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琳推薦：唉，怎么說捏，看了月下嬋娟的這個文我就覺得，原來這古代的女紙也重色輕友??！原來這古代的女紙重色輕友起來，是要人命的??！不過捏，經(jīng)過嬋娟MM纏綿文筆的洗禮，怎么就覺得那么哀傷捏……

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的一生，再未曾有過那樣美麗和狼狽的遇見。

十六歲那一年，我正在后院荷花池上的扶風(fēng)亭里學(xué)繡鴛鴦，針法總是出錯，奶娘拿了被我弄成一團(tuán)亂麻的五彩絲線笑話我：“涼丫頭，再這樣下去，不放一點心思在女紅刺繡上，看長大了，哪個好人家少爺會娶你?！?/p>

我巴不得解脫，立馬甩了手上針線，看看上好的月白緞被我糟蹋得不像樣子，步出涼亭就趴在石欄上玩水。

遠(yuǎn)遠(yuǎn)有風(fēng)鈴般清朗的一聲笑，還有父親無可奈何的聲音?！吧彌觯憧纯茨?，哪里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轉(zhuǎn)過身，那長廊水榭的盡頭，在夾道的蓮葉芙蓉里一身白衣款款而來的少年，笑容明亮，舉止風(fēng)流。

我“嘩啦”一下起身，濺了一裙子的水，豎著眉毛幾乎碰到他臉上?！澳阈κ裁葱?？”

行到身前的少年，劍眉一掀，苦苦忍著嘴角的笑意，用手指著我，回轉(zhuǎn)身對著跟上來的父親說：“梅大人，你家千金梅蓮涼……”

啊。陡然醒轉(zhuǎn)，我雙手捂上自己的臉，剛剛在房里，要死的丫頭小環(huán)趁我輸了兩盤棋，硬是拿墨在我臉上畫了花臉。

來人掰開我的手指，我瞪圓了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看著這可惡的少年撩起袖子，毫不猶豫擦在我花貓一樣的臉上。微微傾身低頭的少年睫毛纖長，藏在纖長睫毛陰影底下的那一雙眼睛，清透如秋水，仍是不能抑制地笑著。我騰地漲紅了臉，像是照耀廊外千頃芙蓉的陽光一剎那都曬在了我身上。

“早就聽聞梅大人家荷花開得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蹦侨硕⒅沂滞笊弦淮裰榭戳丝?，就退后一步，負(fù)手立在水榭中央，看滿天清風(fēng)搖曳著池塘中千荷爭艷，轉(zhuǎn)過頭眉眼皆笑，與父親說話。

我恨恨瞪他一眼，又羞又惱，暗想我家荷花開得好，也不歡迎你來看。憤憤扭過頭去，看到父親身后還站著一個女孩子，粉色的衣衫，嬌嬌怯怯，清麗眉眼溫順如一只純良的小鹿。

“是玉鳳姐姐吧？”我跑過去拉起她的手。

她笑著看我，點頭，眼睛瞥到身旁少年，臉就變得緋紅。

爹爹跟我說起過玉鳳姐姐，爹爹的至交好友喬伯伯的女兒。喬伯伯因公殉職，爹爹說準(zhǔn)備把她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

“蓮涼，你看看人家玉鳳，哪里像你沒大沒小，還不快過來謝謝三殿下?！?/p>

三殿下，歐陽慕青，驚才絕艷美名滿帝都的晉王？我抬起頭飛快掃他一眼。就這剛剛嘲笑我的可惡少年，心中猶自不信。

“謝就不用了。梅大人家千金果然是巾幗英雄，才——情——非——凡——”他一字一句拖長最后的尾音，引得爹爹狐疑地看著我，玉鳳的手也在我掌中攥緊。

我臉漲得更紅，來不及多說什么，就拉了玉鳳說：“姐姐，我們走，我?guī)闳タ唇o你準(zhǔn)備好的房間。”

長長的回廊上我?guī)缀跏怯门艿?，扯得身旁玉鳳裙角飛揚(yáng)。繞過一根紅漆大柱，在花木的掩映下匆忙一回首，那立在扶風(fēng)亭中的少年，看著池中千頃芙蓉，面上仍是有無盡笑意。

爹爹并不知道，我是認(rèn)識這個晉王的。

去歲元宵佳節(jié)，與小環(huán)穿了家中小廝衣服偷跑出去賞花燈。長安街道十里，一路逛下來，就在璀璨如水晶的琉璃燈下看見那雅致精妙的燈謎。

小環(huán)推我，咬著耳根道：“好小姐，猜中者有賞呢，是晉王常戴的一串玉珠，彩頭好重哦。”

一時興起，便也不再顧及身份會被人識破。拿了旁邊一支筆，蘸墨在那上好的宣紙上刷刷寫下幾個大字：蓮葉何田田。完事了從王府目瞪口呆的伙計盤中取走了那玉珠，與小環(huán)瘋笑而去。

不一時后頭車馬喧囂，有人嚷嚷著說晉王殿下到了。彼時和小環(huán)一人一手一根糖葫蘆，吃得不亦樂乎。人流車陣中回過頭去，只看到那燈火闌珊處月白錦袍的少年男子，眼光向這邊投射過來。因為離得遠(yuǎn)，看不清皇家貴胄那張傳說中人美如玉的臉。我舉起手中玉珠，遙遙地扮一個鬼臉，甚至趁著夜風(fēng)，隔著茫茫人海，歡送出一句“多謝”。

果然，這就是傳說中的冤家路窄。

小窗閑坐，繡鴛鴦

玉鳳是很文靜的女孩子，閑時總是跟著府中嬤嬤們做女紅，那鴛鴦戲水繡得尤其精致。我有時候特別怕她想家，想爹爹和娘親，我是自小沒有娘親的孩子，這些年都是爹爹帶著我，對于玉鳳所受到的這些慘烈打擊，我自問自己也不可能坦然去面對。

“姐姐，我聽爹爹說，喬伯伯很英勇，那伙匪徒威逼喬伯伯，喬伯伯也沒有屈服……喬伯伯真是大月國最清正廉明又威武不能屈的好官。”

玉鳳正繡一朵蓮花，手中銀針一抖，沁出好大一枚血珠?！吧彌?，你也這么想嗎？”忍了半晌，她將血珠涂抹在那朵潔白的蓮花上，“我娘親卻更傻，聽到爹爹身死的消息，上半夜還和我同睡在一起安慰我，誰能夠想到，下半夜，那蒼白的月光照下來的，卻是她懸梁自盡追隨爹爹而去的身影……”

我從來沒看見她哭過，此刻一滴淚無聲地滾下來，融進(jìn)了那染血的蓮花里，血淚合著，一時妖艷得像要破空出來。

我攬著她的肩，她的身體一直在抖，低下去的眉眼里有隱忍的，瘋狂的凌厲。我?guī)缀跻詾槭俏业腻e覺，再凝神看去，她卻又換了淡淡的笑意?！翱墒沁€有你和梅叔叔啊，有你們對我好，沒有爹娘沒有家也就不是那么絕望的事情?！?/p>

爹爹一直對我說，“蓮涼，玉鳳也只不過比你大一歲，她性子又文靜，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怕給我們添麻煩，你一定要對她多擔(dān)待多忍讓，對她好一點?！?/p>

“其實府中眾人喜歡玉鳳姐姐還多一些，外人還只當(dāng)?shù)袃蓚€女兒呢，我是不得寵的那個。”我拉著爹爹的手，看玉鳳在桌子前笑得眉眼溫柔。

蓮葉何田田

我有的東西，爹爹一定會讓玉鳳也有一份，玉鳳也從來不提什么多的要求。那天，又與她來到扶風(fēng)亭賞荷花，盛夏花事爛漫，池塘中千荷綻放，清風(fēng)襲來，衣袖盈香。她看著我手腕上一串玉珠，低頭問我：“蓮涼，這串玉珠珠子顆顆瑩潤，光華流轉(zhuǎn)，肯定不是俗物，你脫下來我看看好不好？”

她拿在手中細(xì)細(xì)賞玩，一副愛不釋手模樣。若是其他的東西，見她如此喜歡，我便早就摘下來送給她了?？墒牵@個，卻是那個人的。

燈火闌珊中筆直端坐在馬上月白錦袍的影子，那個長廊盡頭，踏一路荷香映著萬千芙蓉而來的從容風(fēng)流身形，掰開我的手指，撩起衣袖毫不猶豫擦拭我臉上墨跡的少年?！懊反笕耍慵仪Ы鹈飞彌觥?。我臉上不覺浮起笑意。

“姐姐，這個是晉王殿下的，你要喜歡，我明天叫爹爹仿著這個給你買一個去?！?/p>

又一陣風(fēng)來，滿池荷花搖曳，玉鳳好似站立不穩(wěn)，一時踉蹌用手扶住欄桿。手上那串玉珠，就直直地落下水去。

“蓮涼，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會怪我吧。”玉鳳轉(zhuǎn)過身來，一副又急又自責(zé)的樣子。

我脫了鞋子，翻過欄桿，就要探入水下去撈。玉鳳趕過來拉著我的手，讓我盡量小心。

“姐姐，姐姐，總算是撈到了?！鄙砼咸锾锖扇~隨風(fēng)掃過，揚(yáng)起青絲迷了我的雙眼，石欄上那只握緊我的手不知為何突然一松，我就“咕咚”一聲栽下水去。

手中握著那串玉珠，喝了好幾口水，被人拉上來時，玉鳳在身旁急得直哭?！吧彌?，蓮涼，你有沒有事？你要不要緊？都怪我……都怪我……”

“我沒事啊……咳咳……”

衣衫盡濕地躺在別人懷里，只怕玉鳳在我面前回憶起她的爹娘，她都沒有如此傷心過。她那樣單薄，根本就是拉不住我的吧。我怎么會忍心怪她。

“還沒有事？要怎么樣才算是有事??？梅大小姐?！?/p>

只顧專注玉鳳的我猛然醒悟過來，看一看身前，發(fā)冠上都淌著水的少年摟抱著我，纖長的睫毛壓下來，一剪秋水里，是泛濫的擔(dān)心和責(zé)備，還有一些什么，睫毛一閃，頃刻卻又看不見了。

“就為了這個，為了這一串玉珠，脫了鞋子去撈，你——都不知道怎么說你才好?！彼眠^我手上玉珠，碧水洗過的珍珠顆顆鮮亮，流光璀璨，映著他劍眉星目的臉。我閉上眼睛，果然，傳說中的美人如玉晉王爺歐陽慕青三殿下。

那日他執(zhí)意抱著我回去，爹爹一謝再謝只差誠惶誠恐說微臣不敢。七月的扶風(fēng)亭涼風(fēng)愜意，拂上我衣衫盡濕的身體卻不免讓人生寒。他抱緊我，胸膛處傳來一陣陣溫暖。更有不知何人心跳聲，一聲一聲如擂小鼓轟鳴。

那是十六歲的仲夏，我在房中沐浴完更衣，出得廳來，小環(huán)將手中物事捧給我。一層層打開，金線繡著的錦帕里包著那一串玉珠。那手帕上，曾題燈謎于琉璃盞下的清俊字跡：蓮葉何田田。

一入宮門深似海

太子選妃的昭告?zhèn)鞒鰜頃r，玉鳳走進(jìn)爹爹的書房里，她不多說話，只是跪下來叫梅叔叔。爹爹問她可是真的已經(jīng)想好。“玉鳳，一入宮門深似海，真的要去嗎？”

那時我看見玉鳳的表情，沉靜而決絕，就像非如此不可的樣子。

“姐姐，太子妃也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模羰亲鲆粋€側(cè)妃和侍妾，那還不如另外嫁一個良人的好，你真的決定了？”

“蓮涼，你和梅叔叔不要擔(dān)心我，以前爹爹和娘親在時，還一心想著說要我嫁入皇室光耀喬家的門楣呢?！?/p>

爹爹終于無話可說。他扶起玉鳳，摸摸她的頭。“梅叔叔會想辦法的。”

玉鳳出嫁那天，爹爹辦得極盡風(fēng)光，對于至交好友的女兒，爹爹不想讓無父無母的玉鳳受一點委屈。盡管不能從長樂宮的大門八抬大轎地抬進(jìn)去，好歹也是側(cè)妃的禮儀。我在房中細(xì)心地給玉鳳戴上花冠，珍珠簾的后面，盛裝的玉鳳有著凌人的美艷。她的細(xì)眉描得高高的揚(yáng)起，飛到貼花的鬢角里。

我笑她說，“姐姐，還沒有母儀天下呢，姐姐就有了一種皇室的威儀和風(fēng)采?！?/p>

她笑著，回顧著住了半年之久的梅府，抬步坐上鳳輦。小黃門高高地唱著“起——”，我看著花冠后的她，臉上的笑容瞬間隱入莫測的冰涼里。

爹爹散朝后常常會對我說，玉鳳這孩子，真是不可小覷啊。我不知道爹爹說的不可小覷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是有時候，爹爹坐在書房那寬大的太師椅里，身體深陷下去，好像有了一夕蒼老這樣的感覺。我看著，心里會很辛酸。

眉間輕點朱砂

翻年，帝都的春天好像來得過分的早，還是二月梢頭，枝上的桃花便紛紛綻放了。爹爹摸著我的頭說：“我的蓮涼也要嫁人了?！蔽也⒉皇窍矚g落淚的女子，只是看著爹爹鬢邊的蒼然白發(fā)，就有眼淚涌上來，模糊了眼眶。

五花馬，千金裘，那個胸佩紅花，在我鸞轎邊春風(fēng)得意的男子，經(jīng)此這一隆重的儀式，就要從當(dāng)日的少年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吧。

臨行前跪別爹爹，他握著我喜帕下的手，這樣深情地喚我：“蓮涼，蓮涼，我這一生，定不負(fù)你?！?/p>

如夢如幻，花燈十里，錦夜良宵，竟就這樣嫁給了晉王三殿下歐陽慕青。

第二日，小環(huán)替我重理云鬢，披一領(lǐng)月白披風(fēng)只著中衣的他，抽出妝臺前一管湖筆，在我眉間輕點上一記朱砂。“回晉王殿下，皇后娘娘厚愛，特賜四名新晉采女……”門外侍女話還未說完，湖筆就被他擲出門外老遠(yuǎn)?！巴讼掳桑抑懒?，遣回宮去?！?/p>

“蓮涼，慕青今生有你一人足矣。”他在我額前印下一記輕吻，才看見水晶簾子晃動，人就穿好朝服出去。

我常常寄信給爹爹，說我在晉王府過得很好，慕青很疼我，這并不是寬慰爹爹擔(dān)心的話，我從未想過，生活會向我展示出如此斑斕多姿的畫卷。

七月避暑山莊，慕青帶我去看天鵝湖千頃的芙蓉，還有岸邊葦影搖曳的清涼風(fēng)光。八月桂子，難得親民的年輕王爺卷起袖子，一手是白面粉，一手是桂花香，做出的桂花糕常常太膩。九月有登高，十月有古城落如碎錦的楓葉。到得冬天，晉王府的聽雪樓里，紅泥小火爐，煮一壺清酒，常常一口，就讓我在他懷中醉去半日的時光。

生活得太過于幸福，太過于甜蜜，總讓人有身在夢中的錯覺。

某一日，大雪紛飛落了一夜，清晨早起，穿一領(lǐng)狐皮小襖去涉雪尋梅，在王府后院的涼亭旁才折得幾枝，養(yǎng)在清水的美人瓶里抱給他看。

他拂落粘在我眼睫上的細(xì)碎雪花，眉下一剪秋水溫潤，低頭纏綿地附在我耳邊說：“梅蓮涼，你這名字，爹爹起得真好。”

一襲溫暖的斗篷裹緊我，他抱我在馬上，揚(yáng)鞭策馬，在長安城霜雪覆蓋的街道上飛奔。

敲開門的時候，爹爹猶自不信，那日漸清瘦的老人緊緊地抱著我。想來嫁入皇室王族的女子，有多少的歡欣，就要舍棄多少的親情快樂。

我很感激慕青這樣待我，我不免想到玉鳳，她嫁入宮中一載，在深遠(yuǎn)的宮廷里隔絕了諸多的想念，是不是如我這般，有時也會有繁華過盡后的惆悵。

一句一傷，無話可講

光陰總是如同逝水，日夜東流，無有停歇之時。

我在三月的春風(fēng)里拜見太子妃時，宮中太液池里的荷葉剛剛露出了尖角，紅色的蜻蜓在碧波上點水，然后停穩(wěn)立在上頭。

我按著身份品級給她請安，尊稱她玉妃。一句哽咽在喉中的“姐姐”婉轉(zhuǎn)了千百遍也叫不出來。

她坐在錦榻上，玉杯里新茶的香氣繚繞，低頭吹一吹杯中浮沫，看珍品雨前龍井在水中舒展青碧的嫩葉。半晌，才好似驚醒地擱了杯子過來扶我：“蓮涼，快起來，我們姐妹，何須如此客氣。”

我笑著扶著酸麻的膝蓋起身，眼角余光瞥到她暗蓄風(fēng)雷的眼睛，那一雙美目，那飛揚(yáng)到天際的娥眉，今時不同往日，如何再找到當(dāng)年半分文靜羞怯女子的影子。

東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妃，也是難做的吧。我早就聽聞過晉王府中的下人議論當(dāng)今正位東宮的玉妃，那個后來居上的喬家的女兒，如何的美麗，如何的心計過人?；蛟S，奢華糜艷的宮廷生活背后，都是累累的傷痕和痛。

“晉王可好？”她笑著問我，言語中是太子妃的尊貴。

“謝娘娘，很好?！?/p>

“梅大人可好？”

“謝娘娘，也很好?！?/p>

未及聊到幾句，便已無話可講。我眼前總是出現(xiàn)那個和我一起繡鴛鴦的女子，捏著青色的絲線，眉眼沉醉，浸滿溫柔。彼時我們小窗相對，她刺繡，我看書，偶爾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突然說什么，又突然半日并無言語，卻自得其樂，恰意融融。幾時竟這般境況，說什么都已覺得是如坐針氈。

出宮時宮女領(lǐng)著走一條桃樹成蔭的小道，雖是三月，到底有些桃花開得晚，在暮春的暖風(fēng)中落了，飛散在人肩頭，像是悵惘什么在離去和消失的哀愁。

那之后，慕青便只許我留在王府中。朝中隱隱有流言，各樣的蜚語鋪天蓋地。

雨夜更聲長

“什么也別想，什么也別聽，什么也別相信，除了我，蓮涼，你記住了嗎？在這里等我，記住了嗎？”慕青將頭擱在我的膝蓋上，一身明晃晃的盔甲，眼中盡是滄桑和疲色。

他的劍眉濃郁，睫毛纖長，纖長睫毛下的陰影里，那曾經(jīng)溫潤的，清透的一剪秋水，已經(jīng)醞釀出了憤怒。我不知道原因，我俯下身，抱住他，我說：“我記住了。慕青。”

那是七月的長安，慕青再沒有回來過。京都?xì)馀啥只趾氲臅x王府卻始終都有重兵把守。小環(huán)每次出門，回來總是說：“小姐，外面亂得很，說什么的都有?！?/p>

也包括，我的夫君晉王歐陽慕青犯上作亂，手握重兵，想取太子位而自居，或者，想謀逆。也包括，晉王慕青傾慕于國色天香的太子妃喬氏，這一場戰(zhàn)火蔓延，都是始之于求之不得的愛情。

我喝一壺滾熱的茶，在越來越炎熱的天氣里，我叫小環(huán)將茶水燙得沸騰，似乎這樣，這濃烈的液體沖進(jìn)我的肝腸肺腑里，我才不至于冷得瑟瑟發(fā)抖。

“什么也別想，什么也別聽，什么也別相信，除了我，蓮涼?！蔽以谝估镆槐楸榈乇Ьo慕青的衣衫，我相信他在這里，心就不會胡思亂想動搖過去。

起第一場秋風(fēng)的時候，秋雨跟著接踵而至，連綿不絕。小環(huán)是跌進(jìn)房中來的，她說：“小姐，老爺被抓進(jìn)了宗人府?！?/p>

滾燙的茶水連同細(xì)膩的骨瓷杯在青磚的地面上砸得粉碎，小環(huán)撲上來抱住我：“小姐。”裙子上沾染了裊裊的霧氣，浸透進(jìn)肌膚里，鼓起細(xì)密的紅腫水泡，我站著，卻感覺不到疼。

小環(huán)說：“小姐，你一直在發(fā)抖?！?/p>

屋檐上秋雨敲擊琉璃瓦的聲響那么清脆，總是提醒著我，這不是冗長的噩夢和幻覺。

“小環(huán)，讓你送出去的信，你送到了嗎。太子妃怎么說？”

小環(huán)看著我，一直沉默。

我說：“說啊，小環(huán)?！?/p>

“太子妃說，回去告訴梅蓮涼，要想她爹爹活著走出宗人府，就讓她自己來求我。”

夜里，我夢到了很多次慕青，我哭著說，慕青，我堅持不了了，慕青，回來幫我。醒來，秋雨一聲一聲打在桐葉上，更聲正長，懷里是一堆冰冷的衣裳。

哪個才是真相

在宗人府看見爹爹時，渾身鐐銬的老人正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我一輩子沒有走進(jìn)過這么陰森可怕的人間地獄，我一重一重開鎖，手一直抖，有獄卒要上來幫我，我堅持自己做。始終不能崩潰成聲。我哪里有資格哭呢？我來晚了。我還是來晚了，我的爹爹，你的不孝女兒梅蓮涼，終于還是來晚了。

刑部尚書梅清的喪儀簡單到草率，只有兩個尊榮顯貴的女人在陰冷風(fēng)雨里送走他。

我撒下最后一抔土，蓋在他長眠的棺木上。我問她：“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沉靜的玉鳳立在風(fēng)雨里，有細(xì)小的水流從她臉頰上淌下來。

“為什么？梅蓮涼，我當(dāng)年可曾告訴過你，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她神色扭曲地笑著?！笆裁匆陨硌陈?，什么為國盡忠，你知道嗎，他是怎么死的？他是你爹爹為了自己爬上高位的犧牲品?！?/p>

“啪”的一記耳光抽在她臉上，印著指縫間零落了秋雨的新泥。

我要怎么說才能不枉費了爹爹當(dāng)年的苦心，在她眼里從三品的侍郎，一介小官，怎么能夠比得上當(dāng)年的一品大員戶部尚書喬木?！叭绻皇悄愕唇Y(jié)軍中叛徒，貪污軍餉，事發(fā)后不聽好友的勸告想要叛逃，他怎么會摔死在去敵國的途中？這些是什么罪？誅滅九族。我爹爹當(dāng)年負(fù)責(zé)偵查此案，卻隱瞞了喬氏一族的罪名，說喬大人死于叛軍之手，這一切只因為爹爹不忍他膝下那個尚年幼的女兒喬玉鳳?！?/p>

死后的無盡哀榮是那個罪魁禍?zhǔn)椎模暗膽K痛折磨，我怎么想，也沒有想到會是來自于她?！耙醋C據(jù)嗎？你著人帶走我爹爹時就應(yīng)該要搜一搜，梅府書房里上鎖的樟木箱子，最下面一層，要不要自己去看看？”

“你撒謊！你騙人！不是！肯定不是！是你爹爹害他的！是你害我的！……三哥哥從來就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那時候爹爹就說過，三哥哥文武雙全，皇上有一日一定會廢了太子，一定會讓三哥哥做皇帝。小時候，我跟著娘親進(jìn)宮，三哥哥拉著我的手跟我說話，說我長得好……若是我爹爹和娘親還在，怎么輪得到你嫁給他！”她雙目盡赤地望著我，嘶聲爭辯，臉上又是笑又是淚。像是在控訴我的十惡不赦罪行。

“你有什么好，梅蓮涼，三哥哥要這樣喜歡你？我求他。我不顧尊嚴(yán)不顧身份跪下來求他。東宮的兵權(quán)已經(jīng)盡數(shù)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幫他得到皇位。呵呵呵——梅蓮涼。三哥哥說要我自重?！?/p>

她一陣?yán)湫Γ骸叭绺缫易灾?！他為了你連皇位也不想要！”

三哥哥？晉王三殿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在帝都甚囂塵上的流言，原來也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原來，她曾如此地戀慕于他，如此地，隱忍埋藏，處心積慮，也只是為了得到他——晉王。

當(dāng)年在水榭長廊的盡頭款步而來的白衣少年，她凝望他時那眸中的羞色。當(dāng)年明知故問我腕間玉珠的小小計謀，石欄上的一松手。那些愛慕，原來我竟從來不自知。

先前驕奢淫逸的太子，神魂顛倒在玉鳳的美色之下，現(xiàn)今昏憒無能的太子，連手中兵權(quán)，執(zhí)掌天下的符印也被她攥在手中。

皇上皇后被遷在行宮中養(yǎng)老，是否在打敗晉王的最后一支軍隊后，她便可以俯視天下做大月國的王。

“我要他在大月和梅蓮涼之間做一個選擇。你看，素來忠君愛民的晉王竟然要為了你不惜燃起戰(zhàn)火?！庇聒P看著我，神色扭曲地笑道?！懊飞彌觯伊舷氩坏剿沁@樣愛你呢?！?/p>

曾經(jīng)那樣愛一個人，玉鳳，你怎么能夠做到如此。

我在她的尖聲咆哮中越走越遠(yuǎn)。“梅蓮涼，我念在當(dāng)日情分上姑且縱容你這一次，若你再行一步，必會亂箭穿心而死?！?/p>

姑且縱容？不過是要拿我當(dāng)做手中棋子。驚才絕艷的晉王何嘗敗過，他破城那一日，你必也會將劍抵在我喉間，威脅他若再行一步，必得亂箭穿心而死吧。

我無畏。抖落滿身秋雨，舉足前行。腕上那一串玉珠，仿佛傳來那月白錦袍的男子溫暖的溫度。

我只是惋惜再也不能告訴他，慕青，我們曾有一個可愛的孩子。當(dāng)日他握著我的手，說日后若有了小王子小公主，我們是給他和她取名字叫田田還是甜甜？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玉鳳，曾經(jīng)情同姐妹的她，終有一日，她也必會明白，愛一個人，千方百計地嫉妒和占有，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為他奉獻(xiàn)來得幸福。

她嘶聲地叫著，面目猙獰：“你為什么不怕？你為什么寧愿去死？”

秋雨淋漓，如涕淚糾纏的哭泣。我向后退著，看箭雨如飛蝗般射過來。

憶初見

那一場浩劫，讓千年的帝都蒙塵半年之久，年輕英武的晉王率領(lǐng)男兒好漢攻入帝都之時，晚秋的長安下了一場紛揚(yáng)的雪。

朝中百官軍中義士更有城中的萬千黎民百姓山呼著擁立新的天子。

千秋萬載，江山如畫，他是那個救出先皇名正言順承繼大統(tǒng)的王?？蛇@一場烽火連天的戰(zhàn)爭，最初和最終的目的，都只是為了那個他在她眉間輕點朱砂的女子。

晉王找遍了整座城，沒有找到那個說會等在那里的人。

輝煌的宮殿深處，昔日的太子妃狀如瘋婦，她常常喃喃地自言自語?！暗?，你教過我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自己去爭取。你看——現(xiàn)在什么都是我的了……這個王朝，這座城，還會有他，三哥哥……都會是我的了……”

看在她的父親曾經(jīng)為國盡忠的份上，年輕的帝王沒有處死她。他嫌惡地從她身邊走過，彼時漫天的風(fēng)雪里，太液池上枯敗的荷葉中，迎風(fēng)沐雪盛開了今年的最后一朵蓮花。皎皎的花瓣，幽香一縷，娉婷風(fēng)姿宛如長安街道上他初見的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