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日娜
鄂溫克族。1971年出生于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2008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曾發(fā)表詩歌《偉大的師魂》,散文《平凡中的偉大》《故鄉(xiāng)的神樹》,小說《情人節(jié)》《阿日迪的草原》等。
“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小男孩兒迎著陽光瞇縫著眼抬頭望著馬背上略顯疲憊的女人,委屈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女人急忙勒住韁繩,跳下馬,蹲下來,緊緊摟住小男孩兒說:“媽媽去你舅舅家借錢,你姐姐馬上就要開學上初中了,需要很多錢……”
女人躲過小男孩兒的眼,把下巴放在小男孩兒的肩上,擦了擦滑出眼眶的淚水,站起來,牽著斑點白馬走到拴馬樁旁,將馬拴在馬樁上。
小男孩兒緊跟過來說:“媽媽,阿爸騎馬走了,沒有做奶茶,和吉日嘎拉叔叔走的,我很餓……”
女人貓下腰,疼愛地撫摸著小男孩兒的臉蛋兒說:“媽媽給你烙油餅吃……”說著,站起身來牽著小男孩兒的手,母子倆走到周圍長滿雜草的牛糞圈旁,拿起柳條筐裝牛糞,摻雜著塵土的牛糞渣隨著女人翻動的手迎風飛揚起來,小男孩兒瞇著眼睛說:“媽媽,姐姐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我想她……”
女人說:“姐姐開學前這幾天留在姥爺家?guī)兔Ω牲c活兒……”
小男孩兒顯得很不開心,低著頭使勁踢了踢身邊的那堆枝葉已經(jīng)干枯的馬蓮花,揚起的塵土落在小男孩兒并不干凈的鞋子上,孩子身上也滿是塵土,女人視若無睹,拎起裝滿牛糞的柳筐略微吃力似瘸非瘸地走著,整個身子向拎筐的一側傾斜著,糞筐不時地磕在右腿上。小男孩兒故意落在母親的身后,一路踢著地面,塵土飛揚地帶著哭腔跟來,說:“吉日嘎拉叔叔說了,媽媽走了,只要姐姐,不要我了,您是不是做完飯又要走啊……”
女人停下腳步,回過頭,皺起眉頭說:“你不是餓了嗎,還不快走,媽媽給你做完飯得趕緊去舅舅家?guī)湍憔藡尭苫顑骸?/p>
這下小男孩兒憋紅了臉,眼淚奪眶而出喊道:“我說什么來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嗚嗚嗚……只要姐姐,嗚嗚嗚……”
小男孩兒再也忍不住了,順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快節(jié)奏蹬著雙腳,在揚起的灰塵里肆無忌憚地釋放著心里的委屈。
女人放下糞筐,快步走過來,憤怒地用右手拽起已經(jīng)花了臉的小男孩兒,舉起的要打小男孩兒的左手,落在小男孩兒的身上時,變成了輕輕地撲打著小男兒身上的灰塵,充滿心酸地說:“姐姐要開學要到鎮(zhèn)里上初中,媽媽必須幫助舅媽干活兒賺錢,要不她沒錢上學,怎么辦啊,你想不想讓姐姐去上學呢?”
小男孩兒哭聲小了,哼哼唧唧地說:“我也要跟您一起去行不行啊,我去了舅媽家一定不淘氣,就和巴日思(狗的名字)玩兒,行嗎?”
女人無奈地說:“你想不想讓阿爸天天喝酒啊?”
小男孩兒眼淚巴叉地說:“不想……”
女人說:“不想,你就留在家里看著阿爸,你要是在家阿爸就不會到處亂走喝酒,因為他得給你做飯,他怕你害怕,晚上也不會出去喝酒,知道嗎?等姐姐一開學我就回來,明白了嗎?”
小男孩兒又一次放聲大哭起來,說:“可我想您,還想姐姐怎么辦???”
女人又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回屋去,你是男子漢,要看好家,媽媽給你烙油餅,做奶茶,我的兒子最聽話……”
在這個還算寬敞廚臥廳一應俱全的空間里,飄滿了奶茶香,女人汗津津地把油餅端到兒子面前,小男孩兒饑餓的肚子經(jīng)不住油餅的誘惑,暫時把母親要離開的事兒忘在一邊了,津津有味地吃著……女人趁機把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后,望著吃得滿頭大汗的兒子說:“兒子,你是男子漢,阿爸不在的時候你得看好家,不能讓別人隨便拿走咱家的東西,不能讓不認識的人進屋里來,聽明白了嗎?”
小男孩兒終于又從吃著油滋滋的油餅,喝著香噴噴的奶茶的喜悅和滿足感中跳了出來,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順著還沒來得及洗的黑乎乎的臉無聲地淌下來,一道一道的,混成一片成了大花臉。
女人強行拉著兒子走到洗臉盆前,不由分說地使勁兒擦洗起小男孩兒的臉,小男孩兒似乎被水嗆到了,冒出了鼻涕泡。在小男孩兒嗚啊的叫聲中,女人又使勁兒給兒子擤鼻涕,小男孩兒終于擺脫了洗臉盆,大喘一口氣,接著又嚎啕大哭起來。女人見狀把手舞足蹈的兒子緊緊摟在懷里說:“你要相信媽媽,你和姐姐都是媽媽的心頭肉,你再忍一段時間,媽媽很快就會回來……”小男孩兒的眼淚和鼻涕又一次毫無保留地在女人的肩上匯成了小河。
女人蹲下來,再一次用憐憫的語氣對小男孩兒說:“媽媽知道你非常非常想姐姐和媽媽,媽媽和姐姐也想你,可是家里不能沒人,除了爸爸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你要看好家,還有爸爸……你得管住爸爸,不能讓他喝酒……”
女人正準備著要拿走換洗的衣物,鄰居家的兒媳騎著馬出現(xiàn)在窗前,向屋里探頭大聲喊道:“喂!真是你回來了,我看見外面拴著的你弟弟的斑點白馬,一猜就是你回來了……”說著跳下馬,趴在窗臺上說,“哎呦呵,你真要走啊,孩子太可憐了,你們兩口子真迷信啊,我公公家的馬也下過雙駒,可這幾年日子過得比以前還紅火,人家的馬下雙駒都高興得不得了,到你們家怎么它就變得不吉祥了?”
低頭不語的女人,抬起頭說:“我也不想總是因為這事兒吵架……”
鄰居家兒媳說:“我過來看看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女人說:“怎么想啊,他這輩子也戒不了酒,我也不想回來了?!?/p>
鄰居家的兒媳笑道:“看你口是心非的樣子,明明放不下還跑什么呀!”
女人紅了臉說:“我得走了,趁他還沒回來,我不想再吵架……”說著,又撫摸著小男孩兒的頭說,“兒子,好好看家……”
鄰居家的兒媳摁住女人解開韁繩的手,把女人的馬又拴在馬樁上,說:“聽我說,老嘎查達說了,草場分得不好,貸款沒貸上不是馬下了雙駒才出的事兒,分草場啊貸款啊你得到蘇木或者旗里找領導就能解決。分草場的時候咱們隊里草場不好的都去找過蘇木領導,雖然沒都解決,但至少找回一半兒是好的……”
小男孩兒用力抓住女人的前后衣襟,臉緊緊貼在女人臀部側面,女人禁不住心酸的淚水奪眶而出,低下頭,不住地撫摸著兒子的頭,說:“那匹棗紅色的母馬是我陪嫁過來的,他說是我?guī)砹死圪樅蜑碾y……”
鄰居家的兒媳略顯激動地打斷了女人的話,又重申道:“那又怎么樣啊,都說馬下雙駒是不祥之兆,可我公公家日子過得比以前還紅火,那對雙駒,他們哥倆一人一匹,騎了好幾年了,活蹦亂跳健健康康的,人畜平安……
“至于丟了的那頭帶犢奶牛,一定是被狼掏了,這草原上誰家的牲畜沒出過事兒?。?/p>
“這事兒要是趕到一起那就顯得蹊蹺,其實一點兒也不蹊蹺,那個鐵公雞吉日嘎拉最近天天陪著你家那位喝酒,其實你好好想想,你們兩家草場是緊挨著的,東西劃分的話就現(xiàn)在這樣,不好的都在你家這邊,要是南北劃分的話你們兩家正好是好一多半兒,壞一小半兒……”
女人猛然抬起頭,擦干眼淚恍然大悟地注視著鄰居家的兒媳婦。
鄰居家的兒媳婦詭秘地笑了笑說:“我是實在看不過去了,才來給你嘮叨嘮叨……”
女人說:“這些話你講給他聽,這幾年事兒一不順就跟我吵吵鬧鬧的,殺了棗紅馬和雙駒,他喝了酒就動手打我,我實在呆不下去了……”女人仰起頭,望著遠處墨綠色連綿的山丘,使勁扒拉了幾下兒子的頭,眼淚又奪眶而出,說:“不是為了我兒子,我早就不回來了……”
鄰居家的兒媳婦哈哈笑著說:“那就抱著兒子走吧,本來就放不下這個家,還嘴硬……”女人聽了這話越是禁不住淚流滿面。鄰居家的兒媳婦湊過臉來調皮地說:“人家除了喝酒偶爾鬧騰一下以外,還真是能干,你要是真能放下,不早抱著兒子走了嗎?”又一本正經(jīng)地略作思考后說,“這事兒由我來說的話那是挑撥離間了,你呀趕緊回去,讓你弟弟領著你那個能說會道的弟妹來,一家人好說話,深了淺了都沒關系。
“再讓你弟弟領著你家那位去找蘇木領導,我再讓我家那位和他那個在蘇木上班的同學說一聲,這事兒一定能成。
“好好的家不能就這么散了,以后不要一遇到事兒就吵吵鬧鬧的,多和別人商量商量……”
小男孩兒見女人哭了,便使勁兒搖晃著女人的身軀,懂事兒地說:“媽媽,我不哭了,你也別哭了……”
女人眼里閃著感激的淚光,使勁兒對鄰居家的兒媳婦點了點頭,說:“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受多了,也明白多了……”
鄰居家的兒媳婦嘆了口氣說:“我也是看你們兩口子太單純,沒壞心眼兒,才過來嘮叨嘮叨,以后遇事兒看看別人都怎么處理的,別就知道哭,躲著跑?!?/p>
女人將淚水用衣袖沾了沾,說:“我熬了奶茶,在鍋里,還熱著呢,你進來喝點茶……”
“不喝了,你姐姐的女兒還寄養(yǎng)在你家嗎?你娘家條件好,為什么不把孩子放在那里,你負擔太重了。”
女人無奈地說:“姐姐去世后,姐夫再婚了,孩子不愿意去那里,生活條件又不好,我怕孩子失學。”
“你呀,就是個操心的命……”
“哎,沒辦法,姐姐在的時候家里活兒忙,孩子一直放在娘家,那時我還沒結婚,現(xiàn)在姐姐沒了孩子就更離不開我了?!?/p>
“你那個弟妹嘴巴太厲害,和這個孩子也弄不到一起……”
“喝點茶再走吧……”
“茶我就不喝了,我還得回去放牛犢,你呀,快點回娘家吧,讓你弟弟他們快點來把這事兒說明白,我想快到中午了,你家里的也該回來了,我一會兒讓我家那位過來不讓你孩子他爸再出去,快去吧……”
鄰居家的兒媳婦貓下腰,摸了摸小男孩兒潮乎乎的臉蛋兒,說:“看把孩子嚇的,恐怕你走了不回來,不要他們爺倆了,呵呵呵……”小男孩兒倔強地躲到母親的身后,緊抓著女人的衣襟一刻也不松手。女人疲倦僵化的臉龐有了一絲笑意,把眼淚巴叉的兒子拽到面前說:“兒子,等阿爸回來不要讓你阿爸再出去了,聽到了嗎?媽媽和舅舅、舅媽馬上就回來……”
小男孩兒聽到這番對話,似乎明白這次媽媽沒說謊,望著騎馬遠去的媽媽的身影,酸楚的淚水再也不能安分地呆在眼眶里了,蹲在門前貓著腰使勁兒地大聲喊:“媽媽,您要快點回來,我會看好家的……”
女人聽到小男孩兒的喊聲,淚水迎著風飄然在半空,她拭拭發(fā)熱的眼眶,放任馬韁向前飛奔。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