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時的家在文山。在我的記憶里，這座靠近中越邊境上的小城四面環(huán)山。小城東邊圓潤逶迤的山脈叫東山，西邊是一溜尖削峻峭的山峰，氣勢巍峨的峰巒絕壁上生著淺灰色豎條斑紋，似一支支巨型戰(zhàn)戟，直插藍(lán)天。一部當(dāng)?shù)仫L(fēng)物志將這段共三十六座，長達(dá)十二公里，犬牙交錯，老藤懸垂的群峰形容為“西華列戟”。它又像一道連綿不斷的美麗屏風(fēng)，當(dāng)?shù)厝私兴魃健?/p>

距離小城幾十公里的遠(yuǎn)山上，層次復(fù)雜的森林草場在明亮的陽光和濕潤的空氣中呼吸著，郁郁蔥蔥地生長延伸著。杜鵑苔蘚林、濕性常綠闊葉林和常綠雨林遍布群山峻嶺，高山玉蘭、亮葉含笑、香樟、刺葉櫻桃、木蓮、楨楠、大葉茶樹等眾多常綠喬木身上布滿了厚厚的互生苔蘚類植物，將自己百年幽閉的寂寞化作清新的氣息，向天空大地舒展出去。

一條河流從一座被稱作天生橋的巨大溶洞下面穿過，再流過險峰峽谷進(jìn)入文山，在城內(nèi)外迂回環(huán)繞九曲二十四灣后，戀戀不舍地向南流去。當(dāng)?shù)赜性娫疲骸鞍嗽率逶律?，江如吟龍蜿蜒行。二十四灣碧玉水，一灣一月一夜明?！焙用嫔宵c綴著很多形狀各異的石橋和鐵索木橋，把這座高原小城襯托為一座橋城。

幾條主要街道，東風(fēng)路、西正街、大興街、威遠(yuǎn)街、文新街、南門上坡，還有鋪著石板路的牛角巷，一條筑在高坡上的馬路叫梁子坡，這幾乎就是文山城的全部格局。

城郊沿著河谷山巒湖畔，有席草寨，藤子寨，姑娘寨，花橋，白沙坡，紅石巖，楊柳井等許多農(nóng)民和少數(shù)民族村落。他們種植菜蔬五谷，紡織染布。房前屋后，種瓜種豆，春有桃李，夏有梨，秋有蘋果，冬有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順著一座稱為小西門的舊城樓外的石板路朝河邊走，你會看到一溜疏落有致的木質(zhì)吊腳樓，這是文山極富特色的民居。這些小樓前排木柱不落地，從中柱和過梁處用方木支撐著，鱗次櫛比翩然上翹的屋檐如臨風(fēng)飄舉，煞是好看。從樓上的人家望出去，門前河邊的百年老樹朝碧綠的水面躬起打皺的樹身，將滿是經(jīng)絡(luò)的手臂向?qū)Π渡斐鋈?，濃密的枝葉覆蓋著河水，像是給碧綠的流水打了一把半透明的遮陽傘。寬闊平展的銀色沙灘上是五彩的雜樹和迎風(fēng)起舞的芭蕉林。

記得小時候放學(xué)時，我們常到住在吊腳樓里的同學(xué)小華和麗麗家里去玩。做完作業(yè)后我們胡吹亂侃，摟肩搭背地朝窗外嬉笑咋呼。有時天晚了還不回家，索性就擠在一起睡覺。睡夢中常被打著唿哨，嘆息著在河邊的樹林里鉆來鉆去的山風(fēng)吵醒，這時干脆就豎著耳朵聽河里的魚兒撲啦啦躍出水面，想象著它們怎么擺動著身子，在月光下劃著美麗的曲線快樂地扎進(jìn)水里去。跳出被子撲到窗口，可以看到螢火蟲和小蚊蠅結(jié)了伴伏在河邊的草叢里歇息，一盞盞小燈綠瑩瑩地一明一滅。

清晨，山上吹來的空氣清涼又濕潤，帶著水分和稻香野花香，充溢著我們的呼吸，撲滿了我們的衣縫。太陽的彩色光束從油綠發(fā)亮的樹葉縫隙里投進(jìn)樹林，當(dāng)山雀和畫眉在樹枝上活潑地跳著，撐著翅膀呼呼地飛來飛去，麗麗和小華家的小鴨子開始在河水里嘎嘎嘎地招呼著伙伴，撅著尾巴高高興興地扎猛子時，我們又走過小石橋上學(xué)去。

上學(xué)要路過遼闊的田地，到處黃綠青紫，溝渠縱橫。各種農(nóng)作物和草尖花蕾上墜滿了露珠，五顏六色的蜻蜓翹著長長的尾巴歇在草梗野花上，屏住呼吸悄悄走近，突然伸出手就能捉住它的翅膀。我們常因此遲到或早退，沒少被老師家長批評罰站。

但很快，到河邊的小水溝里撈魚，又迅速成為我們的一大念想。星期天，我們一大早就提上竹撮箕往河邊的水溝跑，嘴里無比興奮地唱著“撈魚撈蝦，誤了莊稼。先吃大魚，后吃小蝦?！薄绑π敷π犯绺纾π酚邪酥荒_呀，舉起它的大夾夾，夾住了我的腳呀……”

小鯽魚黑色的脊背在小水溝里朝水草間倏地一閃，那是最怦然心動的時刻，看準(zhǔn)了猛地將竹撮箕插下去再抬起，準(zhǔn)有幾條小魚兒翻著銀亮的肚皮在陽光下蹦跳，可以用罐頭瓶裝著帶回家去養(yǎng)。

我們最羨慕吆著水牛犁田的農(nóng)民伯伯，他們腰里掛著小魚簍，不時彎下腰從水田里抓出一條搖頭擺尾的泥鰍黃鱔，神氣地往魚簍里一丟，仿佛是大地的主宰。

金甲蟲暗綠的甲殼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它們總愛聚在河邊小白蠟樹的枝葉和大朵大朵的白花上，嗡嗡嚶嚶地爭吵打斗。我們使勁抱住樹枝搖晃，金甲蟲就止不住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一動也不動。麗麗說它們在裝死。抓起一只放在手心里，輕輕撓它的屁股，它真的就趕緊飛走了。好個狡猾的家伙！我們抓住幾只裝在火柴盒里，一定要讓它們懂得安靜和規(guī)矩方圓。

“過山雨”是頗具秘境色彩的景致，至今令我想起來都覺得很神秘。她似乎正慵懶妖嬈地臥在樹梢上，當(dāng)遠(yuǎn)處籠罩山巒的霧氣慢慢走近，她就會趁興頑皮地帶著溫暖和熱情，突然從燦爛的陽光里噼啪噼啪地灑落，讓你滿心歡喜。

記得有幾次，我剛在家門前繩子上晾完洗滌后的被單衣服上街去，忽然不知從哪里掉下一片大雨點，當(dāng)我心急火燎地跑回家保護(hù)勞動成果時，卻發(fā)現(xiàn)那些寶貝正舒舒服服地曬著暖陽，好像在微風(fēng)里熱情招展地說：這里并沒有下雨。

滿載著豐厚雨水的烏云中間有時會剪開一個圓圓的口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萬里晴空中，一片雨霧邊傾瀉邊移動著，迅捷地從這座山掠過那座山，太陽快樂地從圓口子里鉆出來，跟在后面朗照，這時山坡上樹腳下的草叢里，便有紅黃白綠的雞樅菌子高高低低，胖胖乎乎地從濕泥里冒出來，招惹著城里千家萬戶的鍋碗瓢盆。

遇到這樣的陰雨天，我會約小華和麗麗端了小凳子坐在我家的走廊上等雷響，盼著瓢潑大雨把爸爸種的那棵樹上的沙梨打到地上來。我們捧著下巴，焦急又有些無奈地看著房頂瓦溝里流下的水柱由粗變細(xì)。果然有沙梨乒乒乓乓地被打到地上，我們歡呼著沖到梨樹下，哈！連甜水都摔出來了！

這時的天空，藍(lán)得像剛被一位勤快的女人蘸著泉水擦過，透明光亮，一塵不染，城里到處是清新潔凈的空氣。彩虹從山頂?shù)缴侥_彎成一道絢麗的弧形，令我們心馳神往。

盛滿雨水的樹葉花蕾在雨后靜默著，我們使勁拍一下樹干，又四散跑開，積攢在樹枝樹葉上的雨水就轟然而下。陽光無聲地愛撫著綠葉下繽紛的花朵和歡樂的蝴蝶，迅速揭開了生命的一頁。

在我童年的河流里，文山的一切都這么美。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去了川西，在成都呆了很多年，舉目是霧雨平原，大江長河，竹林沃野，長街窄巷，潤澤又繁華。

也許是在“巴山夜雨漲秋池”的夜晚傾聽過細(xì)雨敲打窗欞的清涼；也許是天上地下潮濕的霧靄讓我多思善感，鄉(xiāng)愁，像一粒不經(jīng)意間落在心里的看不見的種子，在我的靈魂和血液里無聲地滋長，發(fā)芽，長出根須枝葉，長成一棵葉色蔥綠的小樹，透射出蓬勃的生命意象，令我夢縈魂牽……

思念，像星光像潮水像琴弦……

我回到了這個思念已久的高原小城。

時間真會開玩笑，那些從小和我一起學(xué)會第一首拙樸的兒歌“牛轱轆車，嘣咚哧”的朋友同學(xué)，多數(shù)已經(jīng)遠(yuǎn)走高飛，功成名就，麗麗和小華也早已跟父母回北方老家去了。這座兒時的山城已變成了頗具現(xiàn)代都市風(fēng)情的城市，霓虹燈流行樂把姑娘們的高筒靴超短裙披肩發(fā)映襯得像彩色的波浪，起伏搖曳；那個我從小居住生活、讓我熟悉得心里發(fā)顫的縣委會大院，早已成為商住一體化的建筑群，也不見了小西門河邊的吊腳樓……

所有的變化都已天翻地覆。

然而，那些升著炊煙，走著耕牛，圍墻、場院和屋檐下大片大片掛著紅辣椒的村莊和色彩斑斕的原始森林依然吸引著我；山澗溪谷的流水依然奔騰澎湃，浪花雪白；它們從山腰峽谷一路喧囂著，馳入一泓碧綠寧謐的湖泊，淺拍蕩漾。苗族咪多的蘆笙悠揚(yáng)地在花山節(jié)吹響，壯族彝族的小伙和衣裙鮮艷的姑娘們圍著火堆彈月琴對山歌，跳三步弦，高高長長地?fù)P起幾聲“咿呀嗨……呦……嚯！”像是要把山石震碎……

我在這里沉醉。沉醉于一種嶄新與獨特的情感沖擊。我想起了北島的詩句：“走吧，我們沒有失去記憶，我們?nèi)ふ疑暮??！?/p>

高原的小城文山，一直是激蕩在我心里的一泓生命的湖水，我童年的那一灣清澈透亮的河流一直在她的懷抱里流淌……

你聽，河邊的晚風(fēng)里，一個略微有些沙啞的嗓音混合著童聲在哼唱那支美麗的，永遠(yuǎn)唱不盡的歌謠：“大月亮，小月亮，公公出來做木匠，婆婆出來打鞋底，嫂嫂出來蒸糯米。糯米香，打鑼打鼓接姑娘。姑娘高，耍尖刀；姑娘矮，耍螃蟹；螃蟹過溝，遇著泥鰍；泥鰍告狀，遇著和尚，和尚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