們敢聽,我可不敢聽!于是起身要走。
師爺趕緊過來攔住,說:老爺啊,再咋個說,李大人也是堂堂的四品知府,您這一走,不是砸場子嗎?
高土司猶豫了一下,只好氣昂昂地坐下。
這時,高土司才發(fā)現(xiàn),好幾個同僚也在一邊聽一邊搖頭感嘆呢。
卻說外面,李贄正講得津津有味,不料,私塾甘老先生忍不住站了起來,雙手一抱反駁說:李大人,想我甘氏,三代私塾,均以儒家六經(jīng)為教義,從來不曾逾越半步。如今大人所言,雖然言之鑿鑿,但與我儒家圣言,相去甚遠,恕在下萬難茍同!
李贄微微一笑,抱拳說:理,不辯不明。先生若有異議,我倒愿意與先生一辯,如何?
甘老先生也不客氣,說:既然大人這么說,那就恕老朽無禮了!李大人,斗膽請教,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那是非在哪里?
李贄說:天下是非在人心,在你我之心,在耕稼陶漁者之心,在市井小民販夫走卒之心,當然,也在千圣萬賢者之心!
甘老先生說:大人此言差矣!蕓蕓眾生,是非各執(zhí),綱常倫理何在?
李贄說:綱常倫理,起于民意,成于賢者。但賢者之言,也非萬古不易之理。圣言雖好,但不可亦步亦趨。難道說,天不生仲尼,就要萬古長如夜了嗎?
就這樣唇槍舌劍一路辯下去,引得眾人既新奇又興奮,一時間鴉雀無聲,陶醉在激烈精彩的論辯之中。
19
府衙大廳,高土司向李贄解釋風言風語之事。
李贄哈哈一笑,說:都是一些坊間流言,土司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解釋。至于是誰干的,本府自然心中有數(shù),只是無法查證而已。但我敢斷定,你不會也不敢干這事。
高土司奇怪:大人不會是在搪塞我吧?
李贄說:哪能?。窟@地方上的風俗習慣我還是多少了解的。如果說,有吃拿卡要,我相信;有偷搶拐騙,我也相信。唯獨這拆橋斷路之事,我不相信。
在高土司聽來,李贄這話似乎一語雙關,含有敲打自己的意思。
但此時此刻,高土司唯有裝憨,說:大人果然慧眼!的確,在我們這里,拆橋斷路是要斷子絕孫的,這是千人咒萬人罵的報應,有先例的。不過,我還是有一事不明,既然大人說心中有數(shù),為何不一查到底?
李贄微微一笑,莫測高深地說:官場深似海,我可不想讓一個案子嗆死淹死。所以,與其去做一些我做不了的事情,還不如務實一些,去做一些讓老百姓得實惠的事情吧!
高土司深有同感,說:是啊,別看這姚州城小,卻是藏龍臥虎之地呢。說不定,一件不起眼的事,背后就牽著這個幫那個派的,甚至啊,還牽著錦衣衛(wèi)也不一定……
這是一些敏感問題,李贄不想爭論,便有意回避,于是打斷他,轉(zhuǎn)了話題問:土司啊,造橋的磚石準備得怎么樣了?
高土司說:卑職也正想向您稟報呢!根據(jù)大人的安排,征召的民夫和石匠已經(jīng)在采石場開工多日了,預計兩月后,石料即可備齊,只待雨水一收,路好走了,便可征調(diào)騾馬和人力前往搬運。只是這費用,也用得差不多了,還望大人提早考慮。
李贄說:府庫撥款已近極限,余下的,可能要靠募捐了。這樣吧,吩咐下去,讓戶房查一查,將那富紳商賈整理出來,看能捐資多少。
高土司建議說:還有西部夷區(qū),此橋受益最大,也可攤派一些。
李贄說:如此甚好!只是要盯緊了,若有那中飽私囊者,嚴懲不貸。
又說:姚安地界,就數(shù)你高土司家大業(yè)大,又有私人領地,此次捐資建橋……
高土司爽快地說:我知道我明白,這行善積德之事,也是我高家遺風。所以此次捐建,捐大頭,我高家當仁不讓!
李贄說:既如此,就叫通判寫個倡議,曉喻民眾,從你我做起,聚石成橋,造福一方。
高土司走后,師爺進來,問:大人,明天是您的例課,能去否?書院那邊還等著回話呢。
李贄想了想,說:想不到這化外蠻荒之地,竟有這么多讀書之人。尤其是那幾個私塾先生,還很有辯才呢,跟他們辯論講學,我都上癮了。這樣吧,明天的出巡,就不去了,順延一天。
師爺抱怨說:大人真是好脾氣,還左次右次跟他們講道理,說服他們。其實大人何必費那么多口舌,就以知府之威,一聲令下,還怕他們不接受大人的觀點?
李贄說:師爺此言差矣!思想在心,豈能強求?若非口服心服,表面順從也是枉然。何況,我的也未必全對,唯有在辯論中才能時時修正。
師爺說:大人能言善辯,在下說不過您。問題是,大人好意,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就說上次吧,您講了卓文君的故事,講了紅拂夜奔,鼓勵婚姻自主,寡婦改嫁,還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是一派胡言,結(jié)果,徐家寡婦信了,這段時間正鬧著要改嫁呢,這讓徐家很沒面子,說是要聯(lián)名寫紙上告您呢!
李贄說:是嗎?那我就更要講了。我要讓大家知道,有多少事,就是誤在這些假道學偽禮教手上的。所以我明天就講講女子裹足的問題……
師爺嚇了一跳,說:大人呀,你是越來越膽大了,這千百年的規(guī)矩您也敢挑戰(zhàn)?
李贄說:這不是挑戰(zhàn),是啟迪民智。要說挑戰(zhàn),我在京師時,早就把孔孟之道程朱理學批判一遍了。唉,也正是因為這個,我才發(fā)配到這里。
20
秋雨漸收,河水漸落。轉(zhuǎn)眼間,冬季就來臨了。
建橋工地上,堆滿了石料。
平緩的河水暫時改道。建橋處,工匠們抬的抬搬的搬,一派忙碌景象。
陽光下,河道上,雙拱大橋的雛形已經(jīng)顯露出來。
李贄站在高處,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李贄嘖嘖贊嘆,說:如此進度,今冬明春有望完成。到時候,這就是姚安第一橋了!
高土司說:是啊,這么宏大的橋,我還是第一次督建哩!
這時,有快馬來報,說云南巡撫王凝已到府衙,請李大人高土司速速回府。
李贄和高土司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心說:往常巡撫來,都有打前站的呀,為何這次不聲不響就來了?
突然,李贄心里一沉,心說糟了,一定是講學的事傳到巡撫那里了。于是對高土司說:回吧,也許這王巡撫是沖著我來的。
于是大家上馬,望姚州城絕塵而去。
事情果然和李贄猜測的一樣。府衙大堂上,王巡撫高高在座,案桌上,擺著一大摞生員的記錄本。下面地上,李贄親筆書寫的“三臺書院”匾額丟棄一旁。門口,站著等候發(fā)落的三臺書院師生。
見這陣勢,李贄心中頗為不快,心想,這巡撫也太霸道了,好歹我也是朝廷派來的四品知府,卻這樣不留情面就砸了我的書院,真是豈有此理!
但想歸想,怒歸怒,誰叫人家是頂頭上司呢。于是忍住氣,帶著高土司按禮節(jié)見過王巡撫,寒暄過后,倆人一左一右在堂下的座位就坐。
李贄雙拳一抱,打拱說:敢問巡撫大人,卑職開辦書院,也是開啟民智教化一方百姓所需,卻不知為何,要這樣興師動眾的問罪?
王巡撫哼了一聲,說:教化一方?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恐怕是要兜售你的那些離經(jīng)叛道之言吧?說話時,王巡撫拍了拍案桌上的書本。
李贄并不畏懼,說:還請王巡撫明鑒!卑職所言,循自然之道,順人情之常,雖然離經(jīng)卻不叛道。
王巡撫說:嘿嘿,與本官論起道來了。那好,本官倒要請教,何為道?
李贄說:回稟巡撫大人,百姓日用即道!
王巡撫又問:何為百姓日用?
李贄說:比如穿衣吃飯便是。
王巡撫譏笑道:早就聽聞你在京城是何等的伶牙俐齒,卻不料,是這等的談吃講穿之輩。
李贄說: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衣與飯,難道大人您能離開嗎?
王巡撫聽聞過李贄的厲害,自知不敵,只好耍橫,說:收起你的衣和飯吧!知道嗎,當今圣上,已詔毀天下書院,你倒好,逆風而上,真以為天高皇帝遠,沒人知道嗎?
李贄一聽,也嚇著了,疑惑地問:詔毀天下書院?這是真的嗎?
王巡撫說:本官像是開玩笑的人嗎?
李贄突然間失控了,立即跪下,哭泣說:皇上啊,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王巡撫氣哼哼地說:為什么?問問你們自己吧。要不是你們這幫酸文人,吃飽了撐得慌,整天在書院里胡言亂語妖言惑眾,會這樣嗎?還好,你現(xiàn)在不在京城,要不然,也跟你的同黨一樣下詔獄了!
21
離開前,王巡撫突然想起漣水橋一事,知道又在重建,起了好奇心,便上漣水橋工地察看。
李贄指著河對面說:從這里過去,經(jīng)過夷區(qū),有一條山間險徑,可直達洱海,比官道近多了。
王巡撫問:既然這么便捷,為何還不辟為
官道?
李贄說:因為是夷區(qū),人煙稀少,加之山高坡陡箐深,時有夷人出來劫掠,所以就荒廢了。
王巡撫說:那依你之見,如何才能辟為官
道呢?
李贄說:如果在沿線遷入一些軍屯民屯,又在險要處設關駐守,辟為官道那就易如反掌了。
王巡撫若有所思,最后說:這主意不錯,繼續(xù)修吧!如果辟為官道,這橋的價值就更大了!
回到府衙后,在臨時住所,王巡撫對那個指使毀橋的錦衣衛(wèi)說:吩咐下去,不管涉及誰的利益,也不論處于何種考慮,新建的漣水橋,不能損毀,否則,一經(jīng)查實,決不輕饒!
臨走時,王巡撫警告李贄,說:看在都是從京城來的份上,奉勸你一句,話多必有失!還是好好當官吧,那些離經(jīng)叛道之言就不要再說了。否則,說不定哪一天,就讓錦衣衛(wèi)拿了去!
李贄說:多謝巡撫大人好意!不過我想,要當官,就要當一個有思想的官,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于泥塑,絕非卑職所愿。李贄邊說邊掏出紙來呈上,說:這是卑職的辭呈,還請大人批準!
王巡撫感到意外,說:喲,這是干什么呀?我可沒權(quán)利免你的職。
李贄說:京城被貶,因論辯之爭。如今書院講學,又犯大忌。由此推之,同道中人尚不能幸免,獨我能幸免其中嗎?
王巡撫嘆了口氣,說:話是這么說,但也要等我如實上報朝廷后方能見分曉呀?
李贄說:歸去來兮!我想,是我離開官場的時候了。我意已決,還望大人成全!
王巡撫假意挽留,說:這是為什么呀?這不是要為難本官嗎?
李贄說:巡撫大人啊,卑職一介書生,為官,已是勉為其難,倒不如回歸田園做我的學問去吧。所以,還望巡撫大人體恤,準許在下先行辭官為盼!
話已至此,王巡撫半推半就接了辭呈。
王巡撫離開姚安后,三臺書院也不復存在。
太陽照常升起。
在等待辭呈回復的日子里,李贄全身心投入漣水大橋的督造。
待漣水大橋竣工,已是暮春時節(jié)。
緊接著,辭職批復也回來了。
向高土司移交完手續(xù)后,李贄收拾行裝,準備出發(fā)。
高土司盡釋前嫌,還特意送上銀兩作為李贄此去的盤纏。李贄推辭不受。高土司急了,說:別個不曉得,我還不曉得你嗎?我敢斷定,你手里的盤纏,如果不精打細算,恐怕連回到老家都成問題。所以啊,窮家富路,卑職這點心意,還望大人笑納,否則,卑職就給你跪下了!
李贄一把扶起正欲下跪的高土司,動情地說:別別別,我這就收下還不行嗎?
這時,李贄夫人已備了酒菜端上來。于是倆人把酒言歡,促膝談心。
高土司敬酒后,說:大人為官,雖三載不到,其威望,卻是無人能及,想來是有什么訣竅吧?還望大人指點一二。
李贄哈哈一笑,乘著酒意,說:就送你一個官字訣吧!于是沾了酒在桌上寫道:因其政不易其俗,順其性不怫其能,至人之治也!
高土司反復念道:至人之治……至人之治……那君子之治呢?
李贄說:君子之治雖為正統(tǒng),但過于強調(diào)等級優(yōu)劣之分,以致隔閡猜忌日甚,攻伐不斷,在漢夷雜處之地,尤為不妥也……
22
離開姚安時,晨曦微露,姚州城一片寂靜。
李贄夫婦早早起來,收拾好物件后,高土司的私家馬車也到來了。
裝好行李,李贄偕夫人上車坐好。車夫坐上車轅,一抖韁繩,就吱吜吱吜響著上路了。
出了東門,轉(zhuǎn)進平安街,卻見黑壓壓站滿了人。
高土司率眾僚屬迎上前來,抱拳作揖,一一話別。
阮兆文也擠上前來,送上一包銀兩,說:聽聞大人要走,大家都舍不得呢,所以湊了點心意,讓我代為轉(zhuǎn)達,還望大人保重身體,一路走好!
接著,倮烏等土目端酒過來,圍著馬車,拈酒輕彈,把潔凈的酒灑到車上,把深深的祝福送給李贄。
若麥拉著阮漢川在人群中擠了好半天,才擠到李贄跟前。
李贄笑說:曾答應過要為你們保媒呢,卻不料走得急,只好失言了!
若麥說:那就祝福我們吧!邊說邊把兩個精心繡制的荷包掛到李贄和李贄夫人脖子上。若麥說:這是畢摩念過經(jīng)的,有靈性,會保佑大人一家一路平安。
就這樣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紛紛爭著向李贄話別,車被團團圍住,以致天陽升起老高,車不能發(fā)。
高土司想,照這樣下去還走得了嗎?于是當機立斷,與同僚一起勸導疏散人群。
終于,擁擠的人群中間空出了一條通道。
李贄的馬車在人們的深情注目下緩緩向前移動。
終于,馬車出了街口,在人們的視線里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旭日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