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人似乎是天生的商業(yè)狂。他們的行為有點類似于任性的青春期少年,抓住你,你就必須和他們做點什么,如果你不同意,他們可能對你施以拳腳。在沒有建立一個正當的游戲規(guī)則之前,那時的歐洲人大抵如此。
荷蘭人以令人驚訝的執(zhí)著想方設法接近中國,如果他們以這種熱情向一位淑女求婚,他們一定會達到目的。
但是,中國不是。
荷蘭人對中國的生絲和瓷器貿易的興趣,完全是因為他們對歐洲老鄉(xiāng)——葡萄牙的一連串搶劫。
1602年,他們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島外俘獲了一艘葡萄牙商船“圣地亞哥”號,在這艘船上,荷蘭人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中國青花瓷。
1603年2月25日,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希姆斯柯克船長在柔佛港外劫掠了一艘1500噸的“圣·凱瑟琳娜”號葡萄牙船。這艘船上裝了1200捆價值約225萬荷盾的中國生絲,以及60噸約10萬件的中國青花瓷——以后證明它的產地來自漳州河。8月,這批生絲在阿姆斯特丹公開售賣時正如人們所預期的那樣被一搶而光,差不多整個歐洲的絲商都匯聚這里,好像來赴一場盛會。自此,阿姆斯特丹成為歐洲最重要的絲市之一。另外,那批瓷器也拍出了很高的價錢。
荷蘭東印度公司顯然發(fā)現(xiàn)了對中國貿易的重要,這個成立于1602年3月20日的貿易機構,根據荷蘭共和國頒布的《荷蘭聯(lián)合東印度公司憲章》規(guī)定,它擁有自非洲好望角到麥哲倫海峽間的貿易專斷權,并且有權對敵對國政府和地區(qū)宣戰(zhàn),被允許在區(qū)域范圍內擁有武裝力量,占領被他們認為重要的地方,公司由此擁有國家所賦予的政治、經濟以至戰(zhàn)爭權利。歐洲其他國家在此以后不久,紛紛出于國際商業(yè)競爭與政治考量借鑒這種模式。
東印度公司派遣一個叫韋麻郎的率領一支艦隊從本國出發(fā)抵達澳門,但是因為無法打開中國貿易之門而返回萬丹。
不過,荷蘭人在澳門海域順帶襲擊了一艘開往日本的葡萄牙船,這一次,他們收獲是2800捆生絲,價值140萬荷盾。
夏日的阿姆斯特丹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天的背影,海水那么藍、那么純,像可以把人帶到夢中。
對荷蘭人來說,掠奪是他們的造夢手段,這種國家賦予的行政手段使他們快速獲取財富和提升地位。他們用劫掠來的錢重新裝飾14世紀的哥特式教堂,讓它們擁有文藝復興時期的紋飾。當教堂的穹隆和墻壁因為安裝了光影迷離的玻璃和彩色圖畫而莊嚴,荷蘭人的城市因此也一天比一天華美。
同樣在這一年,荷蘭人又派出幾艘船組成的艦隊到遠東,由一個叫哈根的司令率領。艾特森——荷蘭派往中國的使者,也在這支艦隊里。荷蘭的首領奧蘭治親王讓艾特森給中國皇帝送去禮物和一封書信,要求在中國取得自由貿易的權利,或者在沿海取得一個地方,以便就近和中國進行貿易。這個計劃因為北大年的荷蘭人認為不合時宜而中止。
1604年7月,韋麻郎前往澳門,但艦隊卻被風吹到澎湖,在那里,他們同中國福建的官員艱難地談判到12月,在沒有達成協(xié)議的情況下被迫離開。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那個靠唇槍舌劍擊退荷蘭人的福建水師的將領就是后來智擒日本武士桃煙門的沈有容。
1605年,又一個叫瓊奇的人率領11艘船到達東印度,又帶了一封奧蘭治親王給中國皇帝的信。另外,他們還請求暹羅國王從中斡旋,同樣也沒有結果。
于是,荷蘭人只好設法與鄰近中國并且有貿易往來的國家建立關系,比如北大年、萬丹、錦石和馬魯古。因為他們正忙于建立香料群島和爪哇島的霸權,在那里他們可以更隨心所欲一些,所以無力顧及他們所渴望的東亞貿易。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這方面的努力。
1620年,英國和荷蘭——兩個剛剛達成協(xié)議的貿易伙伴國組成了聯(lián)合艦隊向北航行,試圖再次尋求時機占領澳門。
荷蘭人對和中國貿易前景持有一種奇怪的樂觀。在1620年第一艘漳州商船抵達巴達維亞時,他們的總督覺得,中國商船每年有可能送來大約100噸的黃金與荷蘭人交易,而不需要他們的投資。但是,這塊餡餅最終沒有從天上掉下來,除了路途遙遠,那些富裕的中國海商根本不相信他們是正直的商人,從他們的行為來看,他們更像是掠奪者。
這就是那個時候的荷蘭商人,他們吵吵鬧鬧地來到亞洲城市。他們的表情也許和他們那個時代的畫家倫勃朗的《夜巡》中的士兵一樣,在黑暗中手持武器和甲仗,擠成一團,眺望,指點,議論紛紛,躍躍欲試,那個傳布命令的鼓手,緊張地等待面部繃緊的隊長的一聲令下,好敲出那種令人振奮的聲音。
但是,只習慣和自己的藩屬貿易的中國對這種熱情,沒有心理準備。
所以,荷蘭人終于又忍不住了。
1622年,巴達維亞的總督楊·彼得遜·昆命令他的一名手下雷耶佐恩率領一支艦隊,包括12艘船和800名士兵進攻澳門,結果在損失了1/3的士兵后無功而返。但是,隨后他們占領了澎湖。
荷蘭人的戰(zhàn)略意圖是,占據澳門,或是在另一個更合適的地方,比如廣州,或者漳州,在那里建立一個據點,以便在中國沿海為它的艦隊提供后勤補給。不過,澎湖島也是一個絕好的戰(zhàn)略觀察點。作為基地,它們可以吸引中國人從月港出發(fā)去同他們貿易,或者攻擊過路的商船,封鎖海外貿易重鎮(zhèn)月港。
在這片水域,荷蘭人發(fā)動了一連串攻擊行動,搶奪了六百多條中國船,他們掠走商品,把船員當成修建城堡的奴隸,大約有一千三百多人被奴役致死?;钕聛淼娜?,在城堡完工之后,也被當成商品賣到巴達維亞,繼續(xù)他們的奴隸生活。
他們的行為建立在一種看起來很奇怪的邏輯,攻擊中國,讓中國政府屈服并準許同他們貿易。這種風格,完全與維京海盜沒有什么區(qū)別。
因此,1622年10月,5艘從澎湖出發(fā)的艦船開始實施這個計劃。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六鰲。那座到現(xiàn)在還保存得相當不錯的軍事要塞——六鰲城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那兒,巡海道程再伊頑強抵抗,荷蘭人因此損失了一條船和十幾個士兵。然后,他們拋泊于浯嶼,沿漳州河道一路騷擾,結果,又遇到福建總兵徐一鳴的堵截,只好撤離。
1623年秋天,荷蘭艦隊又一次攻擊廈門,結果又損失了3艘戰(zhàn)艦。其余船只在漳州沿海一帶游弋,又被燒掉十余艘甲板船。到10月24日,荷蘭艦隊回到浯嶼,已經有些灰心喪氣。這天夜里,福建總兵謝隆儀摸黑組織了一次近乎完美的突襲,一把火燒掉了荷蘭人的船只,這一次,他們的損失更大些,大約六十幾個人做了中國的俘虜。
最終,中國軍隊和荷蘭人在臺灣海峽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巴達維亞方面出動了5艘戰(zhàn)艦前來增援。而福建方面,巡撫南居益組織5000多名精銳士兵列艦海面。正月初二,這是漳州女婿陪太太回丈母娘家的日子,中國船隊攻入澎湖島鎮(zhèn)海港,荷蘭人豎起白旗求和,然后撤出澎湖。他們中的某個人或許有過什么浪漫的念頭,不過,他們從此失去了做中國女婿的機會。
沒有把荷蘭人徹底清除干凈,不是中國人犯的一個錯誤。荷蘭人的戰(zhàn)艦長達三十余丈,五桅,三層,四周安置的銅銃,大約長達兩丈,一發(fā)炮丸足以擊穿城石,強大的火力完全可以和擁有數量優(yōu)勢的福建水師抗衡。
福建方面好像和荷蘭人有了默契。
荷蘭人撤出澎湖,他們的下一個據點是臺灣南部。在一片沙洲上,他們建起一個城堡,取名“奧蘭治”。
一些年后,這個地方成了漳州移民的聚居區(qū)。
1627年,當荷蘭戰(zhàn)艦“熱蘭遮”號把首任總督松克送到這個風景迷人的島嶼時,它成了“熱蘭遮”城。
需要順帶提一下的是松克,在繼雷耶佐恩出任澎湖司令后,這個人目睹了荷蘭人撤離的整個過程?;蛟S,在那些被欲望燒紅雙眼的荷蘭人中,這人還算擁有能夠冷靜思考的大腦。他在一份給東印度公司的報告中提到:“我們在中國沿海使用的手段,使所有中國人都反對我們,把我們看成殺人犯、侵略者和海盜。我們用來對付中國人的辦法的確野蠻殘忍,依我看法,這樣做永遠也無法與中國建立貿易……我們現(xiàn)在必須改正這些錯誤做法,并贖還一切罪惡,使他們把這些忘掉,公司才有可能獲得渴望已久的高貴的中國貿易。”
過了差不多300年,變得平和的荷蘭人,讓人們把國際法庭建在他們的首都海牙。他們把漂亮的“和平宮”捐給了這個法庭,以讓法官們有一個莊嚴的空間來審判那些犯有戰(zhàn)爭罪行的人。法庭里曾經陳列著中國人送來的景泰藍大壺和日本人的勒絲畫,淡淡的日光照著這座宮殿,讓人們心中充滿對和平的向往。
荷蘭人還是找到了他們十分渴望的立足點,他們因此有更多機會和中國人建立貿易關系,也可以十分有效地干擾他們的勁敵——依靠月港商人賺足稅收的馬尼拉西班牙人。
當時馬尼拉當局不無恐懼地意識到,除非他們也去占領臺灣,否則將無法挽救他們失去的地位。
所以,在荷蘭人占領臺灣的第二年,西班牙占領了雞籠和淡水,不過,過了16年,他們得到的還是被荷蘭人奪走。
臺灣島,從現(xiàn)在的情形看,就像一艘泊在太平洋中的航母,向西只要一晝夜,乘帆船可以到達大陸,向南到菲律賓,向北到日本。因為它如此恰到好處地處在這些國際貿易的主航線上,荷蘭人控制這個島嶼,在菲律賓的西班牙人的噩夢也就到來了。
只要有機會,荷蘭人將襲擊所有駛往馬尼拉的商船,以此切斷漳州河與馬尼拉的貿易。漳州河口一帶港口和村落,也成了他們攻擊的目標。
沒有護航的中國商船,開始顯露出極其脆弱的一面。有時候,兩艘荷蘭戰(zhàn)艦就可以對在航線上行駛的十幾條中國商船展開攻擊。住在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開始陷入絕望,他們驚恐地意識到:“中國人因為受到荷蘭人的搶劫,不敢駕船到馬尼拉,這里的商業(yè)將停止,每一件東西都將失去,因為這些島上的繁榮唯一的依靠是同中國的貿易?!?/p>
看來,荷蘭人的戰(zhàn)略意圖部分地實現(xiàn)了。
漳泉商船開始調轉船頭到臺灣與荷蘭人貿易,荷蘭通過臺灣與中國大陸的貿易額迅速增長。
1626年,運到馬尼拉的生絲,僅僅40擔,而運抵臺灣的是900擔。
1627年,荷蘭人從臺灣運至巴達維亞的和荷蘭本土的中國絲織品,56萬荷盾。而從臺灣運到日本的則達62萬荷盾,因為臺灣,荷蘭人幾乎控制了中國絲織品在日本的貿易。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股票在最初的30年升值4.5倍,許多人因此發(fā)了大財。
1633年的料羅灣海戰(zhàn)最終使荷蘭人開始以冷靜的態(tài)度對待中國的貿易關系。
這一年的六月初七,荷蘭艦隊又一次襲擊漳州河口的廈門港,已經投誠做了大明水師游擊的老牌海盜商人鄭芝龍的艦隊被燒毀船只十幾艘,而梧桐游擊張永戶的艦隊被毀5艘。荷蘭人心滿意足地記錄了這一天的海戰(zhàn),大約有25~30艘的中國戰(zhàn)艦被擊毀,這些艦船裝備有16~30門的大炮,有些據稱來自英國,另有二十幾艘小型戰(zhàn)艦被毀壞。
福建水師的整訓規(guī)模從未如此強大,但是這次戰(zhàn)敗,精華損失殆盡。
不過,福建方面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恢復元氣。這一年9月,鄭芝龍的艦隊在金門島的料羅灣包圍了荷蘭和海盜劉香的聯(lián)合艦隊。荷蘭方面投入9艘甲板大船,劉香也派五十多艘戰(zhàn)艦配合作戰(zhàn),福建水師奇跡般地投入150艘戰(zhàn)艦。其中,有50艘是火力強大的大船。中國艦隊表現(xiàn)出的拼死一搏的勇氣徹底擊垮了荷蘭人的信心。當戰(zhàn)艦逼近時,士兵們用鐵鉤鉤住敵船,然后越過船舷與敵人肉搏。作戰(zhàn)不利,便放火自焚,讓火勢蔓延敵船。
結果,體形龐大的荷蘭戰(zhàn)艦,像一群被驚散的鳥,在大火中亂了作戰(zhàn)隊形。這一戰(zhàn),荷蘭艦隊一艘被焚,一艘被俘,其余的被大風吹散。
月港海商在關鍵的時刻發(fā)揮了作用。他們的商船被改裝成戰(zhàn)艦后投入戰(zhàn)斗,由此改變了雙方的力量對比。
這場由海商作后盾的著名的料羅灣海戰(zhàn)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海戰(zhàn),中國人從此有了在海上大敗西方海軍的記錄。荷蘭人開始意識到,中國人在物質和人員上的潛力,使他們試圖憑借武力獲取與中國自由無限制的貿易是不可能的。
戰(zhàn)斗的結果使雙方又一次回到談判桌旁。為了達成這次協(xié)議,荷蘭方面派出一個叫Hambuan的人護送21個被釋放的中國囚犯到達福建。無疑,他的此行受到重視。據說,某位福建的高官接待了他,荷蘭人非常明智地為他們的行為作出賠償并保證不再騷擾明朝海疆,福建官員則允許福建商人到臺灣貿易。
此后,臺灣海峽的雙方力量進入對峙狀態(tài),雙方的關系也由此進入一個穩(wěn)定的時期。
貿易的背后,牽動的是國家的利益,所以人們都喜歡用戰(zhàn)爭來解決貿易爭端,這種事情,常常發(fā)生在人們還沒有認真地考慮建立一種合理的貿易規(guī)則之前。
但是,戰(zhàn)爭解決不了貿易問題,人們最終還是需要坐下來談判。
這一點,是喜歡掠奪的荷蘭人最終要認真面對的。
最終,荷蘭人沒有取得他們所渴望的對中國的直接貿易權利,但是,兩邊迅速增長的貿易,使漳州河、臺灣和荷蘭近代歷史融合在一起。
1636年11月至次年12月,大陸赴臺船只914艘,臺灣來大陸船只672艘,明末清初,經荷蘭東印度公司運出的中國瓷器達1600萬件以上。
至少從規(guī)模看來,這個時候,以臺灣為中轉站的中國和荷蘭的貿易,還是一件十分有利可圖的商業(yè)行為,臺灣因此成為荷蘭在亞洲最有前途的貿易基地。
1643年4月25日的一份臺灣備忘錄詳細記錄了漳泉海商朱西特、戴克林與荷蘭的臺灣總督簽訂的瓷器供應合同,數量巨大,一次要求供應355800件。
這是一筆看起來可以令雙方滿意的交易。荷蘭人認為,瓷器的色彩優(yōu)雅,從已經交貨的部分商品看,質量比樣品還好;而戴克林和朱西特除了獲得1600里亞爾的貨款,另外又拿到925里亞爾訂金。到1645年1月,也就是這批貨交貨時間,“黑倫”號和“斯韋恩”號把它們順利裝上船,離開臺灣,這筆持續(xù)近兩年的交易才算結束。
現(xiàn)在,冷靜下來的荷蘭人終于有心情去品味和中國海商和平貿易的妙處了,色彩優(yōu)雅的漳州外銷瓷除了讓他們在阿姆斯特丹或者巴達維亞贏得夢寐以求的財富外,或許還有茶香四逸時的瞬間平和吧。
過了幾個世紀,人們再也不會把這個郁金香的國度和海盜劫掠聯(lián)系在一起。
今天的阿姆斯特丹保留了它黃金時代的樣子,稠密的水道把17世紀的街區(qū)一塊一塊分割開來,如緞的運河上的水波映著明媚的日光,成群的海鷗在水道和樓宇間飛翔,古老的皇宮、平和的市民、悠閑的腳踏車、古典音樂、夾岸的綠蔭、城郊花市,使它成為古典浪漫的水城。
來自漳州深山老林的那些瓷器收藏在他們的博物館里,而那些博物館,也保存了荷蘭歷史上最有名的畫家——倫勃朗、哈爾斯、弗美爾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