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jīng)被圈內(nèi)人譽為“斫琴國手”,張玉新卻一直強調(diào)自己只是個手藝人。做琴的手藝人,“往來無白丁,可以彈素琴,閱金經(jīng)”,自由操縱時間,平安生活,這樣就很好。
孟冬,為了找張玉新為我修琴,再次來到揚州。走進幽暗而彌散著生漆氣味的工作間,玉新手里正捧著一張待修的舊作,雖然抬起頭來招呼著我,似乎那魂還在琴腹中藏著,莫測深淺。
讓琴友動心
1998年夏天,我還在一家研究所上班,長江洪水把我們單位和住宅小區(qū)整個泡在了一片汪洋之中。既已不需上班,家中又無法住人,便索性沿江而下來到揚州,住在先師梅日強老先生家中專心習(xí)琴。
梅老師寓在剪刀巷的蝸居日日門庭若市,來彈琴的、來采訪的、來幫閑的、來聚飲的……從近午到深夜,屋里常常是滿滿的。在來來往往的人當(dāng)中,常常見到玉新,雖然他偶爾也會坐到琴邊上扒拉兩段平沙、梅花什么的,但更多辰光是陪著老師打哈哈,“老頭”、“老頭”亂叫。
后來漸漸熟悉,了解到玉新居然是做大漆的行家。他不安分守己,放棄了國家漆器質(zhì)量檢測中心的穩(wěn)定工作不干,自己跑出來開了一家古箏作坊。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樣就不再受管束,可以自己安排時間了。”
彼時有不少揚州出的古琴作品,其實都有玉新的幕后支持,人家手里的老琴有了毛病,也常常來找玉新幫忙修復(fù)。在一旁看著他熟練勞作,我問他:“既有一個現(xiàn)成的作坊,手藝又好,為何不斫琴面市?”玉新淡淡一笑:“有老頭(指梅老師)做的琴給大家彈,就很好了?!?/p>
玉新真正開始認(rèn)真斫琴是在梅老師離去之后,一出手便自不凡,高音清亮,宮弦有力,漆藝又做得地道,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一般坊間琴的水準(zhǔn)。只是在我這用慣了好琴、見多了老器的人看來,仍覺得他清瘦有余,豐厚不足。
因是自家兄弟不需見外,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批評道:“你的琴美則美矣,然而不足以令我動心也!”玉新不以為忤,反而歡喜道:“有弟兄們的批評才會有我的進步,為了讓你動心,我也要更用心也去做?!?/p>
琢琴堂的驚喜
記得當(dāng)年曾在玉新家見到一張音韻頗佳的新琴,然而從龍池望進去卻發(fā)現(xiàn)腹腔里傷痕累累。這把琴還有個故事。某日品琴,一位旁觀的道友批判這琴不好,說“留在世間無益”,放到地上一腳踩下去,替玉新做了個了斷。玉新卻心疼這琴,又好生用心地修復(fù)了它,從外面看來完好如初。最近忽又想起這張琴,向玉新問起,讜是多年前已被別的琴友收藏了去。
再過一年,路過揚州,發(fā)現(xiàn)玉新所斫之琴已上了一個臺階,清亮之中更添一份圓潤豐腴,不僅聲韻勝過從前,外觀上也精益求精。李祥霆先生專程自京南下給予指導(dǎo),欣然為玉新書題“琢琴堂”三個大字,勉其發(fā)揮長處,精思細(xì)琢。在李先生的嚴(yán)格要求下,玉新更留心于古琴在形制上的完善,幾本大部頭的文物圖錄成了案頭的常閱資料,時時沉浸于其中揣摩歷代珍器的形制與氣息。
我明白,玉新現(xiàn)在不僅僅是為了取悅于“弟兄們”而斫琴了,他已經(jīng)開始有了自己對于琴的感念與追求。然而我仍不客氣地對他說:“你的琴是有進步,但聲音還不夠厚重,目前還沒能見到一張讓我產(chǎn)生收藏欲望的上品?!?/p>
玉新又是淡然一笑:“會有的……”
沒過幾個月,玉新終于將一床古意盎然的仲尼琴捧到我面前,才撫數(shù)聲便令我怦然心動:試按宮弦自徽外節(jié)節(jié)引上,其韻如泥中挽車般深深見痕、筋骨之外復(fù)有隱隱雷聲相應(yīng)……此琴更有一番妙處:雖是新斫,亦未作“仿斷”處理,琴面卻自然現(xiàn)出十?dāng)?shù)線細(xì)細(xì)的斷紋,觀之頗為悅目!如今這床仲尼琴已成了我的琴室珍器之一。
再后來,每隔一段時間,琢琴堂的出品都能給我?guī)硇碌捏@喜,聲氣由清秀圓潤而漸多厚重之象,形制工藝也越來越令我難以再吹毛求疵了。
守拙日強
又一次揚州之行,拜訪玉新。幾床色澤幽逮的蕉葉靜靜地臥在琴案上,渾然玉潤,通體造型無一處不是恰到好處,套用一句熟話,真是“添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更有一番奇處,將琴放到陽光或燈光下,對光一照,琴面竟是隱隱現(xiàn)出碧郁之光,原來這就是玉新早先在電話里和我提及的新品“玉色蕉葉”!
單是看這外觀已足令人心醉,不意今日玉新別開生面,于簡約處見華貴,凝驚艷而不張揚,真乃斫藝之大國手也!再試聲韻,亦是雍容闊大、舒卷如心,指弦相應(yīng)每每生出萬千氣象來,如是我便只愿彈琴不想說話了……
玉新天性樂觀,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每次見面總是開開心心地亮出新斫來讓我品鑒一二,聽到“有進步”的評語自然是陽光燦爛,便是我每每挑剔他的作品也絲毫不見其慍。用心斫琴于他來說似乎是一件有趣的消遣,進益則喜,滯亦無憂。
然而這次相見,玉新眉宇之間似乎藏著淡淡的心事。之后幾天的閑聊中,玉新才慢慢向我道出他的心思——
初出茅廬之時,憑著一己喜好和弟兄們的勉勵而斫琴,對于將來并沒有產(chǎn)生過多的期許??粗约旱淖髌芬惶焯爝M步,漸漸被琴友們肯定、接受,總能令自己開心而滿足。如今聲名鵲起,反而感到了更多的壓力,尤其是經(jīng)過這些年來的苦心探索,漸漸達(dá)到一個高度之后,更覺得今后繼續(xù)上升之艱難……
玉新時時在心中反問自己,下一步又該如何走?自己的斫藝還有多大的提升空間?有時思索得太累,甚至跟身邊的親友說氣話:“不干啦!把自己搞得這么辛苦,還不如跟哥們賣木材去?!?/p>
玉新那略帶苦惱的話語,以及一臉的凝重,反倒讓我對他生出更多的信心和期許來。毫無疑問,他對琴的感情是越來越難以割舍了,唯有愛之切,方能怨之深。他是一個不憚否定自己的人,當(dāng)初李祥霆先生為他題寫“琢琴堂”三個字,“琢”字無意間漏寫了一點,如今看來,倒頗有值得玩味的意思——天天對著墻上那缺了一點的“琢琴堂”,正好時刻提醒自己,唯有認(rèn)識到缺點的存在,才會精益求精、更攀新高:后來照誠方丈又為玉新題寫了“拙琴堂”,著一拙字則更為圓融,所謂“守拙日強”也,這倒與玉新不事張揚、默默進取的性隋更相貼切了。
想到這里,我淡淡一笑:“如果哪天你真的不斫琴了,那咱哥們也就不必在一塊兒喝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