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一個比較重要的應酬，潘成竟然沒去參加。要知道，酒桌上的人，是我動用了我畢生的社會關系，才為潘小希請到的補課老師。直到我把臉笑得生疼，恭維的話說得嘴皮發(fā)麻，辛辣的液體弄得我天旋地轉(zhuǎn)，潘成卻始終沒有露臉。等我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卻見他爬在電腦上斗地主，一副玩物喪志的樣子。令人氣憤的是，他竟然把音響開得很大，不時傳來一些陰陽怪氣的聲音。我真想沖上去和他大干一場。

我和潘成的關系惡化，是從一年前開始的。我們相互較真，惡語相向，用最惡毒的話刺激和傷害對方。我們甚至大打出手，直到筋疲力盡?；蛟S，身體的外傷對我們來說并不算什么傷害。冷漠，無視對方的冷漠，才是婚姻中最殘酷的戰(zhàn)場。然而，只要潘小希出現(xiàn)，我們又會像技藝高超的演員，在她面前裝成慈祥的父母，恩愛的夫妻。

一個月前，潘小希高二上學期期中考試，她的成績由全年級二十五名降至九十三名。這對于我和潘成，無異于晴天霹靂。

潘小希是以高分考入這所名校的，而且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尖子班。在這所名校，每個年級都有兩個尖子班，實行動態(tài)管理。每年學期末成績在一百名以前的學生，才有資格進入尖子班。尖子班的學生，上一流大學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而我的女兒，曾經(jīng)多么優(yōu)秀的潘小希，將有可能在高二升高三的時候被逐出尖子班。被尖子班開排，就意味著潘小希將與我們夢寐以求的一流大學無緣了。

幾乎是同時，我和潘成都被這致命的消息擊中了要害部位。與此同時，我們又魚躍般的速度挺直了身軀。哪怕牙齒咬得生疼，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拯救潘小希，成了我和潘成唯一的目標。

成績公布后，潘小希就一個勁地哭。而我，卻只能在背地里偷偷地抹淚，還要昧著良心安慰她。最不可饒恕的行為是，為了安慰潘小希，我竟然把她成績下降的原因歸結(jié)到了老師身上。勸她說是高二換了科任老師，不適應老師的講課思維成績下降也是正常的。這次考差了沒關系，下次一定補上。末了還不忘給她一個甜蜜的擁抱，以示鼓勵。

可是，兩個尖子班的一百名學生，他們也同樣更換了科任老師，也面臨了潘小希所面臨的困境。可他們懂得在激烈的競爭中奮勇直追。難道他們不需要適應老師的講課思維嗎？這是多么可笑的邏輯啊。而我，內(nèi)心流著血，卻只能用自己的舌頭把它舔干。

我和潘成，都屬于早期沒有讀夠書的那一類。盡管工作后都進修了?？坪捅究疲疑踔吝€攻讀了自己喜歡的漢語言文學。但不管怎么，我和潘成，還是吃盡了沒文化的苦頭。

自從潘小希出生以后，我和潘成就不惜血本地為她創(chuàng)造優(yōu)良的成長條件，并希望她的人生能與父母行走的軌跡背道而馳。舞蹈、鋼琴、書法、美術、管樂、古琴，只要市面上有的，我們都讓她報名去學。我甚至還讓她去學過武術。和天下的父母一樣，我們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有理由成為上帝寵兒的那一個。我一方面希望女兒冰雪聰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另一方面又希望她剽悍強壯，不被人欺負。為了培養(yǎng)出我理想中的女兒，只要對她有幫助的，需要花多少錢，我都掏得毫不猶豫。我常說，我的一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地完了，我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潘小希身上，希望能從她的身上看到我理想的生活目標。

我對潘小希所付出的一切，也曾得到過好的回報。小希健康活潑，學習成績也一直很優(yōu)秀。她九歲時，作文曾榮獲全國科技創(chuàng)新大賽二等獎。初中二年級時曾代表學校參加“托起明天的太陽”巡回演講，各種獎狀多得家里的墻壁都粘貼不下……

潘成說，要不，你去找找曉楓，請她問問班主任小希成績下降的原因。

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什么時候把唐曉楓的姓都給吃了，你不是一向都與她為敵，甚至還要剝奪我和她交往的權利嗎？現(xiàn)在求得著人家了，這樣低三下四的。

我沒看潘成，但能感覺到他憤怒的雙眼里噴薄而出的火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挖苦和激怒對方，成了我們夫妻間不甘示弱的對戰(zhàn)。也難怪，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平日里芝麻大小的磕磕碰碰，彼此都銘記在心里。生活中那些被腐蝕過的陳渣破爛，被我們挖掘出來當武器攻擊對方，弄得滿身惡臭。

唐曉楓是我的好姐妹，如果沒有血緣這個定律來衡量親情，我相信，唐曉楓應該就是我沒有血緣的親情吧。剛開始和潘成關系惡化的時候，曉楓曾為我出面與潘成發(fā)生過爭執(zhí)，弄得兩人老死不相往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的確令人匪夷所思。在更多的時候，就算是有著血緣關系的親情，也不見得會為你去出頭。曉楓讓我很感動。

小希的班主任，是唐曉楓的高中同學，至今關系還不錯。小希在學校里的很多情況，我都是通過曉楓知道的。

我盯著潘成的臉，記不清有多久沒這樣看過他的臉了。我的腦海里忽然蹦出一個詞：坍塌。一副殘垣斷壁的畫面涌入眼簾。相貌的折舊不光是多了皺紋和贅肉，原本看似優(yōu)點的很多地方，都被丑化了。丈夫的眼睛是我最迷戀的地方，那是一雙幽深得似潭水一樣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冬天里的陽光都沒那眼神溫暖。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是跌進了他的雙眼不能自拔，頂著父母的反對非他不嫁。可是現(xiàn)在，這雙眼睛卻渾濁了，上下眼袋明顯地凸起，長年喝酒的緣故，酒精已把他的眼底浸泡出了絲絲殘血。

都說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啊，何止。

潘成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他是不是也在我的臉上，看到了分崩離析的光陰？

不用潘成提醒，小希成績公布的當天，就和曉楓聯(lián)系上了。只是在面對潘成時，無視他的存在，是我傷害他最好的武器。

月考成績下來后，潘小希的成績再次直線下滑，落至一百二十五名。與此同時，唐曉楓的電話火急火燎地打了進來。

曉楓說，她和小希的班主任在“夢天堂”，叫我趕快過去。

我的心都快被燒焦了。都什么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去“夢天堂”，我看還不如直接下地獄算了。但一聽說小希的班主任在，就算真的是地獄，我都得快馬加鞭地趕過去。

“夢天堂”是一個高級會所，裝潢得高檔而雅致。這種地方，只有曉楓她們這些有情調(diào)和有經(jīng)濟實力的人才會光顧。

到了“夢天堂”，小希的班主任直截了當?shù)卣f，潘小希的成績下降成這樣，你們做父母的知道嗎？他的口氣充滿了責備和不滿。

我慚愧地說，知道。知道。正著急著呢。

上高二后，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潘小希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比如說思想動態(tài)，著裝打扮，學習勁頭……班主任見我滿臉的疑惑，忙舉例說。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自從潘小希期中考試成績下降后，我在她身上追查了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每一個原因的跡象追查，都在我和潘成的戰(zhàn)火交鋒中偃旗息鼓。我真后悔出門的時候沒讓潘成跟著一起來，遇到這種難題時，應該讓一向自以為是的他來扛著。

無藥可救了，直說吧。曉楓對班主任說話的時候，把身子向我靠了靠，仿佛要給予我力量。

真沒想到，像潘小希這樣優(yōu)秀的孩子，也會在高二這樣關鍵的時刻談戀愛。我們學校天天都在講，高中時期的早戀如洪水猛獸，會影響一個人的命運。學校已經(jīng)對他們的行為進行了教育和制止，兩個孩子也保證要斷了往來。特別是潘小希，哭著說要學校替她保密，先別通知家長。她向我保證，這次月考一定要把成績補上去?？墒浅煽兂鰜磉B我都嚇了一跳，她不僅沒補上去，還掉得離譜。我看問題是真的大了，得讓你們父母知道，一起配合我們來拯救這兩個孩子。

班主任的話，像一枚炸彈，從我的前胸穿透到后背。我雙目失眠，雙耳失聰，虛汗按也按不住地往外冒。后來班主任又說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

高二來臨的愛情對潘小希是場自我毀滅，對我來說則是一場大地震。

回到家，潘成依然爬在電腦上斗地主。

我躲進廚房，把冰箱里的黃瓜和胡蘿卜拿到砧板上一陣猛剁。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尤其是在夜晚，我只有在這里才會獲得少許的安全感。女人在焦躁無助的時候，往往需要一堵墻勝過一個懷抱。而我面對的這堵墻上，掛滿了锃亮的刀叉鍋鏟，它們會給予我無限的力量。

最近半年，月經(jīng)不正常，七前八后的。雖然才四十二歲，但每當生理周期出現(xiàn)異常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更年期”這個詞。前久在醫(yī)院里遇上一個小我兩三歲的朋友，她無限憂傷地告訴我她的更年期提前了。昨天，辦公室一女同事在吃藥，我問她好好的怎么老愛吃藥，是藥都有三分毒呀。她惶恐地左右看看，在確定沒有旁人后小聲說，我吃的是更年期的藥。整理職工檔案時，我清楚地記得她和我是同年出生的。鑒于我目前的生活壓力，我對自己不敢抱以僥幸。

潘成把廚房的門拍得山響，大聲說，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這么晚了叮叮當當?shù)牟慌掠绊懙絼e人。

我手里舉著刀扯開門，把潘成嚇得后退了幾步。他恐慌地說，電話找你。

聽他僵硬的口氣，就知道電話一定是姐姐打來的。要是在幾天前，還有可能是曉楓打來的。可是現(xiàn)在，如果是曉楓的電話，他一定又是另一副令人惡心的嘴臉了。

小希的事，我知道了，曉楓剛才打電話告訴我的。他知道了嗎？姐姐關心地問我。

我沒跟他說。

一年多來，由于我和潘成的關系惡化，兩邊的親人都陣線分明地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親情總是在關鍵的時候最能體現(xiàn)出來，哪怕在整個事件中你錯得一無是處，親情永遠是你堅實的后盾。

別犯傻了，什么事都自己扛著，他一個大男人，也該讓他為你分擔一些。再說這也不是小事，你解決不了的，到頭來落個話柄在他手中。姐姐說的是對的，我一個人根本解決不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解決。

對于男人，特別是潘成，我是越來越不懂了。是自己迂腐了，還是社會和人性都變化得太快，我趕不上趟了。

潘成追我的時候，他懂得首先籠絡我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姐姐和曉楓就是最先被他拉下水的人，他順理成章地與我結(jié)婚，姐姐和曉楓對他的幫助功不可沒?？僧斘覀兊年P系剛剛惡劣時，她倆卻最先成了他的敵人。

潘成是七十年代的獨生子，得到了那個年代獨生子女的特別殊榮。被公婆視若珍寶的嬌慣是必然的，得到社會的特殊照顧也是應該的。工作后得過且過，同事關系一塌糊涂，社會人脈幾乎為零。最近幾年單位重視學歷和文憑，他不想著解決和補救，成天怨天尤人，脾氣越來越大。遇到問題的時候，他只會暴跳如雷和逃避。

你整天除了玩無聊的游戲外，真是一無是處，你還像不像個男人，整天只知道玩物喪志。家里大事小事沒一樣靠得上你，孩子學習下降了一點不關心，早知道這樣，生她干什么？我站在書房門口，對著坐在電腦前的潘成吼道。

你姐姐又跟你說什么了？潘成憤怒地大聲說著，卻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出他的牌。

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沒打個時間差，讓潘成誤以為姐姐在電話里又教唆我，挑撥與他的關系。其實在很多時候，姐姐的出發(fā)點都是靠向潘成的。反而勸我要學會溫柔敦厚，要懂得理解和關心潘成。姐姐說一個女人上了四十歲，除了對孩子寄予希望外，也沒什么奔頭了。什么浪漫呀，激情呀，都是在自欺欺人。她還說，她敢保證全中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女性，在進入四十歲或更早的年齡階段，她們的婚姻就已成了一潭死水。但更多的女人為了孩子，不得不選擇湊合婚姻。

湊合婚姻。這個詞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潘小希的戀人，是同年級普通班的一名男生。叫子川。

子川。這名字太熟悉了，好像我已經(jīng)聽人叫了很久。使勁地想，又覺得有很久都沒有聽見過這名字了。

其實，有一段時間，小?；丶液笤掝}特別多。她津津樂道地和我說她們學校里每天發(fā)生過的事，好像每一件事都提到過子川這個名字。當時我并沒在意，只天真地以為小希是把我當成了她的朋友而不是父母。我也樂意聽她說學校里的事，總覺得我們的交流易于我掌握她在學校的情況。好像從期中考試過后，我就再沒聽她說過子川這名字了。原來，她在這樣的過渡中把子川從同學轉(zhuǎn)成了地下情人。我真是個毫無洞察力的母親。

潘小希在愛情保衛(wèi)戰(zhàn)中表現(xiàn)出來的剽悍、癡迷和瘋狂，讓我憤怒得血壓直往上躥，心卻冷到了冰點。都說母愛是偉大的，在愛情面前，還是顯得如此的不堪一擊。親情是多么的脆弱啊。

潘小希的早戀，讓我和潘成一年多來的對戰(zhàn)暫告段落。拯救潘小希，制止這場早戀的蔓延，保住潘小希尖子班的一席之地，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目標。

我一直認為我是了解小希的。只要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對她做溫柔細致的思想工作，我相信她會懸崖勒馬的。母女連心嘛，這一點我很自信。

我知道在處理潘小希早戀這件事上，不能強硬也不能過激?，F(xiàn)在的獨生子女都被嬌縱慣了，稍不合他們的心意，絕食、跳樓、離家出走什么樣事他們都干得出來。折磨父母似乎是他們的天性，我不想讓悲劇發(fā)生在我的身上。不是不想，確實是不敢想啊。

我向單位請了長假，每天守在家里陪著小希，做她愛吃的菜飯，到超市買她愛吃的零食。更過分是，我竟然咬咬牙，帶她去了“歐時利”?！皻W時利”是一家服裝店，專賣十五歲至二十五這個年齡段的高檔服裝。一件看似普通的T恤，少五六百元是買不下來的。我和小希曾進去逛過，里面的標價令人咋舌，是我們這樣的家庭望塵莫及的。之后我們母女倆每次經(jīng)過“歐時利”，都只能隔著櫥窗的玻璃對里面的服裝嘆為觀止。小希是懂事的，她從沒要求我在“歐時利”給她買過衣服，也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極大的欲望，這讓我很欣慰。可是現(xiàn)在，為了拯救我的寶貝女兒，再離譜的事，我都只能硬著頭皮做了。

我的懷柔攻略最終還是感動了潘小希。小希答應我一定會和子川斷了來往。并保證會好好學習，把落下的功課趕上去。她還一臉虔誠地說想用她的壓歲錢請家教幫她補習弱勢學科，下次月考，一定會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末了她又說，請家教挺貴的，一小時要一百元錢，她犯下的錯要她自己來承擔。在小希充滿稚氣的臉上，我看到了責任感。我感動得不行，緊緊地擁抱著她說，不用你的壓歲錢，媽給你出，再貴媽都給你出。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就連對面坐著的潘成，我也從心底里對他滋生出感情來。

整個假期，我沒有和潘成吵過架。

請家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我和潘成天生與教育系統(tǒng)的人無緣，朋友中也沒有一個是從教的。在大城市，到處粘貼著各種各樣的補課廣告?？稍谖覀冞@種小地方，想請老師給孩子補課，卻難如上青天。特別是近幾年教育部狠抓學生減負后，學校給學生補課是違法的，會受到上級的懲處。弄得老師和家長都如驚弓之鳥一般。就算是給自家親戚的孩子補課，也是偷偷摸摸地進行，還必須做好保密工作。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為潘小希找到了兩名可靠的老師。小希也很用功，每天補完兩門功課后，還要做假期作業(yè)。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她竟然說要到新華書店買一些高二的教輔和習題集。幾百元的費用我掏得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和潘成一起陪小希逛街，買資料，補課，就連休息娛樂的時候三個人都粘在一起。這似乎才是一個家庭應該具備的氣氛。我想，就算以前我和潘成的演技再好，小希還是能感覺到其中的差別?，F(xiàn)在的孩子都早熟，父母的感情好不好，他們洞悉得一清二楚。有一回我們?nèi)铱措娨晞?，一對父母鬧離婚，把孩子推來搡去的，看得我都哭了。小希說，我要有這樣的父母，我一定會離家出走或者死在他們面前，讓他們后悔莫及。小希說這話的時候，才十二歲。那時我和潘成的感情還很好，都一致認為父母感情不和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孩子。我們信誓旦旦地對小希說，我們絕對不會發(fā)生像電視劇里的事。我相信，我們說這話的時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有時，小希會問我，媽媽，愛情是什么？

自從小希的愛情曝光后，我們不再忌諱“早戀、愛情、子川”這樣的名詞。

我本想深思熟慮后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我深知自己的水平和涵養(yǎng)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

我忙搜索自己的思維，把腦海中關于愛情的語錄過濾一遍，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以對女兒說的。我真后悔自己學識淺薄，連“愛情”這樣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我忽然想起幾天前看過的一本雜志，忙照搬了說，愛情是給予、是付出、是支持和幫助。小希困惑地看著我，眼神充滿了質(zhì)疑和不解。仔細推敲一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說的話漏洞百出。這算什么愛情，最多也算是籠統(tǒng)的大愛吧。我在敷衍小希，可是我卻忘了，此時的小希正處于熱戀中，她怎么可能認同我所說的就是愛情呢。

愛情是愿意為對方付出生命的。要不然“傾城之戀”“廊橋遺夢”這樣的愛情又怎么能成為經(jīng)典之作呢。

我忽然想起和潘成戀愛時，他深情的目光總是會讓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想，那時的我應該是愿意為他付出生命的吧?？墒牵斘覀兊暮⒆用媾R愛情時，我們的愛情卻走到了盡頭。

沒有第三者，是生活里日積月累的折皺把愛情耗盡了。

愛情比一塊絲綢還經(jīng)不起歲月的熏染，新的時候掛出來是一塊鮮艷奪目的旗幟，舊了掛出來連塊抹布都不如。我和潘成曾經(jīng)是多么的相愛，可在生活的磨礪中，人的本性是最能暴露的。有時，你一覺醒來，感覺身邊躺著的人就像恐怖片里來自邪惡世界的異類，你會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一身冷汗。

小希的懸崖勒馬讓我感動。

那些使用跟蹤、打罵、限制自由、沒收手機等方式來阻止孩子早戀的家長，我認為他們太沒技術含量，甚至近乎蠢笨。

可是開學后不久，班主任就找到了我。說潘小希和子川開學后舊情復燃，而且愛情的火焰越燒越猛，好像比上學期更加熱烈。在校園里，他們無視同學和老師的存在，明目張膽地出雙入對。有學生反應，他們課間在操場上，子川喂潘小希吃冰激凌，影響極壞。

班主任說，看來我們只能來硬的了。攻心戰(zhàn)術對現(xiàn)在的孩子根本不管用，他們不知道感恩，也不知道回頭。介于曉楓的關系，班主任并沒有在我面前擺架子。作為一名老師，他的學生在他的視線中走了歪路，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都無力回天時，他一定也和孩子的父母一樣痛徹心扉。末了班主任又說，我們雙方要極力配合，在學校有我們盯著，在家里你們盯著。孩子總歸是怕家長的，記住，來硬的，別心軟。

毋庸置疑，班主任和我是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我相信，潘成、曉楓、姐姐以及所有的孩子家長，都應該是站向我這邊的。這么強大的陣容，總能抵御小希和子川的勢單力薄吧。

此后，和潘小希不論是在談論學習還是生活的細節(jié)，我都不再是一幅奴顏婢膝的樣子。隨著我的態(tài)度轉(zhuǎn)硬，潘小希和我的關系逐漸形成對立。都說女兒是母親貼身的小棉襖，我看，連麻布口袋都不如。跟蹤、限制自由、沒收手機這些看似荒唐的手段，我都悉數(shù)用上了。正當我心力交瘁時，班主任的電話，像一粒封喉的毒藥，使我整個人都凝固了。

班主任說，兩個孩子逃課了。

我氣得吐血，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怎么可以墮落到這種地步。逃課，對于一個高二的學生，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啊。再過一年，她就十八歲了，是有刑事責任的人了，她怎么可以對自己的人生像潘成一樣不負責任。

小希剛進門，我就沖上去狠狠地給了她一耳光。這是她始料不及的，連我都嚇了一跳。我發(fā)誓，十七年來，我從來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

潘成卻一反常態(tài)，站到了小希的那一邊。他把我推倒在沙發(fā)上，將哭著的小希摟在懷里。兩人偎依著進了小希的房間，再把門重重地關上。弄得我像個后媽似的。

小希不在的時候，潘成責怪我說孩子在叛逆期時，處理問題要恰當，不能過激。現(xiàn)在的孩子，你越是不準她做的事，她越是想要探個究竟，逼得太緊，怕出問題。接著他又說，你沒看電視，前天的新聞，一個高中女生跳樓了。

人最軟弱的神經(jīng)一旦被觸碰，會爆發(fā)出洪水猛獸般的力量。我?guī)缀跏羌饨兄饋?，抓起桌上的杯子，朝著潘成那張塌得不行的臉砸過去。那則跳樓女生的新聞，我雖沒看，但單位的同事描述得比新聞還要透徹，我聽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可以把那個懷孕的跳樓女生與潘小希拿在一起說事呢。

雖然沒有達成共識，但我還是希望和潘成各自分工，總得有人唱紅臉和白臉?？蛇@個該死的潘成，他分明是在與我抬杠，助長小希的威風。

周末，給小希補物理的黃老師打電話來說小希沒去補課。

我的思維迅速倒轉(zhuǎn)，兩小時前，是潘成開車送她去的。小希穿了裙子，出門時還特意在鏡子前把自己打量了一番，好像還涂了水晶唇彩，穿了生日時買的高跟涼鞋。小希沒早戀之前，我們一直認為她是優(yōu)秀乖巧的孩子。優(yōu)秀的孩子總是能夠得到父母的縱容。每次只要小?？荚嚨昧烁叻?，我都會獎勵一些超出她年齡范圍的禮品，比如說學生不允許穿的高跟鞋。種種跡象表明，潘小希約會去了。

我感覺我的頭發(fā)都要著火了。她此時要是在我身邊，很難保證我不會沖上去掐死她。

剛掛了黃老師的電話，單位同事于梅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接通就聽見她說，姐，我看見小希了，她和一個男孩子在冷飲店里，我們小希不會是早戀吧？于梅習慣與同事套近乎時，把單位同事的孩子稱為我們孩子，稱小希為我們小希。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要掛電話，于梅又說，姐，你可別不相信，我們小希和那男孩深情對視的樣子，連我都感動了，不認識小希的人，還以為是人家在這里拍電視劇呢。我煩躁地掛斷電話，從心底里對幸災樂禍的于梅滋生出厭惡。不需要等到明天，號稱傳播筒的于梅就會把小希早戀的事傳播至單位的每一個同事。我又將被無情地卷入同情、嘲笑、憐憫、幸災樂禍的考驗中了。

我加大油門，車速表迅速成為一條直線。想死的念頭猛地竄了上來，繼而被仇恨塞得滿滿的。若不是切身感受，我根本無法想象，人會對自己的親生孩子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仇恨。這種仇恨像蛇一樣盤踞在心里，不時地竄出來咬傷自己。與其他仇恨不同的是，我不想殺死女兒，而是想殺死自己來懲罰她。和對潘成的仇恨不同，有好幾次，半夜醒來，我用雙手做出卡死他喉嚨的動作，想象他掙扎時的痛苦就充滿了快感。而我卻從未想過要殺死自己，我殺死了自己，又怎么能懲罰得到他，說不定他還在偷著樂呢。

我沒有去冷飲店抓潘小希和子川的現(xiàn)形。這段時間以來，我和潘小希的較量已經(jīng)到了水深火熱的地步。

我感覺自己失敗極了。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姐弟幾個都很聽父母的話，小小年紀就搶著幫父母干活。煮飯、喂豬、澆菜水樣樣都會。那時候，我們都爭著比誰最聽話。聽話的孩子總是能夠得到父母的寵愛，那種寵愛，也只是母親從生產(chǎn)隊收工回來空閑的時候，把聽話的孩子攬在膝蓋上抱一會?；蛘呗犜挼暮⒆涌梢韵蚰赣H撒嬌，讓母親答應先做他的新鞋子而已。就為這樣一個小小的寵愛，我們都會爭先恐后不甘示弱地去爭取。

我們給予小希無盡的愛，卻沒有教會她如何尊重父母，心疼父母。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她病了，我巴不得替她病。她人生的道路，我都想用我的血肉之軀去為她鋪就。都說現(xiàn)在的獨生子女自私、任性、冷漠、絕情。其實，這些都是我們一手造就的。我們一味地用激勵、信任、理解、欣賞等看似美好的方式來培養(yǎng)孩子。但卻不愿相信，是我們自己讓孩子變得自私、任性、冷漠、絕情。

中國的教育方式確實很有問題。幼兒園上小學的課程，小學上中學的，中學上大學的，大學畢業(yè)之后，再從頭來學孝順、服從、尊重、感恩。這話是周立波說的。但我相信，中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面臨著這樣的惶恐。

我去了母親那兒。一路上，強忍著內(nèi)心的悲戚，見到母親的時候，她正準備睡午覺。我忽然感覺困得不行，一句話沒說就倒在母親身邊睡著了。母親是懂我的，自從我和潘成鬧僵之后，她從沒去過我家。我的情況，她都是通過姐姐知道的。我不想在母親面前流淚，母親已經(jīng)很老了，她不但沒得到女兒的照顧，卻還要整天為我操心。我在睡夢中，感覺有一只溫暖的手，在為我擦拭臉上的淚水。醒來時已是黃昏，母親坐在床邊看著我，眼神慈祥、溫暖，充滿了憐愛。我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了小希十七年。

人在最脆弱無助時，首先想到的是母親。只有和母親在一起，才能讓自己堅強起來。我堅信，當你的世界被洪水淹沒時，母親永遠是你最后的諾亞方舟。

回到樓下才發(fā)現(xiàn)手機是關著的。剛開機就跳出幾十個未接來電。潘成的號碼居多，小希、姐姐、曉楓都打過。

母親的電話這時打了進來，她說，丫，你到了嗎？你一定要好好的，沒什么過不了的坎，有媽在，別怕。

我感覺所有的器官都被淤塞了，只有眼睛這么一個通道，淚水如泉涌般奔來。我使勁地咬了咬牙，把哽在喉嚨的那團障礙物咽到肚子里去。說，媽媽，我一定會好好的。我這女兒做得挺慚愧的，我總是往自己的女兒身上傾注無限的愛，咬著牙把自己的生活水準支撐在一定的高度上。對母親的愛，卻只是每星期或每月利用邊角廢料的時間打個電話問候一聲。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不能讓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省心。

聽見我的開門聲，潘成和小希都迎到了門口。大概是見我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潘成表現(xiàn)出了少許的失望。

媽媽，你去哪里了？小希膽怯而恐慌地問我。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叫過我了，而這一聲，是因為我突然在他們面前消失的這幾個小時嗎？還是，在她的心里，我依然是她親愛的媽媽。

我的心竟然涌現(xiàn)出一絲欣喜，近乎悲哀的欣喜。做母親多可憐啊，孩子哈口氣，就足以溫暖全身。

我真想短暫地死去。人在極度悲痛的時候，往往會想用死來尋求解脫。一個人存在的價值，通常是在死后才能得到確認，才能被親人重視和懷念。我消失的這幾個小時，潘成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他是看著我歇斯底里地沖出門去的，他知道我開車的技術很糟糕。而我的手機，是在跟同事于梅通電話時氣憤中關掉的。潘成是不是在腦海里上演過千百種關于我不在的這幾個小時，有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狀況，但不管怎樣，我相信那千百種想象，都是折磨人的鋒芒。潘成一定經(jīng)歷了相當糾結(jié)的心路歷程，才打電話給他的兩個敵人，我的姐姐和曉楓的?？墒?，當他看見我站在門口時，又為何讓我感覺到他眼神中的失望呢？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小希的關系有了一些緩和。她放學回家后不再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偶爾也會到廚房來幫我的忙。我給她夾菜，她會應一聲，謝謝。氣氛變得生分、尷尬，無法融入母女間的親情。我感覺不自在，特別累。

我簡直要瘋了。那個堪比愛情片的經(jīng)典鏡頭，我雖沒親眼目睹，但它卻不時地蹦到我的腦海，影響我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說什么正常呢，自從潘小希早戀后，我的一切又何時正常過。從同事的閃爍其詞中，不用猜他們已知道了小希早戀的事。

孩子早戀，快樂的是他們，丟的卻是父母的臉。

新一輪戰(zhàn)火又開始交鋒了。

這次月考，小希的成績雖然沒有下跌，卻也是毫無起色。還是一百二十五名。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小時一百元一小時一百元的人民幣，像嘩嘩的流水去了不再回頭。小希的成績雖然保持不變，卻是用一大沓老人頭維系著的。如果不給她開外灶，這個成績她能保住嗎？我真的不敢想下去。

我去了醫(yī)院，把我的身體狀況和最近的心里壓力跟一個當醫(yī)生的朋友說了。她笑著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很多人得了更年期的癥狀都不愿意承認，你倒好，硬把自己往這個病上套。末了她又說，也有人能戰(zhàn)勝這個病癥，一生都不會被更年期困擾。心態(tài)、健康、思想很重要，讓我們努力吧，戰(zhàn)勝它。朋友拍拍我的肩，做了個自信的表情鼓勵我。我感覺她像一個上過不少勵志課老師，不太像醫(yī)生。

原來，在我的心里，更年期一直是一種貶義的病癥。

心若磐石般堅定，自信讓我挺直了腰。我慶幸自己并沒有被更年期困擾。那么，我現(xiàn)在的思維和處事方式，應該屬于正常的吧。

拯救潘小希，用我自己的方式，勢在必行。

我本不是一個處心積慮的人，但在處理女兒早戀的這件事上，該我做足的份我一定要做足。連更年期的癥狀我都去診斷過了，還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現(xiàn)在的孩子，早把父母看透了。而父母卻從來不知道他們內(nèi)心能承擔的重量是多少。父母讓他們聽話，讓他們好好學習，他們覺得只有違背父母的意愿，才能體現(xiàn)和張揚他們的個性。他們一個小小的叛逆，就令父母痛苦得無力回天。就連早戀這種令家長們聞風喪膽的事，我們處理起來還要考慮他們的承受力度。稍對他們施加壓力，就生怕會變成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們，掐住了父母的軟肋，把父母對他們的愛拿出來利用，戲弄。

下班回家的時候，看到小區(qū)的墻上又有了新的廣告。粉紅色的廣告紙異常醒目，而令我雙眼放光的，則是小廣告的內(nèi)容?！俺鍪垭娫挶O(jiān)測器”。這個被放大的標題，躍入眼簾就令我的心狂跳不止。

昨天，我打印了潘小希的電話清單，一個月幾百條短信和幾百個通話記錄，都來自于一個號碼。我的肺都快氣炸了，真想拿炸藥把通訊網(wǎng)絡炸毀。而此時，眼前耀眼的粉紅色小廣告，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被我死死地拽在手里。

以前聽說過有女人購買電話監(jiān)測器監(jiān)聽丈夫，當時覺得挺可笑又挺無奈。既然人家的心都不在你這兒了，還這么折騰干什么?？傆X得像這種愚蠢的事，打死我也不會去做。可現(xiàn)在，被我死死拽住的這根救命稻草，竟然是我曾經(jīng)認為的既可笑又荒唐的電話監(jiān)聽器。

潘成不在家，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我關好門窗，連窗簾都拉得嚴嚴的，生怕我此時的行動會從窗縫里泄露出去。我打了粉紅小廣告上的電話號碼，才響了一聲就通了。對方一定隨時隨地都把電話握在手里，等待著像我這樣的客戶。

說真的，聽見對方聲音的時候，我的心跳得異?？?，仿佛自己正在做一件齷齪的事，被人當場戳穿了。臉上的肌膚也像熏蒸過一樣，火燒火燎的。對方比較平靜，勸我說別有什么心里負擔，像我這樣的顧客很多，他們一天都要服務幾十個呢。末了又補充，他們和顧客都是單線聯(lián)系，絕對保密。

我知道對方用的是攻心戰(zhàn)術，一天有幾十個人買他們的電話監(jiān)測器，說明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像我這樣把日子過得一無是處的人多的是。他們只有卸掉購買者內(nèi)心的負擔和糾結(jié)，購買者才會心甘情愿地成為他們的俘虜。但沒有人知道，我買電話監(jiān)測器，不是為了花心的老公，而是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我通過網(wǎng)上銀行轉(zhuǎn)賬支付了兩仟元錢到對方指定的賬號上，并一再交代對方，我要的電話監(jiān)測器必需我親自簽收。

一連幾天，我都特別關注自己的電話和家里的敲門聲，多么希望電話監(jiān)測器送來的時候，潘成不在身邊。我不想讓他知道，在對待潘小希早戀的這件事上，我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

電話監(jiān)測器最終還是落在了潘成的手里。

潘成手里拿著電話監(jiān)測器，氣得渾身不住地發(fā)抖。我剛從浴室出來，他便惱羞成怒地沖上來，抓起我的衣領，像拎起一只小雞，強硬地把我抵在墻上。他憤怒的雙眼充滿了血絲，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我看著他的臉，已經(jīng)有很久沒這樣近距離地看過這張臉了。鼻頭上毛孔粗大，凸起的眼袋令雙眼變得浮腫，稀疏的頭頂已有了不少白發(fā)。由于距離太近，潘成的面孔被視角丑化了，變得猙獰而可怕。我想死的心一瞬間就浮了上來，這樣可怕的一張臉，我怎么會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八年。我絕望地想要閉上雙眼，但我卻從潘成的瞳孔里，看到了被釘在墻上的自己。

日子真是沒法過了，虧你做得出這樣無恥的事，把人心想象得如此齷齪。電話監(jiān)測器，你要監(jiān)測誰？潘成把我的衣領擰得死死的，令我難以喘息。

我本想說電話監(jiān)測器是用來監(jiān)測小希和子川的，我要知道他們每個月打幾百個電話和發(fā)幾百條信息都說了些什么，我要阻止這場悲劇的發(fā)生。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離婚吧。既然我們之間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了，再糾纏下去只會兩敗俱傷。潘成松開手后說。

潘成以為，我會像那些擅長用上吊跳樓的把戲拴住老公的女人一樣，買個電話監(jiān)測器來監(jiān)測他。我們之間有沒有第三者出現(xiàn)，這方面我還是比較信任潘成的。盡管我們的關系已經(jīng)破敗，潔身自好是人的本性，他的這些優(yōu)點無法抹滅。

潘成把我的衣領擰得死死的，喉結(jié)都快擰斷了。我的臉漲得通紅，眼球都出現(xiàn)了異樣，他松手時我摔在了地上，他卻幸災樂禍地看著我趴在地上喘息不止。他這樣狠心，這樣無情。我還需要向他解釋嗎？

我全身都在發(fā)抖。我不知道此時是處在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下，是憤怒、恐懼，還是絕望？我?guī)状螞_上去，想搶下潘成手里的電話監(jiān)測器，都被潘成強硬地擋住。幾番扭打之后，我已筋疲力盡。

心靈的疼痛與身體的疼痛糾纏在一起。我哭了，哭得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門開了，小希張皇失措地站在門口。

我看見小希的那一刻，腦海里閃出一個念頭，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鎮(zhèn)住他們。如果這次讓潘成占了上風，隨之站在風頂上的，將是我的寶貝女兒潘小希。到那時，連最卑微的同情和憐憫，都將是一個母親無法從女兒身上乞求得到的。

壓抑已久的憤怒被激活了，我感覺力量從每個毛孔里噴薄而出。我再次沖去，瘋狂地和潘成扭在一起，小希也卷了進來。我拿出比死還硬的決心，終于搶下了潘成手中的電話監(jiān)測器。我用煙灰缸狠狠地把電話監(jiān)測器砸得粉碎，我還砸碎了潘成的手機，砸碎了自己的手機。若不是小?？藓爸鴵渖蟻肀ё∥遥S之被砸碎的將是電視、冰箱，以及家里值錢的其他物品。

玩命是一種令人恐懼的撒潑。我以自己的剽悍、粗俗、瘋狂鎮(zhèn)住了潘成和小希。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平靜，潘成和小希跟我說話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地討好。那個被砸得粉碎的電話監(jiān)測器，花了我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兩仟元錢。隨著它的碎裂，仿佛從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一樣。潘小希并不知道，她的母親曾經(jīng)瘋狂到用購買電話監(jiān)測器這樣荒唐的行為，來阻止她的愛情。為此，與她的父親發(fā)生過生死決戰(zhàn)。

在和潘成、小希的這場較量中，我已是心力交瘁，體無完膚。一個女人，曾經(jīng)對愛情有著盡乎完美的憧憬。一個母親，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在女兒身上，自己卻在愛情和親情這兩條道路上，弄得頭破血流。

我反復地捉摸小希早戀以來發(fā)生過的每一件事。我也曾問自己，是不是和潘成感情沒了，就否定愛情，也否定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愛情。通過小希早戀這件事，我不僅看到了自己拙劣的處事方式，也看到了自己的偏執(zhí)和自私。在這場大戰(zhàn)中，我從小希的身上看到了真誠，也看到了潘成的隱忍。雖然對潘成有諸多的不滿，但和自己的自私、狹隘、刻薄相比，我還是成了慘敗的輸家。

迷漫在心頭的陰霾漸漸散開，心也跟著干凈了。我忽然感覺自己平靜得不得了，像沒有起風的湖面。一股濃烈的愛意在心里暖暖地泛起。

我端了杯牛奶給小希送去，她的門竟然沒有反鎖。我進門后在她身邊站了足足兩分鐘，她都沒有察覺。我看著她專心學習的樣子很感動，但這段時間以來，她出爾反爾的行為令我失望透了。但不管怎樣，我是她的媽媽，恨鐵不成鋼總不可能把那塊鐵扔掉吧。

我輕聲說，小希，喝杯牛奶，到外面休息一下。要是以前，見她這樣勁頭十足地學習，我巴不得牛奶都親自喂她喝，生怕她停下來喝牛奶會耽擱了學習。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小希和我一起來到客廳，我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坐在我身邊。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母女間親密的肌膚接觸已被冷落了太久。她沒有表現(xiàn)出反感，而是順從地坐在了我的身邊，距離很近，我一側(cè)臉就能看見她頸部下方的那枚紅痣。我忽然滋生出一絲溫暖，母愛般的溫暖。

小希，你對這次考試成績有什么看法？我一改以往單刀直入的做派，連坐在對面的潘成都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我。

媽媽，對不起，我本來可以考得更好的。小希委屈地說。

課還需要補嗎？我的口氣變得生硬，不耐煩地打斷了小希的話。話聲剛落，連我都嚇了一跳，忙端起桌上的水杯掩視。

當然要補了，請老師多不容易。再說小希補著的這兩科成績也上去了不少。關鍵的時候，潘成把話接了過去。

我說，你和子川的事，我們天天掛在嘴邊，你煩，我也煩。但在高二這樣關鍵的時候分心，你們真的不應該。我用的是分心，說得多有技術含量。高中三年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這三年荒廢了，未來的兩個三十年你都將在辛勞和痛苦中度過。不是我嚇你，你看看我和你爸爸，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要為了文憑和證書夜夜挑燈苦讀，熬得頭發(fā)都提前十年就白了。說到動容處，我的音調(diào)都變了。

我們之所以反對你現(xiàn)在談戀愛，并不是想堵死你的愛情和快樂。我們只是希望你往后拖延時間，別影響了高考。等你踏入社會，品嘗被親人祝福的愛情才是幸福的。

人的一生又不光只有高考這一條出路。小希嘟囔著說。她說得語音含混，但我和潘成都聽得清清楚楚。

事實上，我可以舉出無數(shù)個條條道路通羅馬的例子。全國上百萬考生，被高考淘汰的少說大概也有三分之一吧。但至少目前，在我沒有為小希找到第二條出路時，高考是她的必經(jīng)之路。

我想見見子川。我轉(zhuǎn)過臉看著小希說。

你要干什么？小希警覺地挪動位置與我保持距離。

別緊張，我只想和他談談，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我微笑著說。我不敢相信，我此時的內(nèi)心是無比的寬敞，仿佛要約見的子川，就是我要托付女兒終身的那個人。

愛情不光是一種感情，還是一份責任。就是相愛的人能互相為對方的未來考慮，你們現(xiàn)在根本沒做到這一點。這不怪你們，你們還沒到懂得愛情真正含義的年齡。我作為你的父親不得不提醒你，過早涉足愛河的人，是會被奔涌的洪水淹沒的。潘成能說出這樣的話，真讓我刮目相看。

你們怎么知道我和子川就沒有為對方的未來考慮？潘小希據(jù)理力爭。她說，其實上星期我沒去補物理課，我們在冷飲店里約會了，是公開的約會，子川的媽媽也地場。我們約定好了，要好好學習，抓緊把落下的課程補上，爭取在這個學期結(jié)束時我的名次超過年級五十，子川爭取在高三的時候進入尖子班。只要我們有了自己的目標和方向，考個一流大學不是問題。小希說這些話時，充滿了自信。

我無法想象，子川的媽媽用了什么靈丹妙藥，讓兩個孩子在短時間內(nèi)幡然悔悟。我更無法想象，一個母親，在面對孩子早戀時表現(xiàn)出來的坦然和寬容。

我忽然慶幸，那天我是瘋狂地把車子朝著母親的方向開去，而不是卻冷飲店抓他們的現(xiàn)形。

孩子成長起來的速度，比我們想象中要快得多。

約見子川的地點我定在了“夢天堂”。雖說那里只有經(jīng)濟實力雄厚的人才可以出入，我并沒有那樣的實力，我只是想讓小希和子川明白，要想進入上流的生活，就必須奮斗不息，就必須對過早來臨的愛情望而卻步。

我對小希說，你也一起去吧，讓子川把她的媽媽叫上。

我把自己從頭到腳的穿戴考量了一番，化了淡妝，臨出門時還把曉楓送我的香水灑上。潘成對我的舉止大為惱火，憤憤地說，無聊。

女人間的攀比是永恒的，更何況我和子川媽媽處在現(xiàn)在這種尷尬的關系上。我要先搶個心理優(yōu)勢，這似乎比今天約會的結(jié)果更重要。

我和小希去得比約定的時間還早，我們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剛坐穩(wěn)，我就看見窗外一百米處的馬路上，有一對母子正準備穿越馬路。男孩子根據(jù)行車的方向?qū)⒛赣H從右側(cè)變換到左側(cè)。這個小小的動作，令我充滿了感動。

每次和女兒逛街或過馬路，我都把她拉到車流的內(nèi)側(cè)，自己擋在車流的外側(cè)。如遇不可抵擋的外力襲來時，以便用自己的肉身為她設最后一道防護。

小希說，他們來了。我把目光從窗外收回。那一對讓我感動的母子已經(jīng)進了“夢天堂”的門，正朝著我們走來。

子川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服裝流行但沒有一點怪異的感覺，剛理的發(fā)型配上他俊朗的面孔，那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充滿了陽光孩子。他的母親干凈、簡潔、大方，透著中國女性樸素的美。反倒把我襯托得俗不可耐。

現(xiàn)在的孩子，特別是十六七歲時，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誰都不愿意和自己的父母親近。但從子川和他母親的親切感來看，他們并沒有因為早戀事件發(fā)生過激烈爭執(zhí)。而我和潘成，卻仿佛經(jīng)歷了十八層地獄般的磨難。

子川媽媽微笑著與我打招呼。她的笑容，細密溫軟，像陽光陡然躍入花葉，令人怦然心動。

接下來的談話，我們進行得十分愉快。

子川媽媽說，我們做父母的，哪一個不是把孩子當成一塊寶，都想緊緊地、牢牢地把它抓在手心里?？墒?，我們給予孩子的愛，就像掌心里的沙，抓得越緊，漏得越快。攤開手掌，才發(fā)現(xiàn)原來想緊緊抓住的愛已經(jīng)所剩無幾。

子川媽媽說，當我知道子川早戀時，感覺天都塌了。子川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他父親去世后，我們母子相依為命。我知道這孩子太孤獨了，他想得到除了母愛以外的其他的感情。我不想限制孩子的思想，但我必須為孩子不符合年齡的行為負責。我和子川談了很多，我們談到愛情、責任、付出和回報。我讓子川約小希與我見面，小希真是個不錯的孩子，聽了我對她說的話，立即就醒悟了。她還鼓勵子川，說一定會幫他把功課補上去。小希還說，他和子川的事，傷透了父母的心，她一定會用優(yōu)異的成績回報你們。其實，兩個懵懂年齡的孩子，相互產(chǎn)生好感是正常的。

我的雙眼瞬間被薄霧籠罩，鼻子酸酸的，內(nèi)心的感慨像奔涌的洪流在體內(nèi)沸騰。

子川的媽媽，像一杯純凈的清泉，透亮而令人溫暖。她在給予孩子愛的時候，掌心是攤開著的。

我側(cè)過臉，把溢出眼簾的淚水擦干。我看見子川媽媽正溫情地看著兩個孩子，眼神充滿了寬容和理解。她美麗而樸素的臉上，彌散著無窮的愛和力量，令我感動。

兩個孩子的回頭是岸，是幾個月來我一直夢寐以求的。為這，我經(jīng)歷了煉獄般的煎熬，耗得心力交悴，絕望到死。

我們早已習慣了用大人的思維來評判孩子，非要糾正我們認為不對的東西。但卻忘了，在他們的生命里，擁有著我們早已喪失了的天然元素。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刻苦努力，迎來了高二最后一次考試。這是我祈盼到來又害怕到來的日子。令人欣喜的是，小希兌現(xiàn)了她的承諾，成績躍到了全年級第三十二名，子川也進入了年級前八十名。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思想和教育方式老化了。兩個孩子把我折磨得要死要活時忽然峰回路轉(zhuǎn)，這就是新新人類。我的患得患失永遠跟不上他們的撲朔迷離。

好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出子川媽媽的微笑。我的心里蕩漾著那微笑留下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