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會

我被分配到巴塘縣團結(jié)人民公社的四里龍村當知青，在四里龍一呆四年，自然有不少終生難忘的經(jīng)歷。

到村里的第一天晚上，就被通知去開會。將我?guī)У酱謇锏墓绺镂瘯刹坑貌卣Z講話，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全村一百多號人都不斷將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末了，又有幾個人站起來說話。我雖是本地人，可在四歲多時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十多年過去，一直在內(nèi)地生活、讀書的我早己忘記了家鄉(xiāng)話。只聽到他們的話語里不時地出現(xiàn)知青二字，知道是在說我，可具體說的是什么意思，就云里霧里了。

會場設(shè)在一個有一層樓的羊圈里，剛坐下一會，就覺得不對勁，手腳奇癢難忍，顧得了手顧不了腳，而后發(fā)展到脖子里、褲襠下，全身上下都癢得鉆心。兩支手忙著上上下下地搔癢，簡直沒法空下來。再到后來，全身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無處不癢、且癢得鉆心。我忙得不可開交，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又見大家看我手忙腳亂的狼狽樣后不斷發(fā)笑，真讓我又急又怕又害羞，根本顧不上去聽干部們說什么了。

正忙于搔癢的我被旁邊的一個小伙子拉了又拉，并向我指指公社革委干部，我一看，領(lǐng)導(dǎo)正十分生氣地盯著我，并叫我站起來。見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改用生硬的漢話對我說：“你現(xiàn)在向貧下中農(nóng)表個態(tài)，什么樣接受再教育?！闭局奈胰匀滩蛔∮秒p手到處搔癢，褲襠里的奇癢最是難以讓人忍受，我的雙手又不自覺地伸向褲襠，引得整個會場哄笑不斷。我邊搔癢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表態(tài)：“我一定聽貧下中農(nóng)的話，老老實實接受他們的再教育……” 在一次又一次的哄笑聲中，我汗流夾背、奇癢無比地結(jié)束了表態(tài)。公社革委干部用漢活對我總結(jié)：“話還說得可以，就是怪模怪樣的樣子要不得，以后說話一定要改正……” 。

會議結(jié)束，我逃命般地沖出會場?；氐阶√帲⒓袋c上煤油燈，脫下衣褲檢查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燈光下，只見一些東西上竄下跳，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可一松手就不見了蹤影。后來用手指按住了一個，我吸取教訓(xùn)不松手，使勁地去揉，估計差不多了，將手指松開一看，競是一團血跡。認定了這就是罪魁禍首，心里火冒三丈，想不到就這么一些芝麻大小的東西，竟讓我第一天就在全村人面前洋相百出，真是罪該萬死！我決心狠狠報復(fù)一下這些小東西，反復(fù)在每件脫下的衣褲中里里外外地搜尋，抓住一個處死一個。一絲不掛地忙了不知多久，手指上己是血跡斑斑，估計這些小東西己被自己消滅完了，我松了一口氣，放心上床睡覺。可躺下沒一會兒，身上又開始癢起來，起先以為是之前的叮咬復(fù)發(fā)，可到后來越來越覺得不對頭，趕緊點上燈檢查，竟發(fā)現(xiàn)被窩里居然又有不少的小東西在蹦跳。

折騰了一整夜，我不得不敗下陣來，將衣服一次次反復(fù)檢查后穿上，逃到外邊去。離開康定時，還是冰天雪地，可這兒己是麥苗青青、桃花盛開，一派春意盎然的江南風光。春風拂面、花香撲鼻，我心情好了許多。走在村里的小路上，不少背水的男女老少見了我都抿著嘴笑，一些熱情的居然用夾雜了漢話的藏語打招呼：“旺堆，茶喝過了？要出工去呀？”我猛然回過神來，趕忙回去燒茶吃飯，準備出工。

那天的農(nóng)活是出圈肥，我沒有工具，空著手隨眾人去。到了一戶人家樓下，隊長安排我給背肥的人上背篼，并示范給我看。這活簡單，有力氣就行，我一下就進入角色。可干得正歡，我感覺到手腳都開始癢得不行，仔細一看，天啦！只見昨晚發(fā)現(xiàn)的那種小東西，正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跳躍，而且數(shù)量多得驚人，可能一把就能抓幾十個。我感到非常恐懼，又開始手忙腳亂地邊搔癢邊拍打；背肥的人都故意排在我面前，邊笑邊催促我上背篼，整得我顧此失彼，不斷引來他們“哈哈哈……”的笑聲。我十分惱火，心想：你們別高興得太早，到時叮咬了你們，看誰還笑得出來！可過了很久，背肥的人來了一趟又一趟，挖肥的人起了一堆又一堆，個個都嘻笑打鬧、泰然自若，沒見有誰去抓撓一下身上。倒是我自己，身上的那些小東西一點不見少，渾身上下奇癢無比。我一次次跑出去，找背靜的地方脫下衣褲清剿。初來乍到，就被這些小東西叮得狼狽不堪，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禁不住黯然淚下。隊長悄悄走到了我面前，蹲下身子不說話，用手指蘸口水，一按一個準，然后迅速地用指甲一夾，“啪”的一聲滅一個。我立即學(xué)他的樣，十分解氣地消滅身上蹦跳的那些令人痛恨的壞蛋。

身上的衣褲里里外外地檢查了幾遍，見確實沒有了那些小東西的蹤影，我高興地對他說：“隊長，謝謝您了！現(xiàn)在我轉(zhuǎn)去勞動吧。” 隊長“呵呵呵”地笑著遞給我一根皮繩，安排我去背麥草。出力氣的事我不怕，別人背三梱，我背五梱六梱；下午評工分時，大家給我評的是壯勞力的最高工分一一八分！我感到非常自豪，在以后的勞動中，總要搶在別人前頭，多出力氣多干活，贏得了社員們的一致好評。只要不去羊圈起糞，我覺得干什么都行。

沒多久，縣上派來了工作組，要求每個社員每天晚上都必須參加階級斗爭、路線斗爭教育；凡是缺席的，每缺一次扣十個工分，遲到早退的扣四個工分，累計缺席三次的，要自帶行李、干糧到縣上的學(xué)習班補課十五天。工作組的人在田頭一宣布完，我渾身就起雞皮疙瘩，因為我知道，村上作為會場的那個地方，就是令我顏面掃地的羊圈。雖是極度恐慌而不愿去，但圣旨難違，這不僅是對政治的態(tài)度問題，而且要扣一天多的工分，不參加是不行的。

匆匆吃過晚飯，我開始絞盡腦子想辦法、作準備：找出從康定帶來的綁腿，將兩個褲腳連同襪子裹得嚴嚴的，把春秋衫緊緊地扎進褲腰，用兩根綿帶拴緊袖口，最后用一條布單將脖子、領(lǐng)口纏牢，不留一絲縫隙。一切準備就緒，我自覺穩(wěn)當，放心大膽地奔赴會場。

一進會場，迎面撲來一股股牛羊糞便混雜人的汗臭，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全村人幾乎一個不落地來了，大家人挨人地席地而坐，靜候工作組駕臨。沒過多久，在隊領(lǐng)導(dǎo)們的簇擁下，工作組的一行五人、三男兩女，手捧紅寶書、筆記本之類的昂首進入會場。在隊領(lǐng)導(dǎo)們的帶動下，大家熱烈鼓掌歡迎。徑直在主席臺上正中落座的工作組長，年齡不大，可能還不到三十歲，戴一副細小的金絲眼鏡，滿臉的嚴肅認真樣；剛一落座，就叫身邊的一個組員開始點名。先被點到的兩個社員悶聲悶氣地應(yīng)了一聲，組長一下大為光火，站起來厲聲訓(xùn)斥：“站起來！凡是點到的都站起來說到！” 翻譯立即用藏話翻給大家，隨即從新開始點名。被點到的人一個接一個站起來，站起來的十多個人在說了到后，都傻傻地站著。這讓組長又一次冒火，他吼道：“說了到就坐下來，還站在那兒作什么？！”

這個村的人不算多，可男女同名的人倒不少，不斷有兩三個人同時站起來說到；在點到“旺堆”時，同我一起站起來報“到”的竟有四個。遇到這種情況，自然引來大家一陣陣笑聲，可也讓王組長不斷生氣皺眉。

點完了名，王組長手捧紅寶書，讓大家跟他一起學(xué)主席語錄：“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村里的人絕大多數(shù)不會說漢話，只是滾著舌頭學(xué)說，使得整個會場怪聲怪氣此起彼伏，嘈雜得令人難以分辨真諦。

學(xué)習完語錄，王組長的開場白還沒說上兩句，就見他不安份起來，開始不斷用手在身上搔癢。我一見就知，他今天也將遭受同我一樣的洗禮了。我暗自慶幸自己吸取教訓(xùn)作了準備，雖然進會場時社員們對我的裝束打扮感到驚奇并不斷取笑，但自坐下來以后，除了手上有那么一兩次騷擾、而且被高度警覺的我及時拍走外，竟是安然無恙。眼見王組長和工作組的人動作越來越大，到后來連講話都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完全失去了剛進會場時的那股威嚴和氣勢，而且象我那晚一樣不斷將手伸進了褲襠。不少幸災(zāi)樂禍的人己忍不住了，不時將頭埋進懷里憋笑。

那晚的會可能是王組長始料不及并且開得最失敗的，他最多發(fā)表了十來分鐘的講話，加上翻譯占用的時間，不到半個小時，他毅然決然站起來，勉強領(lǐng)著大家喊了幾聲口號，就立即宣布散會，緊接著用逃命般的速度第一個沖出了會場。

第二天下午，王組長帶著工作組的幾個人來到田間，只見他們個個紅腫著眼睛，神色黯然，說的話都無端夾藏著幾分怒氣和指責。我?guī)е鴰追謶蛑o的口氣問他們：“昨晚休息得咋個樣呀？都睡得好吧？”王組長狠狠瞪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正感到尷尬，旁邊的一個工作組成員聽我說的是地道的康定話，一下親熱起來，馬上問我是不是從康定下來的知青，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顯得很激動，說自己也是康定的，到巴塘工作己經(jīng)十年了。擺談間，我才得知那個咬得人奇癢難忍的小東西叫跳蚤，凡是農(nóng)家圈舍里都少不了，而以羊圈里的特別多，但象這個村的跳蚤那么兇的，他也是第一次領(lǐng)教。昨晚他們工作組的人與它們戰(zhàn)斗了一個通宵，沒有一個人睡上過一分鐘的安穩(wěn)覺；我也笑說了相同遭遇，說直到今天才得知這個小壞蛋的大名時，兩個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臨別，他告訴我今后不用擔心了，王組長已寫信派人到縣上弄藥去了。

晚上開會前，我對跳蚤仍心有余悸，為以防萬一，象頭天一樣裝備一番后才去趕會。還沒到會場，就嗅到一陣陣刺鼻的農(nóng)藥味，估計是王組長已派人撒了藥。進了會場，藥味已是非常濃烈，先到的人已紛紛用衣袖捂了口鼻，憋得滿臉痛苦；咳嗽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我坐下沒兩分鐘，也覺得呼吸不暢，心里有種異樣的恐慌，趕快將圍脖子的布單解下一半去捂口鼻。先前坐到里面的人已是臉色慘白、眼淚滾滾，忍不住都往門口挪；可靠近大門的地方己坐得密密實實，連一只腳都難以插下去。王組長帶著工作組的人到了，進不了門，就厲聲吼罵，把人都往里面趕，可待工作組的人一就座，人們又本能地往門口退縮。

王組長清清嗓子，叫人點了名，然后領(lǐng)著大家讀語錄。人們開始狂咳，斷斷續(xù)續(xù)地、走腔跑調(diào)地跟著讀，發(fā)出一次比一次慘烈的怪叫聲響。王組長又急又氣又難受，聲音也開始嘶啞起來。雖未見王組長象昨晚那樣兩手不停地搔首撓肢，可他由紅而變得慘白的臉上已是淚水漣漣，越來越顯得猙獰凄慘；勉強說了幾句話，他已愰愰悠悠地要倒下去了。工作組的人一看急了，趕快架起他離開會場，眾人也隨后逃命般作鳥獸散。

第二天王組長沒到田間來，我問工作組的康定老鄉(xiāng)：“王組長沒來？是不是病了？” 他悄悄告訴我：“差點就死了！昨晚送縣醫(yī)院搶救，就快了那么一丁點。是急性農(nóng)藥中毒，那個瓜娃子，問也不問清楚，就把整整一箱劇毒農(nóng)藥全撒進了會場，這都不說，他還在我們坐的地方特意多撒了兩瓶！怎么不遭呀，我這會兒還頭痛得很呢。” 我告訴他，昨晚參會的人都在說渾身不對勁，體質(zhì)弱點的人已經(jīng)病倒在床，根本沒法出工。他聽了著急起來，馬上寫了便條派人去縣上請醫(yī)生，并果斷地叫大家停工休息。

原先那個會場再也沒人敢進去了，但會還得每天照開，會場搬到了離村子較遠的打麥場上。過了幾天，康復(fù)回來的王組長為了奪回損失的時間，每天都把會開到雞叫才作罷；盡管每天的會議中都免不了鼾聲四起，也不斷有人被罰站著開會，但聽王組長說：村上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一直走在全縣前列，不斷受到縣革委的肯定和表彰。

“活學(xué)”與“活該”

在這期間，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分來了五個知青，我們的知青點開始熱鬧起來。其中最后到的那名知青自我介紹是楊某某時，我們一聽真是如雷貫耳，對他格外敬畏起來。別看他個子不高，圓圓的臉上架著一副細小的花邊眼鏡，說話也文謅謅地好似一介文弱書生，可誰敢相信，他竟是康定婦幼皆知的造反司令！造反初始，他就串連到北京，在天安門廣場上兩次受到接見。回到康定后，成立了造反司令部，自封總司令，帶上一幫人把州上和縣上的各級主要領(lǐng)導(dǎo)抓去，一個不漏地斗了個遍；而后又將康定大街小巷中的所有九類人的家抄了個底朝天〔所謂九類即：地、富、反、壞、右、走資派、資本家、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專家等〕。武斗開始，他率先搶奪槍支彈藥武裝自已的造反組織，并親率一支敢死隊，把對立派打得抱頭鼠竄、四處奔逃；來不及逃跑而被他抓住的，都被戴上牛鬼蛇神的各種面具，天天游街示眾。除了來武的，在文的方面他更是勝人一籌：主席幾種版本的語錄，他都能說頁道章地、一字不錯地背得滾瓜爛熟；要批斗人了，他一夜之間能趕出十多份的批斗材料，無論什么人只要到了他的筆下，都會成為罪惡累累而萬死不赦的罪人……

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人也下來當知青，我感到十分驚奇，在他到達后的幾個晚上，我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他的宿舍里，聽他海闊天空地大吹自己那些令人驚奇恐怖的造反經(jīng)歷；每當我們?nèi)滩蛔“l(fā)出驚恐的聲音時，他都會隨口噴出一口涶沫，再輕篾地把我們掃視一遍，發(fā)出一陣陰冷的嘲笑。

楊知青到的當天，就去拜見了工作組的王組長。王組長也當過造反派的頭頭，只是比起楊知青來，真可謂是小巫見大巫。聽說相互自我介紹后沒說上幾句話，王組長對楊知青己是五體投地，敬佩得如同小鬼見了閏王爺。倆人相見恨晚，十分合得來，沒幾天已是形影不離；再過兩天，楊知青干脆直接搬去和工作組的同吃同住了。白天，他給工作組寫簡報和開展斗爭、教育的經(jīng)驗交流材料，把工作組的成績和斗爭藝術(shù)一下提高到全縣最高水平。晚上，他站在王組長身邊，背著雙手，傲視群小般把下邊的人掃視一番，然后叫大家把語錄拿出來，說翻到多少多少頁，就開始領(lǐng)讀；他雖然不手捧語錄本，但從來沒有讀錯過一個字，據(jù)說要他說出標點符號，也會一個不錯。過去開會喊口號總是開頭結(jié)尾各喊一次就打住，可自從這一事項由楊知青代勞后，他會在王組長講話之余，不斷站起來振臂高呼。第一次為此還鬧了一個笑話，王組長剛講了幾分鐘，翻譯還未及翻出去，楊知青就又站起來呼口號；開會的人很高興，以為會議要結(jié)束了，跟著吼了幾聲后就有人開始離開會場。王組長急了，馬上站起來制止，走出去的人悻悻而歸，不斷嘀咕：“今天好不容易開個短會，怎么又喊回來了呀？”

記得楊知青到了以后，就參加了兩天半的勞動；因為受到王組長的重用，他已儼然成為工作組一員。白天，幾份材料他一揮而就；閑下來就陪王組長到田間地角轉(zhuǎn)一轉(zhuǎn)，召集社員們讀幾段語錄、學(xué)學(xué)社論。由于工作特殊、出色，王組長給隊上下了命令：給楊知青每天記的工分不得少于十分。

不到一個月，楊知青被王組長樹立為全生產(chǎn)大隊學(xué)主席著作和抓階級斗爭的模范。沒過多久，又上升為全公社、全縣“活學(xué)活用”的典型。地位提高了，他開始馬不停蹄、腳不沾地地到全縣各個單位和區(qū)鄉(xiāng)作巡迴報告。幾番報告下來，他已是全縣知青的模范，也是全縣“活學(xué)活用”先進人物中的典型。據(jù)說他的先進事跡材料己上報州、省，即將成為全州、全省乃至全國的模范先進人物。

一個多月過去，春風得意、趾高氣揚的楊知青回到村里時，見了我們幾個知青，已是高昂著頭，說出的話無不帶著教訓(xùn)人的味道。聽說他在各地作報告時，已不點名地將我們幾個知青也作為反面教材，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因此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開始有意躲著他，不敢和他來住。