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也是初夏,我和省城一位詩人朋友因事到重慶。朋友開車,我坐副駕,車上就我們兩人。旅途寂寞,總得講點什么。兩人東講西講,后來朋友就對我講起了“文革”中,他差點成為“兒童政治犯”的一段特殊經(jīng)歷。朋友稱其為“刻骨銘心”。
我和這位朋友關(guān)系極熟極好,兩人知根知底,可謂無話不說。1990年代我們還一起搞了個編輯部,在省城折騰幾年,不過他這段經(jīng)歷連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梢娨粋€人心里總存有一些不想言、不愿言或暫時不想示人的心事。
朋友生于1965年,“文革”爆發(fā),他才一歲。又過了三幾年,他上幼兒園了。有天,他和幾個小朋友在外面玩,閑得無聊,幾個小兒就用粉筆在墻上亂畫。畫來畫去,結(jié)果不知怎么回事,就畫出了一幅“反標”——“反動標語”或“反革命標語”。
當即驚動有關(guān)部門派員立案偵查。時年幾歲的朋友被單獨帶進一間屋子。幾個大人開始很和氣,還拿出糖果讓他吃(顯然有備而來,那時的糖果不是想買就能買,均要票證)。在確認了那些字是他寫的以后,那幾個大人就開始往朋友的父親身上引,很和氣問他,是不是家里大人(主要是其父)讓他或教他寫的?
朋友很小,世事懵懂,自然不會懂得這些眼下問題的厲害以及嚴重后果之類。不過,吃著糖果的他,還是有些本能感到,事情牽扯到家中大人恐怕不好,而且也確實不是父親讓他寫畫的,他也弄不清自己那些筆劃不全的字有何真正含意,出于誠實,他堅持說背后沒有哪個大人。那些“很和氣”的叔叔伯伯漸漸變了臉,威嚇、恐嚇、怒罵、引誘,什么都露出來了。還威脅要將他“關(guān)黑屋子”。朋友也哭,也鬧,也害怕,但始終沒松口,沒有照著問他話的那些人的意思把事情承認下來。
最后,因年歲實在太小,辦案人員大概是沒有拿到證據(jù),大概又有些“手下留情”吧,事情不了了之。發(fā)生這一切,其家中大人正“等他回家吃飯”,對此一無所知。再以后,知情了,才驚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那天在車上,朋友給我講這些事時,心緒復(fù)雜中,還有點慶幸,自己在當時無知懵懂狀態(tài)下,只憑本能堅持下來,咬牙保住了父親,沒弄出一番可能父子相揭相殘的家庭慘劇出來,他才在以后幾十年人生經(jīng)歷中,沒背負那沉重的心靈十字架。
朋友的父親我多次見過,本市一家科研單位的技術(shù)人員,很老實很膽小的一位知識分子。瘦瘦高高,一臉憔悴狀,待人卻極和氣,也極小心。直到前些年逝世,都是處事謹慎小心的老派知識分子模樣。我想,就是再給他十個膽子,在那種年代,也不敢自己或是支使兒子去弄點什么“反標”出來。
詩人朋友沒成為共和國年齡最小的“政治犯”,實在有些運氣成份。不過,共和國歷史上,年僅幾歲的“反革命案犯”,卻是有過的。而且還不少,甚至一度“未成年犯”成了這類“政治案犯”的主打。
前些年,筆者在省城地攤上購到一本西北某省城內(nèi)部版的“公安大事記”。其中記載,1960年代初期,連續(xù)兩年時間,當?shù)亍胺礃恕卑?,“作案者”的多?shù),竟是幾歲到十幾歲的“未成年犯”。連當?shù)毓矙C關(guān)頭頭腦腦,都覺得如此弄下去,是個問題。行文上級領(lǐng)導(dǎo),建議各方面配合,加強教育警示,減少發(fā)案率。
兩年前,筆者研究遇羅克和“一打三反”,傾力收集當年文獻資料,頗有所獲。筆者收藏并在文章中曾提及過,當年北京市公法軍管會一份1970年2月11日 《通知》。該《通知》公布的“五十五名罪犯”材料中,其序列號第五的所謂“現(xiàn)行反革命犯”朱章濤。其年48歲,出身“右派”,被“勞教”或“勞改”?!拔母铩睍r在北京市鋼筋混凝土構(gòu)件總廠水磨石廠“監(jiān)督勞動”。
《通知》上,其“罪狀材料”如下:
朱犯頑固堅持反動立場,經(jīng)常收聽敵臺廣播,大肆散布反動言論,多次書寫反革命標語,惡毒攻擊我黨和社會主義制度。朱犯為了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和陷害革命干部,經(jīng)常向鄰居兒童灌輸反動思想,于一九六八年三月,采取金錢利誘和威脅等手段,多次唆使兩名兒童書寫反革命標語,惡毒污蔑誹謗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反革命氣焰極為囂張。
筆者收藏的是被某權(quán)勢人物批示過的原始文本。在介紹朱章濤“罪行”的印刷文字之后,有黑筆批注的“死刑”字樣。表示公審判決前,這位有“右派”之身的朱章濤,已被內(nèi)定為待處決的死刑犯。
筆者在論遇羅克處決問題的第二篇文章中亦提到過,上了當年1月9日 同類《通知》卻因故“刀下留人”的遇羅克,本來不在這份《通知》“案犯名單”上,但卻被這位權(quán)勢人物用黑筆臨時添上的。在原件第四個案例(“反革命集團首犯梁志德”)和第五個案例(朱章濤)之間的文字空白處,寫有:“五、遇羅克”字樣。這樣,新加上的遇羅克順序號成了第五,原本排第五的這位朱章濤,在公審公判大會的宣判及“判決書”和張貼《布告》中,順序號就改成了第六。
就此,1970年3月5日,這位被指認“教唆兒童寫反標”的朱章濤,與遇羅克一起被當局處決。張朗朗先生回憶遇羅克的文章中,也提到過這位朱章濤。張朗朗寫道:
“我們那批死刑犯是在1970年3月5日 宣判。許多人被拉走了,我記得名字有:遇羅克、田樹云、孫秀珍、沈元、李家麟、王濤、王文滿、朱章濤等。……我被留下了,筒道里死一般地寂靜。我預(yù)感到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保ā稄埨世?在死刑號的日子》,載《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12期)
仔細看過這份《通知》,我才為我那位詩人朋友及其父親真正捏了一把汗。都是“文革”中的“兒童反標案”,都是在追查所謂的“幕后教唆者”。我那位朋友及其父親,其時沒因之家破人亡,真是萬幸萬幸。
從朋友的親身經(jīng)歷來看,其間經(jīng)受了辦案人員的利誘和威脅,誘供逼供。這就很難說讓這位朱章濤遭難的“兩名鄰居兒童”,不是在辦案人員的利誘威脅下,受到誘供威逼而做出的胡亂指認?而且,《通知》“罪行”文字所言的,對其“采取金錢利誘和威脅等手段”云云,甚覺荒謬。
從詩人朋友自身經(jīng)歷的故事,基本可以斷定這位朱章濤是位“蒙冤者”。他的“右派”(據(jù)說還是國民黨員)身份,導(dǎo)致了自身悲劇。由此我們不妨也看看想想,“文革”中,以至共和國歷史上,還有多少這類荒誕不經(jīng)的“兒童政治犯”冤案!
本欄目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