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蘇夜行記
我是到過昭蘇的?我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也懷疑過自己。那一個懵懂的黃昏,黃昏里長長的倒影,還未及罩著小城伊寧的林蔭小路,我們?nèi)ネ烟K的車隊就要出發(fā)了。說一句心里話,早晨從烏魯木齊出來的時候,一路穿州走府,山河呼應(yīng)的旅途上,我并沒有意識到今天的目的地昭蘇,竟然注定了會是一個夜晚的約會。
那么,滿懷新奇又不無依戀的小城伊寧,就這樣在黃昏的籠罩下,作了一回悄然的告別。我沒有等得到這個城市的華燈初上,我只是坐在緩慢搖下的車窗里,急切地望著窗外,那么陌生,又如此熟識的城市街景。匆匆的人影,惶然的心情,多少次這樣的路途上的風(fēng)景,你毫無緣由的到來,又一次急急切切地離去。
伊犁之境,漫漶了那么多美麗的傳說。傾心了這么多年,也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總是被那驚魂一現(xiàn)的美景掠奪了心智。往昭蘇的路上,天色昏然,漸趨開闊的大地上,我只擁有車窗打開的這一小片領(lǐng)土。是的,我不是一個旅途上的饕餮者,我的眼睛里,也總是被這些若明若暗的事物阻擋著,不辨東西,也看不清一條駛向前方的路。漫長的漂游中,我們總是把自己的悲歡命運,交由了一個無從相識的駕駛者,他的習(xí)性、面目,駕駛技術(shù)的嫻熟與否,是否在一路的顛簸中,已經(jīng)疲憊至極,所有這一切,你都是一個無從過問的人。這一刻,你會忘記了自己的疲憊和惶然,慢慢地進入到旅途的遐想之中。
而天色里的黑暗,還是如期到來了。我想回過頭去問一下,這一路到昭蘇,需要多長的時間,竟聽見了長短不一的一片鼾聲。我想,長途不易,旅人的夢,是絕然不可以輕易打擾的。我縮回了脖子,伸了伸腰,打了個哈欠,也作假寐狀,卻總是進入不了狀況。索性睜開眼睛,緊盯著窗外,逼視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黑暗里,不曾被移動的樹木和風(fēng)聲的呼號。仿佛,大地一下子沉靜下來,那聲音也是微弱的了。我總是想著,在漫野的黑暗降臨之前,總會是有一些轟然降臨的聲音吧?可是沒有,我豎起了耳朵等待了那么久,一點真實的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這夜晚的寂靜和黑暗似乎是一同降臨的。那么多的黑暗在寂靜中連成了廣大的一片,彌漫在山野和無垠的曠野之上。此刻,只消這疾駛的車輪,在這些寂靜和黑暗里無聲地碾過。大地上的聲音如此微弱,她的傷痛,也從這無聲里,被掠奪一空。有誰在這黑夜的旅途上,聽得見一絲大地的哀嚎?就像那么多舍棄了故鄉(xiāng)的人,奔波在異鄉(xiāng)的長途上,多少孤單的眼神在四野里張望,終沒有一條歸途可以帶走,這黑夜里塵埃般泛起的鄉(xiāng)愁。
我愿意理解山風(fēng)中的呼嘯,高原上的黑暗終于又厚了一層。透過車窗的縫隙,我聞到了昭蘇草原上山花和野草的氣息啦。那些無以計數(shù)、低垂在大地上的花朵和植物們,你能猜想得到它們會在無垠的黑暗里,一層層展開夢想的翅膀嗎?那些飛天的夢想,并不只屬于昆蟲和鳥兒們獨享?;蛟S,這漆黑中,來自曠野里的一陣輕風(fēng),就會把那些低矮的花朵和植物們的夢,吹向了不可預(yù)知的遠(yuǎn)方。有了這些來自黑夜的、大地上的搬運工,昆蟲們微小的翅膀,也只是她旅途中的輕音樂,是她在無數(shù)的過往中,能夠被記憶和描述的一部分。
此時,影影綽綽的村鎮(zhèn)街舍,星星點點的燈火又隱約可見了。遠(yuǎn)方的燈火,明滅的人家,卻總是等不來回家的人。我想到了自己更遙遠(yuǎn)的家,那個記憶里被一盞油燈溫暖和照亮的草屋和小院。荒蕪了多久的思鄉(xiāng)之夢,我已經(jīng)無從捧回的故鄉(xiāng)的夜晚,一盞昏暗的燈光里,那么多次饑腸轆轆中遙遠(yuǎn)的呼喚,那一頭青絲白發(fā)里,那黯啞的聲音如此綿長。如今,就著這些遠(yuǎn)在天邊的燈火,我需要望見父母墳頭上的荒草,在黑風(fēng)中搖曳嗎?
哪一處遠(yuǎn)方,都可以盛載無限的故鄉(xiāng)。我愿意行駛在這些遠(yuǎn)方和無垠的夜晚里,抵償永久的失鄉(xiāng)之痛。此刻,面對無垠的曠野上零星的燈火,我愿意說,只剩下了時間里的這一副良藥,那么漫長的苦,卻需要你一個人,慢慢地吞咽。我也愿意相信,這無垠里,普遍的哀傷,是那么多在外省的曠野里行走的人,不可療救的,終生的疾病。
正當(dāng)我埋首于自己的思鄉(xiāng)和哀傷之中時,有人在我的座位后面,小聲而又不無興奮地議論著,昭蘇到了。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眼前燈火通明的昭蘇縣城。其實,昭蘇又在哪里呢?并沒有多少人真正的清楚。接下來我們要去的那一片草原,離開昭蘇縣城,還有一百多公里的夜路。
高坡上的油菜花
在沒有遇見昭蘇高原的油菜花之前,我回想起自己十幾年前,在奇臺縣半截溝的一座山坡上,第一次遭遇油菜花時的情景——真實的感覺,就是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爬到山頂上去的。所以登高望遠(yuǎn),我望見的是松濤起伏的溝壑峽谷間,那個季節(jié)里天山的繁茂和蔥郁。我沒有辦法讓自己的眼睛看得更遠(yuǎn),那時,我全部的新疆游歷和知識少得可憐。甚至,我沒有辦法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里出現(xiàn)的幻覺。終于捱不住內(nèi)心巨大的沖撞和好奇,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身邊的老黃,指著對面山坡上,那一抹青綠中鮮亮的鵝黃色,問那是什么花呀?“油菜!”沒精打采的老黃回了我一句。我羞愧得不行,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因為,我怕在新疆活了大半輩子的老黃,笑話我在新疆呆了這些年,連山坡上的油菜都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那時,我剛從部隊上到報社工作不久,雖然在新疆已生活了十幾年,但確實也沒有去過更多的地方,所以孤陋寡聞也就在所難免了。這雖不是我個人的恥辱,但我深深地記下了半截溝對面的山坡上,那些層層累累的油菜花了。那一個瞬間的驚艷和倉惶,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那是一些什么花呢?其實,我站在高高的山頂上,遙遙地望過去,連一朵花的模樣也沒有看清楚。那只是一片,或者只是一道道色彩堆積的山梁上,被一些盛夏的莊稼諸如玉米小麥等分割開來的,一小塊又一小塊金黃色的油菜花地。而我相信,那些金黃色的花朵上,恰又是被一個正午的陽光涂抹了的。那么一大片陽光涂抹了的山梁子上,油菜花張開了一張張笑臉。多少張笑臉呢?金黃的顏色里,早已經(jīng)盛不下這么多的陽光。她們漫漶在遙遠(yuǎn)而遼闊的山坡上,使我想起了大師們的油畫和粉彩,怎樣天才的皴染,也無法抵了這個季節(jié)里,油菜開花的一面山坡。
我還在想呢,是什么人爬上了那么高的山梁子,翻曬和耕種了如此細(xì)碎而又廣大的土地,在春天里撒下了油菜的種子?那么高拔陡峭的山坡上,大規(guī)模的機械作業(yè)是不可能的。那么,這些在春天里,背著種子撒向高山的人,現(xiàn)在哪里呢?當(dāng)這個季節(jié)里美艷的色彩耀人眼目的時候,那些躬身于土地上的人,是否有機會抬起頭來,欣賞或者面對這些開花的山岡?
對面的那一座山坡,隔著多遠(yuǎn)的距離我并清楚,或許它早已經(jīng)超出了奇臺縣境,屬于另一個行政區(qū)劃里的“風(fēng)景名勝”。但這些無意中闖入我眼簾里的花朵,惹了那么多陽光和金黃的顏色,已經(jīng)使我少有地冒犯了一次上帝,作了一回欺天的賞花客。我順著自己站著的路基,一個斤斗翻下了山坡,在齊腰深的草叢里,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山野的空氣。
而這一次昭蘇之行,我只是奔著她的高山草原來的。深夜里的抵達(dá),多數(shù)人抵不過長途的疲憊,草草地進入了高原的睡眠。早飯的時候,有幾個褲腿子濕了半截的人,脖子上掛著相機,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飯桌子上來。我有些納悶,這大清早的,你們干什么去了?有人回答說,去拍油菜花了!
油菜花,哪里的油菜花呀?那幾位濕了半截褲腿子,臉上卻難掩興奮之色的攝影家們,不無自豪地說,就在這房子的后面,這么大片的油菜地,你們竟沒有看見!另一位說,早晨的霞光里,高原上的油菜花,著了露水的金黃色花瓣上,像一片片出水鵝黃,在接天連地的油菜花間,所有的攝影技術(shù)都是多余的了。聽完了幾位攝影藝術(shù)家的話,我慚愧不已。我的慚愧并不是因為貪戀自己的高原美夢,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而是我壓根兒不懂得攝影,自然也無緣這個早晨與油菜花地里的霞光和眺望。
隨后幾天的高原行程中,雖然得以一次又一次從大片的油菜花地邊飛馳而過。但總是隔著車窗,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著,沒有機會走近一朵盛開著的油菜花。
終有一日,好像是昭蘇行程的最后一天了吧,我們的車子,往格登碑所在的邊境上駛?cè)??;倪h(yuǎn)的高坡上,那些一望無際的油菜花開得正盛。而高原的行程卻是曠遠(yuǎn)的,有時會遇見整面山坡的油菜花,倒是沒有了初見時的興奮了。美的陶醉,也容易讓人的視覺和感官麻木。我想到了遠(yuǎn)處的高坡上,心里面也不免充滿了疑問:這些大機器時代的耕作里,油菜花是怎么樣撒滿了漫山遍野?在這些高高低低的山坡上,金黃色的油菜花,甚至就要染黃了天邊的云彩。
看那日頭,在邊地的上空孤懸著。似乎,光芒四射的是這高坡上遍野的油菜花,與這一輪高高的日頭無染了。借著停車休息的機會,我試圖跳過路邊的溝渠,往那油菜花地里,來一次親密的接觸。可是,我試了幾次,終無法越過這看上去并不寬的溝渠。其實,這些平時用來排水或者灌溉的溝渠,并不是用來防人的,只是它成為了我今天現(xiàn)實里的障礙,望著陸陸續(xù)續(xù)上車的背影,我也不得不放棄了跳躍的努力,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去。
也許如斯大美,豈能是我等凡世俗人隨意接近的呢?換了另一種角度,再來看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時,心里面也就釋然多了。閉上眼睛,空曠的天野間,黃花鋪滿了高原的邊邊角角。微風(fēng)吹過的柏油路上,駛向邊境的國防公路,路兩旁的楊樹上也綴滿了油菜的花香。路邊的野草和荒漠里,正在張望著的一頭牛,也加入了油菜花渲染著的,這個季節(jié)的沉醉里來。
我想,再也沒有一條路,能夠越過昭蘇高原漫漶的草場和低緩的山坡,以及油菜花連天接地的金黃里,被這邊地的風(fēng),一次次喚醒了。
落葉有痕
曠野里,確曾有過一場大風(fēng)呢,還是昨夜的霜露,滴落了太多的秋寒?靠近著堤岸的這一片樹林里,散落著一層厚厚的黃葉,直指蒼穹的枝干上,已顯得有些光禿了。這是一片被荒棄的林子。其實,在這些漫無邊際的荒原上,有哪一片土地不是被荒棄的呢?
好在秋陽仍是暖人的。我仰望著遠(yuǎn)處的堤岸,高高的堤壩后面,一湖大水,何曾的蕭肅和平靜。我也想象著那些游人如織的夏天里,甚至從春天就開始了的喧囂和熱烈,在此刻的秋風(fēng)里,全都煙消云散了。堤岸沒有了人影,一湖水便顯得肅穆了許多。想它一湖碧水,殘荷凋零,萬千喧嘩又何堪。人和萬物的境界是一樣的,人生的喧鬧和清寂里,不也同樣的幽怨和明朗嗎!
我從堤壩上下來的時候,無意中就看見了這一片樹林。誰說秋風(fēng)蕭殺?君不見這些筆直的樹干上,黃葉飄零的并不是這個季節(jié)的哀怨,甚至也不是這片土地的大荒涼。至極深處的哀歌,對于荒蠻已經(jīng)的大地,似乎也是多余的。
還有一些叢生的蘆葦,在堤岸松軟的灘地上搖動著。這些雜亂無章的蘆葦,我覺得它們不是為那個人聲鼎沸的夏天生長的,因為它們的青蔥和水聲搖曳,在那個季節(jié)里還沒有長大。而秋天是一場多么持久的歡宴。蘆葦們一定也忘記了那些記憶中的疼痛。它們的舞蹈,無從拘束的飄絮,一點點枯黃里白色的蒼茫,加上一些路過的,并不過分的秋風(fēng),在秋日朗照的天空下面,該是這個季節(jié)里,多么疏朗的畫面?
可惜,這些浩蕩微茫的蘆葦之詩,在這片被稱之為準(zhǔn)噶爾的荒原上,常常不為人知。她的生動、細(xì)膩和一片土地的純潔愛戀,野草般繁殖的愛情的花朵,枯萎了漫長的堤岸。整整一個秋天,它們都會是寂寞的嗎?有沒有一列遠(yuǎn)方的雁陣,漂移不定的天空,把這些空曠中的廝守,帶向一處更遙遠(yuǎn)的荒漠,那些開花、生長和扎下根來的種子,在漂游的歸途上停留下來。
而哪里是故鄉(xiāng)?一粒蘆葦?shù)姆N子,幾乎找不到故鄉(xiāng)的土地。多么遙遠(yuǎn)的一些雨水和荒蕪的土地上,都能夠見到它們細(xì)小的身影,直至簇?fù)怼⒙映梢慌珊剖幍娘L(fēng)景。哪里有蘆葦?shù)暮剖幹畡?,哪里的土地,便不再干渴了。那些隱藏了翅膀和歌聲的水鳥呢,它們沿著蘆葦?shù)姆较?,一路追趕著,在一些漆黑的夜晚和風(fēng)聲里,完成自己的繁衍和生息。即便是這樣干燥的秋天,蘆葦上空的飛鳥,也不曾放棄了它們濕潤的歌聲。它們繁忙地穿梭于密不透風(fēng)的蘆葦蕩和遠(yuǎn)處的稻田之間,是忙于搬運這個秋天的幸福,還是要儲備越冬的柴草?
大地上的細(xì)節(jié),總是細(xì)微和渺小的。我們總是難以窺見那些更微小的生命,盡管它們喘息和倚附著和我們同樣的天空和大地。譬如一小片蘆葦?shù)纳L和枯敗,一只鳥兒的翅膀上,攜帶的遠(yuǎn)方和不為人知的生命的秘密。
蘆葦涌蕩著的這個秋天的荒原上,我看不見一片更深遠(yuǎn)的天空了。這些被秋色染盡了的蘆葦蕩,蒼黃中泛著白色的光芒。倒是在腳底下的一些石頭堆壘的縫隙里,我遇見了一株孤單的無名花朵——紫紅色的花朵拇指般大小,在一根倔強的葉莖上挑著。我蹲下身子,撥開周遭的雜草,定睛凝視著一朵秋日的花朵。艷陽是秋日里的溫?zé)?,卻不再毒辣,和風(fēng)也是吹著的,只是被高高的蘆葦和石堆擋著,這一朵被春天還是夏日遺落的花朵,開得如此嬌艷。
我揣度著這朵花的來歷,周邊的雜草大多焦黃著,一堆堆的石頭上被不止一次的雨水沖刷過,干凈得沒有剩下一粒塵埃。而花株竟然穿過了石頭的縫隙,比一塊石頭更干凈地挺立著,比我一個人的秋天,更早地到來了。接下來,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它艱難而孤單的綻放了?;蛟S是這些堆積在河岸上的石頭,擋住了一朵花通向春天的道路,在一些石頭堆積的黑暗里,一粒種子的春天有多么遙遠(yuǎn)呢?也或許,這是一粒遲到的種子,它在一陣大風(fēng),或者一只鳥的翅膀上跌落,經(jīng)歷了雨水和時間的晾曬,在層層累累的石頭中,遇見了石頭深處的潮濕泥土,它的生根和發(fā)芽,便是必然的了??墒牵业揭豢|陽光有多么的艱難。那些彎曲和環(huán)繞在石頭里的黑暗時光,也許正是它錯失了一個季節(jié)并在秋天里抵達(dá)的原因吧。
一朵花總是無辜的。相對于浩茫的秋天,一朵遲到的花,并不能改變大地紛繁別類的秩序。而秋天,總是要使我們遇見這些恍惚之物:秋草迷蒙,蘆葦浩蕩,綿延不盡的準(zhǔn)噶爾荒原上,在視野的盡頭,望不盡的是繁華落地,紫氣生煙,是一個人胸懷里的萬千惆悵,登高無以望遠(yuǎn)。
白絮飛花,是要我越過眼前的這片蘆葦蕩,進入到那招搖在高處的楊樹林。不知道楊樹栽植經(jīng)年,成排列陣的楊樹林,一眼望不到盡頭。我只顧了這地上大片金黃的落葉,有多厚呢,大抵是要沒了腳脖子的,踩上去松軟,且彈性十足。我一步步地陷進去了,倍感惶恐和驚懼,像一個人落在了不知深淺的水里,渴望著游上岸來。我加快了腳步,是想往離自己最近的一棵樹靠近。
我的陷落如此無助。越是慌亂,越是踢翻了腳底下鋪展著的片片黃葉,猶如水花四濺。有那么一個時刻,我在樹林間的慢動作奔跑,一定是驚擾了它往事般的沉寂,只聽得樹林里濤聲大作,疾風(fēng)呼嘯,天空里只剩下了樹影的晃動和無垠的水面。我慌慌急急地抱著一棵楊樹,止不住地喘息著。定睛一看,剛才被自己蹚過的樹林里,歪歪斜斜著一行深淺不一的腳印。那些被慌亂的腳步踢翻了的樹葉,有的才剛剛落地,有的還在擠擠挨挨地和另一些樹葉爭搶位子。我仿佛是聽見了那些樹葉的爭吵,它們無聲的搏斗,拼盡了最后的一點力氣。而真正的肇事者,我卻無能為力。
樹葉們的爭吵,總是會有終止的。我旋轉(zhuǎn)著身子在林子里張望,希圖看見一只飛鳥從天空里經(jīng)過,哪怕一絲風(fēng)從這片樹林里經(jīng)過,被我遇見也好??墒?,我等來的是一陣更持久的寂靜??臻熋烀?,一條條枝干刺破了干凈的天空,瞬時間,這天空里便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我使了使勁,用力地?fù)u動著一棵樹,那棵樹似乎微微地欠了欠身子,有些歉意地又站著不動了。
正在我準(zhǔn)備放棄在這片樹林里的所有努力,返回路邊的時候,竟有一片樹葉飄然落下。它最先是輕輕地砸在了我的頭頂,我毫無知覺,又順著我的額頭從眼前劃過,漫不經(jīng)心地落進了腳底下的樹葉里去。等到我意識過來的時候,那枚天空里飄落下來的黃葉,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我甚至已經(jīng)無法將它從腳底下的眾多樹葉中分辨出來。
雜樹無章,落葉有痕。望著眼前的這一幕,我有些茫然起來,不知道要從這些鋪陳在樹林里的落葉上踏過去,還是應(yīng)該留在原地,閉上眼睛,靜候著日光里的安靜,一點點地,將自己淹沒。
瘠薄的寒意
紛紛攘攘的一場雪,還是如期而至了。拉開窗簾,窗外的雪地上已經(jīng)堆積了厚厚的一層。我沒有勇氣推開這扇窗子,只是蜷縮在一盞燈光里,看這黑暗里的白,被一層層覆蓋?;腥暨@個夜晚,我夢見的另一場雪,在一條遙遠(yuǎn)的路上,無始無終。
那是我故鄉(xiāng)的一場雪呢。天色晚了,大雪便順著一條村路,撲撲踏踏地落下來。最初的那幾片雪,還是輕的,用手接了,放在嘴里用舌頭一舔,淡淡的甜味兒里,一股澀澀的清涼在舌尖上融化了。夜長夢短,那時,大雪是等不到我的睡眠的。
我只是在寒冷里打著哆嗦,袖著手于棉衣里伸一伸脖子,無可奈何地望一眼天空,任那樣一場早年的雪,在記憶里肆無忌憚地飛揚著。我還看見了東鄰西舍的草屋上,慢慢地變成了雪國的世界,樹枝,草垛,院墻,雜亂無章的小院里一層厚厚的積雪,似乎什么都沒有了——人世間的所有饑饉、困厄、苦難和絕望的日月……在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這一場雪。
我一直在想,在我日漸遙遠(yuǎn)的鄉(xiāng)村記憶里,少時村野的那一場場雪,短暫的歡愉和清貧里的閑適時光,誰能說那不是一些鄉(xiāng)村的童話。
鄉(xiāng)村的雪,并不一定會在你的注視下到來。多數(shù)時候會在一些夜晚,悄無聲息地堆滿了院子。早晨醒來的時候,你睜開眼睛,透過窗戶上刺眼的明亮,就知道有一場大雪,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啦。
母親總是第一個推開屋門,用手里的掃帚撲打著門前的雪,嘴里念叨著感恩上帝的話。母親要掃出一條院子里的雪路,到鍋屋里去生火做飯。這些寒冬的早晨,母親醒來的比誰都要早,當(dāng)炊煙從鍋屋頂上的煙囪里彎曲盤旋的時候,母親連連的咳嗽聲也隨之從鍋屋傳到堂屋里來。鄉(xiāng)下冬天的早晨,生冷生冷的,總是要被母親哄著從被窩里鉆出來,急急地穿上母親在鍋門口的火上烘烤的棉衣。
其實現(xiàn)在想想,那也只不過是母親用來安慰我們起床的一種方法而已。你想想看,母親把那在火上烤過的棉衣,一把握緊了揣在懷里,穿過院子里的雪地,緊趕慢趕地跑到堂屋里來,還會有多少剩余的熱量呢??赡赣H總是說,快趁熱穿上,別讓熱氣跑了。這個時候,我往往是一骨碌爬起來,光著小胳膊就伸進了棉衣里,熱氣還有多少不好說,勇氣倒是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不記得那些冬天里的母親,會在怎樣的一場大雪里,生火做飯,喂養(yǎng)一個家庭的溫暖。她忙碌的身影,似乎一刻也不曾停下來。那個時候,母親的身影是那樣強大,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有疾病和衰老的糾纏,這和我在母親的老年時見到的情形,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除了早逝的父親,我的少年記憶里只剩下了母親寬大的衣襟,和她從雪地里匆匆揣回來的那一件棉衣了。還會有什么呢?一場雪,寒意瘠薄,往事里的那一些溫暖,隨著母親的愴然離去,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回不來了。我想,我的生命里是需要這些溫暖的,哪怕只剩下了記憶里的疼痛。
一個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寂然地面對自己的衰老,他才能夠深切地體會故土般的溫暖,是在怎樣的倉促中一點點流逝的。一如我亡故的父母,多年不曾相見的墳頭上,野草淹沒了多少荒涼的回憶。
我是一個狠心的人嗎?那一年,安葬了母親的那個黃昏,我在她南山上和父親合葬的墳前,當(dāng)所有的人都下山之后,我一個人,額頭觸地,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之后,我在心里就已經(jīng)告訴自己:父母喪,家若何?我必須讓自己快一點踏上繼續(xù)飄游的遠(yuǎn)方!
是的,飄,是我這一生的宿命。多少年來,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停下腳步,我的遠(yuǎn)方?jīng)]有終點,只是遙望著故鄉(xiāng)的那一根虛幻的線,若有若無,使我在多么遠(yuǎn)的地方,都能夠找到回家的方向。而今天我才知道,我的這一根線,也已經(jīng)在幾年前就斷了。那一條故鄉(xiāng)之路,已沒有了我回家的方向。
有如我回到了烏魯木齊的這個夜晚,多少懷鄉(xiāng)的思緒,少年的記憶,一去不復(fù)返的村野時光,全都隨著一場雪,揮灑而去了嗎?當(dāng)然還會有一些關(guān)于溫暖和寒冷的童年敘事,大雪是一道冬天的序幕,也是這些漫長的冬天里,最寂寞的風(fēng)景。它埋藏的,不只是一個人童年的苦難,還會有他一生的掙扎中,不曾折斷的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夢境。
是呀,有哪一場雪,從我的睡夢中剛剛醒來。
舊瓦上的霜跡
今夜有雪,持續(xù)著,猶如荒棄的原野上,萬籟俱寂。偶有一盞昏然的燈光給照著,那雪的清白里,便多了些曖昧的顏色。燈光總是照不遠(yuǎn)的,更多的黑暗里,雪,一刻也沒有停留過。夜已經(jīng)深了。我在一條雪路上遲遲疑疑,是因為這樣清寂和無聲的世界里,我多么愿意沉浸其中,儼然未曾涉入過的一場夢,或者稍縱即逝的另一些回憶,慢一點,再慢一點醒來吧。
雪落無聲。以往我也總是懷疑過的,怎么會沒有一點兒聲音呢?是的,這個夜晚的雪,是靜寂的。偌大的園子里,渾然的天空下面,只有雪,斜斜地飄落下來,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響。樹枝和那些匍匐在地上的灌木們,也在這一刻進入了睡眠。座椅上,春夏里人們小憩的石凳上,堆積和正在堆積著厚厚的雪,像一些被裁減了的白色海綿,在一粒粒、一片片地堆砌、長高。
夜色和夢境總是如此吻合。一些雪,剔除了寒冷和暗夜里的黑,成就了一些溫暖的夢想。這園子在往日里,即使在寒冬,也不缺行人的身影。而此刻的雪,卻是漫天寒徹。夜色里,我多么像一個人孤軍深入,四野中,無聲的黑暗和微弱的燈光,完全是我需要的那一種若即若離的混沌和明亮。
我知道,這彌天的雪,足以掩埋一個外鄉(xiāng)人孤單的腳步。我也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想到一些漫無邊際的人和事,諸如故鄉(xiāng)、舊人,少年的時光里,擠擠挨挨的房舍和往事,一面山坡上,被大雪阻斷的鄉(xiāng)路,還有那些幾十年來在記憶里不曾移動和改變的村莊的模樣。
那天與大哥通話,他無意中的一句問話,讓我唏噓了好久。他說,母親去世五年了,你什么時候回家來呀?我連忙應(yīng)著。五年了,我竟然再也沒有回去過。大哥的意思是,父母都不在了,你們這些人就不回來了嗎?
內(nèi)心恍然而凄楚著,這么些年,不知道是故鄉(xiāng)遺棄了我,還是我自己把故鄉(xiāng)給弄丟了,一條回家的路,變得如此迢遙。我還不知道的是,父母的墳頭上是否荒草萋萋?那條上山的小路上,滿是碎石和荊棘,曾經(jīng)一次次硌破了我童年的光腳板。最后一次踏上這條碎石和荊棘的山路,是為母親送葬的那個夏天。雨一直在下,滂沱不止,淹沒了我的悲傷也淹沒了我的眼淚,我的眼睛里,看不清早已經(jīng)模糊的村莊,鋪天蓋地的傷慟,也使我無暇四下里張望。
其實,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踏上這個幼年的村莊了。最后一次為母親赤腳,光著腳板,在泥水里,一步步回首和長跪不起,在這個村莊里走過,我覺得這一條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走過的村莊小路,竟是如此漫長。是傷悲延緩了村莊的長度,還是幾十年的異鄉(xiāng)里,我已經(jīng)無法用自己過于荒蕪的腳步來丈量這個村莊的距離?
似乎,這是最后的送別了。我感動的是,在為母親舉行葬禮的那些天里,除了悲痛之外,多年不曾謀面的鄉(xiāng)鄰們,也大多在雨水里圪蹴著,完成了母親在這個古老鄉(xiāng)村的祭奠。這也是母親留在世界最后的儀式了。似乎這一切的圓滿,都是為了讓她安詳?shù)碾x去。她沒有了聲音,身體也失去了體溫,最后的這一程,她走得竟是如此緩慢。
甚至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把南山上那一叢荒草里的墳塋,同晚年的母親聯(lián)系起來。即使年邁的母親,體弱多病,她依然不需要別人的攙扶。她佝僂著身體,艱難地在村子里走動著,拒絕了所有要她去城里或者鎮(zhèn)子上生活的安排。她如此深切地眷戀著這個她廝守了一生的村莊,即使孩子們?nèi)茧x開了這里,家里只剩下了一座空空的宅院。母親也依然堅守著。她舍不得離去的緣由,竟然是怕哪一天孩子們回來了,找不到娘的身影。她苦苦地守著,哪一天,在村頭出現(xiàn)的一個身影,重重地喊一聲娘,她蒼老的白發(fā),在晚風(fēng)里飄散著,急急切切地往家里走去。
曾幾何時,沒有母親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在我記憶中,父親早逝后,總是母親的身影,支撐著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一次次使這個家,免于滅頂之災(zāi)。那些災(zāi)荒、饑餓和病痛的折磨,都沒有使母親倒下去。我難以想象,母親是在怎樣的困境里,支撐著一個七口之家的生活和希望。那些記憶里飛揚著的快樂和生長,現(xiàn)在想來,竟然沒有些許的缺失。那一片完整的天空下,是母親寬大的衣襟和她慢慢蒼老下來的容顏嗎?
我也曾經(jīng)以為,母親活著,故鄉(xiāng)就不會走遠(yuǎn),她會一直在那里等著你回家。便有意無意地忘記了這一條路,給自己找出一個個理由,任由母親的思念,在她日漸枯萎的歲月里,荒蕪下去。
可是,這一天真的就到來了。母親的離去,真的是帶走了我對那一片故土的守望。院子空了,無人看守的銀杏樹,那些夏天里的蔭涼,冬日里的雪地上母親的腳步聲,已是一幅幅舊日的影像了。
這幾年來,每每被故鄉(xiāng)和親人們問及,你什么時候回來看看呀?我總是在心里嘀咕,我該回哪里去呢,那個少小離去的村莊,還會有幾人能識得你舊時的模樣?除了徒然的傷悲,我想象不到母親空下的那座小院里,該會是一番怎樣的情景。又會有多少時光里的空白,老屋殘破的舊瓦上,已舊跡不存。多少四季的漂流,我回過身來的時候,母親空守著的村莊,已經(jīng)模糊一片。
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場故鄉(xiāng)的雪,寒徹里有一絲冰冷和清涼,在我的骨髓里穿行。我需要這一絲冰冷和清涼,來面對一場雪,一個夜晚的溫暖記憶。
縱然今夜里萬水千山,時光阻隔,舊瓦的霜跡里平添了新雪,我也只是遇見了一個夜晚里,徘徊在他鄉(xiāng)的故人。
一樹麻雀
窗戶外面,是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榆樹,年紀(jì)應(yīng)該和這棟樓房差不多了吧,雖然榆樹葉子早已經(jīng)落得差不多了,但細(xì)密的枝條上,仍能夠看見它夏日里枝繁葉茂的蔥蘢氣象。入冬的烏魯木齊,連著幾場大雪,天地間的寂然,也使得這些蕭索的枝葉間,多了些素潔和清爽。
起初,凝望著窗臺上厚厚的積雪,看那樹枝在一場紛揚的大雪里寂然地站立著,多少會有一些凄然。而有時候,一場渾然天地間的大雪,也會使這個季節(jié)里的寂靜,變得如此美麗。我總是想,此時此刻的天地之間,雪片飛揚,有如一場無邊無際的夢,只要是大雪不止,這一場夢,就不會自己醒來。我還在睡夢中,大雪已經(jīng)醒了。滿滿一院子的雪,終究只是一場飄落,除了一些穿街走院的風(fēng),在雪地上停留過一刻,萬物的肅靜,正是這樣的嚴(yán)冬季節(jié)里,最慣常的表情。
而麻雀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這么年來,我習(xí)慣于春夏里的黎明,被一些嘰嘰喳喳的麻雀叫醒。麻雀的“吵鬧”和“喧囂”里,那樣微小的嘈雜,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傳過來,哪怕是一些鄉(xiāng)間的舊聞,于我,也是親切和熟知的。到冬天這樣的大雪天里,麻雀會到哪里去呢?我原來以為,這些城市里的麻雀,會在冬天里回到鄉(xiāng)下或者山里去了,因為城市冰冷的雪地上,沒有足夠的糧食來養(yǎng)活這些家族龐大的“鳥群”。
麻雀無意間闖入了我的視線,是一只還是兩只,或者更多的麻雀躲在我視線不及的樹枝間。它們蹦蹦跳跳地在一些樹梢上,嘴里發(fā)出我永遠(yuǎn)也聽不懂的鳥語。偶爾,會有一兩只麻雀飛到我窗前的這棵榆樹上來,待不上一會兒,便又撲棱一下子飛到別處去了。有那么一陣子,足有上百只麻雀,在一棵又一棵枯干的樹梢上集團式?jīng)_刺,哄地一聲密麻麻地飛來,又轟然一聲飛去,真的像一團亂麻,或者是山水里的寫意,一些潑墨,皴染著雪后的天空。
我看得出奇,心里納悶,心想這么多麻雀,是從哪里飛來的呢?但有一個常識告訴我,這些冬日里的麻雀,一定也是餓極了,它們腹中空空,雀躍于樓房和樹梢之間。想到這里,我趕忙到廚房里,抓了幾把小米,放在一個鞋盒子里,想放到窗戶外面的窗臺上去,轉(zhuǎn)念又想,那么多饑餓的麻雀,這小小的鞋盒子,怕是容不下呢。
我打開窗子,拂去窗臺上厚厚的積雪,把小米均勻地撒在窗臺上。陽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可是這些明亮的陽光照在窗臺上,那些平淡無奇的小米呀,在此一刻,全都閃放著黃金的光澤。這才是糧食的光澤呢。
就在我打開窗子,清掃窗臺,撒上小米的這一會兒,麻雀們早已經(jīng)一哄而散,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我并不擔(dān)心,相信這些小米的光芒,一定會將那些麻雀的翅膀,招引回來的??墒牵异o靜地等著,等著,麻雀們蹤影全無,仿佛這些金黃的小米上涂滿了毒藥,仿佛這些小米,成了一個冬天的咒語,麻雀們避之唯恐不及嗎?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我已經(jīng)忘記了窗臺前的等待,轉(zhuǎn)身去做別的了。是什么時候呀,我猛然間抬頭看見了窗外的那棵榆樹梢子上,蹦蹦跳跳著兩只膽怯的麻雀。我一下子呆住了,那兩只麻雀并不是因為膽怯,它們不時地往窗臺上眺望,遠(yuǎn)遠(yuǎn)地,另一棵高大的樹梢上,聚集著一群大規(guī)模的麻雀。原來,這兩只是麻雀軍團的偵察兵。
不知道這兩只麻雀偵察兵,在我窗臺前的榆樹上偵察了多久,它們始終不肯飛到我的窗臺上來,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又過了好長時間,才有麻雀陸續(xù)從遠(yuǎn)處的高樹上飛來,它們先是小規(guī)模的聚集,然后是小分隊似的往窗臺上跳,站在防護欄的鐵柵欄上,近距離地觀察。我想,小米金黃的成色,在這漫野的雪天里還是一道擋不住的誘惑。小規(guī)模的麻雀們嘗試著來到窗臺上,小米的黃色里,第一次迎來了客人的光臨。
麻雀們終是膽怯,三三兩兩,急急地叨上幾口,又旋即飛去了。雖然高樹上不斷有麻雀飛來,但是,麻雀的大部隊,始終粘在那高高的樹枝上,不肯挪動。
慌亂中,我又犯下了一個嚴(yán)重的錯誤。為了要隔著玻璃看清窗臺上的麻雀,我慢慢地拉開窗簾,把腦袋貼在了玻璃上。這一下子肯定是把麻雀嚇壞了,當(dāng)我巨大無比的腦袋的黑影,無聲地貼上玻璃的時候,像一個巨大的幻影,警覺中的麻雀,又哄地一聲飛走了。其后,整整一個上午,麻雀們再也沒有光顧過我撒滿小米的窗臺。
無奈中,我放棄了堅守,甚至去睡了一個午覺。一覺醒來,窗外光亮變得更加渾厚了,那是一些午后的陽光,厚厚的雪地上,多了些渾濁的光亮?;蛟S,是這些麻雀終沒有放棄這些窗臺上的小米,又有三五只麻雀,在我窗外的榆樹上跳躍了。我這次沒有驚慌,保持著原地不動的姿勢,盡量不讓自己的大動作,影響了麻雀們的判斷。一些勇敢的麻雀,或者是上午嘗到了甜頭的麻雀們,率先飛臨窗臺,開始了美餐。更多的麻雀接踵而至,黑壓壓一片,一時間,窗臺上猶如雨點般響起細(xì)碎的叨食聲。
我慢慢站起身來,看見了一群混亂中的覓食者。但我發(fā)現(xiàn),就在這一場混戰(zhàn)在我的窗臺上發(fā)生的時候,還是有一兩只麻雀,在對面的高樹上不肯下來,緊挨著窗臺的榆樹上,也有一兩只麻雀在東張西望。這些留在樹梢上的麻雀,是因為膽怯嗎?或許還會有另外的可能,這是麻雀軍團們,留在樹梢上的兩處崗哨吧。
接下來,我還發(fā)現(xiàn),就是窗臺上的這些搶食者們,也是不斷地有麻雀埋頭叨上一陣子,趕快又轉(zhuǎn)身飛到護欄上來,另一些護欄上的麻雀又加入到窗臺上的小米混戰(zhàn)。這仿佛也是在輪班作業(yè),鮮有不自覺的麻雀,一直在叨食,沒有轉(zhuǎn)身去值班的。
樓下不停地有人從窗下經(jīng)過,麻雀們便不得不一次次地飛離窗臺,重新回到樹上去。有一個老人,她一定以為麻雀在偷食吧,在她從我的窗臺前經(jīng)過的時候,朝著麻雀揮了一下手,似乎嘴里還念叨了一句什么,麻雀們騰空而起,四散而去。
被驅(qū)趕的麻雀飛走了。它們這一次沒有來得及在樹上集結(jié),慌亂中斜斜飛出了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