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大凡年逾五六十歲,且有下棋嗜好的上海灘男人,腦海里對滬上舊時棋攤,一定留有深刻印象。
所謂棋攤,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條件好些的,由沿馬路的底層人家開設,固定而風雨無阻;另一種足條件差些,利用街巷一角的空閑之地,用幾塊鋪板、長凳一擱,周邊用布篷一扯,阻擋日頭或細雨,擺上十束盤棋,供人捉對廝殺。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或許更早些,上海的棋攤大多出現(xiàn)在俗稱“下只角”的地方(當然,早期亦有淮海路附近的“凌云閣”、城隍廟的“春風得意樓”,以及其他較高檔的少量弈棋之處),即“下里巴人”集居地區(qū),且地塊越陳舊、落后,下棋、看棋之人越多。
我自幼生長居住在滬西曹家渡五角場附近,就有忻康里弄口、余姚路口、長寧支路“臭河浜”菜場內(nèi),還有往東首的長壽路英華里弄口等眾多棋攤。因為工作關系,曾在中山北路、交通路口的鐵道邊,因為岳母住于虹口提籃橋地區(qū),也曾在小有名氣的“下海廟”地段,看到過棋攤。那個年代,類似于這樣的棋攤,星羅棋布于繁華人都市的角角落落。
上中學的時候,我每日要徒步從曹家渡和靜安寺之間往返,忻康里棋攤臨近曹家渡,是必經(jīng)之處,那可是個勾魂攝魄的地方啊。只要放學路過,少不了駐足看一會別人下棋,哪怕是臨近考試升學的日子。放暑假,我就去得更勤了。晚飯后,母親要給弟兄幾個洗衣裳,叫我領著兩個弟弟出去乘涼,免得住一旁礙手腳??晌翌I著他們,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棋攤邊去,人家殺得精彩,我看得入神。時間稍久,兩個弟弟待不住了,吵著要離開。起初,我不理會,但他倆接著開始像拔河似的將我從人群中往外拉。沒辦法,還足忍痛割愛,早點送他們回家??捎捎谀赣H家務還未忙完,我少不了會受到責備……故而,在我腦海里,印象最深的便是忻康里棋攤。
先說這個棋攤的方位和朝向。它坐落于滬西康定路和萬航渡路交界的丁字路口,是個鬧市地段,門面朝北。拐彎南首45路汽車站和東向的23路電車終點站,都距此地約二三百米,既小影響交通,又有熙來攘往的人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說是攤,其實是一家底層件戶,面積約二十來平米。靠墻兩邊擺上兩行棋桌,棋客只從中間走動。生意好的時候,一些上點年紀,且有點身份的人,也不惜從桌(鋪板)下躬身鉆入,坐到靠墻的空位,急著與人交起手來。再說老板娘,年紀大約四十開外,瘦高個,很精干,看上去笑容可掬,實則柔中有剛。她老是捧著一只滿是棋子的舊淘米籮,從后廂房走進走出,照料生意和做家務兩不誤。那時的棋子全是松木質(zhì)的,每天要被手摸上十來個鐘頭,污垢難免使紅黑}昆淆,無法辨認。于是,老板娘少不了抽空用堿水洗刷,再用毛筆描上油漆。棋盤呢,全都用玻璃鏡框罩著,“噼噼啪啪”的落子聲彼伏此起,分外清脆。就如愛搓麻將一樣,愛棋之人,聽到這種聲響,無不為之靈魂出竅。
坐著下棋,兩分錢一盤。輸者付錢,贏者不用付;和棋,各出一分。這叫“盤鈿”,交于老板娘,經(jīng)營謀生。讀者朋友,可別小看那一兩分錢,那時的工資低啊。大多人家一月幾十元收入,要養(yǎng)活全家好幾口人呢。常見這樣的情形,有某高手連勝七八盤,負者付出一毛多錢,老板娘一高興,還倒了杯白開水犒勞勝者,鼓勵他繼續(xù)奮戰(zhàn)。水喝多了,可以從老板娘后廂房一旁的通道出去,到弄堂里靠墻的廁所方便。但要是誰輸了棋,乘老板娘在后面忙活或借口“方便”,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老板娘會用寧波話開涮:“娘希匹……”
其時,我尚年少,不諳世事。到棋攤去,只聽得他們互相喊著“小寧波”、“老紹興”、“阿三頭”等。有一個患中耳炎的棋迷,右耳口長年淌著些許濃水,緣于這個“標牌”,眾人都喚他“爛耳朵”。他倒毫不在乎,樂呵呵地應著。抑或沉浸在棋局里,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大家:坐下來,能贏棋,就是“硬道理”。記憶里,他倒是此棋攤的一位上手。我還喜歡看一位人家尊稱為“老陳阿哥”的下棋。也許他工作辛苦,也許用腦過度,又也許營養(yǎng)不良,年紀約摸四十出頭,頭發(fā)已稀疏不堪,夏天戴一頂淺灰色網(wǎng)眼的八角形帽子,遠看似長征路上紅軍模樣。他的煙癮尤大,那黑乎乎的門牙、焦黃的手指,便是明證。他棋風犀利兇悍,熟諳各種殺法,故看他的棋有勁道。當他殺得得意時,會哼上幾句京腔。如果唱到《空城計》里“我正住城樓觀山景……”那就快要入局了。聽人說,“老陳阿哥”是附近一家毛紡織廠的機修師傅,三班倒,除了上班、睡覺,時間幾乎都泡在棋攤上了。自‘幾次,老婆還用飯盒送飯到棋攤上呢。“老陳阿哥”,棋藝上乘,棋品也好,在這里數(shù)一數(shù)二,且?guī)в袡嗤浴?/p>
有一年夏日午后,一個外號叫“一掃光”的高手,從遠處到此地,一連殺敗了好幾個本地大將?!袄详惏⒏纭币驗橹邪?,未來棋攤。此事傳人他耳里,約好再戰(zhàn)。是日傍晚,觀者如堵,老板娘索性找人將電燈用竹竿挑到人行道卜,供人圍觀。后來連附近的交警也奇怪了,以為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湊近一看,原是下棋,笑笑離去了。“一掃光”下棋,不急不徐,老練沉穩(wěn),擅用反宮馬布陣,柔中有剛,防守反擊,加上中殘局功力特好。而“老陳阿哥”的棋風以剛烈見長,難免易折,幾番交手,還虧了兩盤。本地棋迷,猶覺臉上無光。那個時候,下棋人,只知道“殺”,缺乏解拆、研究,更無大量資料查閱,琢磨對策?!氨镜亍碧澚?,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
每到深秋入冬,老板娘會將裝有玻璃的門板安上,以防北面冷空氣入侵,室內(nèi)暖了許多。寒假里,我當然也是???,偶而也坐下下兩盤,但只挑那些“軟柿子”對于,一來自己水平尚低,二來囊中羞澀,零花錢無多。大多時間作壁上觀,年輕,站得動。下棋人,抽煙者居多,那時不懂“二于煙”的危害,長時間看得入迷。有時,反還覺得有人吸板煙斗、雪茄,其味尤香,聞著氤氳之氣,助長棋癮……
年復一年,歲月鋒利。那棋攤上操一口寧波話的老板娘終不知所向,老棋迷也一個個不見了蹤影。多少年了,相互間也不知曉姓甚名誰,只記得“老紹興”、“爛耳朵”之類,喊得親切上口的綽號諢名。幾十個春秋冬夏過去,那寧波老板娘的“大本營”——棋攤,也因舊區(qū)改造,老屋動遼,被夷為平地。這塊老上地上的四鄰八舍都被遼往市郊,甚至更遠。推上機、打樁機,一陣轟鳴之后,漸而矗立起了高樓大廈。從此,往昔棋迷簇擁的景象,被現(xiàn)代化宏圖所替代。
如今,盡管市面上開設不少私人經(jīng)營的橋牌室,但那里面?zhèn)鞒龅氖恰皣W嘩”的麻將洗牌聲。即便有個別外地朋友開的棋館,可那怎么也還原不了近半世紀前,極具市井氣息、草根色彩的棋攤氛圍。我,每念及此,思緒難平,情不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